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和麵

麵人兒林一席話讓金溥佑燃起了希望,他要養活載匯,光靠以前的小打小鬧肯定不行,這半年已經開始動用家裏的老存貨了,現在麵人兒林等於是給他指了條路出來。

於是二話不說,當場便跪下磕頭改口叫師傅。

麵人兒林摸摸他小腦袋:“咱們都是窮人也就不用那麽多死講究了,從今往後,你跟著我幹吧,這玩意入門不難,有個聰明的有個仨月就能捏得像模像樣,可手藝啊,都這樣,看似擺弄挺簡單的,小孩兒玩著鬧著都能學會,可要是指望靠這個吃飯,那就得……”

師傅意味深長地停了嘴,隨後拍拍胸口又指指自己腦子:“心性要好,能坐得住,耐得下寂寞,腦仁兒要好,得會琢磨,會自己給自己的活計找碴了,隻有不停的自己刁難自己,今後才能不被被人刁難,當然現在說這些還是太早了點”

“第一要緊,你得專心,哪怕捏個最簡單的胖娃娃,也得一門心思,就是自顧自捏,哪怕天塌下來也有高個子頂著,和自己沒關係。”說到此處,老林又是一口悶酒,“他娘的,今天在土地廟廟會可是丟人現眼了,這壽星袍子算是基本活兒都能捏壞,他娘的,就是這倆洋鬼子站我跟前,站跟前就站跟前,咱們當街捏活兒,還有玻璃櫃子,本來就是起個幌子作用,說相聲的粘園子還得白沙撒字唱太平歌詞呢不是,別說倆洋人,就是20個,我也不怵,來得越多我越開心,可倆洋鬼子看著還不安生,嘴裏嘰裏咕嚕,伸手指指點點,娘哎,這手背上的毛比我家看門狗的都長,這能不嚇著我麽!要不是現在喝幾杯,回大車店能蒙頭就睡著,我今晚非做噩夢不可。”

看得出,麵人兒林對自己的手藝能耐非常驕傲,要不也不會硬裝榫頭把自己手抖的過錯給推到洋人頭上去,也不知道今晚那兩位在東郊民巷的沙龍排隊上,滿臉得瑟的展示這精美麵人的時候,會不會不由自主的打幾個噴嚏。

最終兩大一小酒足飯飽,算算賬不過六七毛錢,可謂經濟實惠。

麵人兒林還有點不好意思。

載匯擺擺手:“有此一餐足慰生平,你到了京城還得找地方住店,這兒買賣不好幹,但挑費可不便宜,該留點錢傍身。”

當下,大家分別,問清楚麵人兒林所住的大車店後,雙方約定,明天一早金溥佑便去學藝,從今往後不再去幹那些有的沒有,今天麵人兒林的經曆已經說明,隻要有手藝就能賺到錢。

載匯酒量一般,三兩白酒下去,已經覺得有點頭暈,他喃喃道:“都說這老西兒做生意刁滑,要是不盯著他們,就會往酒裏頭摻水,可今兒我倒是恨不得他們多摻點兒……這搖搖晃晃的,感覺給根棍兒我能學楊小樓演《安天會》……不,是他學我,我可比他強多了!”

金溥佑牽著爸爸的衣服角兒,臉上一直掛著笑容,載匯一路絮叨,可也沒大醉,金溥佑甚至覺得爸爸是故意這麽說來逗自己開心,他很想說:“爸爸,用不著這樣,隻要能牽著你手,我就知足了。”

爸爸的嘮叨和兒子笑聲一路上傳得很遠,最終越來越輕,因為快要到家了。

已經是夜晚了。

路上黑乎乎,半道兒上載匯怕摸黑走道摔跤,花一分錢買了個破燈籠,裏麵點的蠟燭頭是不知道從哪個破廟裏找來,最多燒一盞茶的功夫,可對於走夜路的爺兒倆來說已經足夠。

已經能隱約看到西六條胡同口了,燈籠也暗了,傳來刺鼻的煙湖味兒,載匯順手扔在一邊,這一扔好像把他的絮叨與輕鬆也都扔掉了。

金溥佑能明顯地感覺到爸爸的左手緊了緊,隨即又放鬆下來。

他臉上的笑容也不見了。

西六條胡同到底的大雜院,原本是他們最喜歡最安穩的窩兒,哪怕外麵天翻地覆,可隻要踏進那兩間西房,就什麽都不怕,他們不像祁老爺子那樣隨時預備著足夠支用三個月的米麵鹹菜,隻是相信,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現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夜色中金溥佑隻聽到頭頂傳來聲歎息,或者說像是某種獸類的哀鳴。

