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才這叫細工活兒

轉眼都到了西城,兩人分手道別,麵人兒林掏出五毛錢遞給他:“這是你自己掙來的該歸你!今兒回家也別湊合,帶你爹吃碗爛肉麵,再給他買一毛錢的酒”

“為啥”金溥佑傻乎乎的問道。

“為啥?因為從今天開始,你小子就真能自己掙錢了。記著明天早晨早點到我這兒,我給你再講講這細活兒該如何做。”

“歇息師傅!”金溥佑扭頭跑,卻沒有拿錢。

“回來,錢拿走。”

“師傅,這個我真不要,徒弟能有今天,全仗著您,這個就當徒弟今天請你吃包羊頭肉,就是酒你得自己買了。”

“兔崽子”師傅看著遠遠跑開的徒弟笑罵一句“算你有良心!哎,也算我這個師傅有良心”

說著也不回家,邁開腿往街邊的二葷鋪走去。

今天他買賣做得不錯,賣掉了一套十八羅漢,這是少見的大買賣,雖然被客人討價還價,最後以六塊錢成交,但也非常可觀了。

加上徒弟孝順懂事,麵人兒林心裏尤其痛快,決定一醉方休!

金溥佑回到家裏,不知道是不是快過年了,載匯的精神比前幾天好多了,迷糊的時間也少。

金溥佑推門進去,發現載匯坐在桌子前。

“爸爸,我回來了”他叫得情真意切。

“佑兒,今天累壞了吧,從咱們西六條跑到隆福寺,可得三刻鍾呢……”

“還行,我年輕不累,爸爸,今兒咱們出去吃爛肉麵去……”

“為什麽,這不年不節的,我家裏窩頭都蒸好了……”載匯腦子清楚的時候還不錯,說話有條理,也能幫著做些家務事兒。

“我師傅說的,從今天開始算我能賺錢了,走走,我今天中午吃了個貼餅子,可噎死我了,又忙了一天,身上又冷又餓,趕緊去裕泰茶館,找李三要碗麵,別管這麵條是不是白,隻要是熱的,然後澆上滾燙的汁兒,還有幾塊碎肉,就夠我開心的了……”

“行行,都依你,都依你,現在家裏都靠我這個寶貝兒子支撐。”

爛肉麵是茶館特色美食,所謂爛肉就是各種筋頭巴腦的下腳料,還有賣不出的骨頭。

王掌櫃去肉鋪收來,然後讓李三用大斧子把骨頭都劈開,再放到大鐵鍋裏加醬油大料燉煮,直到一絲一毫的味道都被熬出來。

因為製作簡單,油水多而扛餓,所以深受大夥喜歡。

畢竟每天窩窩頭來窩窩頭去的,感覺腸子都快磨出篩子眼了,這時候白麵下肚哪叫一個美,再把熱湯都喝完,渾身發汗,走路能輕鬆幾分。

茶館裏,父子兩人麵對麵據案而坐,都吃得唏哩呼嚕。

拍著肚子兩人回到大雜院。

金溥佑照例先燒水讓載匯擦臉洗腳,他覺得日子似乎有奔頭,隻要載匯能維持現在這個樣子,以自己的手藝,讓家裏日子好過似乎也不難。

燒完炕後,便又提著掃帚去打掃大雜院。

……

第二日,載匯倒是起得早,眼看父親一切正常,他記得和師傅的約定連忙背上箱子直奔麵人兒林的出住。

果然,對方已經在等他

竟然還給他留了個肉包子,“吃吧,這是賞你的!”

金溥佑也不客氣拿過來就往嘴裏塞,三兩口吃完,舔舔嘴唇,滿意的舒了口氣。

“趁著早,我就教你點兒不一樣的,首先就是這衣服。和粗活不一樣的地方就是,這上麵咱們一定得弄出花兒來,得讓客人看一眼就覺得這玩意不一般,這樣叫價錢的時候,對方也容易同意。”

“就說昨天那個小姑娘,如果讓我來做,我肯定得給他加些東西”

“加東西?”金溥佑奇道。

“看好了。”說著師傅用牙簽從一團大紅色的麵團上剔下兩個米粒兒大小的一塊來“所以幹這行一定的年輕,等老了眼睛花了,你就是想幹也幹不成。”

