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無奈而漫長
人不能總這樣下去,大半個月過去後,金溥佑總算好了點兒,但他發現,客人來幾乎都不怎麽還價了,這讓他樂得清閑,畢竟說話賣弄綱口也是很累的,有時候碰到拿自己解悶的顧客,一來一去,兩人能說上小半個時辰,旁邊看熱鬧的都樂,“爺們今天是來看捏麵人的,沒想到聽到相聲了,詞兒新鮮,還不用打零錢……”
可對金溥佑來說,這就很難受,有這時間多捏點活兒不好麽,反正名氣有了,現階段麵臨的主要是,顧客群體日益增長的需求和他自己一雙手實在捏不了那麽多之間的矛盾。
隻是,這世間永遠有各種各樣的事情,好像對於普通人來說,如果回絕掉一樁大麻煩,滿心歡喜的以為能舒坦段日子,結果您瞧好吧,不出三天肯定會有新的幺蛾子上門來。
金溥佑自然未能免俗,眼看都要春節了,他頭痛起來。
事情還得從他獲得了櫻花會的大獎說起。
櫻花會的規矩是,去年評出的獎在今年頒發,就在櫻花將開未開之際,所以才叫櫻花會。
要說櫻花會這邊確實是會做買賣,得獎者能出名,獎金當然是沒有的,畢竟這玩意得講究個成本效益,就算有點經費,那也得給評委不是,畢竟名利不可雙收嘛。
可人家這事情辦得是真他娘的漂亮,按照以前的規矩,金溥佑得親自去領獎,坐得是特快火車一等座,住的是青島最出名的哥廷根賓館的上好客房,挑費不便宜,但不用金溥佑承擔一分錢,櫻花會這邊挺賬。
這人過去了,也不是拿上獎品就走,得呆上小一個禮拜,其間也不閑著,得配合主辦方參加各種遊園會或者展覽活動,少不得還得當場獻藝,做點噱頭,比如五分鍾捏出個孫悟空來,這對金溥佑而言當然不是難事,這種粗活兒現在他都懶得做了,除非是在擺攤時看到有特別可愛的孩子,才給捏一個。
粗活兒毫無價值可言,但在櫻花會的節目中,捏出後的玩意會被人以高價當場買走,比細工活兒都貴。
如是者,再三,等於是把得獎者所有的油水都榨出來,活動才進入到尾聲。
金溥佑會捧著閃亮亮銀盾獎,周圍的記者不停的哢哢哢拍照,隨後照片會被登載在各大報紙上,這個時候,活動才算真正告一段段落。
別看得獎者會被折騰得特別累,可大夥兒都願意這麽折騰,原因是這麽搞能出名啊!
這年頭名氣就是最大,隻要你揚名立萬了,自然就有一群人來捧著,對於做買賣可是大好事,再說普通手藝人可能一輩子都沒機會坐一等車住大飯店,這現在一分錢不要,當然是搶著去。
櫻花會北京分舵的工作人員便聯係金溥佑約時間好給他買車票定旅館,然而金溥佑卻客客氣氣的告訴對方,自己才疏學淺,年紀過輕,實在是不敢也不配領這個一等獎,建議對方還是另請高明吧!
