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載匯大爺的小心思

就這樣,等到李總管歸了西,載匯覺得自己不能忘本。

於是,自己兒子金溥佑去崇文門東興隆街的李宅吊唁。

至於為啥一定要帶著才五歲的兒子呢?

載匯琢磨著李家辦喪事不會寒酸,光緒三十二年的時候,李蓮英的老娘病故,那可是擺了足足三十五天的流水席!

現如今雖然比不了當初,可是管吃管飽,臨走提溜幾大包糖餑餑總該是有的。

孩兒命苦,托生在自家,沒吃過好東西,就隻能通過這種方式打打牙祭。

畢竟這一頓吃下去,弄不好能飽三天。

冷餑餑雖然沒熱的香,可那也是正經白麵香油白糖做出來的,落肚子裏可比棒子麵窩頭扛餓多了。

……

“哎,這李家也太謹慎了……”載匯帶著小溥佑從李家告辭往回走的時候,搖頭苦笑。

原本是指望帶著孩子來借機會開開葷,燕菜席,肚翅席是沒指望,紅燒肘子四喜丸子總該管飽吧?

畢竟死得可是大清國唯一有二品頂戴花翎的太監。

結果倒好,所有吊唁賓客,每人三個饅頭外加一大碗米粉肉。

米粉肉當然是味道好,給的也足。

隻是這未免太過寒酸。

“這大清啊……”載匯歎了口氣,“怎麽就,怎麽就這樣了呢?”

金溥佑懵懵懂懂,五歲的孩子哪兒懂這些。

他騎在自己老子的肩膀上正打著飽嗝兒呢。

雖然載匯有了正經衙門職司,每個月都能關實餉。可家裏的生活條件改善有限,無非是原本的棒子麵兒窩窩頭,換成了雜合麵饅頭。

一個禮拜能有頓肉末雞蛋打鹵的白麵條吃,別的可是不敢奢望。

載匯不傻,他可不是那幫把錢當仇人,到手就得花光的親戚們。

節衣縮食省下的錢,都悄悄存了起來。

苦日子過怕了,好容易手頭鬆快點了,可也不能得意忘形。

金溥佑的母親,烏雅氏是個傳統的旗人婦女,對內管家一把好手,對丈夫也是言聽計從。

就這樣,一家三口窩在大雜院裏,日子過得緊巴巴,可太平溫馨。

……

到家後,載匯和烏雅氏嘀嘀咕咕商量到後半夜。

第二天,載匯把金溥佑叫道跟前,嚴肅的說:“兒啊,過了年你就六歲了。到了該上學的年紀了。咱家現在日子緊,但隻要你願意學,總是供著你。”

烏雅氏在旁邊也道:“按照以前的規矩,得給你找個先生開蒙,但昨晚和你爸爸商量了,現如今天下不太平,老規矩恐怕是要變一變了。我們打算把你送到新學堂去,不管怎麽樣,學點本事傍身總不錯。就像你阿瑪,就學了那麽幾句洋話,不但給街坊四鄰免了災,還成了家裏百多年來第一個官兒。你得比你阿瑪強。”

“是啊,別看大清國現在還像個朝廷,可現在洋槍洋炮洋輪船都進來了,當初說是西洋奇技**巧,不如弓馬。可庚子年啊……”

載匯歎了口氣“那時候還沒你,幾千拳民圍攻西什庫教堂,裏麵就100多洋兵,打了整整半個月愣是沒打下來……”

“什麽弓馬騎射,什麽大師兄開壇做法,都比不上洋槍炮子兒。祖宗的成法,也頂不了餓。當爹的不指望你考狀元,和你娘一個心思,好好學,聽說新學堂不光教斷文識字,還有數字算數,洋文,物理什麽的,這些東西你用心學用心記。咱除了給你個黃帶子外,可沒有家底留給你,眼下為父在,總算還有進項,可誰知道這差事能幹多長時間呢?再有過些年,我兩眼一閉,可就全得靠你自己了。”

