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春節

在1918年的年頭上,金溥佑的生活變得好過起來。

一方麵是收入增加了,這個月折算下來,竟然能有六塊半大洋的進項,其中有三塊半是他賣自己的粗活兒所掙,還有三塊是師傅給的分紅,這小子伶牙俐齒的可是賣出去不少細工活兒,讓麵人兒林很是愉快。

另一方麵,過了半年多喪亂無序的日子,金溥佑的生活規律起來。

他甚至給王嬸子兩塊錢,請她照顧下載匯,無非是白天看著點兒,然後管一頓午飯,不求白米白麵,隻求熱湯熱水,晚上他回家時,也會順路買點兒羊頭肉,鹵豬腸之類的吃食,給自己和載匯加加油水。

至於打掃大雜院的事情,他也不親力親為了,而是每天花兩分錢,讓同院的孩子代勞。

他自己則每天早晨吃完早點後,就直奔師傅住處,然後兩人一起去隆福寺出攤,做完一天生意後,師傅還得指點他一個鍾頭,通常就是評論他昨晚的作品,指出細節不到之處,往往還親自上手示範。

和之前做粗活兒時的放任不管那是天上地下,記得他捏孫悟空時,麵人兒林也就打量幾眼,隻要不是太離譜,就當看不見,還經常誇他有悟性。

做細活兒時,師傅眼睛瞪得和鴨蛋似的,生怕漏掉徒弟任何一個細節。

晚上收攤了,還繼續折磨徒弟,直到後者眼冒金星,他這才笑罵:“兔崽子,今天就這樣了,趕緊滾回去。”

金溥佑如蒙大赦,背著箱子夾著大馬紮奪路而逃。

麵人兒林看著這小子狼狽的身影,隻是哈哈笑,然後鎖上門,外出吃飯,現在他的日子比之前啃窩窩頭時是好過太多。

最起碼也得是一大碗加了料的鹵煮,然後喝上二毛錢的摻水白酒,或者幹脆去二葷鋪,叫個醋溜木須再來碗白批兒麵條,唏哩呼嚕吃得滿頭大汗,然後一路溜達著回家,喝上點兒滿天星壓壓油膩,然後也就這洋油燈開始製作第二天的活計。

手藝人就這樣,一天不幹活就一天沒得吃,麵人兒林沒什麽積蓄,按照他自己的說法,隻要手藝在,這小日子就還能過得,反正先圖眼前再說唄。

眼看馬上就要到陰曆春節了,俗話說二十六,燉豬肉,從這天開始,各家各戶就全為了年夜飯忙碌了,尤其是采買各種食品。

也是他們師徒倆,在丁巳蛇年的最後一個出攤日,之後得好好休息幾天,一直到大年初六才繼續出攤。

收攤後,師傅摸著他腦袋道:“去年是閏二月,大災啊”

他歎了口氣。

兩人都知道這大災對各自意味著什麽,麵人兒林是差點遭了血光之災,幸虧他跑得快。

金溥佑,幾近破家。

“所幸,咱爺們兒都熬過來了,你小子不錯,真不容易。拿好了!”

說著從懷裏掏出個紅布包遞過去。

金溥佑接過,發現入手很沉,打開一看,是五塊大洋……

“師傅……”

“這是提前給你的壓歲錢,拿著回去好好過個年,初六再來找我。”

“師傅,我不能要。”

“嗬嗬,給你就拿著,都說師徒如父子,我這年紀當你爹也不過分,也是我看你小子順眼,這是有緣啊,再說咱也不能白受你那麽多磕頭不是?”

“師傅”金溥佑有點受不住了,他說不出話來!

“行啦,該回去了,你個兔崽子,今後可得有良心點兒,哪天師傅我老了捏不動了,來投靠,你可不許不認!”

“師傅,我……我……”

“行啦,行啦,你也是個小爺們兒了,眼眶子別那麽淺!好好回去過年。新衣服是來不及,明天去盛錫福,內聯升給你爹你自己買個新鞋新帽子,還來得及,咱們幹幹淨淨過個好年再說!”

