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酒缸收徒
倆洋人捧著幾個麵人兒如獲至寶,就要回去顯擺,載匯會辦事,替他們叫了兩輛洋車提前付了車錢,載著他們往東交民巷而去。
麵人兒林今天大賺一筆,笑得和花兒似的,他也知道財不露白的道理,將兩張鈔票貼身揣好,趕忙收了攤子,邀請父子倆找個地方坐坐。
載匯自然點頭承應。
不料,麵人兒林雖然機靈,可終究還是躲不過,就在他們離開土地廟的半道兒,碰到好幾夥人,計有京城警察廳三位,偵緝處兩位,土地廟廟會管理委員會三位,本地地痞三撥,北洋兵一個班,還有吃杆兒飯的叫花子一大群……
畢竟是民國,這些窮凶極惡之人說話辦事倒也妥帖,一沒打二沒罵,就是麵人兒林原本那兩張維多利亞女王變了三個半袁大總統。
“他娘的,七分之六塞了狗洞!老子還到了京城能安生點兒呢!”在大酒缸裏麵人兒林把著杯子憤憤不平道。
大酒缸是北平酒客們最有風味的去處,多由山西人經營,挑既不落鄉又不太熱鬧的世麵,蓋個小平房以取其地皮便宜,房裏別無陳設唯有幾個大缸,蓋著紅油漆缸蓋,便當了桌子,旁邊也長凳,可有許多人認為蹲酒缸比坐在桌子邊雅飲要有趣,卻不知是為何。
缸中有酒沒酒的都用高麗紙封著缸口,顯示著本號是藏酒逢夫的老字號買賣,不是現提現賣的新雛兒。
靠門處是櫃台,櫃台裏麵擺了一列酒壇子,旁邊是一個台架,擺滿了各色各樣的小下酒菜。
麵人兒林點了蝦米豆腐,熬白菜,煮花生,炒麻豆腐,豆兒醬,小的一碟才五分錢,大的不過一毛,除此以外也就無甚可點了。
都是素菜,蝦米倒是葷腥,可誰都不會覺得這是葷菜,麵人兒林覺得麵子上過不去,可奈何這大酒缸買賣也不好,就不敢存葷菜,生怕賣不出賠錢。
麵人兒林對著架子上上下下踅摸半響,終於又找到一份酥魚,算是多了葷腥,沒辦法,又叫了半斤清水餃子,半斤水沒油的餛飩,掌櫃大力推薦的叉子火燒便免了。
好在這大酒缸就有門前賣小吃食的,回過鍋的白坊活驢香肉切了一小包,椒鹽羊頭肉一小包,總算讓台麵上不算太難看
麵人兒林和載匯落座後便每人先叫了一“個”的高粱酒,這是大酒缸特有的計量單位,一“個”是二兩,倘若客人隻有一兩的酒量,也可以要半個酒。
以喇叭壺盛酒上席麵,客人自斟自飲。
夥計對各桌顧客用酒多少的浮記方法,也很有趣。大多用一塊木牌擺在櫃上。上麵寫明各桌號數,如“一桌”,“二桌”。然後用預先寫好各種分量數的圓紙片擺在木牌上,如一桌吃酒半斤,便把寫半斤的紙片擺在木牌的一號上。憑此算帳,以免誤漏。這個法子說起來實在笨得很。
今天這頓自然是麵人兒林請客,“他娘的,原本還想請載大爺去東新樓呢……早就聽說哪兒的九轉大腸和三不沾是京城一絕,結果……”麵人兒林越說越氣,大酒缸是窮人樂,實惠為主,所做的菜肴多以佐酒,也就不甚細致了。
“哎,誰說不是呢……老兄你今天好容易發筆洋財,我看著也高興,何況你還是麵人兒李的師哥,說起來咱們這算是有緣了。”載匯這邊也搖頭“可沒想到……”
“哎,林師傅,你剛才說在天津得罪惡霸了,到底是怎麽回事,都是惡霸了被你得罪了,他們還能讓你活蹦亂跳跑京城來?”金溥佑問道
“這孩子怎麽說話來著!”載匯不高興,輕輕拍了兒子肩膀一下,以示向麵人兒林道歉,不過那動作看起來就跟給小家夥撣灰似的。
麵人兒林性子爽利,倒也沒放在心上,一口將杯中酒幹了,大聲道:“痛快啊,這事情,我幹得可痛快極了,可惜沒人說,我憋得難受,今天幸虧碰到載大爺,在這種地方酒杯擺開,就算您不問,我也得說出!”