金溥佑依然懵懵懂懂,但他知道既然父親和母親都這麽說了,那照著做便是。

他年紀尚幼,天資也不算高。

盡管在學堂裏頗為努力,可成績也就那樣,不差,可也排不上號。

載匯仁厚,不打罵他,隻是時常叮囑他用心學,再就是晚上得空時,給他講講三、百、千,算是開蒙。

新學堂裏可不教這些,就連寫字也用硬鉛筆。

這讓向來對書法頗有心得載匯有些頭痛,生怕自己這手絕活兒沒了傳承。

載匯不但善書,繪畫上也極有功底。可是這些玩意當不了錢花,隻能希望兒子繼承下來,別讓老爺子這點本事化了泡影。

日子緩慢而溫馨的過著。

新學確實不一樣,雖然才上了半年,金溥佑言談舉止和當初的懵懂小兒已經全然不同。

這學堂是北洋李中堂辦的,為的就是推廣洋人的學問。

用的先生也非老夫子,而是不少“假洋鬼子”。

這些人和私塾先生不同,第一不打手心,第二上課耐心細致,更有一條,上課不光是先生說學生背的老套路,還講究個做實驗。

這不,金溥佑已經知道什麽是摩擦生電,什麽是電解水製氧燃燒。

若是以前他一律當是說書先生嘴裏的妖法,可現在知道了什麽叫電子,電荷,什麽叫可燃不可燃,這可太稀奇了。

五六歲的孩子最是好奇,在學堂看完後回家主動講給爹媽聽。

說得興奮處手舞足蹈,恨不得親自演示一遍。

可惜,做使用的燒杯試管都是外洋進口的,等仙人根本不敢問價錢,京城倒是新開了幾家玻璃作坊,據說也能吹出像模像樣的來,可家裏還為嚼裹犯愁,載匯肯定沒閑錢置辦這些。

兩夫妻雖然聽不懂,但也知道這新學問確實大有門道,不禁慶幸當初的選擇對了。

這些日子,載匯也打聽明白,新學也分等級,一級一級往上念。

要是成績好,能考上天津的北洋大學堂,不但學費全免,畢業後還能被各大衙門優先錄用,若是成績特別出色,能去西洋留學,船票學費吃喝拉撒全部由大清國支付,每月還給零花錢,回來後就有七品官身。

烏雅氏萬萬舍不得獨子留洋,載匯笑她:“咱這個孩子能否有本事還兩說呢,你這純屬多想。可隻要他能進大學堂,今後非但餓不死,到時候咱倆養老也就有指望了。”

然後默默金溥佑的腦袋:“小子,好好學,別給咱家丟臉。”

孰料天有不測風雲。

太平日子過了才半年,到了宣統三年陰曆九月半的時候,京師明顯人心惶惶起來。

茶館戲院子裏都在流傳消息,說是武昌的新軍反了!

那可是朝廷花了大價錢練起來的新軍啊!據說一個能打三個綠營,四個八旗。

載匯每天下班後臉色也越來越差,顯然他知道不少消息,卻沒法和家裏人商量。

烏雅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識字,見識有限。

鄰居們多是窮苦出身,與新軍新政一無所知。

對他們而言,隻要宣統天子還坐在龍庭上,那就是天下太平。

文的李中堂,武的袁宮保,有他們在,大清江山萬萬年!

載匯聞聽隻能搖頭,顯然這些人實在茶館《永慶升平》聽多了,還搞不清事兒呢。

到了春節時候,情況越發不妙,朝廷非但沒把武昌的反賊滅了,四川又鬧民變。

武昌說是丘八作亂,倒也沒大開殺戒。

四川可不一樣,把朝廷派去的總督端方都給剁了。

如此,京城陰雲四起。

此刻載匯隻能暗自慶幸自己當初走了時運,能謀到外務部的職司。

要知道庚子年後,原本供應八旗的鐵杆莊稼倒了一大半,錢糧經常拖欠,得虧有外務部的職司,家裏日子才能過下去。

再說八旗發放的錢糧是少,可也是個進項。

尤其是糧,據說剛入關時發的是都是正經白米,可隨著承平日久,宗人府這邊也懈怠起來,加上200多年繁衍生息,旗丁人數大增,好米好麵已經供不上了。

發的都是在糧倉裏放了多年的陳米,色做暗紅,做出來的飯有股黴味兒,日常沒人吃。

按理說發陳米早就該激起兵變了,可老天爺也偏生怪。

陳米確實不好吃,可若是配上京城特產的-苦水做出來的飯反而有股特殊香味,不少人就好這口。

所謂的苦水是指井水堿性大,味道澀而苦,平日裏大凡小康之家都寧可多花錢去買甜水井的水以供日常飲用。

可偏偏苦水配老米,卻成了旗人口中美味。

有些外放做官的,回京第一件事情就是關照家裏下人趕緊來一頓老米飯以告慰思鄉之情。

對載匯這些皇城根兒的老居民來說,能去茶館喝茶吃爛肉麵,家裏有雜合麵兒窩頭和老米飯,這日子就能過下去。

……

宣統三年年底也就是西洋曆法1912年年初,古城漫天的沙塵土似乎比往年都厲害,推門出去看,天地間黃不拉幾一大片,仿佛王母娘娘家的的棒子麵兒糊糊全灑四九城裏了。

載匯在衙門裏上班,南來北往的消息靈通。

老百姓們一直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袁宮保竟然是個活曹操,帶兵逼宮,以天下旗人性命相威脅,要宣統爺退位,天子這時候才六歲能懂什麽呢?