……

這個春節,讓金溥佑難過又高興。

難過的是,自打出了娘胎,第一次年夜飯隻有兩個人吃,家裏供著烏雅氏的牌位,父子兩人吃餃子的時候,也沒忘記給她盛上一碗。

冒著騰騰的熱氣就放到供桌上,老人兒都說,先人吃供品就是吃那股子氣兒,熱氣越多他們就吃得越開心。

以往供先人這些事情,都是烏雅氏一手包辦的,裏裏外外,做得節約又體麵,不光供品漂亮,祭祀禮儀也一樣不缺,深得大雜院老太太們的好評,覺得這才是懂禮法的好媳婦。

這些儀軌金溥佑不懂,載匯就更不懂了,哪怕烏雅氏還在的時候,載匯也秉承孔聖人敬鬼神而遠之的教誨,最多就是點上三支清香意思一下,他倒也振振有詞,倘若祖宗有靈,怎麽咱家現在還是這個德行?

金溥佑看著牌位前冒著嫋嫋熱氣的餃子,眼眶就有點發酸,他想到以前,烏雅氏每當操持這些事情的時候,嘴裏總會嘮叨,無非是嫌棄老公完全不會搭把手,隻能她一個承辦這祭奠,說著說著又會扯到她自己,和載匯不同,她是相信死後另有世界存在的,所以多少有些擔心害怕自己去了後,沒銀子花,因此總是嘀嘀咕咕說要趁著活著的時候給自己折些錫箔存著,就好像大夥兒把錢放錢莊一樣。

可她也就是嘮叨而已,等祭祀完了,什麽給自己存錢的事情,便被立刻丟到腦後。

現在,一切都不複存在了,隻有個小小的神主牌,在冷冷清清的注視著家裏的一切。

“佑兒,咱們也吃飯吧……”難得載匯精神不錯“有這碗餃子,你額娘也是開心的……”

“爸爸,你等會兒……”

金溥佑說完,三兩步走到床邊,把日常背出去做活兒的箱子打開,從裏麵小心翼翼地拿出個麵人兒來。

載匯隔得遠沒看清,正在往桌子上擺筷子和醋碟,“有什麽事情,咱們吃完再弄……”

見兒子沒回應,他有些好奇,走到小小的供桌前,其實就是個幾塊木板用釘子胡亂釘起來的,台麵不過一尺見方,上麵除了牌位和餃子外,也無甚貢品,甚至連必備的香燭都沒有。

這不是金溥佑窮或者小氣,香燭才值得幾個錢,以他現在的收入,並不在話下。

他是擔心害怕,白天自己不在家時,要是載匯忽然犯起迷糊來,這香和蠟燭可是凶險之極,萬一打翻了……

莫說自己家,整個大雜院都跑不了,雖然有消防隊,可自己住的這種窮地方,是不會有人來管的,一旦火起,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過火的房子被燒成白的兒,什麽時候燒完什麽時候火才算滅。

所以,哪怕不信鬼神的載匯一力堅持說要點香和蠟燭,金溥佑隻是咬緊牙關堅決不答應,初時載匯有些生氣,但聽到兒子講出一番苦心後也隻能歎口氣,從此不提這個茬兒。

現在,載匯看去,發現餃子碗旁邊似乎多了個寸把高的物件兒。

貼近了瞧瞧,頓時呆住。

這是個麵人兒,沒有竹棍戳著,站在個黃褐色的紙托子上,穿著藍底白花兒的旗袍,脖領子上有條秋香綠的領圍子搭著,尤為讓人的驚歎的是,衣服上的盤扣尺寸不過米粒大,卻做得精細異常,甚至有盤疊出來的紋路都清晰可見,梳著旗人婦女常見的二把頭,頭上插著兩朵綠豆大小的重瓣花兒,圓圓的麵孔上帶著幾分笑意……

這不是烏雅氏是誰?

這藍底白花的繡緞旗袍是烏雅氏當年陪嫁過來的,逢年過節才舍得穿,平時都壓箱子底下,不怪她如此寶貝,實實在在是家裏太窮,正兒八經的禮服就這麽一件,平時和大雜院的阿姨嬸子們一樣,穿的都是粗布的大襟短襖。

載匯的眼淚頓時就下來:“夫人啊……”

金溥佑站在一旁並不作聲。

載匯除了對著這個小麵人兒流淚外,倒也不說話,好久後連著供桌上的餃子都沒啥熱氣了,他才似乎緩過來。

“佑兒,這是你捏的?”

