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海客瀛洲

卓晏家的院子叫“樂賞園”。因為建在山間,為了安全,所以院牆既高又厚,確實是卓晏那位應天都指揮使父親的風格。

阿南和朱聿恒住的桂香閣靠近花園,阿南進門時,一抬頭看見匾額上的花紋,便停下了腳步,眯起眼睛打量著。

卓晏順著她的目光看了看,說:“這是杭州這邊的老師傅特意給弄的,說這是葛家的標誌,他們當年給葛家修宗祠時,葛家給過紋樣。”

阿南端詳著上麵的四翅飛蟲,笑道:“對哦,葛家是用蜉蝣作為標誌的。”

畢竟,世人都愛富貴吉利、久而彌堅之物,很少人家會用這朝生暮死、虛浮渺杳的蟲子。

卓晏則詫異不已,問阿南:“咦,你一眼就認出是蜉蝣?我剛看見時,和別人一樣都以為是蜻蜓呢。不過我娘住進來之後,從沒注意過這個紋飾,我也把這茬忘了。現在看來,工匠們的馬屁算是拍到馬腿上了。”

“確實很像,所以往往會有人將蜻蜓認成蜉蝣。”阿南說著,笑微微地瞥了朱聿恒一眼。

朱聿恒瞥了蜉蝣一眼,依舊麵無表情。

桂香閣臨水而建,水風吹來,肌體清涼。

用過了中飯,阿南與朱聿恒坐在池邊乘涼。阿南從包袱中摸出幾根鋼圈,又做起她那奇怪的圈環來。

做兩下,她嚐試著拉幾下,又皺皺眉,把新裝上的一個圓環給卸掉了,拉成橢圓之後,再度連接上去。

朱聿恒擲著骰子練手,看她做著這個古怪的圈環,在心中猜測了許久,終於開口問她:“那是什麽?”

她拎著圈環叮叮當當抖了兩下,說:“岐中易,和九連環差不多,你要試試嗎?”

他瞥著她手中這個由十二個圈環勾連相接的岐中易,問:“原來你喜歡做這個?”

“談不上喜歡。不過,公子喜歡玩岐中易,所以我閑著沒事,就會給他做幾個。”

公子。這麽頻繁被提起,當然是她心心念念的人。

提到這個人時,她那神情,似乎要將對方捧在掌心中、刻入腦海裏、奉在心尖上。

朱聿恒別開臉,懶得與她聊這個心心念念的公子。

她笑眯眯地將最後一個圈環扣入其中,然後交到他手裏,說:“而這個岐中易呢,則是我專門為你做的。”

他詫異地看她一眼,慢慢伸手拿了過來。

“這一副岐中易,名叫‘十二天宮’,沒有特殊的手法是解不開的,你可以試著用我教你的動作配合纏解,做一些平時絕不可能做的動作來訓練自己的手,等到習慣成自然,你也就練會這些手法了。”她按攏他的手指,示意他如何移動,如何做解環的手勢,“好好拿去鍛煉手指吧。”

夏日午後,她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帶著微微沁涼感,而他們靠在一起的肩膀,也自然而然地碰撞在了一起。

朱聿恒不自然地挪了挪肩膀,垂眼看著手上的岐中易,頓了片刻,終於動手解了起來。

正如她所言,這個岐中易確實需要特殊手法才能解開。環扣的間隔設置得刁鑽無比,手指要竭力擺出奇怪的姿勢,或曲或折,或彎或張,才能順利將那些環挪移或脫出。

“除了鍛煉你手指的靈活性,你還要多考慮考慮怎麽才能解開它。隻要你的手和計算能力相連配合,這岐中易對你就應該不難。”阿南拳起雙腳,靠在椅背上,撐著下巴看著他的手。

他是個一學就會的人,纖長白皙的手指,以她剛剛教的動作穿插拆解十二天宮,動作往往出人意表,似乎完全無視關節和筋絡的束縛。

阿南滿意地笑了。

周圍無人,她隨意地問正在練手的朱聿恒:“阿言,對你來說,蜻蜓比較重要,還是蜉蝣呀?”

朱聿恒正在解的手略略一頓,抬眼看她:“什麽?”

“別裝了,我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阿南似笑非笑地半躺在椅子上睨著他,“你追查我的蜻蜓,同時也在關注葛家的蜉蝣,而且葛家擅長丹方火藥,他娘又是葛家唯一有可能出手作案的人。所以是你安排卓晏回到杭州的,甚至我們要換地方住,也是你故意給他機會,讓他邀請你到樂賞園來,好趁機調查葛家的事情,對不對?”

