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拿住了才往下敲
“哎呦,哎呦,嗷嗷,你可痛死我了……”忽然街一側傳來慘叫聲,金溥佑側目看去,原來是小棚子,有張木頭折疊床,寬不過兩尺,剛好容納一個成年人躺下,翻身都細致點兒,否則沒準就翻地上去了。
此刻,**趴著一位,褲子退到膝蓋,露著大白屁股蛋兒,來往中有那大姑娘小媳婦,往往掩麵匆匆而過,倒是那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嘴裏牙都沒了,拄著拐棍兒站定了看熱鬧。
剛才的慘叫就是這位光屁股發出的。
金溥佑耳朵尖,聽到看熱鬧的有人嘀咕,“這白大褂的不是邱大拿和他的徒弟麽?”
“是啊,我看著也像,可這來孫子帶著口罩,不好認。”
“你看啊,高個兒是個耷拉眼,內眼角朝上,外眼角朝下,看上去就那西洋座鍾上八點二十似的,這樣眉眼,一般人長不出來,化成灰都認得出,這絕計是邱大拿,旁邊那個你瞧他頭上都沒幾根毛,又是招風耳朵,山根處還特別塌陷……也肯定是他徒弟候二啊。”
“被你一說還真是啊,可這倆孫子不是賣肉的麽,不去珠市口,怎麽混到這兒來,你瞧瞧,怎麽像是大夫啊,哎呦喂,你瞧王大拿手上可拿著刀子,那刀子我見過,西洋醫院裏用的,那叫一個快啊,別看小,擱在肚子上輕輕一劃來,這滿腔子下水就都出來了”
“您別說了,瘮得慌……”
“哎呦大夫,你可太狠了啊,輕點輕點,您這是治病還是給我上大刑伺候啊。”患者的慘叫打斷了兩人的嘀咕。
那個被喚做邱大拿的說話了,“哎,我是給你割痔瘡,可沒說下麻藥!”
“大夫,大夫,您行行好成不,割痔瘡不下麻藥,您這是蒙古大夫拿我惡治啊!”
“要麻藥也行,再交3塊錢,正宗的呼嚕,呼嚕卡因,德國進口的”
金溥佑從旁邊看到,邱大拿的眼睛都是紅的,不知道等這活兒等了多久了。
不一會麻藥打上,果然病人叫喚聲低了下來。
邱大拿又道:“哎,你這兒可有管子,剛才咱們可沒講下割管子!你要不要割,要的話,再加十塊錢,不割,咱這就算完”
金溥佑聽得暗暗咋舌,這是高手啊,拿住了往下敲,不怕這孫子不掏錢,這托杵門子使得,真叫一個地道,就怕是有點缺德,今後生出的兒子多半身上得缺點什麽部件。
病人隻能點頭,都知道痔瘡事小管子事大,不割趕緊的話的,這手術就是白做。
邱大拿又是低頭一陣招呼,嘴裏也沒停:“收你這點錢,你可別心痛,咱手上這點功夫值這個價錢,別看痔瘡管子是小手術,可做好了也不容易。孫帝象知道吧,當過臨時大總統,還搞過護法運動,是民黨頭子,可他也是好大夫,當年一手割痔瘡的本事,哪叫一個地道,哥們我呢,本事沒他那麽大,但和他是師兄弟,不過他後來從政去了,咱這門派的刀就落我手裏,效果到低怎麽樣,現在吹也沒用,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隨著一團團染血的紗布被從棚子裏端出來,扔到牆角,金溥佑趕緊走人,心說這也確實有點邪門,以前隻看到過當街拔牙,挑牙蟲,點痦子、刮白內障的,雖然看上有點嚇人,但都是小手術,這當街把人像牲口似的處理割痔瘡的還頭一次見,當然也是最後一次,今後給他錢都不會去看了,無他,患者叫得太瘮人,說書先生講楊乃武受十四道大刑時候,估計也就這麽叫喚……
回到自己攤兒前,和婦人道了謝,便又繼續捏起來。
金溥佑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自己好像是個人來瘋的性子,之前不管是在麵人兒林家裏還是自己家捏麵人的時候,雖然認真投入,可總覺得缺點什麽,人軟趴趴的。
