第4章 得找個飯轍啊

這種不新鮮或者說已經有些微微發臭的大頭魚,老北京窮人有專門的吃法。

原本烏雅氏也不懂,還是幾個鄰居大嫂傳授的。

烏雅氏聰明一學就會,試過後,三人吃了都覺得不錯,比這過年的紅燒魚可香多了,起碼有魚味道。

先把魚開膛,清理幹淨內髒。

手腳必須要快,原本魚腹內腥味就重,這還放了幾天。

現在魚內髒都有些爛了,味道直衝腦門子,身體差些的隻怕都得背過氣去。

烏雅氏拿著半把剪刀,三兩下清理完,又仔細刮去所有鱗片。

將魚在清水中反複泡洗,以確保徹底幹淨,要知道魚身上的黏液是最容易發臭的,這要是洗不幹淨,後麵一切全都白忙。

將魚掛在通風處,稍稍晾幹水分。

烏雅氏此刻,趕緊把灶上的火生起來,趁著火頭不旺的時候,把鐵鍋往灶台上一坐,撒入大粒鹽,還有一小把花椒。

三翻兩炒,花椒焙出的辛香氣衝淡了廚房的魚腥。

將花椒鹽取出放涼,鍋裏倒入小半瓢冷水,蓋上蓋子。

在等水開的功夫,烏雅氏用花椒鹽把魚裏裏外外擦一遍,看著還剩了點,一股兒全塞到魚鰓裏去,這地方腥味最重,又切老薑砸大蒜。

見水開了,連忙在鍋裏放個大盆,盆裏鋪滿了老白菜葉和白菜幫子,將魚放到盆裏,上麵再覆上白菜葉。

蓋上鍋蓋,鐵筷子在爐膛裏扒拉幾下,讓火頭更旺些。

急火蒸了有半盞茶的功夫。

烏雅氏左手捂住口鼻,右手一揭鍋蓋。

頓時廚房內彌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腥臭味。

烏雅氏連忙溜出門外,冰涼夾雜著沙塵的空氣,此刻異常香甜。

片刻後,廚房內味道散盡。

烏雅氏右手在鼻前扇風,頗為期待的走進廚房。

將魚盆從鍋裏拿出,揭去上下包裹的白菜葉子。

剛才猛火沸水已將魚的腥臭味全部逼出,全被白菜葉吸走。

這時候的魚就可以吃了。

扔掉菜葉,將鍋刷淨。

放油,大料炒香了,再將魚放入,兩麵煎至金黃。

倒點醬油,再來一勺豆瓣醬,放入白菜粉條,再坐上個籠屜,裏麵是方才已經捏好的雜合麵窩頭。

半柱香的功夫後,一鍋出!

在大雜院裏,這是難得好吃食了。

平時大夥都是白菜幫子熬老豆腐,擱點蝦米皮算是開葷。

這大頭魚雖然有點臭,可也是正經的肉啊。

再說南方不是還有個叫臭鱖魚的名菜麽。

載匯喝了口魚湯,不鮮,可魚肉味道挺足,他很滿意。

左手捏著窩頭往嘴裏送,右手也不閑著,夾了筷子魚肚子肉放到兒子麵前。

左右開弓是飯桌忌諱,曾經載匯對這些老禮兒奉為圭臬。

庚子年之後,那就去他媽滴!

守老禮兒又如何?

能把洋人給嚇出去,還是能在拳民麵前抬頭走路?

但凡能換個窩頭來,載匯也願意。

這老禮兒就是個屁!

載匯憤憤的想著。

“哎,兒子,吃啊,今天這魚香啊,好手藝,好手藝……”

載匯扭頭一看,自家心肝寶貝還盯著那豬八戒看呢。

天黑了,家裏為省錢,就吃飯桌子上點了盞油燈。

兩個條燈芯同時燃著,凸顯這家的闊綽。

真窮人,那就摸黑吃飯吧。

話說回來了,能吃口晚飯的,那也不錯了,勉強算得上小康人家。

當天晚上,金溥佑死活不睡,烏雅氏無法,隻好把那個麵人兒插到床頭櫃麵板的縫裏。

金溥佑看著豬八戒,好久才不知不覺的沉沉睡去。

載匯這邊翻來覆去睡不著,孩子小,能有個麵人兒就是天塌下來也管不著,可一家之主得給家人找飯轍啊。

隻是,這大清都沒了,飯轍又談何容易?

