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從洋鬼子到洋掌櫃到洋大人

果然載匯是對的,雖然號稱是元旦年初一,可這趕集廟會還真就開在土地廟。

京城土地廟多,但能開廟會的也就是金甲土地廟。

這廟在京城土地廟界名聲最大,可門臉兒卻最小,就坐落在垂則胡同,這是民國後改的名兒,嫌其原名不雅,在前清叫追賊胡同。

民國就是這樣,一切新氣象,不但要過新曆新年,胡同老名兒也得改,哪怕你從明朝叫到大清,一聲令下還得改。

這廟能有大名氣,還有個趣聞。

這小小的土地廟原本是個關帝廟,香火一般,信徒也隻是附近居民,,在大明末年,李闖攻城最急的時候,這兒有個叫王四的更夫,喝醉後溜達到土地廟前,不知怎麽的,就把關老爺的黃袍扯下披到自己身上,還把提著那把青龍偃月刀,到處嚷嚷“闖賊膽敢進城,就活劈了他”,一時間老百姓紛紛傳言,關聖帝顯聖保佑大明。

那時闖軍大將劉宗敏已經攻破阜成門,一馬當先就要直奔紫禁城,看到個黃袍大刀將,在聽周圍百姓說是關老爺顯靈,這農民起義將領雖然作戰勇敢,卻都迷信鬼神,一下子自劉宗敏以下都竟然不敢上前。

王四喝多了發酒瘋,見劉宗敏的隊伍前來,非但不跑,反而提刀追上去,嚇得劉宗敏撥馬就往胡同鑽,後來李自成不信邪,派兵上前,這才發現是個醉鬼更夫,於是一刀梟首了事。

之後順治臨朝得知此事,為收買人心,便說王四乃大明忠臣,理應表彰,於是下令重修廟宇,封王四為本地土地爺,還給塑了全身披掛金甲的像,王四本是小小的更夫,活著時吃苦受難,死後卻配享關帝,所以此廟便叫做金甲土地廟。

而嚇得劉宗敏掉轉馬頭逃竄的那條胡同也就叫了追賊胡同。

也不知道是不是王四顯靈,大清國國祚200多年,附近倒是變得越發熱鬧,沿街都是鋪子,每月還有廟會。

載匯牽著金溥佑的小手徜徉其間,一路下去,耍狗熊的,撂臨時搭棚子唱戲的,金皮彩掛,平團挑柳應有盡有。

相比下來,倒還是金溥佑顯得沉穩,載匯興奮異常,仿佛從來沒來過似的,可站在攤兒前,他又能準確的說出其中關節奧妙所在。

金溥佑吃著糖葫蘆,聽著撂地說相聲彼此拿對方爸爸開心,世界又回到了他理想中的狀態。

12歲的孩子眼裏,隻要這樣的日子能維持下去,哪怕天塌下來都無所謂。

“嘿,溥佑啊,快看看這是什麽?”載匯牽著他往一處人多的攤位而去。

金溥佑個子小,抬眼隻看到前麵都是人腿人屁股,載匯則不停的和人打招呼,這才帶著他擠到內圈。

頓時金溥佑的眼睛被吸引住了。

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

一個展開的大馬紮,大員有兩尺來高,馬紮上坐一個人手藝人坐在上正專心致誌的捏著麵人兒!

他是個開蓋的箱子,裏麵擺著各種上好顏色的麵團兒,各色小巧的工具一字兒排開,箱子上麵架著個小小的玻璃櫃子,裏麵擺放著各種成品。

那箱子外側掛著塊木牌子,上麵寫著一行大字“麵人兒林承做麵人堅固耐久”。

金溥佑立刻走不動道了。

要說這位的手藝真不錯,玻璃櫃裏擺著的麵人兒可真不少。

而且都是好東西,金溥佑記得麵人兒李當初說過,麵人兒的好壞全看底,如果麵人是插在個小竹棍兒上,讓人拿著的,那隻能說是趕工的活兒,顏色漂亮,形象也挺逼真,但這是用來哄小孩子的。

真正賺錢的好貨色,從外麵是看不到竹棍的,是直接站在紙托子上。並且都是成套的,比如八仙過海,四大金剛,五福捧壽,最差的也是三英戰呂布。

這樣一套玩意兒,碰到好主顧,叫價一塊大洋起,尤其是那些旗人遺老遺少,前清時,他們是是麵人兒的消費主力,但到了民國,沒了鐵杆莊稼的旗人比落地的鳳凰都不如,有點家產的也都被掏空,沒家產的就更苦了。

但少了這些人又多了新的客人,尤其是這些年民國了,改良了,京城的西洋人多了起來,不光是洋和尚洋尼姑以及外交人員,現下洋行一家家的開起來,裏麵用的可都是洋鬼子。

此刻,有倆洋人站在麵人兒林的攤位前。

年紀都在20出頭的樣子,男的西服革履披著毛呢大氅,年紀輕輕卻留著絡腮胡子還拄著根文明棍,最讓大夥眼睛瞪得溜圓的是,邊上的洋婆子,眼珠比翡翠綠,頭發比蜜蠟黃,尤其這個鼻子可家裏的玉山子都高,光長這樣也就算了,畢竟皇城根兒腳下的子民,誰沒見過幾個洋人?