父子倆都沒有說話,隻是慢慢地走進胡同,走進大雜院,走進西房,一路寂靜無聲,仿佛怕驚動了什麽。

點上油燈後,兩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牆上,“爸爸,我去燒水,跑了一天,咱們燙燙腳,能鬆快鬆快筋骨”

載匯不言語,隻是點點頭。

……

第二天,陽光同樣很好,然而載匯卻又迷糊起來,金溥佑打算完院子後,向眾位高鄰拜托幾聲,便如約去找麵人兒林。

“行啦。咱爺倆也就不廢話,我也不藏著掖著,我會得就全教給你,師傅領進門,修行在自身,今後能掙下多少錢,可就全看你的了。不過,在此之前,得先緩緩,我得找個正經住處,至少能借用鄰居的廚房,否則這原麵就沒法弄出來,我從天津走得急,沒帶多少,估計再有三兩天就得用完……”

找房子這種事情自然不難,找大車店老板說幾句好話,就能找到附近專門吃瓦片的人家。

這種人,曾經也是窮人,因為因緣巧合,得了筆錢財,說多不多,如果花天酒地,很快就能糟蹋完,於是精細的就用這錢,買上一塊地皮自己造個雜院,或者掐準機會用便宜價錢買下個小四合院,再雇人搭建搭建,便成了房東。

雖然日常辛苦些,但每個月房錢能收不少,再加上這院子一般人也搶不走,是以,日子倒是能過得去。

很快,麵人兒林在永福胡同租了間東廂房,破破爛爛,可房錢隻要一塊錢,麵人兒林倒是看得看,“反正先對付仨月,等過了春節再說,我也用不著住太好,晚上有個地方能擺平就行……”

麵人兒林向房東說明自己是手藝人要借廚房用用。

房東還在猶豫,金溥佑連忙道:“大爺,我師傅幹活又快又好,肯定不會把您廚房的家夥事兒弄壞,等師傅幹完活,我一準把廚房給您收拾的幹幹淨淨……”

房東見狀便也點頭,隻是叮囑麵人兒林,這廚房裏堆得柴火煤核他眼裏心裏都有數,若是用多了,可是要找他收錢的。

麵人兒林點頭哈腰表示絕對不會,因為就燒一小鍋水而已。

“孩子,這地兒你熟,跑腿的差事就交給你了,這是五毛錢,你糧店買一斤二兩白麵,記住要最高等級的精白麵,最好是外洋進口的,還有八兩江米麵,就是搖元宵的材料,你買的時候得帶一眼,江米麵不能有泛黃,那是去年的陳麵,沒法用。還有一兩鹽。我把廚房拾到拾到,等你回來後我先教你怎麽做原麵。”

片刻後,金溥佑回來,材料都買齊了,把找零的兩毛三遞給師傅。

“聽著,咱們這行說是叫麵人,實際上不能光用白麵,必須得往裏麵摻江米麵,因為麥子麵哪怕再精再白,天生黏性不好,用純白麵的話,當時做出來的玩意挺好看,可要不了兩天,就得全裂開,那時候人家準得找上門來退貨。”

“所以,必須得摻入更黏糊的江米麵,這樣做出麵人才能不開不裂,放個小半年都成……”

“那為啥不全用江米麵呢?”金溥佑問。

“問得好,因為江米麵他黏,所以沒骨子,捏起來的玩意站不住,抽袋煙的功夫就塌了,你說這玩意怎麽弄?還有江米麵吃在嘴裏軟,可這東西沒彈性,拉長後縮不回來,這也沒法用。所以,必須兩著來。”麵人兒林耐心解釋道“其實不光這倆樣,聽我師父書,外路地界還有往裏麵摻綠豆麵的,這個我就不懂了,總之配方可以千變萬化,為的就是要符合所在地方的氣候,比如說咱們京城幹燥,那就四六開,如果去南方,比如上海,哪兒潮,麵粉的比例就得多些,但具體多多少,我也不知道,隻能是你自己去了哪兒,靠經驗慢慢調整琢磨。”

說著他把麵粉和江米麵倒在一個洗幹淨的大碗,又摸出個小篩子來,“這是150目的細羅篩,這些材料雖然細,為了保險起見還得過過篩子。這樣後麵揉出的原麵才細膩。”

“不過你別說”