朱聿恒沒想到她如此敏銳,沒有反駁,隻說道:“有些事,不讓他知曉亦是為他著想。”

“是嗎?我看卓晏對你挺講義氣的,而你為了查案,連他都可以算計?”阿南屈起手臂,將頭靠在手肘上,那雙貓一樣的眸子亮得逼人,盯著他時,似乎可以攝取麵前人的心魄。

朱聿恒垂下眼睫,將十二天宮輕扣在麵前石桌上:“我有必須這樣做的理由。”

“必須的理由,連情誼都不管了?”阿南嗤笑一聲,問,“難道不查清三大殿起火的案子,你就會死?”

他睫毛微微一顫,看著她的目光陡然波動。

“真的會死?”阿南看出他眉心難掩的陰鬱,皺起眉頭,“大家不都說皇帝對你很寵信嗎?難道找不出凶手的話,他會處置你?”

她這簡單的詢問,卻讓他久久無法回答。

要處置他的,並不是他的祖父,甚至不是任何人。

其實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究竟一步步走近他的死亡,從何而來。

“還真是伴君如伴虎啊。”阿南默認了他若不查清此事,便會被皇帝處死。不無同情地拍拍他的背脊,她朗聲道:“怕什麽!不就是三大殿起火案嗎?你現在是我的人了,說來給我聽聽,我就不信這世上有做不到的事情、查不清的案子!”

而朱聿恒抿唇沉默片刻,盯著她道:“你若真想幫我,那就告訴我,你把另一隻蜻蜓,送給了誰?”

阿南笑道:“你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問題是我先問的還是你先問的?再說我送出去的蜻蜓,又關你什麽事?”

朱聿恒靜靜盯著她,說:“送給了,你那個公子?”

阿南錯愕地看著他,差點脫口而出問他怎麽知道的,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怎麽不懷疑我,反而懷疑我家公子?”

朱聿恒不管她如何回避,隻直截了當切入:“是,還是不是?”

“是。但就算我送給公子的蜻蜓出現在三大殿火中,也不代表什麽,他當時不在順天,不可能潛入宮中。”阿南斬釘截鐵,以不容置疑的神色道,“你把當晚的情況詳細說給我聽聽,或許我能幫你探尋究竟,好洗脫我家公子的嫌疑。”

朱聿恒望著她,遲疑間,一時緘默。

這個鬼神般妖異莫測的女子,此時坐在他的麵前,蒙著頭頂樹梢的淡淡淺碧光彩,令人感覺無比恬靜。

這格格不入的衝突感,就像她明明該是危險萬分的妖女刺客,卻又在他潛入她家的時候,收住了即將劃開他咽喉的那一道流光。

還有,在黃河激浪之中,她既然能摧垮他們所有的努力,釀成千裏洪災,又為什麽要將他救起,並且不留任何痕跡地離去?

他至今也未能摸清來曆與底細的這個阿南,他真的能將一切,和盤托出,托付給她嗎?

見他遲遲不肯開口,阿南噘起嘴,不滿道:“小氣鬼,明明簽了賣身契,卻什麽都瞞著我!你賣身不賣心!”

賣身不賣心……

這個女人,究竟能不能正經點啊?

朱聿恒別開頭,忽然覺得自己剛剛對她的思量,全都成了笑話。

“不說就不說,憋死你。”阿南走到樓梯上,又旋身對他說道,“我午睡去了,你想通了來找我——記住啊,你不跟我掏心窩子,我可懶得幫你呢。”

望著阿南消失的樓梯口,朱聿恒不由得捏緊了手裏的岐中易。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卓晏來了,看著二層閣樓欲言又止。

朱聿恒知道他的意思,示意他隨自己走出院子。

“是殿下要我們打探的人,行蹤已經確定了。”卓晏隨著朱聿恒往外走,低聲說道。

朱聿恒的腳步頓了頓,問:“阿南的……公子?”

“是。他在靈隱寺後山的定光殿做法事,今天正是最後一天。”

隻沉吟了片刻,朱聿恒便道:“去靈隱。”

下了寶石山,早有快馬在等待。

沿著西湖岸一路向西南而行,夾道都是參天古木,風生陰涼。偶爾有山花在深綠淺綠間一閃而過,顏色鮮亮。

卓晏騎馬隨行,走了一段,卻見朱聿恒放緩了馬步,似乎有話要問他,但又許久不開口。

他不開口,卓晏就隻能先開口聊些閑話了:“殿下,屬下有一事……不知當不當問。”

朱聿恒將目光轉向他。

卓晏硬著頭皮,迎著他的目光說:“屬下覺得,您要是看上了阿南姑娘的話,不如直接對她坦白身份。如今這般白龍魚服,似乎妨礙殿下行事,束手束腳的,再說……”

“你想多了。”他冷冷打斷卓晏的話。

卓晏尷尬地撓撓頭,心說你跟她回家,和她同宿,她喊你小名“阿言”,你還為了她神思不屬,結果居然說我想多了?