原來麵人兒林在天津買賣幹得異常紅火,和麵人兒李落魄到要拉車是截然不同。
天津衛到北京城也就會二百多裏地,快馬一天能幹來回,可兩地人的性子完全不同,天津地處九河匯聚處,海河入海口,是北方一等一的大碼頭,尤其是南方漕糧進京,不管是走京杭大運河還是海運,都得到天津卸船,然後用馬車運到北京,一來二去,這地方便成了商業大市,有錢人多,也願意花錢,尤其是大清國完蛋後,京城受了害,可天津卻得意不少,好多遺老遺少,高官太監,在大清國垮台時黑了銀子,便逃到天津的洋租界裏,買上一棟宅子,舒舒服服當起寓公來。
所以,同樣都是捏麵人兒的,麵人兒李在京城要靠拉養車才能養活自己,而麵人兒林,至少能頓頓吃上白麵饅頭。
因為是碼頭城市,欺行霸市的惡霸也多,海張五就是其中之一。
這天,麵人兒林給住在英租界香港道的小德張送了幾個精細麵人,得了不少賞錢,便去八大成之一的聚慶成開開葷,挑個角落座兒,老爆三、八蒸豆腐。素什錦,外加二兩直沽燒,有滋有味的喝著。
這時外麵來客人,中間一位穿得闊綽,大腦袋,中溜個子,挺著肚子,架勢挺牛,橫衝直撞往裏走。站在迎門桌子前的人一瞅,趕緊吆喝著:“張五爺可是稀客,貴客,張五爺總共三位———裏邊請!”
這便是海張五,此人最好麵子,是以茶館飯店的跑趟夥計見他來了都得吊著嗓門喊,不知道還以為要唱“叫小番”呢。
都知道海張五有勢力要麵子,所以食客聽到這吆喝也都得放下筷子看這位爺擺譜兒,按新話說,那就是行注目禮。
可麵人兒林懶得管,他是靠手藝吃飯的,管他海張五、山張六,隻當沒看見,自顧自小酒滋溜。
海張五這邊頓時不樂意了。
二樓雅座也不去,就在大堂要了張桌子,還就在麵人兒林旁邊,點了酒菜後開始吃起來。
幾杯黃湯下肚,嘴裏便不幹不淨起來,一個幫閑跟班道:“這不是麵人兒林麽,聽說他有個絕活,嘴上和你說話,兩手放桌子下,一會兒工夫,就能捏出說話人的樣子來……”
海張五嗤笑一聲,用全店都聽得到的聲音大喊:“捏個嘛玩意,狗不理包子吧……”
若是在平時,麵人兒林三兩口吃完東西趕緊會鈔走人,可這天,他喝得有點多,頓時不高興了,也不說話,隻是打開箱子,右手拿起塊和好的原料麵來。
順手關上箱子,他眼睛盯著桌上菜,右手捏著酒盅時不時咪一口或者夾上一筷子菜,左手放在桌子底下。
片刻功夫,酒菜清理幹淨,左手也放到了桌子上。
嘿,大夥一看,可不是就是個小號的海張五麽,雖然沒上色,但依然像極了。
麵人兒林不說話,把這小海張五往桌子上一放,自顧自找掌櫃結賬,然後背著木箱子大馬紮慢悠悠出了聚慶成。
海張五頓時臉上掛不住,在後麵喊了句“這破手藝糊弄鬼呢?賤賣也沒人要。”
麵人兒林當然聽到了,但也不說話,自顧自離開。
第二天,他照常出攤,但原本四大金剛可都不賣了,玻璃櫃裏清一色的海張五,個個都和活人一模一樣,更可氣的是他還在“麵人兒林承做麵人堅固耐久”的牌子上貼了個條,上書五個大字“賤賣海張五”。
確實賤賣,原本這玩意怎麽都要幾毛一個,現在倒好一毛錢倆……還有規矩,一個人最多買仨……圖的就是個薄利多銷!