一連三天,金溥佑就和遭邪了似的。

吃飯喝水都得爹媽叫了才動彈。

原本白天,他和大雜院的孩子一起出去撿煤核兒。

西六條胡同附近有幾個澡堂子,每天都會清爐膛裏的煤灰。

就有那大塊煤,外麵都燒成灰渣,可砸開後內裏還是黑的,撿回去還能接著燒。

窮人家的小孩,每天掐準時間左胳膊挎個破籃子,右手拿把用粗鐵線彎出來的小耙子,衝到煤灰堆上就是一陣翻騰,,運氣好的話,這一天家裏生活做飯燒炕就可以不花錢了。

這也是大雜院窮孩子們間的日常社交生活。

金溥佑仗著他爹當年靠會說洋話保住大雜院的“餘蔭”,在孩子堆裏混得很是不差。

他性子像載匯,不愛出頭,可就是這樣反而讓孩子們都敬他三分。

至少撿到的煤核兒,不會被別的孩子“不小心”踢翻,然後一哄而上,撿那散落在地的“無主”煤核。

金溥佑也不貪心,每次就撿小半籃,夠自己家用一天就行。

其實撿煤核是次要的,主要是和小夥伴一起玩鬧開心,再有煤灰堆剛從爐膛扒出來,還是熱乎的,蹲上麵雖然塵土大,但可比家裏暖和多了。

晚上燒炕否則沒法睡覺,可白天呢,廳堂裏倒是有火爐子,但能不燒就不燒,沒辦法那家窮人不是這麽過的。

金溥佑家還好點,若是真到了滴水成品的天氣,爐子還是點起來的,可同院子其它小夥伴就沒那麽好過,人人手指頭凍得和胡蘿卜似的,得了凍瘡後皮膚就會變薄,稍有磕碰就會破,而且還不會好,不停的流水流膿,非得等開春天熱了,才能痊愈。

第二年冬天繼續反複。

……

載匯看看這反常的兒子,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到了第四天,金溥佑倒是不發愣了,輪到載匯和烏雅氏發呆了。

因為小小的孩子竟然說要學捏麵人兒!

“這……”載匯又開始撓頭,“你,你得上學啊,這樣以後才有本事吃飯。”

“阿瑪,爹……要是大清還在,”金溥佑此刻卻笑了起來“我肯定安心去學堂念書。”

“可大清不是沒了麽。”

載匯兩口子瞪圓了眼睛看著自己從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這話說的遠遠超過了他該有的年齡。

“爹,娘,這幾天我也想明白了,現在民國了,大清是再也不會有了,就算再來個皇上,那也是漢人的,咱們滿人的好日子也到頭了。你看咱們院子裏的孩子,冬天賣半空兒夏天賣冰棒,再不濟的也是玩命兒扒拉煤核去賣,好換倆銅子兒好讓家裏寬綽點。”

“爹、媽,我也不小了,不能老在家呆著。總得找點事情做做,或者去學徒?”金溥佑笑了。

卻是苦笑,浮現在一個六歲孩童的臉上,旁人看了都心痛,何況當爹媽的呢?

“那可不成。”烏雅氏第一個跳起來。

“當學徒那萬萬不能,我可聽說過,當學徒吃不得吃,睡不得睡,還得給東家掃地挑水帶孩子倒尿盆兒,這不是活受罪麽!”

“你瞧西邊老董家的三兒,去八大祥學徒說的是好聽管吃管住,結果吃的是每天倆棒子麵窩頭,比我拳頭還小,沒有菜,隻有生的水疙瘩,住的是樓梯下麵,那是人呆的地兒?五月節一過,臭蟲多的能把人給埋了。”

“娘……”金溥佑撲到烏雅氏懷裏,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我給人縫窮去……”烏雅氏一拍桌子,“好歹能賺幾個銅子兒,加上家裏那點老存貨,也能支持到你成年。”

“溥佑,家裏事你別管,現在是沒法上學堂了,可你爹斷文識字,在前清怎麽也考中過秀才,你踏踏實實的和他學。”

“娘,你聽我把話說完。”金溥佑搖搖頭“前些日子,爹和你一直在說話,我都聽到了,爹說世道亂了,茶館說書的一直講,亂世要有一技傍身,荒年餓不死手藝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烏雅氏還想反駁,載匯衝自己媳婦擺擺手:“這小子也大了,就讓他把話說完吧,高低咱是他爹媽,量他個孫猴子也翻不出咱們的手掌心去”

“不去鋪子裏學徒。”金溥佑說話像個大人,“那要不送我去富連成坐科?要是成角兒了,那今後日子可太好過了!”

“不行!”載匯急了,他知道自己兒子這是在信口胡沁,可還是忍不住要反對。

唱戲成角兒,那是大把的賺錢。

不說唱成老譚這樣的挑牌大軸角兒,就是成個二路老生,然後和紅角兒搭個班,幾年下來也能置辦下套單進的小四合院外帶全套的硬木家具。

可如果說去鋪子裏學徒是活受罪,那進科班學戲真就是下地獄,一腳下去直接掉到十八層。

去鋪子當學徒,要三年,期滿之後就是鋪子夥計,能拿一份工錢,管吃管住不說,幹得好了,年底掌櫃的還給封個紅包,隻要幹活賣力,不管東家還是掌櫃的都對著客客氣氣,幹個幾年後,攢點錢,自己也能出來開個鋪子,對窮人而言,這輩子能這樣就齊活了。

至於坐科?