不過既然殿下這麽說,他也隻能附和道:“是,我也覺得不可能……雖然吧她挺迷人的……”

朱聿恒神情冷漠,聽若不聞。

卓晏趕緊閉了嘴,準備勒馬退後兩步時,忽然聽到朱聿恒又開了口,問:“哪裏?”

“啊?”卓晏有點詫異,“什麽哪裏?”

朱聿恒依舊看著前方的道路,隻有聲音低喑:“我是問你,她……哪裏迷人了?”

“哦,這個嘛……”因為殿下說自己對阿南沒興趣,卓晏輕拍額頭想了一下,便也放開了說,“雖然阿南姑娘挺古怪的,大大咧咧的模樣,軟趴趴的姿態,沒個正經的。但是她往椅子裏一窩,縮起肩膀懶洋洋地癱著,眼睛又大又亮,看著就像我娘養的那些貓,忍不住就想順一順她的毛,感覺心裏格外舒坦……”

聽著他的形容,朱聿恒忍不住“哼”了一聲。

迷人。是這樣嗎?

明明想要說出奚落的話,但一瞬間他就想起,那一夜她抬起手讓蜻蜓停在掌心時,火光隱約照亮出的,她的容顏。

她的眼睛,亮得似浸在寒月光華之中的琉璃珠子,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似乎連周圍的火光都被壓了下去。

在那一瞬間,他是真的很想知道她銳利目光背後的世界,想知道她漫不經心笑容後麵的過往,更想知道她那慵懶身姿形成的緣由。

但,這念頭隻籠罩了他一瞬間,隨即,便被他狠狠揮開了。

命運如此殘酷,死亡的陰影早已降臨到他的身上。她是否迷人,她過往的痕跡,她所尋求的東西,和他又有什麽關係。

他現在唯一需要考慮的事情,就是回歸到自己天定的命運軌跡上,不負父母、祖父、朝廷和天下的期待。

卓晏毫無察覺,隻問:“殿下,您認為呢?她是不是挺像一隻貓的?”

“我對貓,沒有興趣。”他語調越發冰冷,“對她,也沒有。”

卓晏縮了縮頭,不敢再說話。

靈隱禪寺是千年古刹,山寺幽深,隱在森森夏木之中,每日香客絡繹不絕。

朱聿恒與卓晏等人隨香客入寺,先去覺皇殿上香,大殿上還懸掛著南宋理宗皇帝禦筆親書的“妙莊嚴域”金匾。菩薩金身都是近年剛剛塑就,金漆頗新,寶相莊嚴。

捐了香油錢後,幾人直往後山定光殿而去。

定光殿內供奉的自然是過去佛定光如來。後山寂靜空靈,少人行經,韋杭之和諸葛嘉等候在山道下的黃牆邊,以防有來往閑人接近山道。

朱聿恒帶著卓晏沿青石台階而上,隻覺得肩上簌簌輕聲,落了幾片殷紅的石榴花瓣。

他拂去肩上花朵,抬頭看去,隻見夾道的石榴正在開花,如殷紅的胭脂點綴在樹梢,在這樣濃烈的夏日午後,開得比日頭還要灼熱。

石階盡頭,是開啟的殿門。

彌漫的花朵一直燒到殿前,花蔭下,有個年輕男子伏案持管,坐在樹下寫著字。身後角落中,站著兩個侍從模樣的人。

朱漆斑駁的殿門,無風自落的紅花,隱約像是血色的痕跡。朱聿恒駐足在門外,目光落在花樹下那個男子的身上。

他約有二十五六歲模樣,即使獨坐時也保持著挺拔端整的儀容。

他一身素衣,俯著頭抄寫經書,全身毫無修飾,隻有右手上一個銀白色的扳指發著素淡的微光,整個人有種水墨般雅致深遠的韻味。

清淨的佛門,妖豔無格的落花,不染塵埃的男人。

矛盾又混亂的塵世,因為他的存在,調和得安靜祥和。

那人感覺到有人進來,於是,在零星落花之間,抬起頭來,遠遠望了他們一眼。

他唇色很淡,濃黑的頭發與濃黑的眉眼襯著過白的肌膚,儼然似畫中人,讓人心向往之,不忍褻瀆。

卓晏看看朱聿恒,又看看這位海客,心想,這兩人真是一時瑜亮,能在這樣的地方相逢,也真是緣分。

朱聿恒站在灼灼欲燃的石榴樹下,向那人遙遙一點頭,當作致意。

而對方也擱下了手中的筆,收好了案上正在抄的那些紙頁,站起身向他們一拱手。而就在此時,一個書童模樣的少年抱著經書從殿內出來,一看見他們,就上來阻攔說:“不許進來,我們在這邊有事呢!”