櫻花會的工作人員徹底傻了,這自打櫻花會評獎開始以來就沒見過這路事情,開始還以為是金溥佑拿喬或者虛偽,青島總部便連忙命令櫻花會在京城分舵的主理人親自上門,算是給足他麵子。
結果金溥佑還是異常誠懇的看著對方的眼睛,推辭不去。
這下子別說櫻花會,就是京城這邊也都抓瞎了。
這他娘的叫什麽事情?絕無僅有啊,放著大旅館不住,獎杯也不要,這主兒究竟在想什麽,從來隻有別人托人想要拿獎,甚至願意自己出旅費,要的就是舉著銀盾拍照的範兒。
櫻花會這邊當然不幹,畢竟他們的賣的就是“公平”,所以青島雖然地位比京津差不少,可就這個櫻花會的獎項評選,淮河以北就找不到一個可堪之敵來,這可太值得稱道了,光靠歪門邪道是做不到這麽厲害的。
就這麽個沒有貓膩的公正評獎,換做別人夢寐以求,結果到了金溥佑這邊就出了個大幺蛾子。
更讓櫻花會生氣的是,要推辭你一開始就推辭嘛……這樣還能像落水鬼找替代似的再找個人上來,現在倒好,新聞都發出去了,哥們你來這麽一手,這讓評獎方真是穿上件濕布衫-脫了冷穿著更冷。
就這麽個事情,也不算什麽機密,沒多久就又傳遍京城。
這下子可了不得了,金溥佑的名聲又再上去一層,說他虛懷若穀,不願意去求虛名,也有說這是京城子弟的派頭,這輩子就在皇城根兒下了,最遠去趟豐台,隻願意伺候京城裏的老幾位。
報紙上這麽吹,當然有其緣由,畢竟有那五這個哥哥在,加上麵人兒精原本的名頭就已經足夠的響亮,錦上添花自然是人人願意幹的,反過來誰若是在這個時候唱反調,嗬嗬,那就等著被大夥兒活活罵死吧。
身處這小小漩渦中心的金某人對此絲毫不知情,每天蔫蔫的出攤,蔫蔫的收攤,可有一條,那獲獎的“和服女子”麵人兒,他是再也沒有捏過,間或有人求購,他也隻是搪塞推脫過去。
仿佛“和婦女子”這個為他贏得巨大榮譽的造型題材就從來沒有出現過似的。
矢原謙吉倒是知道個中原委,隻是他生性平和,樂於替人保守秘密,這段因果便爛在了他的肚子裏,直到他晚年的那本引起巨大轟動的回憶錄上,也都沒有寫,耄耋之年的他曾不無遺憾道:“我這一生知道許多秘密,我不想將他們帶到墳墓裏,所以能寫的我都盡量寫出來,而很多事情由於當事人還健在,我隻能為其隱了……”
……
受到此影響,他的同行們紛紛放棄抵抗,畢竟手裏的活兒不如金溥佑,已經很丟人了,這兔崽子才15歲,天曉得之後還能捏出什麽新鮮玩意兒來,再有名氣也不如,以前也有幾個老藝人,仗著自己前清時就成名便對金溥佑橫挑鼻子豎挑眼,現在麽,各種小報上要麽不提麵人兒行,要提了那必然有麵人兒精的名號,排第二的是麵人兒林,畢竟是師傅,至於其它同行,那,那就算了唄……
這把同行臊得,原本還有心思和他一較高下,但手藝不如名氣不如,就有人想來歪的,結果直接被勸住“這姓金的和矢原醫生關係可好哪,矢原可是給靳雲鵬看病的,這誰敢得罪?”。
於是不管事主兒同不同意,直接公推他為本行業行首,從此後金某人算是正經的揚名立萬了。
不過捏麵人兒的本身就沒有工會或者行會一說,在以前都是各管各,也就是前清為了買蟲蠟方便,才推個主事人出來。
現在蟲蠟都成泡影了,主事人也就剩個名頭,非但不能帶來好處,自己還得往裏貼錢,比如有那窮困潦倒的會員死了,主事人得自己掏銀子給湊副棺材……
金溥佑對此倒是無可無不可,反正他現在不缺錢,隔三差五的周濟下同行還是承擔得起的。
何況他本就心善,再加上多年來受大雜院鄰居照顧,所以在對待老弱病殘的同行時,做得仁至義盡,人人都豎大拇哥誇他是菩薩心腸,漸漸的,大夥兒原本那點不忿也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
轉眼間,1920年的春節到來了。
金溥佑的心情也稍稍好了些,他也逐漸接受了秋子離去的事實,日子還得過下去,載匯還得靠他照顧,這些日子和他往常一樣出攤收攤,買賣一如既往的火,那五的報紙,時不時給他弄塊豆腐幹文章,細細吹捧,連帶著他的名聲不但火,而且並非那種如流星閃過,而是一直能被人們掛在嘴邊,麵人兒精,仿佛和這座北京城溶為一體。
老少爺們提起他的時候,都會大拇指一翹:“咱這是皇城根兒,雖然沒有了皇上,可明清四百多年,這龍氣浸染,那還了得?光看看這手藝人,麵人兒精知道吧,他自打出娘胎起就沒離開過四九城,最遠去趟香山,可他的活兒,那是在青島拿到櫻花會頭等大獎的啊!”
