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小英子
“英子，這小哥兒是個好人，但一塊錢可也不是小數目，你得告訴秋姨，你到底要捏什麽？”
“我想讓他給我捏個麵人兒，嗯就照著我的樣子捏就行？”
“哎？”冷清秋和金溥佑都奇怪了。
“你那麽漂亮，他怎麽捏得出來，你還不如去照相館照張相片呢……”冷清秋勸她。
“不是，不是，你們聽我說，在這兒附近有個惠安館，裏麵有個叫秀貞的太太誒，她曾經有個孩子，到今天也該六歲了，她說長的和我特別像，所以每次我去惠安館，她都會陪我玩，玩得時候，她笑得可開心了……”英子說道
“其實啊，秀貞太太沒有瘋，雖然大夥都說她是瘋子，她其實就是太想她那個找不到的女兒了……你們誰見過打扮的幹幹淨淨，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瘋子？”
冷清秋聽了後，少見得笑了起來：“是這樣啊，那你的意思就是讓他按照你的樣子捏個人兒，你不在的時候讓這個麵人兒陪著秀貞姐姐？”
“嗯，就是這樣，我覺得秀貞姐姐好可憐啊，她長得可好看了”隨即頓了頓，“嗯，秋姨你也好看，嗯，秀貞姐姐好像沒你好看，可也很好看的……說話又和氣，我覺得她太可憐了……在惠安館所有人都叫她瘋子，瘋子，可是她和我玩的時候就很好呀……”
小英子說話多少有些不利索，但話裏的意思很清楚。
金溥佑頭痛了。
這單買賣按理說就應該接下來，能賺錢，還當是做了好事，尤其是能有個機會讓自己去試試看更高難度站立式麵人。
但……
自己的斤兩自己知道，這單買賣做起來，說容易是容易，說難其實也挺難。
容易是因為，一寸半的大小，要想完全還原小英子的相貌是完全不可能的，最多就是臉型和發型類似，至於眉眼口鼻，略具其神髓就行。
難則是，一來要能立著，麵人兒林還沒來得教自己做骨架，雖然這些日子在旁邊耳濡目染，可紙上得來終覺淺，真到自己上手做了，就知道厲害了，否則憑什麽，要賣到五毛一個，而且還是以多個一套的形式出售。
是的，站立式的麵人極少單個售賣，因為能站立，所表達的場景就複雜起來。
以麵人兒林拿手的來說，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戲文，三英戰呂布，古城會，三顧茅廬，七擒孟獲，盜禦馬都有。
第二類，各種寺廟的的塑像，尤其是喇嘛廟，神像多且雜，而且用色五彩斑斕，照那樣子捏出來後，胡裏花哨的很是討人喜歡。
這兩類都是以前就傳下來的，第三類則是麵人兒林自己琢磨出來，所謂街景，天津也是商業繁榮之地，各種有趣有特色的小買賣人不斷，麵人兒林出攤的時候就留意觀察過，有時候幹脆就照著捏，比如賣風箏的，修雨傘，箍捅的，補鍋的……這種的妙處在於可以隨意自由組合搭配，換來各種各樣的效果，小德張好得就是這口。
所以賣站立式的細活麵人能賺錢，看起來五六毛一個，但一買就是好幾個。
麵人兒林每天隻要賣掉一組，就足夠他住大車店吃爛肉麵泡茶館了。
回過頭來說，金溥佑這個一塊錢一個的價錢也是真辣手，估計被師傅聽到都往他屁股上踹一腳，然後罵聲“你個小奸商，老西兒出身吧……”
冷清秋漂亮的大眼睛看著金溥佑，“小朋友，我來做個中人吧，一塊錢一個是有點貴了，要不咱們七毛錢，我來做評價，你捏得好，肯定不會虧你錢的。”
金溥佑徹底坐蠟，他有心想帶著小英子去找師傅。
可不知怎麽的，鬼迷心竅道：“行，我現在就捏給你看，捏的不好不要錢！”
冷清秋掩嘴而笑，小英子倒是大大方方站在他的攤子前：“我這樣站著行麽，聽我爹說，現在學校教人畫畫兒，都對著大活人畫，叫什麽模特兒，在上海那邊已經很流行了……”
“行，行，那就這樣吧，你稍微站遠點兒……”金溥佑騎在馬紮上，從箱子裏摸出幾個麵團來，並不著急捏，而是歪著腦袋在想了想，麵人兒林是怎麽做這些細活的。