他一開口說話,朱聿恒立時認出來,這正是在黃河邊,在他昏沉之際與阿南說話的少年。當時阿南好像叫他司鷲。

海客開口說道:“二位兄台,在下正於此處為亡人抄經超度,因恐八字衝撞,不便有陌生人來往,請勿踏入其中。”

他眉眼柔和,聲音也低沉溫厚,雖然是拒絕之語,也讓人入耳舒服。

卓晏不等朱聿恒示下,自覺地出頭當惡人,問:“我聽你口音似乎是應天的,為什麽要特地到杭州來祭奠啊?應天府的大報恩寺不是更有名嗎?”

司鷲揚了揚眉,正要說什麽,男人抬手止住了他,溫和對卓晏道:“報恩寺琉璃塔尚未修建完畢,並無這邊清靜。”

“對哦,這倒也是。”卓晏回頭看看朱聿恒。而朱聿恒隻淡淡向那男人一拱手,說:“既然如此,打擾了。”

“請便。”對方和氣地應了,微微頷首致禮。

他重回案前坐下,整理自己剛剛所寫的祭文,神情沉靜如水,仿佛這個塵世予他沒有任何影響。

卓晏有點不甘心,站在門外,伸長腦袋想去看他在寫什麽。

而他已經將手中所寫的祭文放入旁邊香爐之中,焚燒祭祀。

司鷲警覺地盯著卓晏,頗有鄙視之意。

卓晏吐吐舌頭,見朱聿恒已經轉身離開,趕緊快步跟上,低聲對他說:“這人玉樹臨風彬彬有禮的,感覺不像是什麽壞人啊。”

朱聿恒沒說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位陌生的海客,確實是個令人一見可親的人物。

可惜,他是阿南口口聲聲心心念念的那個公子。

在見麵之前,他設想過無數次,這個令阿南死心塌地、心心念念的公子,會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卻未曾料想到,竟是這樣一個不染凡俗的神仙人物。

就在二人剛走下兩步台階時,驟然間亂風乍起。夾道的花樹簌簌落下大堆細碎花瓣,全都傾瀉在他們身上。

隻聽到司鷲“啊”了一聲,朱聿恒回頭看向後方。幾片尚未燒完的紙張被狂風吹起,散落半天,零落如雪片。

有一張殘紙飄過麵前,朱聿恒伸手抓住,看見那上麵的字跡,如寫字的人一樣清逸秀雅——

……葬將士之殘軀;以幽州之雷火為燈,安不歸之魂魄;供黃河之弱水為引,溯往昔之恩怨……

這祭文燒得隻剩這些,但這寥寥幾行,讓朱聿恒的眼眸一下子就沉了下來。

這字跡,他永遠銘刻在心,一眼便可認出。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他從那隻蜻蜓中發現的紙卷,即使已經殘破,依然能清晰地揭示出,這是同一個人的字跡。

而,令他呼吸為之停滯的,是那“幽州之雷火、黃河之弱水”。

這不是祭奠亡魂的誄文。

這是順天那場差點葬送了他與祖父的大火,是令萬千百姓流離失所的黃河怒潮。

一瞬間,有灼熱的血衝上他的額頭,讓他眼前這清拔飄逸的字,仿佛都似扭曲起來。

而卓晏則湊上來看了看,笑道:“這字真不錯,配得上那張臉。”

被他的聲音拉回現實,朱聿恒竭力放緩呼吸,壓住自己微顫的手,也壓住了自己即將外泄的激怒。

自小在朝堂頂端耳濡目染,他調整外表情緒何等迅速,不動聲色地拿著這張紙轉過身,交給追出來的司鷲,一麵看了看裏麵的男人,以最尋常不過的語調說道:“兄台的字清拔雋永,頗得右軍韻味。”

