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日子總得往下過
“你倒是有情有義”矢原頗為動容,“但很遺憾,你這個心願也無法達成,加惠子做了主張,把她送去了火葬,這樣她的骨灰就能托人帶回東京,也算是落葉歸根了吧……其實看不看都無所謂,人走了,就如同樹上的櫻花落下,與山川融為一體了”
“這樣啊……”金溥佑喃喃自語,癱坐在沙發上。
“對了,你稍等我一會兒。”矢原謙吉說著匆忙離開。
金溥佑也不理,隻是將頭靠在沙發背上,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天花板,他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做,仿佛雪白的天花板上會時刻浮現出那張笑臉來。
“金先生,你看這個……”矢原謙吉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他身邊,攤開手掌。
金溥佑看去,卻見一個麵團兒在他手中,不成形狀,已經幹透,顏色也烏七八糟,仿佛是扔掉的廢料。
“這是在秋子首飾盒裏發現的,加惠子有心,便收了起來,交給我的時候也沒說什麽……我想,應該和你有關吧……”
金溥佑顫抖著接過僵硬的麵團兒,淚水連連,那一夜的種種,原本是人生精神上至大的歡愉,此刻卻如同毒針一下下戳著心髒,痛得他整個人都佝僂起來。
醫術高明的矢原也無能為力,隻能站在一旁看著眼前的少年。
金溥佑失魂落魄的離開矢原診所,見他跌跌撞撞的樣子,矢原謙吉連忙讓手下給他去叫輛洋車。
金溥佑搖搖頭:“謝謝,矢原先生,讓我一個人走走吧,我心裏亂得很,亂得很……”
“那你自己小心些,走路帶個眼睛……”矢原有些擔心。
金溥佑不說話,低著頭幾乎是挪動著離開診所。
冬日的京城,夜晚來得早,甚至黃昏都似乎從來沒出現過似的,眼看著陰沉沉卻還亮堂的天,呼啦一下就暗下來。
金溥佑為了今天來找矢原謙吉是特地早早收的攤子,也沒急著回家,而是先去剃頭攤上收拾頭發,又去小澡堂泡了泡,然後才回家,換上套新的製服。
這是他花了七塊錢從估衣鋪收來的舊貨。
這是大學生們的日常穿著,料子就好,進口的英國花呢,說起來都是羊毛做的,可是比氈可軟多了,說是洋人能用羊毛紡成比頭發絲還細的線,然後再用比房子都大的機器織出來的,穿在身上特別的挺,卻還擋風保暖,神氣的立領,對門禁,鋥亮的金屬扣子,左胸前一個貼袋,腰部兩個。
配上有同樣是藏青色的褲子,特地讓裁縫鋪用熨鬥燙過的,褲縫又直又細,看上去就和刀子似的。
金溥佑早就眼饞這身,他也就上了半年多的學,雖然載匯在家來教他讀書寫字甚至還有幾句洋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自從烏雅氏出事後,載匯能清醒的說幾句都不見得容易,何況教書?