首先當然是腦袋，這倒是難不倒他，小英子的臉圓圓的，像個蘋果，扣上黑色麵做出的童花頭，再貼上眼睛眉毛，然後用牙簽和撥子小心的撇出彎彎上翹的嘴角，看看上去就有幾分相似了。
麻煩的是身體好不容易用兩根牙簽做支撐骨架，捏出了穿著紅色棉旗袍的身體，可按上腦袋後，卻始終站不穩，不是歪了，就是癱倒。
已經是臘月，金溥佑的腦門上全是汗，他心裏隻有一個想法“栽了，栽了。”
“你行不行啊”小英子覺得情況有些不對，開始細聲細氣的的質疑他。
“小事，小事，稍微動動動就好……”
“你這話可是說了好幾遍了……每次都說稍微動動，可這麵人兒，卻站不起來。”
“這，這，小意思，小意思……”
“你快點兒，天色再晚我就要回家，否則爹媽會著急了……”
金溥佑覺得自己都快尿褲子了，終於他頹然的認命，放下手裏的活計，滿臉愧色，剛要開口認輸，耳朵邊卻傳來熟悉的聲音“你個小子，太陽都擦牆邊兒，早晨約好到這個點兒就收攤，我左等右等你不來……”
金溥佑頓時見到救星了，：“師傅……”
聲音很委屈，甚至帶點哭腔。
“嗯”麵人兒林聽他說話腔調不對，頓時麵孔虎起來“被人欺負了，告訴我，怎麽回事。”
“沒，沒人欺負我”金溥佑結結巴巴
卻發現自己師傅並沒有再聽，而是拿起了剛才捏得的那個患有軟骨病的“小英子”。
麵人兒林端詳了半天，“這玩意你做的？”
“是的”金溥佑低頭認錯“徒兒學藝不精，給師傅丟臉了……”
“嗯，倒是還行……”
“師傅，這，這個站不起來……”金溥佑老實交代。
“嗯，能捏成這樣就不錯，你是用粗活兒的手法在做細活，做到這個程度很好了。”
“才不好呢，他剛才可是拍胸脯能捏好的……還要了我七毛錢”小英子不樂意起來，“都快一個小時了，他就這樣翻來覆去，翻來覆去的改啊弄啊，太陽都下山，我要回家了！哼，大話鬼……”
“你管你要了七毛？”師傅滿臉詫異的看著徒弟，眼神如果會說話的話，那應該就是“你個小奸商，老西兒啊！”
“沒，沒，我們就是說做好了，她給我七毛，這不是還沒做好麽”金溥佑顯得異常沮喪，今天這丟人是丟到家了，讓冷清秋，小英子加上自己師傅都看了笑話。
“小姑娘，你還想要麽？”麵人兒林低下頭問道“我是他師傅，如果你信我，你等個片刻就能行，而且，我隻要你五毛，算是賠你等掉的時間。”
小英子手指頭點在自己腦門上：“你是大人，說話一定要算數……秋姨，你得幫我……”
金溥佑剪輯連忙離開大馬紮讓師傅落座，麵人兒林不可的跨坐上去，也不急著動手，又是把“小英子”在手裏翻來覆去把玩了幾下，便對真人笑道：“咱給你個好的。”
說著對金溥佑道：“你這個活兒，大體上是不錯，但問題在於，你做慣了了粗工，我又沒和你好好傳授過細工做法，所以你這就繞上了。”
“細工之所以個頭小，一方麵是為了顯示精致，另一方麵也是便於站起來，你這用牙簽做的骨架子也沒問題，為啥站不起來呢？這個人物尺寸你是按照粗工來的，太長，盤在棍兒是好看，但要站起來就麻煩了。”
說著他飛快的拿起剪刀，剪掉一截麵人的身體。
小英子嚇得“呀”的叫了聲，仿佛是剪在她身上似的。
麵人兒林來不及逗孩子，手腳飛快，放下剪刀，將麵人托在左手，右手輕輕一拉一體，身體的形狀便出來，然後將胳膊捏下，他重新捏了個胳膊裝上去，不再是之前死板的雙手貼褲子形式，而是一隻手放在腦後，仿佛在撓頭思考。
隨即用撥子，刻畫出衣服下擺的紋路，又按上兩隻小鞋子。
然後將“小英子”往台麵上一放，果然穩穩的站住。
“怎麽樣？”麵人兒林問
“這……”冷清秋湊上來看了看，對小英子點點頭“我覺得挺像的”
“我來來看看啊”小英子也湊上來，看了半天後笑起來“真有點像我。”
“那就好”麵人兒林說著從自己箱子裏拿出半個核桃殼來，將麵人放在裏麵，頂天立地正正好好。
“拿好了……”
“給你錢”小英子也非常爽快。
