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調色兒
“貢品?”金溥佑好奇,“這看上去也沒啥特別啊。”
“是,尤其是有了洋蠟後,這種蟲蠟就真沒啥大用,除了咱們這行當要用到外,幾乎就留沒人使喚了,可是在前清,蟲蠟可了不得,宮裏的蠟燭都是用蟲蠟做的,蟲蠟做的蠟燭,不但照出來特別亮堂,而且黑煙子少,還有股淡淡的香氣……哎,這皇上就是講究,哪兒想咱們窮人,點個油燈,湊著做活兒,鼻子眼兒裏被薰的全是煤煙子……跟煤窯賽的”
“可是”金溥佑敏銳地發現一個問題“既然是貢品,咱們怎麽能用到?”
“嗬嗬,說你這小孩機靈還真不假。這玩意啊,能到咱們手裏還有點小故事。”
“就說四川每年往京城送這個,之前還好,可到了後來,你也知道尤其是西太後當朝,這京城啊就越發不太平,你小家小院住著,那是自然不覺的,可四九城外麵,不是鬧賊就是鬧響馬。”
“就專有一夥兒劫道的,不知道怎麽的被他們的頭目想到個路子:既然這蟲蠟隻有四川能出,也隻有內廷會用,你說要是把蟲蠟的車輛給半道上劫了,你說會如何?”
“啊”金溥佑愣住,他聰明,可畢竟是個孩子,這種問題的難度遠遠超過他年齡經驗了,“官兵把劫道的抓起來砍頭,然後把蟲蠟贓物追回?”
“嗨,大清國官兵能有這本是,宣統爺爺還穩穩坐在金鑾殿裏呢,往前不會被洋人打到京城,朝後也不會被長毛席卷東南江山,那不得回到康熙爺那永慶升平的時候?”麵人兒林的嘴裏對大清國毫無敬意。
理論上,金溥佑作為理親王的後人,宗室紅帶子,是正經的遺老遺少,應該要嚴厲駁斥,可是他對大清毫無感情,甚至對於那位少年天子更是憤恨,都是太祖皇帝後人,咱倆生辰八字又都一樣,憑什麽你吃香的喝辣的,我就得在大雜院受窮。
這段時間茶館裏常有說書先生講小皇帝的故事,言下之意說他三歲即位,雖然得享九五之尊,實際上麵對的這破破爛爛的江山,也是個可憐人。
金溥佑路過茶館時,若聽到這些,立刻往地上狠狠啐一口,然後捂住自己耳朵快步逃離,就他還可憐?瞧瞧自己……同樣生辰八字,那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所以,對於麵人兒林的大不敬,他隻當沒聽見,甚至有種想參與了一塊拽咧子的衝動。
“好,繼續說回這蟲蠟。實際的情況就是,這玩意被劫了之後,押送的根本不敢告官,因為告官非但沒用,還會被官場中人借機拿住把柄,事情會變得麻煩。”
“那怎麽辦”金溥佑好奇了。
“這就是北京城的奧妙所在,因為這蟲蠟除了內廷沒人敢用,誰用誰殺頭,所以根本賣不出去,於是押送的或者說四川負責送蟲蠟的官員就會找京城地頭蛇,打聽是哪家劫了蠟車,然後托中人去講和,許上多少銀子,這才把車贖出來。每年如此”
“呃……”金溥佑有些無法理解“第一年是這樣,第二年,就不能換條道兒麽?”
“嘖,這押運的官兒也不傻,這蟲蠟被劫,當然是他的責任,可是蟲蠟無法按時交到內廷,那就是整個四川官場的責任了,所以後來這家夥出門前,就找當地籌一筆銀子,算是買路錢,而山裏劫道的和成了打夥做買賣的,掐好時候,算好地點,明晃晃刀子一亮,押車的全跑了,他們把車拉回寨裏,等送上門的贖金,你說四川那邊是不是真有那不開竅的,不願意發這劫道財的死心眼官兒呢?肯定有,那就幹脆一刀殺了……”
“長此以往,每年蠟車都得被劫一回,必須等押運的送錢贖回來。當然了,可能在四川籌了1000兩銀子的贖金,還沒處四川境便先孝敬了上司400兩,同僚200兩,然後一路過來給劫道的100兩,剩下300兩,押送的官兒和兵爺都能分潤,就是民夫也能那個幾兩的花紅……一趟下來,人人都沒白跑……你說這買賣做得做不得?”