金溥佑也的每天為了支撐家庭而不停地忙進忙出,回家後也是草草吃了晚飯,然後就擺開馬紮捏活兒,以備著第二天的買賣,也沒了時間和精力去學習。
可人最痛苦的地方不在於從沒得到,而是在於得到過又失去了,金溥佑曾經上過新學堂,親眼見識過什麽叫摩擦生電,隻是一個飛輪在不停的轉就能點亮燈,不用油不用脂的,也知道什麽叫水解製氫,往水裏通電,一會兒冒出來的透明氣體就能被點燃,這些叫做科學的學問對他的吸引力是無窮的,之後沒錢繼續學業,他一聲不吭,因為知道自己家裏的情況,隻是這些希望的火苗從來沒有真正熄滅過,哪怕生活艱辛也隻是讓明火變成了暗紅的炭火,稍稍吹口氣,就又會燃燒起來。
前幾天金溥佑收攤路過估衣子的時候,看到掌櫃的正在吆喝這件。
吆喝詞兒自然是沒口子地誇讚這衣服怎麽怎麽好,怎麽怎麽便宜,就算買回去當抹布都不虧,反正和走街串巷賣布頭的差不多。
可與眾不同的是,這次掌櫃不光誇衣服,還得抽空罵一邊的小夥計,當然這也是套路之一,可掌櫃罵得情真意切,小夥子也不不是嬉皮笑臉的挨罵,而是腦袋瓜子都快垂到胸口了,和旗杆似的杵在旁邊一句話都不敢說。
掌櫃則是約罵越氣,到後來十句話裏褒貶衣服的才兩三句,其它的都是在罵街,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小夥計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導致掌櫃的家破人亡自己死了都沒法進祖墳呢。
尤其是掌櫃的麵頰上兩塊肉都擰起來,讓法令紋看上去想街邊兒的陽溝那樣深。
金溥佑當時就好奇起來,擠進人群看熱鬧去了。
聽過後才明白,掌櫃的確實急眼了。
那是幾天前,掌櫃正好出去辦事,就留個夥計看鋪子,這時候來個青年學生模樣的人,要賣出這套學生製服,這夥計在行裏幹了也有段時候,當下一看料子就知道這是好東西,正經的英國花呢,不是那東洋人做得便宜貨,再看裁剪、針腳都叫一個細致,加上那學生始終哭哭啼啼,說自己老家遭了土匪,幾輩人的積蓄被洗劫一空,自己的父親還被氣得吐血,現在這學是再也沒法上了,得趕緊出兌完手裏的一切零碎東西,然後趕回去,夥計也不知道是被什麽東西上身了,花了八塊錢把這套製服收下來。
八塊錢,小科員一個月的薪水呢,算是一小筆巨款,若是放到南城那窮人地界,真是能買條命的,可對於這套衣服來說,是真不貴,別看製服緊身合體,用料上卻不輸傳統中式大褂,後者展開就是塊布,而前者是所謂的立體裁剪,特別廢料,夥計的眼力很好,這衣服,如果全新,40都打不住。
反正能上洋學堂的都不在乎這些。
結果老板回來後,夥計喜笑顏開的上前獻寶,說自己做了筆合算買賣,這衣服稍微收拾收拾,掛15塊都行,就算別人還價,那不掏出12塊大洋別想拿走,看著是不多,可也一半的利潤呢……
老板一看卻差點背過氣去,於是接下來幾天,夥計除了幹活吃飯就是挨罵,甚至老板睡夢嘴裏也不消停,結果被老板娘一腳踹下床,扭了腰後,思來想去還是這夥計造成的,於是又變本加厲地罵起來,
不怪老板罵街,而是這買賣夥計做得確實有問題,8塊錢收進來,不算離譜,可他怎麽也不想想,這玩意賣給誰?
衣服是適合青少年人穿的,這玩意和中式衣服不一樣,立體裁剪講究修身,稍微胖點或者瘦點都穿不上,說白了,這製服的唯一潛在客戶就是那十五六歲的洋學堂學生。
可還是剛才那話,都能一個月花得起好幾十大洋學費的,怎麽會來你估衣鋪買舊衣服?
