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福兮禍兮
金溥佑苦笑一聲,把自己想觀察和服細節,然後打算將其作為題材的想法說了出來。
矢原謙吉也驚了,:“閣下就是近來出風頭的麵人兒金?我經常在報紙上看到關於閣下超凡技藝的文章。”
“那是記者們錯愛了,我就是個靠手藝吃飯的,一天不幹活,一天沒得飯吃,我們這行講究出奇出新,現在能捏的可都被我的同行前輩們捏過了,我聽人說,你們日本國女性的和服非常獨特,就想嚐試著捏捏看,但我沒見過啊,你們那個地方也不是我能去,所以我隻能蹲在大門口看……”
說著從懷裏掏出做記錄的紙張來遞給對方:“您瞧,這是我畫出的樣子……”
矢原見紙麵上都有了血跡浸染,也是搖頭歎息,他饒有興致的將幾張紙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閣下真是個有心的藝術家啊……”
“藝術家?”金溥佑嚇得雙手亂擺“不敢當,不敢當,這是要折我壽的……”
“閣下,請稍等我片刻,我忽然想到點事,馬上就回來。”
“我,我也該告辭了,感謝矢原先生……”
“不用,不用,你稍等,一會兒我還有幾句話要交代……”
說完矢原謙吉離開,門外有護士端進來個挺漂亮的黑漆描金食盒,打開蓋子,裏麵是各種日本點心,請金溥佑吃。
他晚飯草草對付了兩口,此刻肚子正餓,於是也不客氣,撈起個團子就往嘴裏塞,下一刻差點噎著,這東洋細點就和東洋人一樣邪門,看著是真漂亮,但入口後沒啥別的味道就是齁甜齁甜,甜得讓人吃不消。
總算旁邊有茶水,灌了兩口後,嘴裏的味道才恢複正常。
矢原謙吉推門而入:“這是我朋友從東京帶來,閣下不妨多嚐幾個,這東西在北京可不好買……”
隨即他朝金溥佑笑笑:“我想請問,今天的誤會後,金先生對和服還有興趣麽?”
金溥佑搖搖頭,又點點頭,歎息道:“我平白挨了這頓,當然是心裏有氣,可話說回來,誰讓我是老百姓呢……說起來我還得謝謝您,要不是您今天出手,我可能被活活打死,而且死了也就死了……”
“是啊……”矢原謙吉也跟著歎息“你們中國人有古話,亂離人不及太平犬,現在的京城已經是上上之所了,都還這樣……我再次為我同胞的暴行向您道歉”
說著一個九十度的鞠躬。
金溥佑連忙攔著:“也別這麽說,我們就是苦命人,今天挨東洋人打,可平時也挨中國人打……都是命……”
“金先生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呢,你對和服還有興趣嘛?”
“有”金溥佑點頭“和服很有趣,有點像我國漢族女子的傳統服飾,但更加複雜考究。”
“那是因為和服本就是禮服,並非日常所穿,並且一件和服價值不菲,在我們國家是可以作為遺產的,母親死後,她的和服就會由她的女兒繼承……考慮到和服的價值,所以精美。”
“是的,很有特色,我有種感覺,我能捏出來!可惜觀察的還是不夠……”金溥佑有些懊惱。
“這個好辦,金先生這幾天先養好傷,等你身體方便後,你來找我,我剛才和加惠子女士通了電話,我說服了她,如果閣下有興趣,我可以帶你去料亭取材,並且可以單獨安排穿著和服的女性給你做模特兒……”
“真的?”金溥佑興奮起來,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當然,加惠子女士雖然,嗯,雖然有時候頗為強勢,但倒也不難說服,尤其是鄙人這樣一個醫生……”矢原謙吉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中隱約帶著一絲刻薄,隻是金溥佑沒聽出來。
因為他是這家料亭的特約醫生,料亭每月都會付給他一大筆錢,換來矢原謙吉對料亭女招待進行定期體檢,並且出具診斷報告,對於貴人們而言,有診斷報告證明身體健康的唐行婦女招待是非常值得激賞的。
同時,料亭作為日本人聚會場所,也經常有浪人喝得三迷五道,然後大打出手,這又需要矢原謙吉的專業。
