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見豬八戒

……

金溥佑的學上不成了。

原本因為是旗人,可以不用交學費,現在民國了五族共和,大家一視同仁,想念書就得交錢。

學費便宜,半年就倆大洋。

真不貴,也就跑東來順吃頓涮羊肉的錢,可家裏哪兒拿得出來?

金載匯摸摸兒子新剃的寸頭,毛拉拉的,有點紮手,又下意識的撓撓自己腦袋,辮子也剪了,但他沒好意思像窮苦力巴似的剃光,而是留了點兒,齊齊的蓋住後腦,被烏雅氏戲稱為屁簾兒頭。

配上前清流行的瓜皮小帽,看上去多了幾分戲謔,也算是這家庭在風雨飄搖的大環境裏少有的小樂子吧。

金溥佑懂事,自家情況自己知道,心裏萬分不舍,學堂終究是不去了。

載匯這邊一時半會找不到差事,白日裏閑著便親自給兒子開二茬蒙,《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這些都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寶貝。

奈何金溥佑完全聽不進去。

載匯無奈,便換了個法兒,給兒子講《西遊記》、《封神榜》,爺兒倆說好了。

當爹的每天講一段,兒子就得認十個字。

第二天考核,這十個字能認全,就有新故事……

再有多餘時間,便帶著兒子去天橋轉轉,或者趕趕廟會。

吃的玩的琳琅滿目,買不起,也就解解眼饞吧。

“阿瑪,我想吃糖葫蘆……”

“這個啊,昨天不是剛吃過麽,再有以後在外麵別叫阿瑪,額娘了,得叫爹、娘”載匯摸著兒子的頭歎息。

“為啥?”金溥佑問

“時局變了啊,咱在京城裏還好,據說在外地,你要說自己是旗人,那是會遭人白眼的……”載匯苦笑“你看,咱們家吧,雖然是黃帶子,可除了老米飯外,一點兒好處沒撈到,壞事倒都趕上了……”

“爹……”金溥佑開口,語調異常生澀,“我想吃糖葫蘆……”

“呃……”載匯看看兒子,撓頭。

糖葫蘆不貴,不過倆銅子兒一串,這點小錢還是出得起的。

可載匯為人精細,他就怕兒子吃上癮了,若是每次出門都要吃,時間一長自己的錢袋可遭不住。

看載匯年過三旬就這麽一個寶貝兒子,聰明伶俐,懂事顧家,多好的學校說不去也就不去了。

載匯嘴上不說心裏一直內疚,覺得耽誤了這小子的大好前途,若是能用冰糖葫蘆彌補一下,似乎也行。

“咱說好啊,就這一次,還有回去不許告訴你媽!”載匯咬牙下決心。

烏雅氏把這個家管理的井井有條,這也是旗人主婦的必備技能,相應的載匯口袋裏就要空落落。

若是被烏雅氏知道還給兒子買糖葫蘆,少不得又是一通好埋怨。

“哎,哎,溥佑??溥佑!”載匯忽然發現兒子人不見了。

頓時白毛汗濕透了貼身小褂。

茶館裏說的各種人拐子的故事齊刷刷湧入腦子。

他這支一直人丁不旺,祖孫三代都是獨苗。

“溥佑,溥佑!”載匯急瘋了,順著大街不停尋找。

可這談何容易?

廟會人多擁擠,不少熱門攤子裏三層外三層的,溥佑又是小娃娃,往人堆裏一鑽,哪兒看得見?

就在載匯打算回大雜院找鄰居幫忙的時候,卻看到自己兒子在一個麵人兒攤子前直愣愣的站著。

載匯連忙上去一把抱住他,想想心裏有氣,舉手朝兒子屁股上就是一巴掌,“你個兔崽子,讓你亂竄!早晚給買到鄉下貼了皮變大馬猴。”

換在往常,兒子立刻就認錯。

載匯一巴掌下去手上也是留著力氣的,加上天氣冷,金溥佑穿著棉褲,那下子上去也就和撓癢癢差不多。

不料,兒子什麽反應都沒,眼睛還是盯著攤子。

那攤主手裏正捏個豬八戒,肥頭大耳,扛著釘耙,袒胸露懷,一臉癡模呆樣的傻笑。

不能說惟妙惟肖,可也是神形兼備。

恰好,攤主捏完了,順手插到小竹棍上,遞了過來。

“哎,哎,這個,這個我不要”載匯忙道。

這麵人兒雖然說是白麵和江米麵混合的材料,但也不知道裏麵摻了什麽東西,好看,但不能吃。

對於這種胡裏花哨卻又不能填肚子的東西,載匯向來敬謝不敏。

金溥佑卻立刻伸手接過。

“哎!還給人家,今天家裏還沒飯轍呢!可沒餘錢買這個!”