“反正錢往下攤派就是”麵人兒林冷笑“大清國啊,就有一樁好處,隻要大小是個事情,就總有聰明人能從裏麵想到賺錢的門道,而且絕無風險,從上到下都找不出毛病來……”
“咱這蟲蠟呢,就是從寨子裏買來的。要知道裝車時候,都多裝,以防止半道兒有零星損耗,於是也不知道是咱們哪位祖師爺能耐通天,從賊窩子裏給咱們找原材料……”
“反正,在大清國的時候,每年秋天,是四川蠟車到京城的時候,於是咱們這行就會湊起來,公推一個大家信服的人,出阜成門到茶館裏等劫道的過來,被蒙上眼睛帶到山裏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這賣蟲蠟的錢,據說山寨頭目是不碰的,全給下麵嘍囉兵。所以這買賣也就一直傳下來。”
“現在民國了,這蟲蠟也就不進貢了,不知道四川養蠟蟲的農家如何,也不知道那些劫道的如何……但咱們的來料可就斷了呦,不過還好,幸虧這玩意用不多,一斤就能用兩三年,我這兒還有兩斤多呢,足夠了”
“那以後用完了怎麽辦?”金溥佑問
“嗨,就算咱倆二一添作五,全部用完也得三年五載往後,這年頭,你想那麽遠幹嘛?孩子你說是不是……再說洋米洋麵洋油都進來了,而且還特別好用,洋蠟也挺好,到時候真用完了,咱們再想辦法換材料唄,活人還能叫尿給憋死?反正我看這洋蠟就不錯,又白又細,要不是我手裏蟲蠟存貨多,我也真是想去試試看。”
“這年頭做事得學會變通,不能守著死道理,你瞧這國家都在變,從大清國道民國,從袁大總統到黎大總統,又和總理衙門打出狗腦子來,國會老爺還來摻和上一腳……世道在不停地變……咱們要是不跟著變,那是死了都沒地方埋啊”
麵人兒林說著,將這麵團倒在案板上,一頓按壓,給弄成了厚餅狀態。
“最後一步,上籠屜蒸半個鍾頭,放心,因為裏麵有鹽水,所以是不會發起來了。”
等到蒸完後,倒出放在案板,麵人兒林又將小鍋座到爐子上,將蟲蠟放入。
一會兒蟲蠟融化,“看,麵團是熱的,蟲蠟也是熱的,老樣子,澆進去,然後玩命揉便是。”
麵人兒林左手持鍋,讓蠟液緩慢而均勻地流入麵團裏,右手則不顧燙,反複搓揉按壓麵團。
右手上的皮膚很快發紅。
金溥佑看在眼裏,直唑牙花子。
麵人兒林笑道:“別怕,幹這行也就這時候難受點,可等你幹多了,手上有了厚皮硬繭也就習慣了,這年頭要吃飯哪兒那麽容易,不吃點苦頭,怎麽換來窩窩頭,你說是不是……”
當一小鍋蟲蠟全部倒完,麵團也變了樣。
原本看上去隻是白白胖胖,在摻入蠟油有,起了質感上的變化,麵團瑩潤有光,看上去有些像是玉石材質。
“瞧瞧,這就算完工了,這原麵不用上色,就好看,是咱們最好的材料,吃飯住店全靠它。”
金溥佑好奇的上去摸摸掐掐,麵人兒林不說話,隻是由他施為,過了會兒才開口:“你和我當初一摸一樣,我師傅第一次教我時,我也是摸個沒完,師傅就說,別看現在摸個沒完,總有一天是碰都不要碰”
金溥佑立刻反駁道:“不會的,我喜歡這個,我,我會一直捏下去……我還得靠這個賺錢養活我爸爸……”
“好小子,倒是有誌氣,希望你這口氣啊,一直存著,隻要這口心氣在,幹啥都能成事當狀元。”
“對了,忘記說了,這叫原麵,能放好久,所以一次可以多做些,但第二天要用的話,記得重新上鍋蒸個一盞茶的功夫,這樣就有軟了。”
金溥佑點頭如雞啄米,這些都是今後安身立命的本事,必須得好好學著,記著。
“接下來,趁著麵粉冷掉,咱們得做好調色準備。”
“紅黃藍綠,都不稀奇,就是文人作畫的顏料,去那字畫商店賣就是,這東西倒是不用挑上等品,而且要的量也少,和夥計掌櫃說幾句好話,他們也就三錢不值得兩錢賣給你了,所以怎麽這行是手藝,可也得綱口好。就和天橋打把式賣藝一個意思,光說不練是假把式,光練不說是傻把式,又說又練是好把式。”
