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細活兒真功夫
麵人兒林的眼光果然毒辣,或者說他的江湖經驗之豐富,實在是讓人歎為觀止。
他當初的那些判斷全對!
這件事情後,小英子經常會到金溥佑的攤子前找他說說話。
小英子顯然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說話斯文細致,雖然她說話腔調語氣聽起來硬邦邦的,完全沒有老北京的兒化音,不過軟綿綿的,聽多了倒也習慣,甚至覺得有些好聽起來。
熟悉後,金溥佑對她的家庭也多少有了解,知道她出身在東洋,隨後一直生活在台灣一個叫做苗栗的地方,直到去年才搬到北京來,因為他父親老英子,……呃,現在金溥佑知道她姓林,所以她父親老林先生-其實也就是個三十多的中年人,被北京郵政總局授予了個大差事。
她說父親老林本是台灣望族頗有才學,在前清中過秀才,後來進了洋學堂,出來後又在學堂裏任教,又後來去日經商,再後來,辛亥成功後,受友人邀請來京負責郵政事務,屬於那種官兒不大,權力不小。
對於這樣的主顧,金溥佑當然是熱情巴結,不對,應該叫殷勤伺候。
他也知道對於小英子這樣的小孩,是萬萬不能再叫她花錢的,於是每次來,雙方隻是聊聊天,金溥佑偶爾小孩子氣發作去逗逗她,她也不惱,隻是笑嘻嘻的和他掰扯道理。
小英子才六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又兼之家庭富裕,說話直率不會繞彎子,這天生就落了下風,碰到金溥佑這等終日在市井裏討生活的疲賴小子,原本一張嘴就能擠兌大人落荒而逃,現在收拾個連學都還沒上的小姑娘還不是易如反掌?
通常是金溥佑三兩句話,就弄得小英子氣鼓鼓的漲紅了臉,而始作俑者不久也會受到懲罰。
原因是旁邊攤子書春的買賣隻能說一般,冷清秋一天裏倒有大半天是空閑。
或者說她才華橫溢,但凡有上門求對聯的,當場書寫不過二三分鍾,即便是最為麻煩的嵌字聯,也不過一支煙的功夫就能妥妥帖帖寫完。
剩下的就是讓她母親負責收錢以及等對聯上的墨跡自然幹燥,順便和客人攀談聊天。
不是冷清秋要折騰老娘,而是這個時代中,像她這種年輕婦人拋頭露麵討生計,原本就屬於頗為危險的舉動,難免有人借著買對聯的名義,行調戲之事。
她隻負責書寫,其它接洽由母親負責,也是為了安穩。
是以,她每天空閑頗多,原本會覺得無聊,但現在卻像是小孩得到了新玩具。
沒事就參與到兩個孩子的日常對話中去,至於這位秋姨是幫誰的不問可知。
金溥佑那點小心思在腹笥甚廣的冷清秋麵前簡直不值一提,更要命的是,秋姨不光舊學出色,新學方麵也同樣涉極廣闊,加上已經過了而立之年,經曆過各種風雨,收拾金溥佑和玩兒一樣。
通常是金溥佑強詞奪理幾句話,惹得小英子眼眶紅紅,冷清秋便立刻過來救駕,同樣三兩句話噎得金某人不停討饒。
反正他臉皮厚,不大了認輸後給小英子兩三塊調好顏色的小麵團,權當簽了城下之盟的賠償,這東西本就不值錢,卻能讓她開心半天。
間或也送她個最便宜的胖娃娃或者豬八戒,那算是小孩子間最隆重的賀禮了。
而小英子有時候會從家裏帶些零食糕點來,金溥佑是一點兒都不客氣,張嘴就吃。
要知道林家有錢,雖然糕餅點心做的多是福建口味,金溥佑多少有點不習慣,但勝在在真材實料,豬油擺白糖白麵白米做出來的東西,怎麽可能不好吃!
哪怕是死麵餅揉出來硬火烘幹的光餅,要知道這東西可是戚繼光抗倭時用作軍糧的,除了能長久保存外,簡直一無是處。
金溥佑照樣能不喝水硬吃三個,上好的白麵啊!過年都未必吃得到,既然小英子帶來了,那怎麽可以對不起她的一片好意?