“阿瑪……哎,不是爹,我想要這個,糖葫蘆我不吃了行嗎……”

“這……”載匯有點發僵。

“嘿,這個不要錢,送給小少爺玩的,今兒到現在我都還沒開張,要借小少爺的氣,旺一旺”那攤主倒是樂嗬嗬。

金溥佑聽了,像猴兒似的一把從攤主手裏接過麵人兒,死死攥著,大氣兒都不敢出。

“那怎麽行!”聽到攤主說送,載匯歎氣開始摸兜。

他住大雜院,可太清楚這些窮手藝人的生活,每天早出晚歸,賣了手上的活兒才有錢買雜合麵白菜幫子養活家裏人。

他還注意到在攤兒旁邊的地上,有個用白粉畫的直徑兩尺上下圈兒,一個看起來和金溥佑年紀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在圈裏蹦蹦跳跳,卻不敢邁出一步。

女孩兒長得和捏麵人兒的攤主有幾分相似,想見是父女了。

說明這家日子也苦哈哈,女孩兒估計是沒媽了,白天放在家裏不放心,隻能跟著當爹的出攤,可爹要做生意,不可能無時無刻的盯著孩子。

這麽畫個圈兒,也是不得已的。

一方麵限製孩子到處亂跑,另一方麵有好心人路過時也能幫著帶一眼。

顯然這麵人兒攤主買賣不算太好,他裝工具的櫃子上擺著好幾個捏好的麵人兒。

與送給金溥佑的不同,那些麵人兒的下麵並沒有插著小竹棍,而是固定在小小的紙托上。

甚至還有個核桃殼,裏麵有三個指頭大小的麵人兒,看樣子捏的是,許仙和白娘子斷橋相遇的場景。

核桃殼高不盈寸,還有厚厚的硬殼,裏麵空間極小,但三個麵人兒卻形容精致,眉目清晰如畫,甚至許仙腋下的油紙傘,白娘子頭上釵環都做得分毫不差。

這下子載匯也呆了。

那攤主見載匯是個斯文人的打扮,又見他發愣,心裏也高興起來,將手裏的小麵團兒往案板上一放,指著核桃殼道:“不瞞您說,給小少爺的,不值錢,出攤時捏著,當幌子招攬大夥,就和撂地說相聲的唱太平歌詞一樣,粘園子用的,算不得什麽。這個才是正經玩意兒”

“這,這,確實啊”載匯也不知道該怎麽回話,隻是讚不絕口,核桃殼子比螺螄殼大不少,可能做出道場來,那還是了不得的手藝。

那手藝人搖搖頭,“越小越難,我一天都做不了幾個,可家裏嚼裹都得靠它。這是吃功夫的玩意,在前清,幾個王爺府都會專門差人來買。”

“至於這個……”他指著金溥佑手裏的麵塑豬八戒笑著說“這是捏著玩的,剛學藝時候,師父就讓我捏豬八戒,說是隨便捏,隻要不像人就算是對了”

“不行,不行,錢一定要給……”載匯把銅子兒遞過去。

“行啦,都窮哥們,給出去的玩意要是還收錢,祖師爺晚上非得托夢罵我。我是看這小少爺機靈,可剛才站著看,一動不動,人都陷進去。說明他是真喜歡,那就拿個玩兒去唄!”

載匯硬要給,對方硬不要,最後載匯認輸。

而金溥佑一改往日的乖巧嘴甜,一句話不說隻是攥著麵人兒傻樂。

載匯沒好氣的在他腦門上輕輕彈了一下:“還不謝謝這位大爺!”

京師人重禮節,雖然那攤主年紀看上去也不大,但載匯還得往大了稱呼人。

“嗨,客氣啥啊,咱們是鄰居啊,您不認識我,可我知道您啊,當初鬧義和拳的時候,您孤身入虎穴,一張巧嘴說得八國聯軍按兵不動,這才保全了街坊四鄰,我呢,住隔壁的西五條胡同,當日也是得了您的好處。這個就當是孝敬,也算是報答當的人情。”

如此一來載匯更不好意思了。

可對方死活不願收錢,揚言若是再給錢就要把豬八戒拿回來,這當然是客氣話。

可金溥佑才六歲,頓時哇哇得哭號起來。

載匯又氣又好笑,趕忙拽著兒子離開。

片刻後又回來,塞給那在圈裏玩的小女兒一個雜合麵兒貼餅子。

小女孩大概是餓狠了,再加上看載匯長得和善可親,頓時一把抓過來就往嘴裏塞。

麵人兒攤主急了,上去一把搶下來:“你這孩子,怎麽這樣!”

