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毒打
金溥佑和那五都不能喝酒,昨天其實才大半瓶威士忌,兩人就都醉得不成樣子。
好在,金溥佑醉歸醉,腦子裏還能存住事情,還是讓那五說出了“料亭”的地址所在並且記了下來。
“料亭”位於西總布胡同,距離克林德牌坊不遠。
克林德鼎鼎大名,官襲男爵,鬧義和拳的時候是德國駐華公使,當時東交民巷使館區乘轎子前往總理衙門交涉於大清國要求各國外交官於24小時內離開北京的最後通牒,行至西總布胡同附近時被巡邏至此的清軍擊斃。
之後德國政府就此事協同西方政府向清廷施壓,其中頭一條就是要求給克林德立個碑,結果大清國被八國聯軍打得喪了膽氣,全然沒有當初的跋扈,對洋人的要求不但答應,還自己往上翻倍,於是就有了個四柱三間七樓石牌坊,三塊坊心石上分別用,德、拉丁、漢三國語言刻著光緒帝對此事的下的諭旨。
再後來,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德國戰敗,而中國卻是戰勝國,北洋政府由此下令拆毀此牌坊,不過在德方外交交涉下最終改為遷移。
也就是今年三月份,法國駐北京外交代表會同中國方麵,以戰勝國的身份命令德國人將堆放在東單北大街的克林德紀念碑散件運至中央公園(,重新組裝豎立,並將原有文字全部除掉,另外鐫刻了“公理戰勝”四字,以作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勝利的紀念。
可老北京人還是習慣用洋牌坊來稱呼此地。
西總布胡同是條大胡同,打明朝就有,所在地又是人煙輻輳,是以胡同裏鋪子買賣不斷。
東洋人也是有眼光,把第一家料亭開在這兒。
金溥佑記得那五的說辭,從西頭往裏走,經過李鴻章公祠,再往南拐個小彎就是了。
果然,他看到扇紅漆的大門臉,顯得格外氣派。
裏麵還有個用木頭立起來的日本牌坊,配合著中式大門,頗為不倫不類。
可買賣是真不錯,現在才早晨十點多,門口就已經進進出出好多人,個個衣冠楚楚。
金溥佑大喜過望,看來這是來對了,因為他分明看到,有那唐行婦,穿著華麗隆重的和服迎來送往。
女子的和服看上去層層疊疊,比洋婆子的裙子好細致的多,這正是可以讓他展示手藝的地方。
隻是,下一刻,他又犯愁起來。
這是銷金窟,絕不是他能進去的……
……
這一刻,他又想回去找那五,讓後者帶帶他……
可隨即明白過來,即便是那五也未必能自由出入。
蹲在旁邊想了半天,也沒什麽辦法。
於是繞著這座五進的四合院繞了好幾圈,走得腿都酸了,也沒找到諸如圍牆坍塌或者低矮處,可供他一飽眼福。
此刻很有心思要放棄,可方才對於和服麗人的驚鴻一瞥,讓他印象深刻,他有種感覺如果他要出新活兒,那大概就是這“和服”了。
心裏那癢癢勁兒就別提了。
可眼下也沒別的辦法,他無奈隻能一步三三回頭的離開。
時間不能浪費在這兒,他還得靠擺攤養活自己呢。
接下來的幾天他和往常一樣到遊藝場出攤,隻是心不在焉,甚至是心浮氣躁,細活兒捏錯了幾個,好在圍觀的人群並不懂行,倒也沒壞他名聲。
最終他決定,以後就做白天生意,到了五六點就收攤,回家放好吃飯家夥後,直奔西總布胡同的料亭。
金溥佑的強脾氣上來了:既然老子進不去,那就在門口附近守著唄,反正唐行婦規矩大,接送客人都要走出大門的,隻要自己性子耐得住,無非是多花點時間,總能看個明白。
尤其是唐行婦梳的發型,更是新鮮,頭發編得老高,看起來油光水滑的,上麵還插著不少精美首飾,這都是自己能夠顯功夫的細節啊!