小英子年紀幼小也不懂事,見金溥佑狼吐虎咽,她還在拍手稱讚:“金家哥哥好厲害!今後一定是當大將軍的材料。”
金溥佑原本被噎得有點翻白眼,聽了這話,頓時鼓起勇氣,又是幾大口下去,脖子像被激怒的大白鵝似的抻得老長。
嚇得冷清秋連忙阻止,小孩不懂,她可知道,這樣一個死麵餅子,得用到小半斤麵粉,吃得時候不覺得,到了胃裏後遇水膨脹,那可了不得,到時候多少得從嗓子眼兒往外倒騰出來。
能吐出來還是好事,就怕噎著頂著了,最終撐死也不是不可能。
最終又是灌水,又是讓他多活動,好險才算沒鬧成大災來,不過,後麵一天,金溥佑都沒吃什麽東西,甚至聞到吃食味道就想吐。
……
最近載匯的情況也逐漸好轉,至少能料理自己日常,反正家裏有窩頭,鹹菜,貼餅子他就餓不死,順帶著還能主動去整理整理房間,或者幫著鄰居摘菜什麽的。
如此一來,倒是讓金溥佑省力不少,每天收攤後,也不著急回家,而是去麵人兒林的住處,師徒倆在外麵草草吃過晚飯好後,師傅就開始教徒弟細工活兒。
這讓金溥佑大受其罪,以前教粗活兒的時候,麵人兒林根本不在乎,不管是街上擺攤或者是大雜院,也不管旁邊有沒有人,直接張口就說,絲毫不怕別人聽。
但在講細工活兒的時候,他明顯謹慎許多,大多是晚上到家,關好門窗後才開始。
按照他的話說,粗工活兒比如做孫悟空、豬八戒這種,就是師傅不說,隻要是個人在旁邊看看,看久了,回去琢磨也能能領會個七八不離十出來。
反正這種有小竹子棍兒戳著的粗活計,隻要求做到像不像三分樣就行。
什麽意思呢?
就是說,略具相似即可,其身體胚子其實都差不多,無非是孫悟空瘦點,豬八戒胖點再加個大肚子,沙和尚的腦袋要大點,身體的胖瘦介於大師兄二師兄之間即可。
然後孫悟空腰間弄個虎皮裙,豬八戒敞開衣襟,沙和尚麻煩些,得多措幾個綠豆大小的丸子,然後圍著脖子貼一圈,算做大號的念珠。
如此再配上個人的兵刃,身體部分就算完成。
然後搭配上事先捏好的腦袋就成,考究點的捏個十分鍾,粗糙點或者說熟練些的五分鍾就行。
至於腦袋麽,也是大同小異,不同的角色隻要有一個獨到的特色就行。
比如孫悟空的桃子臉,豬八戒的長鼻子大耳朵,沙和尚那一腦袋相似從洋人剃頭店裏用電燙出的花卷兒頭。
這仨角色隻要各自具備這專屬特點,哪怕其它地方偷工減料些,顧客也就認了,畢竟一毛錢一個,兩毛錢仨的玩意,顧客就算有心思挑眼兒,看在這價格上也得琢磨琢磨再說話。
當然也有那真不開眼的,拿著粗活兒,一句好話都沒,不是這裏不想就是那裏不細致。
這時候,金溥佑便笑眯眯的說道:“這位爺,您說得是,小子我學徒沒多久,手上的活兒不靈,多虧您指點,一聽您這話就知道,您是行家啊!是那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的大才子,在大清國怎麽也得是入翰林的。”
幾句話先把對方捧上去,架起來,讓他飄飄然忘乎所以,真不知道自己吃幾兩幹飯了,說話也越發忘乎所以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器宇軒昂就和國會議員賽的。
這時候,金溥佑便笑眯眯的拿出,麵人兒林做到的細工活兒:“爺,這些玩意大概能伺候您了,這套八仙過海,是我師傅麵人兒林花了一禮拜才做出來,什麽您不知道麵人林,嗨,那是,那是,您清貴啊,整日價在咱四九城,確實是不知道了。”
“我師傅在天津衛那是赫赫有名,平時給小德張,崔玉貴送玩意,洋行裏的洋人更是喜歡他的手藝,收的那都是外國票子,能直接換黃金白銀的,要不是得罪了惡霸,他也不會跑北京來啊,可是啊,這不您有福氣了麽,瞧瞧,這呂洞賓的鬆文古定劍,劍身上可真有鬆葉紋路,曹國舅的如意,您瞧,上麵都有刻花,鐵拐李的葫蘆就比黃豆大點有限,可上麵還打著絛子呢……”
在他這番絕戶杵之下,剛才挑眼的這位,要麽好錢買下幾個好東西,要麽隻能在眾人的嘲笑聲中掩埋落荒而逃。
這種江湖上托杵門子的套路,也都是麵人兒林交給他的,當時可說清楚了,不準拿這套綱口去欺負老實人窮人,這不道德,被祖師爺知道了是要消去手藝的,但掌握這套東西後,對付那嘴賤的,好虛榮的是無往而不利,解恨之餘還能賺錢。
金溥佑相信,師傅在天津衛吃香的喝辣的絕不是虛言。
而他在買賣上的天賦展現出來,麵人兒林就更喜歡這徒弟了。
這麽機靈的孩子上哪兒找去?