“過獎了。”對方眉眼疏淡,隨口回答。

朱聿恒不再多說什麽,沿著青石台階,一步步走下去。

一直守候在下麵的諸葛嘉與韋杭之跟上了他,踏著滿地的石榴花,走出重重佛殿。

就在出山門之時,朱聿恒看了侍立在旁的韋杭之一眼。

韋杭之會意,轉過身對著後方本應空無一人的道邊,指指後山,又收攏五指,做了個擒拿的手勢。

雖然阿南在黃河邊救了他,可如今看來,順天的大火與黃河決堤的慘禍,與她那個公子,絕對脫不了幹係。

朱聿恒直上飛來峰,過翠微亭,繞冷泉,於千百佛像洞窟之上,遙望對麵靈隱定光殿。

卓晏氣喘籲籲跑來,稟報道:“打起來了打起來了!本來嘉嘉……諸葛提督不想驚擾佛門清淨,因此隻出動了四個差役前去拿人,誰知那個海客竟敢拒捕。差役們強行鎖拿,結果被丟出了殿門。現下諸葛提督已親自領隊,前去捉拿那個海客了!”

身後的韋杭之給他送上一具千裏望,讓他可以精確地看到對麵的情形。

翠竹林中,石榴花下,佛殿之前,激戰正酣。

神機營士兵都是青藍布甲,諸葛嘉這個狠人,連佛門聖地都不肯留情,此時定光殿的黃牆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兩排持棍的士卒魚貫自諸葛嘉身後奔出,分成左右兩股旋轉著匯聚,將中間的素衣公子及其下人團團圍攏在佛殿之前。

碧綠的竹林如滄海,青甲的士卒如怒濤,片刻間,那邊四人已經被圍攏在包圍圈中,所有的棍頭都直指向他們,不但將所有他們可以逃脫的角度全部封死,甚至連他們要找一個可供反擊的角度都絕無可能。

“這是諸葛提督家傳的八陣圖,第二陣第一變,江流石轉。”

朱聿恒正看著,身後的韋杭之低低出聲:“這個陣法形似漩渦,由一字長蛇陣變化而來,隻是分為兩股。一股牽製敵方的力量,一股迂回包抄,隻要對方企圖發力對抗,就會身不由己被卷入這陣法的節奏,順著對手的力量,直接被牽扯過去,越陷越深,無法脫困。”

卓晏疑惑地問:“需要出動這麽多人嗎?諸葛提督連看家本領都用上了?”

“畢竟,這可是阿南的公子。”韋杭之不無同情地看著遠遠的諸葛嘉,“上次神機營在阿南姑娘手中傷亡慘重,萬一這個公子身邊人還有像阿南那樣的高手呢?所以這次諸葛嘉出動了所有精銳,要一雪前恥。”

朱聿恒“嗯”了一聲,隻見棍勢如林,棒影翻轉,確實如江心漩渦疾卷,已經封鎖住了對方所有能出手的角度。

那兩個侍從身不由己,被卷入陣中,正在苦苦抵抗,看起來比阿南差遠了。

隻是他們深陷困陣,越是抵抗卻越是卷來周圍反擊,眼看已經是強弩之末,無法自救。

司鷲看起來沒個正經的模樣,倒比他們還強些,在這樣的戰陣之中居然還能有餘力略為反擊一兩下。

唯有那素衣的公子,竟未曾卷入其中,他便如一朵白色泡沫,在急浪激湍的頂端隨陣勢翻飛,飄逸自如。

那些如風如林的攻勢,無法沾到他一片衣角。這個人,大概在一開始就洞悉了陣勢,掌控了一切吧。

這種優雅清貴又不沾凡俗的仙品人物,和憊懶散漫、總是帶著輕佻笑容的阿南,如雲泥之別。

他們真的,會有什麽理不清的瓜葛嗎?

“這個公子和阿南,怎麽有點像啊……”

朱聿恒正凝望著那邊的戰局,耳邊忽然響起韋杭之若有所思的聲音。

他的手略動了動,放下了千裏望,瞥了韋杭之一眼。

“就……很難說的,這種感覺……”韋杭之的話脫口而出後,又有點後悔,遲疑道,“不知為什麽,總覺得我們在抓捕阿南姑娘時,她麵對戰局的反應和判斷也是這樣,精準又迅速,沒有任何人能奈她何。”

朱聿恒盯著遠遠的戰場,默然不語。

見他沒說話,卓晏悄悄問韋杭之:“對了,神機營的火器怎麽還沒出動啊?嘉嘉不是說,他家傳的陣法中,已經混編了火器隊,威力更上一層樓嗎?”