無奈之下,隻好由東宮隆裕太後頒了《《宣統帝退位詔書》,國祚到此為止。

大清國也變成了中華民國。

載匯對此其實無可無不可,雖然是愛新覺羅皇族,但家裏因為莫須有的謀逆,幾輩人都沒過上好日子,同宗同姓也沒給過什麽幫助。

反而是住大雜院這些年的日子過得舒心。

當初庚子事變那會兒戰戰兢兢去見洋兵,固然有鄰裏“公推”的理兒在,可若是他不願意,大夥兒也不能把他架到洋兵營房不是?

那時候街坊四鄰是“簇擁”著他去見洋人,可大老遠看到倆翹胡子洋兵,拄著比人還高的刺刀槍站崗時,“公推”載匯的勇氣全從天靈蓋跑了,人群頓時一哄而散。

身邊沒了人的載匯笑著搖頭,素日按人抖得篩糠似的,可腳步還是跟著心裏頭鼓點兒往這閻王殿走去。

他知道這是報答窮哥們恩情的時候。

要沒有西六條胡同的鄰居,他這一家人早就該投胎去了。

載匯會幾句洋文,這本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可是在義和拳剛進城的時候,這點事就能讓他掉腦袋。

得虧大雜院的窮哥們幫襯,才算是保住他的命。

義和拳大師兄是厲害,開壇做法能招來天兵天將,總督府台老爺見了大師兄都得皺眉頭,個把犯渾的還開正門迎接,據說西太後都受過義和拳的法旗,但大師兄二師兄們看到西六條這堆窮棒子坐地炮也犯怵。

說到底就是犯不上,為了個渾身上下榨不出二錢油水的載匯和一條胡同的人為敵,圖什麽啊?

可這幫窮哥們為什麽幫載匯呢?

還不是就因為載匯心軟。

整天在胡同口進進出出,看到比自家困難的,如果手裏有零錢就給倆子兒,要是一屜多蒸了幾個窩頭也讓孩子送幾個去,載匯的口頭禪是:都住大雜院了,看到比咱更窮的能拉一把是一把。

萬沒想到,平時結下的善緣在關鍵時有了大效用。

載匯一直相信,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要不然自己能得這麽個聰明兒子?

……

可如今不比當初,四川和武昌的亂局,載匯真沒啥辦法。他的洋話,這次也幫不上忙。

隻能得空的時候和窮哥們說幾句,勸大夥兒手裏多少捏幾個錢。

再不濟,加個窩窩頭會。每月交倆窩頭錢,萬一哪天伸腿瞪眼了,窩窩頭會負責張羅發喪,掛三道大漆的金絲楠壽材肯定沒有,但多少能張羅出口薄皮棺材來。簡陋是簡陋了點,但總比破炕席一卷扔亂葬崗強啊。

載匯有道理,窮哥們也有道理。

倆窩頭錢,他也得有才行啊?我們是窮命,跟您比不了,您也就別操這份心了!反正咱們念您載匯大爺的好就是,咱們是一路的!

窮哥們的眼界反倒是比載匯長遠,很快載匯就發現,自己怕是得先想辦法掙窩頭錢了。

袁宮保當了大總統後,外務部成了外交部,原大清駐俄公使陸徵祥成了部長。

載匯原本以為上層風雲變幻和他這等小人物無甚關係,自己隻要兢兢業業做好份內事情即可。

畢竟內廷供奉老譚貝勒說的好,“大清要聽戲,民國也要聽戲,把自個的玩意拾掇好就有飯轍”。

萬沒想到,載匯這尷尬的身份,又把他給斷送了。

陸外長能發跡,全靠前清的吏部右侍郎許景澄一力保舉。

而許因為在庚子年冒死上書力諫朝廷莫要用拳民反洋,而惹得慈禧大怒,被以“任意妄奏”、“語多離間”而拖到菜市口殺頭。

後來洋人打進來了,朝廷才明白過來,誰忠誰奸,於是宣統元年平反還在西湖邊立祠祭祀,還給諡了個文肅,也就比文正差那麽一小點而,算是贏得身後名。

陸外長對這件事一直記恨在心,他恨西太後,恨旗人。

恨害的他恩公喪命的一切。

當然,他上任後沒刻意針對載匯,陸外長能做到這個位置當然是聰明人知道輕重,其次就算他真要報複,一時半會也輪不到載匯的頭上。

但架不住手下有“貼心人”主動效力,於是宗室黃帶子外加西太後欽點的載匯,在新衙門掛牌第二天就灰溜溜的卷了鋪蓋滾蛋了。

這下可是真要了載匯的命。

民國了,鐵杆莊稼沒了,自己又丟了差事,一下子沒了所有的進項。

饒是載匯之前就心裏有點兒底,可這天真來了,他還是怕。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愛新覺羅·載匯成了金載匯,愛新覺羅·溥佑變成金溥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