可到了大街上,被街上人打量,被各色小孩圍著看,這時候他覺得腦子特別清楚,手也特別麻利,效率也高了不少。
隨著越捏越多,他也明白了師傅的一片苦心。
麵人兒林說過,他自己當年學藝時候,是從捏胖娃娃入門,但教他卻是從壽星老兒的大奔兒頭開始,後者比前者難太多了。
金溥佑之間捏出過無數廢品,這也深深打擊著他的自尊心,以至於好幾天晚上都沒睡著,時時問自個兒,究竟是不是有資格吃這碗飯。
可不得不說,麵人兒林的教法也有好處,壽星腦袋捏到七八成像之後,再捏別的就覺得特別簡單,甚至師傅隻要說出技術要領,都不用動手示範,他就能做出來。
如此讓麵人兒林開心不已,對金溥佑自己也是極好的鼓勵。
他對師傅感激不已,麵人兒林則笑笑告訴他原委,倘若按照以前的做法,先捏個胖娃娃,胖娃娃是人,可是技術要求並不高,隻要身子胖點兒,臉圓點就不會難看。
捏會這個後,再捏孫悟空、豬八戒什麽,這些東西有個共同點,就是都不像人,所以捏得有點不對勁兒,大家也看不出來,還以為天然就該是這樣。
壽星老兒則不然,除了額頭大之外,其它和普通完全一樣,這個大額頭也講究,必須得注意尺寸規格,否則捏出來的成品非但沒有慈祥可愛之處,看上去還特別的妖魔鬼怪。
麵人兒林一開始就讓金溥佑從難的開始,並且壽星腦袋用的技法還特別的多,手掐八法裏的揉、捏、搓、碾、撚、擰、擠、拉是一樣不能少,工具八法裏的挑、撥按、粘、嵌、刮、戳、滾更是全部得過一遍。
這壽星腦袋簡直是麵人裏的永字八法。
金溥佑在一門心思和這腦袋較勁的時候,雖然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可不知不覺間,進步極快,隻是這些進步都是零碎的,看不見的,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
可真等學成後,便是觸類旁通。
用師傅的話來說,現在金溥佑捏出來的粗活兒和他捏的已經差不多,所欠缺的就是更多時間的練習而已,等到他能把手上的功夫全固定住,那就可以教他怎麽做細活兒。
那種不插棍兒的,讓麵人直接站在硬板紙底盤上的細活,更加精巧好看也更加能賣出錢去,據說有些地方開始搞那什麽民間工藝品展覽,麵人兒林心思活絡,覺得以自己的手藝肯定能獲得叫好,所以這陣子也在努力琢磨新活計。
別說,麵人兒林的到來,給金溥佑灰暗的生活中增加不少光亮,他豁達大度,說話行事都帶著江湖氣,照他自己的說法是,天津衛碼頭呆久了人都這樣。
這也讓金溥佑對這個靠海的,拱衛京師的城市有了不少好奇,有時候躺在**甚至在想,倘若學成了手藝,就去天津謀生,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
麵人兒林在天津的日子過得可太好了,雖然住得也是雜院,可卻能經常吃白麵,還能下館子,尤其是在給小德張送完貨後,更是能讓他美個好幾天,這也是他的毛病,有錢了就不大願意上街,非得等花得差不多了,才扛著大馬紮上街。
是樂天派的性子,雖然和這個時代艱辛的時代不大合拍,但倒是給金溥佑上了一堂課,第一次讓他知道,京城雖然好,但京城以外是多麽廣闊的天地。
更重要的是麵人兒林以自己的切身經曆告訴他,隻要有手藝就能吃飯,就能過日子,這讓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金溥佑燃起了希望。
是的,他現在還是個學徒,每天就能賺個幾毛錢來,讓自己和載匯能填飽肚子,老實說以前賣半空賣冰打幡兒也能掙到這個數目,可那時候心裏虛啊。
畢竟不可能一輩子幹這些個,何況也沒門檻,誰都可以去做,現在別人看自己年紀小會憐憫的多幫襯些,可今後呢?