“這地方太小了,如果是在戰場上,人分散一點,還可以用火器。可現在隻是佛殿前這麽一塊空地,這個陣法依據敵方動作千變萬化,所有人隨對方的身勢而進攻撤退,用火器的話,很容易就會打到自己人的,根本避不開。”韋杭之分析道,“所以這個陣法隻能用棍棒,連刀劍都不敢用,因為對方的動作無法預判,走位太複雜了。”

他們正看著,狂風突起,石榴花如點點鮮血,飄飛在青碧竹林之中。

一直在支撐的那兩個侍從,終於熬不住了,身體一歪便失去了平衡,被纏住手足,拖出了陣法。

那些洶湧的攻勢,便全都壓在了之前還能反抗一二的司鷲身上。

無數木棍齊齊朝著他趕去,眼看就要將他壓在重重攻勢之下,骨折筋斷,難以生還。

一直憑著飄飛的身法遊離於戰局之外的公子,終於撲入了漩渦之中,被卷進戰陣。

他在佛殿祈福,自然沒有攜帶武器,但仗著飄忽的身法,硬生生插入那看似水潑不進的陣勢之中,左衝右突令陣型驟然潰散,就像陡然壓下的巨石,讓湖麵所有的水退卻開去。

周圍那些持棍結陣的士卒,隨著他的身影所到之處,攻勢頓時淩亂不堪,此起彼伏的棍棒脫手,甚至擊打到旁邊的同伴身上,陣型大亂。

隻這一瞬間的陣型散亂,公子抓住差點死於群棍之下的司鷲,將他提了起來。

站在斷牆上的諸葛嘉口中疾呼:“第四陣,第六變!”

散開的棍陣再度集結,如水波平推,齊齊向著公子湧去。

公子抬手按住司鷲的後背,一腳蹬在後方湧來的棍頭之上,將他向著側方拋去。

定光殿建在後山頂,司鷲的身體在空中一翻,重重落在了下方的樹巔,然後便沒入了蒼翠之間。

隻容得這一瞬間的空隙,水波般的平推戰陣已經陡然一變,波光中驟現漩渦,將因為拋離司鷲而身子一重的公子,狠狠拖了進去。

漩渦之中猛然激起巨浪,向他當頭擊落的棍棒便是飛濺的水花,自四麵八方而來,已經避無可避,閃無可閃。

密密麻麻的棍棒如疽附骨,就像一陣橫掃的龍卷風,死死咬住公子的身影,滾滾而來。

定光殿前那條白衣身影,被諸葛家的八陣圖迅速吞噬。

然而,就在四麵八方的來勢之中,公子仗著對陣勢的精準判斷,硬生生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劈開一道口子。

在攻勢最淩厲的地方,他足尖踏上那棍頭攢集的一處,殺出天光,向上躍去。

就在他剛剛脫離八陣圖的攻勢之時,隻聽得啪啪連響,周圍埋伏的火銃手終於現身,幾十柄火銃齊射向空中的那條夭矯身影。

卓晏下意識衝口而出:“不是說怕傷到自己人,不用火銃嗎?”

韋杭之一言不發,一臉“我就知道諸葛嘉夠狠”的表情。

為了覆蓋住上方所有的空隙,那火銃中射出的並不是子彈,而是彌漫的幽藍色毒砂,將公子的身體徹底籠罩住。

然而,誰也不曾料到,公子的機變之快。

他在半空中硬生生卸掉了自己的勢頭,抓住那些跟隨自己的棍棒,身體如鷂子般橫斜翻轉,再度潛入了戰陣之中。

那些噴薄的毒砂,險險被他以毫厘之差避開,全都射入了戰陣之中。

在哀呼聲中,所有士卒的進攻動作都變得遲緩,戰陣頓時就鬆散下來。

但,人群之中的公子,也終於未能再度衝出。

顯然,他無法用陣型徹底抵擋那些覆蓋下來的毒砂,難免已經沾染上了。他那凜然無敵的攻勢,已維持不住。

在諸葛嘉的擊掌聲中,八陣圖零散的陣容再度整合。

受傷的士兵退下,新的士卒快速輪換,集結成水泄不通的攻勢。

八陣圖第七變,如一圈圈水波再度向正中間的公子進擊。洶湧的來勢,怒不可擋。

而公子那飄逸凜然的身影,終於踏落於地。

他的手垂了下來。

萬千棍影翻飛,隨著諸葛嘉最後一聲呼喝,所有的木棍密集穿插,就如編出一個巨大的囚籠,將公子牢牢困在中間,再也無法動彈。

隻在這最後的一瞬,公子忽然抬起了眼,直直看向對麵的飛來峰。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千裏鏡上的玻璃,與朱聿恒,遠遠直麵。