誰見了誰都得樂。
海張五無奈,隻好偷偷找人全部買下來。
為此就把麵人張記恨上了,當然天津衛有天津衛的江湖規矩,這事情本就是海張五錯在先,何況他家大業大卻和個手藝人較勁,傳出也是說他新鞋踩狗屎,不好聽的很。
故而明麵上他不敢拿麵人兒林怎麽樣,但私下底……那就不好說了,做海商買賣的哪兒有善人啊……
麵人兒林說完,父子倆也笑作一團。
“那是得來避避風頭”載匯敲著桌子道“而且一時半會都沒法回去……海張五此人,我雖然在京城,但也聽到過,據說是靠販私鹽起家,還是原本盛京將軍的義子,大清國沒了,但他有錢,所以勢力還是很大,又是鹽梟出身……”
“誰說不是……”麵人兒林在笑“這事情說起來真他娘的痛快,可也是真他娘的混,要是我當時和其它人一樣,看海張五幾眼,甚至上去請個安,不就是嘴皮子打個滾兒的事情,那我這還在天津衛求食呢,雖然這裏是首都,但說實話,做買賣可真不行,哎,也難怪我那師弟……”
於是,載匯又把當初如何認識麵人兒李,如何拜師,麵人兒李又因何離世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金溥佑在旁邊聽得難過,可心裏卻吊著,他生怕載匯萬一又要說到烏雅氏而犯病。
好在今天的載匯似乎完全好了一樣,說話和當初一樣極清楚又有分寸。
麵人兒林聽完也是不言語,隻是又給兩人各叫了一“個”酒。
載匯舉起酒杯道:“小弟還有一件事情想請大哥幫忙。”
“載大爺,萬萬使不得”麵人兒林嚇一跳,載匯雖然說話客氣,待人謙和,但終究是讀書人還懂洋文,在這個時代算是了不起的人物了,雖然眼下衣衫有些襤褸,但這種人若是要東山再起倒也不難,反正這些年奉係、皖係、直係鬥來鬥去,今日階下囚,明日座上賓,後天便是公門中人的情況屢見不鮮。
而他麵人兒林,估計也就捏一輩子麵人了。
“載大爺,我先幹了,你隨意……”
“林先生……”載匯也一口幹了,喝得太急不由得咳嗽幾聲,金溥佑連忙給他捶背。
“載大爺,您是不是想讓我收下小少爺,傳他手藝?”麵人兒林卻先開口。
“正是……隻是拜師費”載匯有些不好意思,“我們,我們”
“莫要說這些,今天若不是載大爺幫忙,我可做不成這生意,拜師錢什麽的也不用說了,但收徒弟之前,我得先問小少爺幾句話。”
“林師傅叫他溥佑便可。”
“好,溥佑,我知道你喜歡這行,幹這行能吃飯,可能不成吃飽還得看天意,咱們是靠手上功夫吃飯,但這世道妖魔鬼怪太多,就像今天,你也都看到了,所以這個準備你有沒有”
“有!”載匯堅定點頭
“你學成後,再不愁吃喝的時候,你會捏什麽呢?該有的老玩意我都會教你,可我想聽聽你腦子的。”
金溥佑沉默半響,最終低著頭,輕輕道:“我想,我想捏個額娘出來,他生了我,養大我,卻連張像兒都沒留下來,現在我能把他記得牢牢的,可以後呢,十年,二十年以後呢,我想學捏麵人,是因為我真的喜歡,我覺得,我天生就該幹這行,另外也是希望學會後,趁我現在還記得……我,我……”
說到這兒,便再也說不下去。
載匯在旁邊聽著,忽然間臉色煞白,雙目緊閉,嘴中發出痛苦呻吟,金溥佑顧不得別的,連忙上前抱住他“爸爸,爸爸,你別走,你別走!”
片刻後,載匯睜開眼,神情疲憊的道:“佑兒,爸爸不走,爸爸還在……爸爸不走……”
麵人兒林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卻也不說話,他知道這對父子之間的傷痛太甚,他一個外人還是裝不知道的好,否則不管他說什麽,隻怕都隻會起到反作用。
麵人兒林在吃飯時反複強調過,學手藝很苦也很累,不但要用勁更要緊的是必須時刻用心,可學成之後,也確實能找到飯轍。
哪怕京城賺不到,可以去天津,可以去青島,甚至可以去十裏洋場的上海,那些地方有錢人和洋人更多,賺他們的錢,比窩在京城裏找苦哈哈討飯吃可是要方便省力的多。
就如同麵人兒林說的,當他去給小德張送麵人兒時,昔日的大太監絲毫沒有架子,付錢爽快不說,還親自和他聊了一小會兒,主要就是提出想捏點兒特別的,外麵行市上沒有的,於是一個說,一個聽,並且就技術上能否實現提出觀點,小德張聽了,也不惱,摸摸光溜溜的下巴便開始換個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