關鍵是這洋婆子毫不害臊,光天化日之下,就勾著那男洋人的胳膊,男女大防是一點兒都不要了!

此刻。兩人正嘰裏咕嚕的不知道在說啥。

麵人兒林看上去三十七八的樣子,相貌粗獷,身上裹著破棉襖,盤得扣子都散了,也不去縫補,用寬板腰帶一紮,踢著光頭,濃眉大眼的,可手卻靈巧的很,隻見他用一根小牙簽,連碾帶抹,三兩下,就做出個老壽星的頭像來。

但他明顯有些緊張,金溥佑以前見過麵人兒李做做活計的時候,根本是頭都不帶抬的,一門心思幹完活才,仰仰脖子,就為這個才給女兒畫地為牢。

可今天的麵人兒林卻不一樣,手上在弄,頭也頻繁抬起,最終在做老壽星身上衣服皺褶時,手一抖,把個壽星翁生生給擠成兩段。

這下子麵人兒林生氣了,老壽星的身體已經完工大半,身上五顏六色的“麵”料不少,成了廢品後,這些材料就全浪費了,這可是白麵啊!

這年頭京師警察廳統計說,全北京能有八九十萬人住著,可大夥心裏都明白,能頓頓精米白麵的,能有十分之一就不錯了,剩下大半都是吃雜合麵的主兒,再往下就是靠純棒子麵兒或者地瓜果腹的窮苦人。

所有看熱鬧的人都能理解麵人兒李的懊惱與不滿,珍貴的高等糧食,自己沒法吃,還隻玩著用來換幾個錢回家開飯,結果倒好小麻球那麽大一坨就算是廢了。

麵人兒李也不說話,順手把這老壽星的身子搓了個圓球,拿個棍兒一捅上,遞給了在旁邊看熱鬧的金溥佑,“拿著玩吧,今個兒真是晦氣,倆洋鬼子嘰裏咕嚕,搞得老子心神不寧,否則捏個孫悟空送小少爺。”

“謝謝,謝謝您”金溥佑接過,雖然隻是個小麵球兒,但全是個五彩斑斕的球兒,也是他這些日子來唯一獲的玩具。

載匯在旁邊聽了若有所思,隨即湊到那倆身邊,說了幾句洋話,那男洋人聽到有人會洋文,非常開心,朝著載匯就是一通說,載大爺那洋文水平,也是來是康姆趨勢狗的水平,這一聽白毛汗都出來,連忙拱手,又是結結巴巴幾句,還打著手勢。

洋鬼子撓撓頭,接下來說話可就簡單多了。

載匯倒也能聽明白個五六分,隨即對麵人兒李道:“這倆洋人倒是沒惡意,反而是覺得你這玩意漂亮好看,尤其是這洋婆子更是喜歡,但他們都不會說中國話,也不知道你老哥的玩意是不是賣。”

麵人兒李一聽頓時開心了,一拍大腿,“賣,當然賣,不賣我吃什麽啊!嘿,這倆洋鬼子倒是識貨。”

“那老兄你開價啊”載匯笑道,隨即朝他眨眨眼“這兩位是真喜歡你的玩意!”

麵人裏隨即會意,也朝載匯眨眼,“可,可,咱不曉得這個該賣多少,要不您給問問兩位洋掌櫃?”

顯然他心情大好,不過幾個呼吸間,麵前兩人的身份便從洋鬼子變作了洋掌櫃。

顯然,麵人兒李也懂行,他不開價,拜托載匯去套套對方口風,瞧這倆還挺雛的,沒準能要個好價錢來,到時候他會不會忘記“謝謝”載匯。

載匯何等機靈的人,立刻扭頭向指手畫腳一通嘀咕。

大夥不知道他說什麽,但倆洋人的看麵人兒李的眼神卻不對了,原本是好奇欣賞,現在卻多了敬畏。

麵人兒李也不捏了,就看著載匯在談判,最終他忍不住道:“這位爺,您給洋掌櫃說的什麽啊,我怎麽瞧他們看我的眼神都變了,我心裏有點發毛,咱可都是老北京,我,我這可是偏您了啊!您可千萬得說點好的。”

“別發毛啊,我和這二位說,別看您在街上做小買賣,但在前清也是伺候過皇上和西太後的,當時西太後做六十大壽的時候,您這玩意那是貢品啊!”