公元1920年,農曆庚申猴年,中華民國九年。
過了春節後,金溥佑年滿十五,成了世人口中的青年。
大年初一,他給載匯磕完頭,後者照例給他壓歲錢,“兒子啊,現在你可能掙錢了,你一年掙的錢,可比爸爸我半輩子,不,應該說是一輩子掙得都多,前些年咱家沒出事的時候啊,我這兒啊……”說著,載匯指指自己胸口。
“多少還有點兒心氣,總覺得啊,有了個你,我這做爸爸的怎麽也得再想辦法出去奔點兒食回來,可後來啊,……”載匯搖頭。
“爸爸,你在,我就有家,我盼著,每年初一都給你磕頭,磕到你100歲!”
載匯大笑:“100歲?先不說,我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就說你小子,那時候也年過花甲,老胳膊老腿的還能跪得下來?”
“二十四孝上不是說,老萊娛親麽?”金溥佑收下壓歲錢,隨口道。
“這是誰教你的?”載匯問“我記著,我沒教過你這些。”
“忘記了,大概是去文廟趕集時候看到的……”
“我說啊,佑兒你記著,如果真有那麽天,你可千萬別學老萊子,這不像樣,天下當爹媽的看到自己孩子在,那就是開心,其它什麽都不要,何況我這兒子那麽能幹,才15歲就是行業裏的大拇哥了……”
公元1921年,農曆辛酉雞年,中華民國十年。
公元1922年,農曆壬戌狗年,中華民國十一年
公元1923年,農曆癸亥豬年,中華民國十二年。
公元1924年,農曆甲子鼠年,中華民國十三年。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金溥佑也從少年成為青年,在這個行當裏依然是驚人的年輕。
這五年裏,政府要員如同走馬燈似的變換,城頭變幻大王旗是一點兒都沒錯。
袁大總統的皇帝夢破滅後,沒多久就一命歸西,他在的時候,雖然手下文武北洋還是各種不堪,但有他這尊神壓著,大家鬥歸鬥,可還不至於太出格,畢竟都是他袁宮保小站練兵時帶出來的,那份威信足以服眾。
可等他一死,製衡沒了,這群帶兵官立刻憑借自己手頭的勢力開始投入到政壇的廝殺中,剛開始徐世昌、黎元洪勉強還能壓壓陣腳,很快段祺瑞貫徹兵強馬壯為天子的古訓登頂大總統之位,後麵曹錕賄選,則是把政壇徹底攪得烏煙瘴氣。
這幫武夫從政還給新生的民國帶來個巨大的隱患,彼此都相信自己手底下的槍杆子和大頭兵,對於國家法律和體麵則是一點都不顧及,當初建國時為了向西方學習也決心製定一部規定國體的根本憲法來,結果從1912年3月《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到1913年10月《中華民國憲法案》到1914年5月《中華民國約法》再到1923年10月《中華民國憲法》,其間各種變換,夾雜府院之爭,總統內閣製,總理內閣製等政體紛爭。
原本朝氣蓬勃的民國變得紛擾不堪,較之前清的末世氛圍更讓老百姓頭痛,畢竟大清國是不像話,被洋人打進首都,皇上和慈禧太後嚇得跑西安,可這好歹是個脆,給了個痛快,不行就是不行了,可就是再不行上麵還是光緒天子和西太後,老百姓嘛,才不管誰當皇上誰主政呢,老百姓要的就是個太平,征糧征稅的都可以。