一連三天,他就蹲在料亭門口對麵,眼睛死死盯著大門,實在蹲得腿麻了,也隻好站起來走兩步,可還是繞著那紅漆大門。
別說,很有收獲,他隨身帶著幾張紙,還有個鉛筆頭,把看到的唐行婦的衣著服飾的細節大致的畫下來,他估計再蹲個三五天也就差不多了。
第四天,功夫不負有心人。
他剛蹲下,對麵紅漆大門打開,出來卻不是唐行婦和她們的恩客,而是一個穿著日本傳統男裝的彪形大漢,眼看對方直衝自己而來,金溥佑有點慌。
可隨即一想,自己沒偷沒搶甚至距離這大門還有兩丈多,一點兒虧心事沒做,倒也沒什麽可以害怕的。
不料,那大漢到他跟前,直接飛起一腳,金溥佑機靈,連忙身體一扭,總算避過要害,但肩膀上卻重重挨了下,整個人飛出三尺遠。
後背重重撞在地上,痛得他幾乎背過氣去,而那個大漢立刻走上前來,又是一腳踢在他軟肋上,又一把薅脖領子將他從地上生生拽起來,抬手兩個大耳瓜子,打得他嘴角和鼻孔冒血。
自始至終,對方一句話沒說,而金溥佑也根本沒機會辯解或者質問。
而這個穿著和服的男人卻一點沒有停手的意思,而金溥佑挨了幾下狠的之後,整個人都岔氣了一句話也說不出。
胡同裏人來人往不少,卻都個個行色衝衝的樣子,甚至看都不往這邊看。
金溥佑隻是個十四歲的少年,身子原本就弱,如何經得住這番毒打?
此時忽然傳來一聲“壓咩落!”
和服男瞬間停止動作,金溥佑勉強睜開已經腫脹的眼睛,看到旁邊站了個四十來歲的人,穿著考究大衣,頭上戴著頂英式高筒禮帽,手裏拄著根文明棍,滿臉怒容的看著他們。
見到金溥佑的慘狀,他似乎更加憤怒,朝著和服男又是一陣哇啦哇啦,後者,連忙鬆開還拽著金溥佑領子的手,立刻站直,隨後開始不停的朝著這個中年日本人鞠躬,嘴裏則不停的“哈衣,哈衣,斯密碼三,斯密碼三。”
大衣男似乎更加生氣了,文明棍不停的敲擊地麵,嘴裏的日文也噴得更加利索,最終和服男嚇得逃進紅漆大門裏。
大衣男見狀,搖搖頭,走到金溥佑跟前,蹲下身子用中文道:“我為剛才那個家夥的暴行向你道歉,他是這家料亭的保安人員,他說,看到你這幾天一直蹲在大門口,以為你心懷不軌。”
金溥佑氣急:“可我什麽都沒幹啊,我就是想看看和服……咳咳咳”說著他一疊聲咳嗦,嘴角泛起不少血沫子。
“你應該是受了內傷,鄙人矢原謙吉,早年留德學習醫術,目前在京城掛牌執業,閣下不妨隨我去我的診所……”
“不用了。不用了”金溥佑連連擺手,隨即掙紮著坐起身“不用了,不用了”
此刻胸口劇痛,左眼挨了一拳,已經腫起來,讓他視物都困難,鼻血和嘴角的血把衣服前襟都染紅了,他努力調整了幾下呼吸,覺得身上其它地方雖然也很痛,但應該不會有太嚴重的內傷。
這時,那個和服男又出來,身後還跟著個穿著和服的日本老嫗。
老嫗見到矢原謙吉二話不說又是一通九十度鞠躬,嘴裏除了斯密碼三還是斯密碼三。
矢原謙吉原本平息下來的怒火似乎又被點燃了,嘴裏嘰裏咕嚕,一開始老嫗臉上多少有點不以為然之色,可到後來隻剩點頭如雞啄米了。
矢原謙吉揮揮手,老嫗告辭。
“很抱歉”矢原是個典型的日本人,一開口就是道歉。
與之前兩人的斯密碼三不同,金溥佑能夠聽出來矢原的語氣中充滿了歉意,而並非是把道歉當作擋箭牌。
“很抱歉,我想這確實是個誤會,你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佐藤剛才對你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毆打,並且是在完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一廂情願的認為你是個賊……”