“是的,爸爸,我記得當初咱們說要去照個相的,仨人一起的,結果……”

“是,都是爸爸不好,其實當初就該……”

“爸爸,別說這話,當時咱們家就這麽幾塊錢,真照了相,咱們吃什麽?”金溥佑故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些“隻可惜啊,現在我手頭寬鬆了點……隻是……”

他吸了吸鼻子繼續說道:“幸虧我運氣好碰到了師傅,他教我怎麽捏細工活兒,他說細工活兒不停的練不停的練,最終就可以做到捏活人有個五六分相似的……”

“於是,我玩命了和他學,要把他肚子的玩意兒都掏出來,師傅也願意教我,這幾天,我琢磨著,學得也差不多了,就想試試看……”

“佑兒,前幾天我下半夜醒,看你還在燈下捏,莫非就是在捏這個……你額娘”

金溥佑點點頭,“可惜,手藝還不夠……”

“夠了,夠了,很像了,你不知道,你額娘年輕時漂亮,白白淨淨,銀盆大臉,街坊四鄰都說是標致姑娘,隻是嫁給我後,日子不像日子才瘦下去,黑下去的……你捏的這樣子,很像她當年剛嫁給我時……尤其這眼角的痣,位置也一模一樣。”

“當年這痣正好和她眼角平,這些年苦日子過得,她眼角也耷拉下來,連帶著痣的位置也下來點,你瞧你這個捏的……就是她當年的樣子,可你是怎麽知道的?”

“真的?”金溥佑吃驚了“爸爸,是這樣的,我當時捏的時候,是想按照我看到的那樣,把這粒痣點下麵些。可那天晚上已經快三更了,我實在困……當時就想著把痣點完就睡了,其它的明天再捏……”

“結果,點上去的時候,我忽然腦子一糊塗,手也跟著抖了下,等明白過來,這個痣就偏上了些,原本想重捏一個,但看著覺得好像額娘笑得更開心了,也就算了……”

“天意,這就是天意啊……”載匯抱著兒子,聲音發抖“你額娘還是在家裏,她沒走,她一直在,你那天的手抖,其實就是她在旁邊輕輕推了你一把……所以……所以……”

金溥佑不說話,隻是任由眼淚流淌下來,過了會兒,他才道:“爸爸,我想額娘,可她已經不在了,爸爸,眼下我隻有你了,你可要好好的啊,爸爸,你可要好好的啊……”

說完忽然又呸呸呸起來:“這大過年的……呸呸呸”

“佑兒,爸爸答應你,隻要我腦子還清楚,我一定好好活著,爸爸這輩子沒創出什麽家業來,害得你學堂都沒法進”

“爸爸,這不是你的責任”

“聽我說,可是啊,我知道,你是我兒子,你像我聰明著呢,我要努力地讓自己好起來,我要看著你成才出名,行行出狀元,我知道,你早晚會成為你這行裏數得著的人物……”

“嗯,爸爸,咱們說定了,我好好擺攤做買賣,你好好在家裏養著,我在外麵再累,可回家看到你在,我心裏就踏實,你在,我還能有個家……”

“哎,說定了……來咱們拉鉤了”

時光仿佛回到了幾年前,那時的金溥佑還沒上學,也不知道和大雜院誰家的號子學會了拉鉤,每天回家便纏著載匯也要拉。

載匯的好脾氣讓他對兒子有求必應,至於當初拉鉤拉得是什麽,金溥佑早已經忘記,但那樣子卻還曆曆在目。

他看著載匯,後者眼裏含笑,顯然也想起了當日的時光。

“好了,咱們吃餃子吧,這些日子你累了,且歇著,我去弄。剛才一折騰餃子都涼了,咱們再汆一遍水,給你額娘也換上一碗,今個兒年夜飯,她怎麽也得多吃一碗……”

隨即朝著神主牌笑道:“夫人,今天你敞開了吃……這是,這是,你好兒子掙來的,你可都看到了,你得保佑你兒子啊,讓他順順利利,平平安安的。”

吃完餃子,金溥佑拉著載匯去院子裏放幾掛鞭炮,還有二踢腳。

畢竟是十來歲的孩子,掛鞭後立刻捂著耳朵縮到父親身後,隻從他腰間露出個腦袋來看著,鞭炮在劈啪作響中化作滿地的紅色紙屑。

“今晚就不打掃院子,明天早晨起來,滿地紅,吉利”金溥佑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