“別,大爺,我可沒這能耐!”麵人兒李嚇一跳。

“嗨,您怕什麽,慈禧太後都去西天了,這也死無對證不是,我和你講,這洋人就是信這套,我還和他說,你這些不插竹棍的玩意,都是真正的藝術品,是可以拿到博物館去收藏的……”

“謔,您內行啊!”麵人兒林朝他一拱手,“這些看不到竹棍的玩意,確實吃我心思,做一個怎麽也得一個半時辰,這還是我昨天就捏好了腦袋,否則更累更慢。”

“我爸爸當然內行,這是麵人兒李說的!”金溥佑也高聲道,隨即神色便黯淡下來。

“哎,你們還認識麵人兒李?”

“犬子,拜他做師傅,可惜我們福氣不夠,拜師後沒幾天,他就沒了……”載匯道。

此刻,金溥佑從懷裏摸出那根麵人兒李用過的牛角撥子來,“你看,這是我師傅留給我的念想……”

“能讓我仔細看看麽”對方道

“嗯”金溥佑把撥子遞過去,趁此機會,載匯又和洋人嘀咕幾句,這下子洋人總算說了幾句老百姓都聽得懂的話“額勒金德”“額勒金德”。

頓時人群中有人開腔:“哎,這洋鬼子會說咱中國話。”

載匯連忙解釋,“這額勒金德本就是咱們從洋話裏借用過來的……”

此刻,麵人兒林將撥子還給金溥佑:“這確實是我師弟使喚的家夥,我原本是在天津衛討口飯吃,但得罪了當地一個叫海張五的惡霸,隻能來京城避避風頭,順便看看我這位師弟,沒想到啊……”

“這位爺”載匯此時高聲道:“兩位樣掌櫃看上你那套八仙過海還有這三英戰呂布,兩套玩意兒,我要了他們20塊大洋,您看合適嘛?”

“二十”人群中爆發出低低的驚歎聲。

這算是一筆小巨款了,要知道此刻一個衙門小吏,不對,現在民國了,得叫公務員,一個月工資橫豎也就8塊錢,這8塊錢換雜合麵能養活一家五六口人呢!

好家夥,一下子是小公務員兩個半月的工資啊。

麵人兒林高興壞了,可他也老江湖,知道臉上不能太露餡,於是點點頭,“謝謝這位大爺了,您和二位洋掌…洋大人說,我還加送他們一套這四個胖娃娃組成的富貴吉祥,祝他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這後麵兩句我可翻譯不來”載匯笑笑扭頭,扭頭向倆洋人點點頭,隻見對方打懷裏摸出個錢夾子來,又是一陣嘀咕,遞給載匯兩張印著外國老洋婆子畫像的鈔票來。

載匯轉手遞給麵人兒林,:“洋掌……洋大人說了,他們嫌帶銀圓太重,身邊隻有英鎊,是英吉利國的錢,拿著這個可以去任何英國銀行兌換七兩四錢銀子,純銀,咱們的袁大頭含八成九的庫平銀是七錢二分,若是折成純銀的話,一塊大洋含銀六錢五,兩英鎊算下來能有22塊大洋,他們說了,感謝你的饋贈,找零就不要了……”

“嘿,這洋人可真是有錢”人群中頓時有人驚歎

“誰說不是,咱大清國當初賠出去多少銀子,可不是便宜他們了麽”

“哎,以前都說大清國有的是金山銀山,怎麽花都花不完,可這還不是改了民國?”

“是啊,就說大清國時候,咱們得留辮子見了老爺得磕頭,但日子好像好過得去,怎麽到了民國了,越活越抽抽?”

“嗨,你瞧瞧,這洋鬼子那麽有錢,咱可不得窮麽?再說大清國那時候有各種不好,可好歹太平,打完長毛後就沒大亂子,可你瞧這民國,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弄得宰相東陵伐木,總理北海賣魚,這民國啊,我看是藥丸!”

“噓,你不要命啦,說這話,要是被偵緝處的聽到,那是真吃不了兜著走了……”

“是,是,多謝您提醒。”

“我說吳祥子啊,怎麽咱哥兒倆剛出趟街就聽到有反賊在這兒嘀咕?”

“誰說不是,宋恩子,這民國都成立好些年了,怎麽還有這宗室黨犯亂呢,這必須得拿上啊,否則咱這五族共和可不是就是得被顛覆了麽!”

“兩位老總,我,我什麽都沒說啊,你們不能這樣,哎,哎,不能拿鐵鏈子套人我啊,哎,哎,我就說一句民國要完,你們也不能定罪啊。”

“哎呦,小子嘴還挺硬,吳爺怎麽也得賞你兩個脆的,我告你,有皇上的時候,咱給皇上效力,有袁大總統的時候,咱給袁大總統效力,總之,誰給飯吃,咱們就給誰效力,走好吧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