“但你可能不知道,這裏的主理人,加惠子太太,就是剛才那個老婦人,在政界有著非常深厚的背景,所以,如果你要告官的話,我個人覺得你沒有任何勝算。所以,我建議你先去我的診所,鄙人在京城行醫多年,略有薄名,閣下的皮外傷,看著嚴重,但以我的經驗判斷,倒是問題不大,我比較擔心閣下是否受用嚴重的內傷,這個必須要到診所去詳細檢查了,我還有x光機器,拍個片子,應該會放心寫。”
矢原謙吉的漢語非常流利,隻是某些字眼的發音才會讓人覺得他是個外國人。
不管怎麽說,矢原態度誠懇,金溥佑覺得他並非壞人。
但他依然擺擺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沒事兒,沒事兒……”
說著站起來就要走。
“我明白了”矢原謙吉恍然大悟“閣下請放心,去我診所,我分文不取,這本就是我同胞造下的孽,雖然法律不能幫助閣下獲得賠償,但我願意用實際行動來替我的同胞向你道歉,說實話,我真的不想認佐藤這種人為同胞,尤其是,他和我還都算是武士的後代,既然身上還有武魂殘留,怎麽可以對弱小隨便施加暴力。”
矢原謙吉叫了兩輛黃包車,強拉金溥佑坐上其中一輛,和車夫說了聲去“去東門旁的矢原診所”
車夫立刻點頭,顯然這家診所在至少在東城名氣挺大,金溥佑聽到了,莫名覺得安心了些。
到了診所後,自然有護士將他攙入,矢原謙吉換上白大褂後親自出馬,一通檢查後,他笑著道:“不幸中的萬幸,閣下的內髒沒有受傷,剛才我看到你嘴角有血沫子擔心是你肺部或者胃部有出血,現在看可能是隻是毛細血管破裂。我給你開些膏藥用來貼在有淤血或者疼痛的地方,還有紅藥水,塗抹在你外傷處。接下來就隻能靠你自己靜養了……”
金溥佑連說不用。
“你放心,今天你的診療金乃至藥錢,我會讓把賬單寄給加惠子的……絕對不會找到你的頭上來。這點你不用擔心……”
金溥佑有點難以置信的看著對方,嘴裏喃喃道:“我今天這是遇上好人了?”
“哈?”矢原謙吉沒料到會這樣說,一時間表情頗為精彩,想了想後道:“我覺得我應該不算是壞人,這就是我在自己同胞中口碑不算太好的原因?”
“請喝杯茶漱漱口吧”他指著桌上的茶水道。
“我看時間還早,我對閣下倒是有些好奇,以我的相人之術來看,閣下並非奸惡之徒,但佐藤剛才也說,閣下在料亭門前一連呆了好幾天,確實是想強人踩點……所以……”
“哈?”輪到金溥佑苦笑了。
見矢原謙吉斯文和藹,絲毫沒有大醫生的架子,金溥佑對這個異邦人倒是頗有好感。
尤其是進門就看到牆上用鏡框裝著好幾張漂亮的大花紙,上麵是胡裏花哨的洋文,雖然不知道具體寫得是什麽,但不難判斷出,這應該是矢原謙吉敢在這兒開診所的本錢,他留洋獲得的各種學位證書以及職業證書。
眼下京城裏西醫的勢頭儼然蓋過中醫,尤其是德國留學回來的,私下裏都叫做大醫生,意味著他們比普通留洋醫生高出不止一頭來。
這種醫生通常不去大醫院,而是選擇自己開診所,為的是能多賺錢,掛個號就得大洋五塊,出診翻兩倍,夜間再翻倍,至於要做手術,那價格就更不是常人所能問津的。
饒是如此,這些診所依然是顧客盈門,達官貴人有個頭痛腦熱的,首選還是西醫,雖然說起來京城四大名中醫的牌子更加響亮些。
此刻,金溥佑的腦子也逐漸從被無故毆打的恐懼中清醒過來,隱約記得矢原謙吉這個名字,茶館裏說起過,這是京城這些年挺火的日本大夫,不光日本人找他看病,北洋高官及其家屬有病了也是找得他。
由此,此人與北洋政府以及日本駐京要人之間關係都不錯,更難得的是,矢原謙吉做人沒有傲氣,不管是誰隻要去了他的診所,都是被認真對待,就憑這點,偌大的北京城就有他的字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