麵人兒林一麵過篩,一麵嘀咕“這進口洋麵就是好,過不過篩子都差不多,反而是這糧店自己磨的江米麵,你瞧,就是不均勻,篩子上留下的都是江米麵……對了,小子你年輕,眼睛尖,把那包鹽打開,去院子裏的太陽下,稍微挑挑,把裏麵的黑碎渣滓,大個兒的撿出來扔了。”

金溥佑依言。

過了一會,師傅把全部麵粉過完篩,放在大碗裏攪拌均勻,又把鹽撒到鍋裏,鍋裏的水已經滾開,一兩鹽下去很快就不見了。

“記住,水涼或者水溫的時候是化不開太多的鹽,非得等水開了,你多扔鹽進去也能化開……”麵人兒林叮囑“鹽一定要多,要知道白麵江米麵都是好東西,你愛吃我愛吃,蟲蟻也愛吃,要是不加鹽啊,也是用不了十天半月,就會被蟲吃鼠咬,挺好麵人兒上被蛀得一個個窟窿,鹽水能防蛀,但記住也不能多,記住剛才的比例,一斤二兩的白麵,八兩江米麵,一兩鹽就可以,鹽少了,不防蛀,鹽多了,也會出問題,剛捏好時看不出來,可要是天氣有個下雨返潮,這麵人兒裏的鹽分就會晰出來,掛白霜似的,也是會砸飯碗的。”

金溥佑看得目不轉睛,聽的如癡如醉,所見所聞都用力記在腦子裏。

“加鹽還有個用處,就是能讓這麵更有彈性,我拉到三寸長,他能有點回縮,這樣韌性好,容易塑形,多了後呢,就是太有貪心了,拉三寸後,手一鬆就回到一寸半,和那西洋猴皮筋似的,這就又沒法用了。”

說著他取了根筷子,伸到鍋裏一頓攪合,又舔舔的筷子頭“夠鹹味了……來你也嚐嚐,記住這味道。”

金溥佑把筷子往水裏鹽水鍋裏一蘸,然後嚐嚐,“太鹹了,以前學堂老師說過這個就叫飽和溶液。”

“你還上過洋學堂?”麵人兒林好奇

“我家是旗人,當初朝廷給咱免了學錢,後來民國了,皇上沒了,我也就不去了。”

麵人兒林點點頭。

左手墊著抹布,拿起鍋子。

“眼睛睜大看好了。”

隻見他將鍋子稍稍傾斜,濃鹽水入碗,他顧不得燙,右手趕緊插入,一頓揉捏攪合,麵粉形成條條的絮狀。

“記住,水必須少量多次的加,這個不能偷懶,如果一次倒進去,麵是和不出來的,而且有可能加多了,那就全廢了”

說著又往裏倒了點,又是齜牙咧嘴的用手攪拌滾燙的麵粉。

如是三五次,碗裏的麵粉被揉成個大麵團,看上去萱萱騰騰,仿佛個大饅頭。

麵人兒林用手指戳了下,一個小窩兒,隨即慢慢回彈消失,“差不多了,你也試試看,記住這個感覺,以後自己和麵時用的得著,軟硬程度基本這樣就可以,如果行太硬就加點水。”

“如果太軟呢?”金溥佑問

“你這孩子看起來挺機靈,怎麽盡問傻話”麵人兒林普嗤一聲笑出來,“如果嫌棄軟那就加點麵粉啊,我現在是做熟了,用不著,以前剛開始和麵時,總會在旁邊流出一堆拌勻的幹粉,怕的就是萬一水加多了好有個補救,不過盡量不要往裏麵加麵,因為後加的麵要完全打均勻到麵團裏並不容易,費心費力,還容易起疙瘩,所以最好是一次弄完。”

“那,那,這多出來的麵怎麽辦?”金溥佑又問

“多出來的?那也是糧食啊,自己用水調了,往鍋邊一貼,就是死麵餅子,趁熱夾塊醬豆腐或者臭豆腐就是一頓飯,好歹是正經的白麵和江米麵啊。”

“好了,咱們還得有一步,你瞧”說著麵人兒林變戲法似的掏出個小鍋來,還有一小塊白白的東西。

“知道這是什麽嘛?”

“看起來像是洋蠟”

“說對一半兒”麵人兒林點點頭,“這是蠟不假,但卻是是咱們國家的東西,是蟲蠟,產於四川,那地方有種蠟蟲,能像蠶寶寶吐絲那樣吐蠟出來,當地人就把這些蠟收集起來,挑揀幹淨後往京城送,在大清國這可是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