現在可好,會了門手藝,隻要自己專心,那麽時間越久,自己的手藝就會越精湛。
腦子想著,手裏不停,很快時間到了下午三點多。
金溥佑放下手裏的活計,從馬紮上站起來,好幾個小時坐著,腿都麻了,而且一直低頭看著手裏活計,肩膀和脖子也酸痛起來。
他在地上蹦蹦跳跳,活動活動血脈,順便也讓自己暖和些,三點多的太陽已經軟綿綿的沒啥力氣,中午飯又隻有一個窩頭沒啥油水,此刻覺得背上有些寒意起來。
“哎,你能按照我的意思來捏麵人麽……”這時一小姑娘站在他麵前。
“嗯?”金溥佑一愣,這年頭很少有小孩獨自上街的,怕的是碰到拐子。
眼前的小女孩,年紀大概六七歲,長得秀氣可愛,大眼睛翹鼻頭,臉蛋有點點紅,可又不是那種風吹日曬出來的,而是粉嘟嘟的,梳著個時髦的童花頭,身上穿著淡紅色色碎花的加棉小旗袍。
這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金溥佑立刻做出判斷。
於是熱情的笑著回應:“您要做什麽?別看我年紀小,可做出來的玩意兒,您上眼。”
說著他往玻璃櫃子一比劃,“您瞧,粗活兒,細活兒都有。”
“嗯”那小女孩看著櫃子裏的活計,似乎在凝神思索,“能不能定做”
“定做?”
“對,就是我說,你做,行嗎?”
“可是可以,但咱得說好了,這可貴。”
“多少錢?”
金溥佑撓撓頭:“插棍兒的原本是一毛一個,如果定做那,那就得三……哎不對五毛……”
“如果是站在紙托子上的呢……”
“這個,這個……”金溥佑冷汗嗖就下來了。
讓麵人站起來可不容易,戳棍兒上的玩意價錢是能站起來的十分之一,但兩者消耗的材料卻差不多,甚至後者還更少,這就足以說明這裏麵有門道。
一來,戳棍兒上的麵人根本不用考慮骨子結構,說白了,就是團麵粉糊到小竹棍兒,然後把麵團兒弄成人樣子就行。
而站立式麵人要講究骨架子,骨架子搭好,才能自己站起來,否則就歪。
其次,對於原麵的要求也不同,前者軟點硬點都無所謂,隻要不會從棍兒上淌下來就行,但後者因為是自己站立,對硬度韌性的要求就高,但越硬的麵,捏起來就越是麻煩,這裏麵有個度,麵人兒林倒是把其中的關節要求都講過,但後麵也跟了一句,“這玩意不好弄,光知道不行,還得自己慢慢磨,什麽時候磨出來了,就算你小子出師了……”
“咳咳”如果說以前金溥佑對兩者之間的技術難度並沒有太多了解,覺得都差不多,現在入行了,當然知道輕重,頓時也有些不自信起來。
“不行啊,那算了了”小姑娘就要走
“別,別,我什麽不能捏啊?”金溥佑鼻孔出氣,眼睛朝天,“就是這價錢”
“你說個價唄”小姑娘脆生生的說道
“嗯,原本是五毛一個,但……但這是定做,那就得一塊錢了……”金溥佑好麵子,不肯認輸,於是自作聰明的想了個報高價格的辦法。
一塊錢一個麵人,這是相當高的價格了。
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是不可能有這麽多錢的,到時候無非是去找他爹媽,那就等她爹媽來了再說唄,到時候老實承認自己還在學藝,把他們引到師傅那兒去,自己在旁邊幫襯幾句,這一天就算沒白忙,晚上回家指不定能帶爸爸去吃碗爛肉麵。
“一塊錢,好貴啊!”那小女兒有些不滿道。
“價錢公道的,畢竟你曉得細活兒本來就貴,我還得按照你的意思來,就更加麻煩了”金溥佑鼻子朝天,心裏一個勁兒嘀咕,小姑奶奶,太陽都快下山了,您也該回去,家裏人都等著您上桌子吃飯呢。
“好,那就一塊錢吧……可咱們先說好了,你捏得好我才給錢,你可不能欺負我年紀小就拿不好的活兒來下對付我”
“咳咳咳咳咳”金溥佑一頓咳嗽,這都什麽和什麽啊。
“這位太太,我看您是個善良的人,能給我們做個公證麽”小女孩又朝旁邊書春的婦人說話了。
“……”金溥佑頓時覺得情況不妙。
“好漂亮的小妹妹,一塊錢可不是小錢,你這麽用,你家大人會不開心的”那婦人蹲下身子勸道“你叫什麽名字啊”
“我叫英子,太太你長的真好看,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冷清秋,你叫我秋姨吧……”
“哎,秋姨,我年紀小,怕他騙我,你可得幫著我”英子說話聲音甜甜的,有些硬質,顯然並不是土生土長的老北京。
金溥佑立刻判斷出來,英子的父親應該是從外地來京城做官的,尤其是民國建立後,南方勢力大漲,許多人都來到北京,當上了大大小小的官兒。
從英子的打扮以及都不怎麽把一塊大洋當回事的豪氣來說,她長輩的官兒絕對小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