隻要進了科班就是七年,按行裏人講話,這叫蹲七年大獄。

這七年裏沒一分錢,期滿之後還得謝師一年幫師一年,也就是第八年能正式掛水牌子登台唱戲了,可還是和學徒一樣,戲票賣得再貴,也拿不到一分錢,等於是唱一年的義務戲,此謂之謝師。

第九年幫師,隻拿一半的工錢。

這一來二去九年沒了,但通常科班還要再多留一年。

整整十年啊,六歲進去,出來就已經十六了。

而且戲班可不比買賣,學徒的挨打,是往身上使勁,再不就是往腦門上拍巴掌,頭破血流的極少。

不是老板心善,而是學徒也是當夥計用,得負責招待客人,上門的一見學徒滿臉血刺呼啦的,還以為到黑店了,這對買賣沒好處。

科班裏不一樣,都蹲了大獄了,挨打就是正常。

按照行話說,打不叫打,叫往你衣服裏塞錢,意思是為你好,隻有挨打挨多了才能成角兒。

至於其他的餓飯,體罰等更不在話下。

學徒期間死走逃亡各安天命,為什麽進科班時要立這麽個字據,就是為了這時候用。

也慢說他載匯的兒子,就是梨園世家子弟,照樣也是一樣的日子。

最讓載匯心驚肉跳而堅決反對的卻是,此時梨園行的最大陋習!

有些遺老好那翰林風月,於是就和戲班科班拉近關係,讓坐科的小男孩侍酒。

這裏麵的道道可就更深更髒了。

戲子之所以被人看不起,大體原因也出於此。

金溥佑當然不知道這些,可他也被載匯有些猙獰的表情給嚇到。

“想都別想”載匯咬著後槽牙道。

“不去就不去,你嚇唬孩子做什麽麽?”烏雅氏不開心了,連忙把兒子摟在懷裏“看看,這小臉都白了!”

扭頭又衝著載匯:“溥佑才六歲,能知道那麽多已經是你們家祖上積德了,你這個年歲的時候,知道什麽擦嬤嬤生電,什麽製氫麽……”

載匯苦著臉道:“我那時候還是同治爺呢……哪兒有這新學堂。”

“你還有理了不是?我可記得咱爹當初就說過,你八歲還尿炕呢!”

“你這人怎麽當著孩子們說這些!”載匯臉上掛不住了“你輕點,別讓隔壁聽到!”

烏雅氏見老公服軟,便也不多話,隻是摟著心肝寶貝:“兒啊,家裏日子確實不好過,可咱隻有你一個兒,總不能叫你往火坑裏跳。”

“爹,娘”金溥佑道“說到底,我也大了,該給自己找個日後吃飯的本事,我不求大富大貴,隻要能賺點錢,能孝順二老也就足夠了……”

“哎,還得是我兒子”烏雅氏更高興了

“所以,我打算學捏麵人兒……”見此機會金溥佑把想法說了出來。

“您二老別急,聽我把話說完。”

“捏麵人兒他不要太多本錢,適合咱這家。再有,白天我上街賣麵人兒,晚上我還能在家跟爹學《千字文》,兩邊都不耽誤。您二位說呢。”

“這孩子倒是真長大了。”載匯搓著手,臉上頗有感慨之色“世道變了,咱家也得早做準備啊……我尋思可以試試。”

“那就聽當家的吧”烏雅氏也點頭

“可,孩子,你要學這個,人家願意教嘛?”載匯問。

“我看那人挺麵善,又是咱街坊鄰居,應該好說話吧……”對於人情世故,金溥佑就抓瞎了,畢竟六歲的孩子嘛。

載匯想了想,“這個事情隻怕不好辦,雖然住的近,可你要學出來了,豈不是搶師父買賣,他見可愛送你一個豬八戒是一回事兒,可若是教個搶飯吃的徒弟,那是另一檔子事情了。”

“當家的,要不,咱給人送點禮吧……你們讀書人不是說什麽蘇繡什麽的麽?我娘家倒是真有幾塊綢緞料子,雖然沒繡花但也是正宗蘇州府出來的……”

“哪叫束脩!”載匯哭笑不得“是幹肉條,你和這綢緞子沒關係,再有提著這被麵兒上人家去,可不得被打出來,人家裏又沒喪事……”

“你又不給我說清楚,這都是你的不是!”烏雅氏很生氣“你說是不是你的不是!”

“是,是我沒說清,我沒說清”載匯連忙服軟。

烏雅氏這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