將大紅色的米粒放到桌板上,用撥子略略壓平,又用細骨針再劃了幾道,很快隻有一厘米尺寸的蝴蝶結就做好。

“這是我昨晚做的“小英子”,你瞧現在素得很,雖然精巧但卻不抓人,你再看現在!”說著將小小的蝴蝶結貼上去,果然僅僅這麽一丁點兒的改變,讓整個麵人生動起來。

“看到吧,這就叫本事和能耐,這蝴蝶結的用色必須越豔越好,這樣才一下子就抓人,可惜咱這顏料還是差點,我聽說現在有這洋人畫圖的顏料說是紅的更紅,綠的更綠,有機會我得去弄點兒試試看”麵人兒林顯然心有不甘。

“再有,你看她這旗袍,我記得昨天看到是有暗花的,這個當然要捏出來。”

金溥佑湊近了看,果然發現粉紅色的旗袍上遍布著米粒大小的顏色略淺的花紋,簡直神乎其技。

“師傅,這是怎麽做的的,簡單,淺粉紅搓成細條,幾根像油條似的繞起來,然後深粉紅擀成薄皮,把這細條包起來,然後擀薄了,貼到人身上去就成。”

“實際上這也是細工和粗工最大的區別,粗工人身上的衣服是一團麵直接捏出來,然後往上麵舔些配件就行,而細工活兒,就和真人一樣了,衣服是一層一層貼上去,費時費力,但看起來就和真的一樣。”

“然後,這花紋淡,一般人看不清,隻有湊近了才能把玩,我們怎麽把這件小旗袍做的更漂亮呢?”麵人兒林提問

“師傅,你別賣關子了。”金溥佑急了。

“簡單啊,天這麽冷怎麽給她帶根繡花圍巾怎麽樣?”麵人兒林歪著嘴笑起來。

“剛才就說了,這細活和粗活最大的區別就在,衣服的製作。如果是粗活兒,那圍巾根本不用另做,用骨針、撥子、牙簽,在人的脖領子上下,多劃拉幾道,有個凹凸樣子出來,就算是圍巾了,考究點兒,用和衣服顏色不同的麵團,捏個細寬條兒,碾薄了,往人的領子上一貼,也就算成了,你看著粉紅的小旗袍上,怎們給貼但棕色的,也挺好挺別致,不是麽?”

“是……”金溥佑點頭。

“但你可以看看我做的這個四大金剛,這是標準細活兒,你仔細看他們身上的瓔珞環佩。”

金溥佑拿起個最多一寸半高的魔禮青來,仔細觀察。

神乎其技!

原本隻覺得捏得細致,今天正經仔細端詳研究後,才發現自己以往真是小看了師傅的手藝和技能。

頭上的盔金閃閃,那自然是用了金粉漆,可是上麵還有各種小的裝飾花紋,大小最多也就半粒米這麽大,很難想象這是用什麽手法做出來。

身體上就更考究了,魔禮青背後有飄帶,這個做起來倒是不難,難的是飄帶上有細細的卍子吉祥紋路,飄帶本身是黑褐色,卍字紋路是用金粉漆,一筆一筆描上去,同樣花紋大小不過米粒,也不知道他用得是什麽筆。

至於魔禮青的青雲寶劍,長不過七八分,但吞口,護手,劍把兒一應俱全,同樣能看到上麵密密麻麻的細致紋路,有的是用筆描出來的,但更多是凸起的,顯然這是用搓揉的極細的極細的麵條子貼上去,看直徑比頭發絲粗的有限。

金溥佑幾乎是屏住呼吸再看。

可以想象,麵人兒林在製作這些麵人的時候是花了多大的心思,要是風大點,這都能被吹走。

徒弟的神態讓師傅非常滿意,“這些細活兒,還真是難做,風大不行,起沙子揚塵也不行,最好是在房裏,可咱這大雜院就別指望了,得是那種坐南朝北的小洋樓的上麵幾層,這樣光才能照得進來,你瞧這麽細,要是光差點兒,你呼吸大點,就不知道吹哪兒去了。”

“所以,一個叫一塊錢,是真不過分,特別是四大金剛這樣的,別看我五分鍾能從頭到尾捏個孫悟空出來,但這麽個玩意,得花掉我半天功夫,運氣好一天才能做仨,而且做完後,人幾乎都趴下了,太吃精神,太吃精神。”

可隨即有頗為自豪的說道:“但隻有這樣的玩意兒,才能顯出咱們的本事來,要都是挑棍兒上的,咱們和那數來寶要飯的還有什麽區別。”

“所以,這個‘小英子’隻要加上條圍巾,立馬就能讓人看出不一樣來,賣得再貴,別人也沒話說。”