可有一條,趕緊定下來給誰磕頭,對老百姓來說,反正磕頭是免不了的,那就定下一個人,大夥磕就是了,別隔三差五就換人,搞得人心惶惶。
可民國就是民國,改良了,說什麽要搞分權,又說這是西方各國強國之本,老百姓哪兒懂這些虛的,可大夥也不少,戲裏評書裏都說了嘛,誰手上有兵就誰當天子唄,隻是苦了大夥兒。
好在金溥佑在行當裏多少算是功成名就了,世道的紛擾,城頭大王旗的變換對他影響不算太大。
畢竟這年頭有錢人還是多哦,當他們要買麵人兒裝點門麵時,首先想到的當然是麵人兒精了。
金溥佑自己也有點渾渾噩噩,這些年來,自己買賣越幹越紅火,眼下不光是溫飽,但就家境而言說是小康都不過分,這是自從祖先被剝掉理親王頭銜後最顯赫的家世了,從他祖爺爺算起,頭一次可以一年365天頓頓白米白麵了。
可美中不足的是,載匯的身體每況愈下,尤其是精神更是如此,每天天擦黑就要上床睡覺,等太陽爬高了才起來,而金溥佑早出晚歸,夏天還好,若是冬天爺兒倆一連好幾天都沒法碰頭說話,也幸虧王嬸子有心,一日三餐把載匯照顧的很好,當然這也是金溥佑使錢痛快所致。
他不傻,有時候明知道王嬸會小揩油,也隻當看不見,在他想來,隻要對方能讓載匯一日三餐都吃飽吃好,萬一犯病也能看著他不出去亂跑,其它的就隨便吧,反正自己能賺錢。
眼下的日子似乎很好過,隻要他認真捏出來的就沒有賣不出的,家裏也不需要他操心太多,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卻常常睡不著,自從不再捏“和服女子”題材後,他發現自己的創作似乎又枯竭起來。
一夜之歡,秋子帶來無數靈感,仿佛又隨著她的離去而不再出現,是的,他的《戰宛城》《三英戰呂布》《盜禦馬》依然供不應求,人人叫好,可老問題又來了,作為一個醉心於藝術的人,不斷的突破自己才是人生最大的追求。
金溥佑想盡一切辦法,但終究以不停的撞南牆而告終。
他知道隻要再捏《和婦女子》也許就能恢複自己的創作靈感,可每當想到這些,心中便是沒來由的痛。
明明已經過去五年,可總覺得就仿佛發生在昨天。
矢原謙吉知道了,除了撓頭外就是又帶他去了幾次料亭,反正金溥佑現在有錢有名,去那種地方倒也不算什麽。
每次加惠子照例都是熱情迎接,熱情到每次的笑起來嘴角牽扯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樣,但每次推薦給金溥佑的姑娘卻燕瘦環肥個個不同。
而這些日本姑娘對這個擁有驚人技藝的民間匠人都非常熱情,職業使然,另外,成年的金溥佑相貌也越發像當年的載匯,斯文白淨,行事說話帶著英氣,很受姑娘們的歡迎。
對於他的桃花運,矢原謙吉苦笑不已,隻恨自己年紀上去,麵頰鬆弛,否則當年以他在哥廷根留學時的風流佳績,怎麽也不會輸給金溥佑。
隻是金溥佑對姑娘們的熱情視而不見,有的也隻是禮貌的回應,更多時候,他隻是埋頭吃著精美的日本料理,這讓矢原很是犯愁。
作為過來人的他,如何不知道這小子還沒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