“嗯，小姑娘，這個麵人兒隻能說一般，但今天太晚了，如果你明天還來的話，我再做一個送給你，不另收錢。”
“真的？”小英子瞪大眼睛問道。
“是的，今天我這徒弟倒是挺有心，把這個捏出來了，但是還有許多沒做好的地方，所以明天你若是能來，我鐵定給你個更好的”
“那好一言為定”小英子說著又遞過來五毛錢。
“哎？”
“這叫定錢”她說道。
“不能要，說好送你的……”麵人兒林搖頭
這下子連冷清秋都忍不住笑了：“小英子，這是叔叔的好意，再有啊，你對人太實誠，萬一他們明天要是不來呢？”
“可他們答應我了啊……”
“好啦”麵人兒林從馬紮上站起來“你趕緊收拾東西，咱們也該歸家了，小姑娘，你也趕緊回去吧，我看這兒人多，你家住哪兒，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家拐個彎兒就到”說完將那個核桃殼麵人，小心翼翼的捧在手裏，蹦蹦跳跳的走了。
師徒兩人也都各自夾著大馬紮背著箱子往回走，一路上麵人兒林卻沉默起來，不像往常那樣說笑。
金溥佑奇道：“師傅，你今兒不開心？”
“怎麽問這話？”
“我看你都沒說話，在往常，生意那麽好，你肯定滿嘴俏皮話……沒準好還會順道帶包羊頭肉。”
“你小子倒是機靈，我今兒沒有不開心，反而是開心得很”
“為啥？”
一隻大手落在他腦袋上：“因為你，今天你做得很好。”
麵人兒林在感慨，“當年我從粗活做到細活，得有半年多時間，當然那是因為之前你師爺他防著我，後來咱爺倆論交情後，他把一身本事全教給，就再也沒有私藏，可那樣，我是花了整整三個多月，才做到今天你這種程度”
麵人兒林歎了口氣：“當初啊，你師爺之所以願意全教給我，一是看我人厚道，二來他說我是祖師爺賞飯，天生就是和幹這個，很多細節功夫，別的徒弟得手把手教，而我隻是看幾眼，然後自己就能琢磨出個七八不離十出來。他一直說所有徒弟裏，我是能好的，是能穿他衣缽的，我的這些家夥也是我師傅年老做不動之後送給我的。”
“之後我的日子過得挺順，我知道京城不行了就去了天津衛，也和那邊幾個同行搭過手，說實話，他們都不如我，但他們也都服我，是祖師爺賞飯。”
“可今天我看到你”麵人兒林感慨道“我才知道什麽叫真的祖師爺賞飯，是了，咱們這個活計看起來麻煩，其實這一個月你學下來應該知道，關節奧妙當然有，可也不多，一個月你把該學的不該學的都學會了，我這個當師傅的是開心又難過”
“師傅，你難過什麽！”
“我怕你個兔崽子今後搶我飯轍！”麵人兒林笑罵道。
“師傅，絕不會”金溥佑卻認真的說道“我朝天發誓，我永遠是你徒弟，一輩子是你徒弟，師傅讓我幹嘛我就幹嘛”
“好了好了，我就是這麽一說，要搶我飯轍，你可還嫩著呢，我就是想啊，咱們這行手藝傳到現在不過百十來年，說句大話，你師爺，還有我算是行裏公認的好手。這麽說吧，以前行裏公推去城外劫道的寨子裏買蟲蠟的就是你師爺。”
“啊？”金溥佑嚇一跳。
“哎，原本你師爺之後就該我去了，結果大清國沒了……”麵人兒林的語氣有些蕭索，仿佛感到遺憾“我還沒正經見過劫道的是什麽樣子呢？要是見見沒準也能捏出來，這玩意之前可從來沒人捏過。”
輪到金溥佑哭笑不得了“師傅，還是別去的好，畢竟紅眉毛綠眼睛的……”
“不扯這個了，你師爺是我養老送終，他走前就和我說，這門雖然賺不太多錢，但也應該想辦法傳下去，畢竟小孩都喜歡不是。讓我花心思找找好苗子，又關照我說我的性子太爽利，怕被徒弟騙，讓我教徒弟時候留一手，當時我是全答應下來，可後來就覺得沒意思，既然要傳就別藏著掖著。可我又不能和你師爺唱對台戲。”
“現在你這樣子，我以後給你師爺上墳的時候，那腰杆就能挺直了，我可以大膽說，嘿老東西，你這是錯的，我才是對的，不信，咱比比徒弟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