朱聿恒收緊了手,猛然放下千裏望。

他盯著那遠遠的定光殿看了須臾,一言不發地將手中千裏望交給卓晏,轉身便下了飛來峰。

諸葛嘉已經在山下等待,那一向孤冷的眉眼,此時也難免因為興奮而染上一層薄薄的紅暈。

“屬下幸不辱命,來向提督大人複命。”

朱聿恒剛剛看那幾波攻勢,明白諸葛嘉這次為了捉拿一個公子,在亂陣中折損了足有六七十個精銳,其實隻能算是慘勝。

但好歹已經將目標抓住,這些傷亡也算是有價值。

這段時間以來痛苦掙紮、孜孜以求的他,本該激動急切,但他自小久經風浪,越是急怒之中,反倒越發冷靜下來。

接過遞來的馬鞭,他挽著馬韁,說道:“我看那人,身手不在阿南之下,你先找個妥善的地方安置。”

“是,此人紮手,屬下一定用最安全的辦法來拘禁他。”諸葛嘉有點詫異,問,“現下不審問嗎?”

“不急,反正他已在我們手中。”朱聿恒說著,翻身上馬,又問,“那個司鷲呢?”

“已派人去山間搜尋,他受了傷,應該逃不遠。”

“務必捉拿,不可讓他聯絡同黨。”

在回去的路上,朱聿恒一路縱馬,騎得飛快。

如今,阿南的公子,已經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且明顯的,此人與那兩次大災變、與他身上的怪病,有關係。

幽州,是順天的舊名,所以幽州雷火,便是三大殿的那一場大火。雖然朝野都說是雷擊引起天火,可事實上隻有他和聖上知道,那是一場,預謀已久的縱火案。

黃河之弱水,便是那開封滔天的洪水。看似又一場天災,可阿南曾經無意透露,這也有她的責任。

天雷與洪災,如今看來,竟似是人為安排的。

不然的話,那祭文之上,又為何會出現“以幽州之雷火為燈,供黃河之弱水為引”的語句。阿南的痕跡又怎麽會那麽湊巧,總是不偏不倚出現在災禍的近旁、他發病的時刻。

她的出現,與他身上的怪病,不可能隻是巧合。

而如今,他最需要確認的問題是,阿南受命於這個公子,又將自己留在身邊,究竟是因為她真的不知道所發生的一切,還是故意假裝不知道。

如果是前者,那麽,這絕對是於他有利的事情,他甚至可以借此切入他們之間,翻雲覆雨,將局麵反轉。

如果是後者……

十指收緊,他死死按住了袖中那個岐中易,手背青筋微凸。

“阿南……”他喃喃念叨著這個名字,心亂如麻,再也無法解開手中曲折彎繞的岐中易,隻狠狠地握緊這冰冷的金屬,仿佛自己扼住的,是正要撲向他的毒蛇的七寸——

他絕不能鬆手,畢竟,隻要他軟弱一刹那,等待他的,便隻有那最可怕的結局。

卓晏跟著朱聿恒回到樂賞園時,看見門房正聚在一起,聊得口沫橫飛。

而阿南這個閑人,正抱著隻貓靠在廊下,一邊聽他們聊天,一邊在貓身上揉來揉去。

卓晏的母親無法出門,就在院中養了十幾隻狸奴,每天打理它們打發時間。阿南手中的貓正是其中一隻。

阿南那懶洋洋的姿勢,比懷中的貓還慵懶。

她當然還不知道,剛剛靈隱一場大戰,她的公子,已經落入了朱聿恒的手中。

卓晏偷偷望了朱聿恒一眼,似有點心虛,卻見朱聿恒神情如常,連睫毛都沒多動一下。

為了掩飾自己,卓晏一別頭,正想責問門房怎麽如此不經心,有個年輕點的已經上來笑道:“世子,您可回來了!今天真是喜從天降,舅老爺來了!”

“舅老爺?我娘的大哥?我大舅來了呀!”卓晏驚喜不已,對朱聿恒解釋道:“年前我聽說大舅替雲南衛所研製改進了一批大炮,得了賞識,上報朝廷後將功抵過得了赦免,還謀了個八品的知事。這不,我從小就沒見過舅舅們,我娘也已經與家人二十餘年未見了,這下我娘該多開心啊!”