“當然了,咱們和那賣大力丸的不一樣,那玩意是騙人的,所以綱口一定要了得,他們行內都有一套自己的話兒,能套住你,又騙又嚇哄得你花錢。咱們呢,捏好的玩意兒就是最好的幌子,到時候嘴巴上誠懇老實些就行,過於油嘴滑舌反而惹人厭。咱們就是去店裏賣料的時候用嘴用得更多。”
“唯一的例外是黑色。”麵人兒林撓撓頭,“我師傅說,這個不能偷懶,其它色兒都能買到,可黑色必須得用鍋煙兒。”
這時候都是燒灶台或者爐子,燃料要麽是木材要麽是煤球,時間久了,鍋底便會結上一層又細又薄的灰來。
色作純黑,也有這窮人家的姑娘,用這鍋煙挑水來畫眉毛。
“不過,現在這鍋裏有熱水,爐膛火還旺著,咱就不去折騰了,我自己箱子裏還帶著些,先用了再說,過幾天方便,咱們再從這大鐵鍋上往下刮,我尋思著,刮一次,怎麽也能用上大半年。黑色的用的不多,主要就是頭發。不能用字畫中的青色料的緣故是,青料不知道為啥,幹了後,特別容易掛霜,你想想,挺好的麻姑捧壽,放了兩天再瞧,仙女就成老太太了,客人非得上門砸攤子不可。”
接下來,麵人兒林不說話,隻是將各種顏色顏料先過篩,剔掉顆粒粗的,然後加水攪合均勻了,又將已經冷卻的麵團搓成長棍,再截成劑子,又將劑子搓圓,壓扁,仿佛餃子皮似的,最終左手食指拇指相扣,形成個圈兒,再降小麵皮餅放上去,中間略略下垂,於是便將調好的顏料水倒入。
又小心翼翼將四周麵皮提起,然後像包包子似的捏起來,“這樣不撒湯不漏水”
然後愉快的揉捏起來,片刻一團團彩色麵團便誕生了。
“行了,最後還差兩樣,看到麽,我這綠色顏料水還留著些,知道為什麽麽?”麵人兒林問。
金溥佑當然隻能搖頭。
麵人兒林又變戲法似的從箱子裏摸出個小紙包來,打開裏麵是鋸末。
“這是我特地找木匠弄來的,不管木料,隻要是鋸末就成,看好了”說完把鋸末全倒進綠色的顏料水裏,很快鋸末吸飽水分後都變作了綠色。
麵人兒林將裝著鋸末的小碟子放到灶台邊上,使其受熱,沒一會兒水分蒸發完,隻剩下被染成綠色的鋸末“這玩意就是用來做草地的,粗活計用不到,可細工的時候,用褐色調一點點黑色,做出泥地的樣子來,再撒上這綠色鋸末,稍微用力那麽一壓,看上去就和毛毛拉拉的真草地似的,當然要是考究的話,還可以用綠色加黃色,調出嫩綠,綠加黑跳出墨綠,三個色兒的鋸末混起來用,看上去就更加像真的,不過,這實在吃功夫,也就是給小德張定製時候會用上,反正他有的是錢,隻要活兒漂亮,外麵同行沒有,送到他跟前,他就能給賞。”
“還有這個”他有摸出個小瓷瓶,卻沒有從裏往外倒東西,隻是在金溥佑麵前晃了晃,“這個隻是給你看看,今個用不著,這玩意說起來叫金粉,可實際上天曉得裏麵是啥,總之金燦燦的,也是從書畫鋪子裏淘換來的,用的時候,調在在清漆裏,專門用來給將軍的金甲上色……特別漂亮,尤其是日頭下,都有點晃,不管大人小孩見了都挪不開眼。”
金溥佑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
“師傅,你說這是用來做金甲的,我不可就想到昨天咱們碰麵的地方了麽,金甲土地爺廟,你說這土地爺是用這玩意上色的麽?”
“這……”麵人兒林撓撓頭,“按理說大廟裏的菩薩佛爺都用的是真金,所以大夥才說佛像麵兒上刮金,鷺鷥腿上劈肉……可這群禿驢日子好過,善男信女供奉不斷,再看那土地廟,雖然說是金甲土地爺,可講到底就是個酒鬼更夫,還是被砍頭橫死的,你瞧周圍鄰居,去拜拜是有點,但要說花錢裝金身,我看是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