於是教本事的時候也就愈發認真。
甚至有時候,他講了半天,金溥佑無法理解的話,他會發怒罵人。
金溥佑知道,這是師父在拿真心對自己,自然不敢心生怨懟,隻是低頭認錯。
要說細工活兒,確實和粗活兒不一樣,後者基本上都是可以用手來完成,工具隻是起輔助作用,比如用骨針或者牙簽剔個眼睛、嘴角,用鑷子把頭發頭飾貼上去。
而到了細工活兒上,則幾乎成了工具的天下,手工反而是輔助。
想想也是,有時候要用到小米粒兒大小的丸子,這就沒法用手搓,一個不小心手上的滋泥混到麵團兒裏,不但汙染了原本俏麗的顏色,還能讓幾乎可以穿過針眼的丸子憑空大了一倍,這就是廢了。
非得是用骨針從麵團兒上剔下極小的顆粒來,用撥子按在玻璃板上搓出來。
說起來是容易,但做起來可就太難了。
手搓丸子,人人都會,因為手是有感覺的,雙掌合起來,稍稍用力即可。
而用撥子在玻璃板上搓,一下子就麻煩起來,借助工具後,對力量的控製就明顯不如徒手。
尤其是芝麻尖那麽大的玩意兒,稍微一用力就成餅子了,力氣使輕了,又會讓丸子變成小棍兒或者橄欖型。
但這些細節技法,又是細工活兒所必備,完全無法偷懶,麵人兒林也說得明白,要賺錢就得靠這些,哪怕是很多同行都無法掌握的細致技巧,才能打響自己的牌子出來,讓別人一眼就能從作品認出是誰做的,幌子就是這麽起來的。
而對於其間的關節技巧,麵人兒林往往也隻有一兩句話,比如“入手輕,提手軟,挑手用勁兒,勁兒在手腕”等等。
隨即師傅也解釋,沒法多說不是因為私藏,而是技術到了這個地步後,更多的就是靠苦練了,訣竅隻是幫著人能提高而已,底子還得是自己打下來。
金溥佑也懂得真傳一句話,家傳萬卷書的道理。
每當這種時候,他都特別想給師傅磕個頭,除此之外,他實在無法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雖然與捏麵人兒一道尚且處於半懂不懂的境地,但他本能的知道,師傅講得每一句話,都是他多年的經驗積累,是真正的法不傳六耳。
講完後,金溥佑告辭。
回到家,伺候完載匯,他還會點著煤油燈繼續練習。
他這幾天接連買了好多麵人兒林的細工活兒,師傅一開心便多給他六塊錢,讓他去美孚洋行買兩桶洋油來。
這時節,美孚洋行終於開到了京城,為了招攬生意,也是打出,賣洋油送洋油燈的大酬賓廣告。
要說這洋油確實是不錯,點燃後和用菜油豆油的油燈比起來,不光更亮堂,而且還沒有煤煙,氣味也小,對於金溥佑這種必須貼到光源前才能幹活的人來說,可是太好了,至少挑燈夜戰後,第二天擤鼻涕時候不會是黑乎乎一片。
其次,洋油燈防風,冬天晚上開門時,一個不小心就等防止油燈被吹滅,而洋油燈外麵是個透亮的玻璃殼子,上麵還有個細鐵絲提把兒,晚上甚至能拎著出去上茅房。
再有,洋油燈調節亮度更方便,下麵有個小旋鈕兒,要亮就把燈芯扭長,要暗就縮短,並且大概是洋油精煉過的緣故,使得裏麵的燈芯特別耐用,不像普通油燈隔一會兒就得剪芯,或者時不時爆個燈花出來。
共剪西窗燭,銀篦未忍輕挑下,隻恐暗風吹盡,古詩詞裏說的意境當然是風雅之極。
可對於金溥佑來說,這簡直是提心吊膽的折磨!
想想在做一個細工活兒,就說給長一寸半,寬三分的圍巾上嵌囍字圖吧,筆畫用的麵團兒,應該說麵絲兒,比頭發粗的有限。
金溥佑顫顫巍巍用小的蘸過油膏的精鋼鑷子鑷子夾起來,這時候別說是咳嗽,就是大氣兒都不敢喘,生怕一個不小心貼歪了,那就得全部從來。
眼看,頭發絲就要落到這“圍巾”上,要知道專心幹活的人是最經不起嚇的,風吹草動都能讓他打個冷戰,心髒蹦蹦跳好久,這時候油燈“啪嗒”一聲,爆出個燈花兒,眼前也覺得亮了一亮,再一低頭,好嘛鑷子直接插到“圍巾”上了。
大半個小時就算白忙……
原本這都是問題,現在洋油燈來了,就都解決了。
金溥佑覺得這美孚洋行真是大善人一個,不但能賣這麽好的洋油,還送個漂亮的油燈,大體是玻璃,其它部位不是鐵的就是銅的,能放桌子上當台燈,能提在手裏當燈籠,還能掛在外麵不怕風吹雨打,這可比用那羊角楦出來的氣死風燈強太多了。
麵人兒林對此撇撇嘴,直言這也是洋人的江湖生意訣,洋油是好,可很多人都覺得沒啥用,非得送個燈,用過後再就再也離不開了,如此今後的買賣就是一點都不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