“可是師傅,昨天那個七毛錢也不算亂開價,如果今天給再給她個您做出來的細活兒,那咱們可是虧錢了啊!”金溥佑表示懷疑。

“嘿嘿,嘿嘿”麵人兒林笑了起來。“得了,看你小子學手藝快,師傅就教你點真格的玩意,生意口。聽好了”

“那,昨天這小孩把東西拿回去,七毛錢呢,她爹媽就算再寵她,多少也得說幾句吧,其實你那個東西,要我說三四毛,七毛是講得過去,但咱們的聲音可高不起來。”

“如果他爹媽仁義呢,這事兒就算過去了,最多說小孩子幾句,要是不仁義,今天肯定要來鬧退貨。”

“可看她家裏應該挺有錢,而且沒準是做官的,不會吧……”金溥佑表示疑惑。

“嗨,有什麽嘛不會,越有越狠,這是老話兒,這些官兒花咱麽血汗錢時候是大手大腳,可花到他們自己頭上,那就跟錢好像穿在他們肋條子上一樣,得用老虎鉗子往下拔……所以,今天再去出攤就必須防著。”

“可你也知道,咱們做買賣是講究吉利的,決不能退貨啊,這玩意會倒彩頭。”

“那怎麽辦,我今天給弄個好的,一看就特別的貴的那種送給她。這樣她爹媽就算再不開眼,也不好意思當眾來鬧,畢竟細活兒的好壞大家都知道。要是,咱們運氣好,這小姑娘爹媽特別仁義懂道理,那麽他們有可能會花錢買下來,可這個錢,咱不能要,等於是要個名聲,以他爹媽的社會地位,吃飯喝茶時提上幾句,那咱們的名氣就大了,來買貨的也就更多。動了嘛。”

“關鍵是,這也顯出咱們做生意不欺負小孩,七毛錢是挺貴,但今天這個‘小英子’是至少能賣一塊的,這事情被她爹媽傳出去,誰聽了不都得挑大拇哥麽……今後這生意就好做了!”

金溥佑聞言連連點頭。

“行啦,不囉嗦這個了,今天天氣還行,沒西北風,也沒揚塵,現在應該是八點不到,我趕趕工,爭取半個小時內,把圍巾做好給‘她’帶上,到了隆福寺再給衣服上添點皺紋,折痕也就算齊活。”

說著,打開大馬紮架好箱子,從鐵盒子裏挑了點兒油膏,把自己兩手塗滿了,揪了綠豆大的褐色麵團,想了想,又放回去,又從箱子裏摸出塊長七八村,寬五六村的玻璃板兒。

將玻璃板放在打開的箱子蓋上,右手手掌一頓抹,玻璃板上立刻也有了層薄薄的油膏。

“這活兒太細致,太小,粘木板上可能揭不起來,還是這玻璃板好,隻要塗上油,真是好使。”

說完,將方才那粒綠豆大小的麵團放在玻璃板上,搓揉按壓,然後截成一寸半長寬兩分的長條薄騙。

“小子,看你師傅給你顯手藝!”麵人兒林從箱子角落裏摸出個小布包,上麵插著幾根針,他拈起一枚“這是最細的繡花針,瞧好了”

說完,麵人兒林屏住呼吸,用繡花針在這“圍巾”兩頭順著劃了幾道,每到之間的距離不過頭發絲粗細。

“這就是有流蘇的樣子了”

然後又揪出更小一團黃色的麵來,在玻璃板上搓成頭發絲粗細。

“這個就特別看收拾原麵時候的功夫,如果沒過篩,那萬一又顆粒大的,就沒法搓到頭發絲這程度。”

然後小心的用鋒利的鐵片將其截斷成米粒長短。

再從箱子裏摸出把小鑷子來,用手指撚了撚鑷子尖,等於是在上猶。

然後,他屏息凝神,用鑷子夾起這細細的麵條來,貼到“圍巾”上,拚接成一個個囍字圖樣。

這時候,師徒二人都是不敢大喘氣,尤其是麵人兒林在夾和貼的時候,連呼吸都停了,唯恐一筆拚錯,前功盡棄。

約莫半個小時,總算弄完,他用手指在“圍巾”上輕輕按壓,保證那些囍字不會脫落。

又用鑷子和骨針,小心翼翼的將“圍巾”從玻璃板上“起”來,貼到“小英子”的脖子上。

“怎麽樣!”麵人兒林神情有點委頓,但語氣自豪。

“畫龍點睛”金溥佑咋舌不下。

一條圍巾,加頭上小小的蝴蝶結,立刻化腐朽為神奇,整個麵人兒看上去立刻顯出不菲的身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