反之,就算其它同齡人能穿,可這些人大多在街麵上討生活,沒錢買這學生服,或者就算有錢,拿去吃涮羊肉不香麽。
接下來幾天,老板天天在門口叫賣,就是想把這衣服賣出去,他是小本經營,最喜歡的就是左手進右手出,哪怕少賺錢也行,這樣不會壓貨,小買賣最怕的就是貨物壓在手裏出兌不出去,不但看著糟心,還會占用寶貴的流動資金。
可幾天下來,看得多,問得少,顯然,老板當時的預測是對的,這套學生製服根本就沒有合適的顧客……
八塊錢啊,這可不是算是小數目了。
於是今天他急眼了,一分錢不賺,也要把這衣服弄出去,他一個月才賺多少,要是衣服砸手裏,那就真白幹了。
可巧了,金溥佑盯著衣服的眼神被老板看在眼裏,於是,使出從業以來積累的所有經驗那一頓吹,先說他金溥佑年少精神,要是再穿上這洋人款式的學生服,一看就是少年英雄,接著又招呼金溥佑近前,把衣服料子貼他麵頰上,讓他親自感受下這個料子的軟和挺,而渾然不顧金溥佑嘴角還是有仨饅頭碎屑,再就是把夥計罵得一錢不值,看這意思,如果這件衣服砸手裏的話,他能把夥計以詐騙東家錢財罪名送到警察署去。
於是金溥佑便稀裏糊塗地掏錢買了下來……
也許在當時,他並不糊塗,下意識裏,他就在為去見秋子而做著裝上的準備。
現在,買衣服的一幕一幕也都浮現在他麵前,攥著筆挺的衣角,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個笨蛋,搞了半天都是虛的啊……
算算時間,當買下這套學生製服的時候,秋子大概早就被送到火葬場的爐子裏去了,曾經愛笑又會說嚴肅話的大活人,變成了個總共隻有四五斤重的木頭匣子。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街邊的煤氣路燈亮了,四周住家也都亮了燈,寒風吹過,路上人形色匆匆都在急著趕回家,京城冬天的夜晚可是不好熬,街道上做小生意的也都早早收拾了攤子,頂著冷風做生意不知道,而且多半還頂不住。
在來去匆匆的人群裏,在氣喘籲籲洋車夫一句句“小心,小心,借道,借道,別碰著,別磕著”的吆喝聲裏。
他還是一步一步的挪著,仿佛腿上的肌肉都已經鏽住,每走一步都艱難阻塞。
不遠處傳來淒涼的八角鼓聲,陪著單弦,有人沙啞著喉嚨唱到“孤館生寒夜色暝,秋聲淒淒不堪聽,人間難覓相思藥,天上應懸薄命星,病久西風侵枕筠,夢回殘月滿窗欞,玉人腸斷三更後,漏永燈昏冷翠屏”。
……
回到家中,載匯似乎又在翻迷糊,口齒不清的嘀咕這什麽。
金溥佑頓時驚醒過來,他立刻明白,眼下自己可沒有資格去難過,傷春悲秋是公子哥們的才有資格做的。
他金某人,家徒四壁,過的是一天不做活就一天不得食的日子。
趕緊次貨載匯上炕睡覺,自己擺開大馬紮架上箱子,開始做活兒……
隻是做著,做著,眼淚開始不爭氣的往下滴,洇濕了麵團,腦子裏空空如也,原本捏活兒時,腦子裏都事先有個畫麵,這人物捏出來應該是什麽樣子,在那些細節處要下功夫,都和明鏡兒似的,這也是他引以為傲的天賦,憑此,他捏東西就是比同行要快,要準。
此刻腦子裏漿糊一團,什麽都沒了,他一邊抹眼淚,一邊隨手捏著,完全不動腦子,仿佛隻剩下手上的肌肉在自動地工作。
片刻後,他終於忍不住,趴在案子上嚎啕大哭起來,因為在無意識下,手裏捏出的還是那個謝謝倚靠在幾案上,吃著糯米團子的女子形象……
這一夜,金溥佑很早就上炕休息了,他知道就算再坐著,心思也集中不起來,雖然無心中捏出的和服女子堪稱精品,但他是再也不想也不會捏了……
也是這一夜,他知道了什麽叫做失眠,什麽叫做輾轉反側。
當年烏雅氏離他而去時,他年紀尚幼,或者說那時還是孩童心智,總覺得有爸爸在,那一切都不是問題,自己隻要放聲哭號便可,哭不動了,自然就覺得困倦,等醒來時便接著流淚。
而現在,經過這些年的風吹雨淋,他自然心智已近成人,更何況還以為史無前例的年輕成為了行業的魁首,金溥佑曾經無數次夢想自己能夠快快長大。