說著伸手就要打。

載匯急忙拽住對方胳膊,:“孩子還小,餓不得,這個就當開張了,祝你生意興隆”說完一拱手,便拉著金溥佑揚長而去。

“今兒怎麽那麽早就歸家了啊?”見丈夫和孩子進門,烏雅氏放下手中的針線活,連忙上前迎接。

要是平日,金溥佑早就向烏雅氏撒嬌要好吃的了。

今天,他卻不說話,眼神還是盯著手裏的麵人兒豬八戒。

“當家的,你怎麽又給他買這些有的沒的啊……“烏雅氏歎氣。

“這個不花錢……”載匯音量頗高。

“哎?”烏雅氏知道自己丈夫各種小毛病不少,可卻有一條,從來不撒謊,既然他說沒花錢那就真的是沒花錢。

載匯見夫人不再糾纏銀子問題,悄悄鬆了口氣擦擦額頭汗水。

兩人成婚多年,感情極好,有烏雅氏當家,載匯是一百二十個放心。

可就一條,烏雅氏這嘴從來是得理不饒人。

兩人間或拌嘴,載匯從來就沒占過便宜,每每都是落荒而逃。

故此決不輕啟戰端幾乎成了載匯的座右銘。

當下,他趕緊加油添醋地把那捏麵人兒攤主的話給學了一遍。

烏雅氏眉開眼笑,“我就知道我家爺們厲害。得,今天犒勞犒勞你們,我剛才買了條大頭魚,今晚就年年有魚了。”

“魚?”載匯嚇一跳。

京師地處北方,多山少水,離海更遠。

吃魚是新鮮事,雖然每年秋天黃花魚上市的時候,大雜院裏也經常撮堆買,可黃花魚賤,這大頭魚是河魚,產自天津衛的海河流域。

活的撈上來,放到裝滿水的大木桶裏,連夜套車拉來到京城。

細算下,運費可比魚本身貴多了。

以載匯的家境,也就過年時咬牙買一條。

做完後先供祖宗,從供桌上撤下後才能端到年夜飯的桌子。

可這魚隻能看不能吃。

哪怕是親戚來了,載匯熱情招呼吃魚,親戚們嘴上應承,可筷子頭絕不點到盤子裏。

就這樣好歹到了十五,大夥才把魚吃了。

其間隔三差五就要放籠屜上蒸透,以防變質。

哪怕是山珍海味這麽折騰下來,也味同嚼蠟。

魚肉早就糟爛,混合著醬油還有同樣爛糟糟的黃花菜木耳,擱到嘴裏,幸虧還有魚刺提醒這是貴重食物,否則還不如門口要飯的白老常那討飯砂鍋裏的珍珠翡翠白玉湯呢。

“當家的,今天這魚啊……”烏雅氏有點不好意思“不大新鮮”

載匯頓時明白了,也就是“不大新鮮的魚”,他的太太才會買下來。

難怪他一進門就聞到股淡淡的腥臭味。

不過,京師窮人們也早就有了應對之法。

“兒子,額娘要去做魚了,你要不要來看著?”

金溥佑性子活潑好動,任何時刻都充滿好奇,往常特別喜歡在廚房看烏雅氏處理各種食材。

家裏窮,但烏雅氏和載匯好歹祖上都闊過,在吃方麵還是挺講究的,能把各種廉價食材做得有滋有味。

這從金溥佑白白胖胖的小臉上就可以看出,雖然身上的衣服有補丁,可臉色紅潤,走路有風。

這裏都是烏雅氏的功勞。

“這孩子是怎麽了?”烏雅氏納悶“怎麽啞巴了?”

金溥佑恍若未聞,還是愣愣地看著手裏的麵人兒豬八戒。

“這孩子啊……”載匯搖頭,“是被這個勾去魂了,一路上死死攥著,生怕被別人搶去。現在京師是有點亂,可當街搶麵人兒的還沒聽說過……”

載匯摸摸兒子腦袋:“這玩意隻能看不能吃……”

依然沒有回應。

載匯無奈,“行啦,別捏手裏,來,給阿瑪……給爹爹,我給你插那邊牆縫裏去。你一抬頭就能看著。”

金溥佑這次算是聽進去了,戀戀不舍的把麵人兒遞給父親。

“瞧你那樣子,又不是給扔了……”

載匯搖頭接過來,給插到吃飯桌子上的牆縫裏。

“哎,還是這大雜院好啊,牆縫多寬,等你有錢了,咱們可以把屋子都插滿,要是以前高門大戶的住著,可沒這個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