除開這些,以他在京城的人脈地位幾乎可以說是橫跨政商兩屆,不光日本駐京總領事是他診所常客,北洋政府裏,除了段祺瑞徐世昌這等大實權派外,其它次一等的如各部長師長都是他診所常客。
並且這些人對於一個好醫生的請求,通常都會不假思索的答應,是以,矢原謙吉在圈子裏說話極有分量。
縱使加惠子手眼通天,可對上矢原謙吉也得考慮考慮。
是的,加惠子是個典型的日本媽媽桑。
曾經吉原的花魁,當初過得是一曲紅綃不知數,五陵少年爭纏頭的奢靡生活。
年歲漸長後開始淡出“一線”,轉而成為一名“管理者”。
可日人的媽媽桑與國粹之老鴇倒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通常清吟小班裏的“媽媽”,並不營業,她們承擔的是管理加後勤之責,哪怕年輕時是行業翹楚,當了“媽媽”後也主動偃旗息鼓。
而加惠子女士則不同,她雖然退隱江湖,可光顧這家料亭的客戶中,依然有不少是衝著她去的,並且地位非常,更妙的是,這些加惠子的客人,彼此都相互認識。
甚至誰從國外帶了瓶好酒回來,也會提前通知加惠子,讓她招呼大夥兒坐在一起分享,場麵其樂融融,讓外人難以捉摸。
實則這是日人慣例,媽媽桑要負責料亭經營,同時自己作為業內翹楚,也是要親赴前線的,她的那些客人大多年事已高,又是久經風月場的老手,對於淺薄的肌膚快意並不放在心上,實際上以他們的權勢,隻要開口,什麽的女人得不到?
他們來找加惠子無非是喝喝酒,然後傾訴心中不為人知的一麵,他們的人生軌跡已經達到普通人難以望其項背的地步,高處不勝寒,代價就是承擔著無與倫比的壓力,並且除了媽媽桑外再也沒有人可以吐露。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加惠子幾乎是她所有客戶的柏拉圖式的戀人,這些客戶不光能帶來可觀的金錢收入,他們的存在就可以昭告加惠子女士的實力不容小覷。
看起來是個非常好的買賣,加惠子甚至比這些客戶們更加幸福,可是這行同樣也有其規則,不光要求她替所有人保守秘密,甚至還要付出自己的感情-媽媽桑是不可以愛上客戶的。
如果她真的喜歡上了一個人,當然可以選擇退隱從此嫁人相夫教子,可她其它那些客戶的心中就會多少有個疙瘩-她會不會把我的那些陰私事情告訴她的丈夫呢?畢竟當初大家都是平等的,相信加惠子能夠恪守職業道德,可既然她選擇了嫁人,那說明她丈夫在她心中的地位顯然要高出其他人一頭,那為了保守大家的秘密,大家可能就會心照不宣的采取一些措施。
總之,眼下的加惠子正是那種最典型的銀座媽媽桑,靠著自己的聰慧和那些客戶,真正做到了風光無二,手眼通天,但……
那些客戶也都是要命的……關鍵時刻矢原謙吉可比加惠子管用多了。
同時矢原謙吉在北洋中的人脈,讓他在中日兩邊同時受重視,而兩邊都要依賴他去向對方打通些私密“管道”,好進行私下勾兌。
矢原謙吉雖然為人品性高潔,從不爭名奪利,反而主動疏遠政治,可既然身處局中,自然無法超脫。
這些細節金溥佑並不知道,畢竟他隻是個中國的底層小人物,可多年的江湖生涯熏陶讓他多少能猜到些。
於是立刻站起來朝對方拱手:“多謝矢原先生的高義。”
“金先生不怪罪,我就求之不得了……”矢原謙吉隻能苦笑“中日原本是兄弟之邦,如今怎麽成了這樣子……”
兩人又聊了會兒,矢原一方麵是覺得這個手藝人挺有趣,以他在北京的身份地位,真可以說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至少在他診所會客室的牆上掛著白石老人、紅豆館主的真跡,那可是常人求都求不來的,他幾乎沒有和底層人士打過交道,今天原本是慈悲心發作,本著日行一善來出手救助,不料卻發現這個半大小子,雖然言辭多有粗糲處,但頗具見地,讓他很有興趣。
其次,也是借機會再觀察金溥佑的身體狀況,眼看他確實無礙,這才又叫了輛三輪車送他回西六條胡同。