可當他在**翻來覆去,輾轉反側時,他又痛恨起來,長大了,就沒有逃避的能力和機會,命運中的驚濤駭浪他隻能直接去麵對,哪怕被巨浪從山間打落海底,哪怕被嗆得天昏地暗,也隻能努力的去掙紮著從水裏探出頭來,誰讓他已經是個大人了呢。
……
渾渾噩噩過了兩個禮拜的日子,每天行屍走肉般的出攤收攤,擺攤時候也不和顧客交流,隻是低著頭捏活兒,往往顧客叫喚了才抬起頭來,形容呆滯的看著對方。
他現在儼然行業裏最火的,細工活兒的價錢也漲價到了“每‘人’一塊,馬按‘人’算”,已經和師傅麵人兒林的相提並論了,這些活兒深受大夥喜歡,購買的人絡繹不絕。
可來逛小買賣的客人多少有點兒毛病-喜歡還價,倒不是缺這幾毛錢,他們把這當成一種樂趣。
而小攤販們麵對還價也是絞盡腦汁的應對,寧可浪費口水,也不能少賺這個幾毛幾分,說白了,買賣之間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就和戲台子上武行開打一樣,你123過過來,我456過過去,非得彼此間走上這麽一趟,這買賣成交才有意思,否則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爽快是爽快,但總覺得缺了點什麽似的。
金溥佑是個喜歡熱鬧的性子,在家庭遭了變故後,人也沉默寡言起來,可也就表現在不大願意主動招呼顧客,真到了買賣雙方相互還價的時候,哪怕他心裏再不願意,也得按照行規,客客氣氣的陪著主顧走那麽一遭,結果多半是客人還是原價購買,但他送點兒粗工活兒什麽的,甚至有時候客人也不要孫悟空,就找要兩塊揉發好的麵團,扔給自己孩子-小孩子拿到這玩意後,能太平好幾個時辰呢,這買賣可太值得。
可這些日子,不管是誰來還價,他都點點頭,一塊一個的,變成了九毛五,九毛,八毛五,一直到八毛大關都被擊破,他還是那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如此客人心裏有點發毛了-這不對,不尋常啊。
有調皮的客人,故意說:“嘿,你這三英戰呂布真不錯,6塊錢怎麽樣?”
四人四馬,原本至少八塊錢,這一刀下去砍掉四分之一。
若是平時,金溥佑肯定不幹,滿臉堆笑的討饒:“這位大爺,您是拿我開心了,瞧瞧這可是細工活兒,衣服上的紋路都是捏出來,比頭發絲粗不點兒,您,您,怎麽也得可憐可憐我不是,晚上在燈下捏到半夜,直衝盹兒,熬了一個禮拜才出來的活計,您,您,多給點,您這家大業大不在乎,一兩塊錢,可我還指望這錢買棒子麵兒呢。”
客人立刻得褒貶幾句玩意兒,“你瞧你這關公,臉上的色頭兒,有點粉,麵孔上的北鬥七星,位置也不對。”
當然這是客人的套路,這話純屬雞蛋裏挑骨頭。
金溥佑還得賠笑臉“老爺您賞眼,這個寸把高的關老爺,腦袋最多二分,也就和個大點兒的黃豆差不多,額上有盔頭,顎下有美髯,麵孔也就綠豆大小,上麵還得有清楚的五官分布,剩下的部分能貼上針尖兒大的七星痣,這這,這真是差點把我眼睛都貼瞎了,您得可憐可憐我啊……我也想買那洋學堂裏的顯微鏡,據說能把頭發絲照的比旗杆還粗,可我也得有那錢啊……”
一番嬉皮笑臉撒潑打滾,捧著對方說,還得訴苦,最後,再饒上粗工的白臉曹操,這事兒才算完。
可今天,麵對客人的手起刀落,金溥佑隻是有氣無力地哼哼道:“您,您看著給就是,您能看上是我的福分……”
顧客這邊心裏發毛,旁邊看熱鬧的不幹了,紛紛指責這客人還價不地道,欺負老實人,於是客人慌慌張張扔下八塊錢,拿著玩意兒走人,越走越覺得奇怪,當人碰到自己想不明白事情的時候,有兩個後續反應,第一是使勁兒想,使出吃奶力氣想,第二就是找人傾訴,不求找到答案,隻要能讓對方和自己一塊兒想不明白,那也就達到目的了。
於是一傳十,十傳百,金溥佑的名聲莫名其妙又大了起來,雖然他自己渾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