到家後,載匯還沒睡,見兒子鼻青臉腫的,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抱著金溥佑不停的流淚。
“爸爸,沒事兒,就是看上去嚇人,其實一點問題都沒。”
他這話不打緊,仿佛鞭子似的把載匯抽醒過來,後者連忙要拉著他去醫院做個詳細的檢查診斷。
最後金溥佑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了遍,載匯這才放下心來,“這日本人倒也有意思……”
“誰說不是呢,這世道裏壞人太多了,總得有個把好人吧,否則日子可就真沒法過了……”
第二天一早,金溥佑照例夾著大馬紮出門,不過沒有去遊藝場,而是去了東門的矢原診所,門衛一開始攔著他不讓進,金溥佑好說歹說都不行,最後無奈,本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抬出自己麵人兒金的名頭,不料倒是見了奇效,對方立刻表示,矢原醫生關照過,如果是金先生來了,往裏讓就是。
進了會客室,有護士過來送茶,片刻後,矢原謙吉穿著白大褂而來,“抱歉,我剛看完一個病人……”
“矢原醫生,謝謝你昨天救我……”金溥佑說著朝對方鞠了個躬,隨後從箱子裏摸出套《借東風》來。
“我自己捏的,不成敬意,矢原醫生如果有孩子的話,可以給他們玩玩……”
“哪裏,哪裏……”矢原謙吉倒是個爽快人,稍微推卻兩句便收下,他將寸把高的諸葛亮托在手裏,嘴裏的語調都變了:“斯國一!不,不,我是說太,太……太精致了,這,這簡直神乎其技,諸葛亮的鵝毛扇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樣,我的天哪,這大小不過玉米粒而已,金先生你是怎麽辦到的!”
“還有,孔明的八卦衣,上麵八卦符號的位置、形狀、尺寸比例,可是和餘叔岩的行頭一模一樣……”
“矢原醫生內行啊,為了這個衣服,我特地去長安大戲院買票看的,花了好幾塊大洋,可心痛死我了……”
“啊哈哈哈哈,不過話說回來,能欣賞真正的藝術,倒也不算貴。你把餘叔岩的藝術融入到你的手中,你也是了不起的藝術家。如此厚贈,鄙人實在是不敢當,但也舍不得脫手……”
“矢原先生喜歡就好,我的攤兒在遊藝場,矢原先生有空去玩的話,歡迎光臨。”
“等金先生傷勢痊愈了,我肯定親自帶你去料亭,我有種預感,金先生會在那裏得到你藝術生涯中的重大突破。”
“借您吉言,如果我真能悟出點什麽來,沒二話,我肯定送您一套,到時候您可不能推辭。”
“受寵若驚,受寵若驚!”
金溥佑知道矢原謙吉日常醫務繁忙,稍稍寒暄兩句後便告辭了。
接下來兩個禮拜,他天天在遊藝場擺攤,自然不在話下。
終於,他的傷全好了。
其實以他的性子,身上有點傷根本就不當回事,抓緊時間去料亭才是真的。
奈何左眼挨了一拳後腫得比鴨蛋還大,眼皮子比鞋底板還厚,青的紫色,這讓他的視力受到很大影響,以至於這些日子隻能捏粗活兒,細工活兒一律不碰,生怕視力不佳捏壞了,平白砸自己招牌。
碰到指名道姓要買他細工活兒的客戶,他也是耐心的加以解釋,沒想到,這又讓他的名聲大振,這年頭大夥都隻想著賺錢,隻要能進賬,什麽缺德主意都能想出來,甚至有那便宜烤鴨,除了鴨頭鴨尾是真的外,其餘部分都是用竹子和泥巴製成,塗上油,乘著傍晚天黑專門賣給行色匆匆又好貪小便宜的人。如此種種已經成為民國社會之公害,也是讓許多老北京人發出民國不如大清感慨的原因。
大清國確實不像話,可再不像話也沒有今天這麽不像話,以前的不像話其實還像話,今天的不像話那才叫真不像話。
可眼下,竟然有做小買賣的主動和錢過不去!
寧可不賺錢,也不願意糊弄客人,頓時遊藝場乃至整個新世界天橋地區都轟動了。
金溥佑怎麽也沒想到,莫名其妙挨頓打,倒是禍兮福之所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