“咦,能改進大炮,這麽說你大舅是個能人呀!”阿南在旁邊撓著貓下巴,笑道,“我也要去會會。”

幾人還未走入第二進院落,忽見一隻貓從內院躥了出來,金黃的後背雪白的肚腹,毛發柔軟,正是之前被卓夫人抱在懷裏的那隻。

卓晏抬手去招呼它,對阿南說:“這隻是我娘最喜歡的‘金被銀床’,摸起來最舒服了,我娘輕易不離手的。”

誰知那隻貓看了看他,隻將尾巴一甩,轉身便躥上了牆頭,根本不理他。

“我家貓兒就是這樣的,隻聽我娘的話。”卓晏有點尷尬地訕笑著,帶他們順著回廊往裏麵走。

還沒走幾步,便隻見一個婆子奔了出來,指著蹲踞在牆頭的金背銀床怒罵:“小畜生,居然敢抓撓主人,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卓晏忙問那個老婆子:“桑媽媽,怎麽回事?”

“哎呀少爺您來得正好,這貓膽大包天了,夫人好好兒地去抱它,它居然把夫人的手抓破了。”桑婆子叉著腰,憤憤道。

卓晏隻能趁她罵累了喘氣的間隙,問:“我娘在屋內嗎?”

“在,剛跟舅老爺聊著呢,親兄妹一別二十多年,在屋內說話,我們都退到院子裏了。誰知那貓忽然就跑進來了,躥到堂上直撲向夫人。夫人下意識抬手去抱它,結果這畜生抓了夫人一爪子,轉身就跑了!”桑婆子說著,轉身帶他們到屋內去,一邊絮絮叨叨道,“我出來追貓了,不知夫人是否已經包紮好傷口。”

這邊說著,那邊傳來一陣紛紛攘攘,進門一看,滿園都是著急忙慌的人,有人提著熱水,有人絞毛巾,還有人喊著去請大夫。

卓晏拉住身旁一個小丫頭,問:“這是怎麽了?”

“夫人,夫人心絞痛呀!”小丫頭急得眼眶通紅,話也說得結結巴巴,“夫人手被貓抓了之後,驚得跑回了內室,等我們追進去時,夫人已經因為受驚過度,心口疼而躺在**了……”

卓晏“啊”了一聲,趕緊就往裏麵跑去。

堂上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正站在內室門口,他往洞開的門內看去,滿臉的疑惑與惶急。

卓晏一看便知道這該是母親的大哥了,忙上去跟他見禮:“您一定是我大舅了?晏兒見過舅舅!”

“晏兒啊,大舅可真是第一次見到你。”二十年的充軍生涯,讓這個飽經風霜的男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上一些,他鬢邊白發叢生,傴僂著背,拉著卓晏的手微微顫抖,在他臉上尋找自己妹妹的模樣,“你都長這麽大了,和舅舅還是第一次見麵。你看我來得這麽急,也沒給你帶個見麵禮……”

“唉,見是見了,就是還沒說多久的話,那貓就撲到你娘懷中,把她手背抓傷了,還正好劃在當年她手腕的舊傷上……唉,你娘這傷啊,又讓我想起了當年,她不容易啊!”

許是多年鬱卒養成的習慣,他一句一歎氣,卓晏抬手撫撫他的背以示安慰,然後跨入屋內去探望。

阿南見現場一團糟,便往旁邊柱子上一靠,問身旁的朱聿恒:“下午去哪兒玩了,怎麽找不到你呀?”

朱聿恒淡淡道:“西湖邊散散心。”

“湖光山色這麽美,想通了嗎?”阿南笑眯眯地撓著貓下巴,問,“要不要把一切都跟我講講,讓我幫你查清真相呀?讓我證明給你看,我家公子絕對是無辜的。”

剛剛抓捕了她家公子的朱聿恒,沒有回答她。

阿南也不勉強,和卓晏的大舅搭話去了:“葛大人,你們兄妹闊別二十年,如今終於重逢,真是可喜可賀啊。”

“是啊,隻是沒想到,十妹與我如今已是相見不相識了,這二十年她蒙著麵生活,也是苦啊。”葛幼雄哀歎道,“不過,雖然二十年未見,但骨血相連,我一眼就認出我妹子來了!她還說起我們故去的娘親帶我們回娘家時,外婆給我倆親手做的魚餅蝦醬……”

說著說著,這中年男人悲從中來,鼻音都加重了。

阿南正安慰著,旁邊卓晏出來,說母親歇下了,讓仆役們手腳都輕些。

旁邊桑婆子想起一件事,壓低聲音問:“少爺,京中來的那位王恭廠的卞公公還在呢,怎麽去回他?”

卓晏隻覺頭大如鬥,問:“王恭廠卞公公?卞存安?他來幹什麽?”

“這我可不知道。奇怪的是,夫人一向不見外客不見生人的,這回一聽到來客名姓,卻立即讓人延請進來了。他們在屋內說了挺久的話,還是關著門說話兒的,我們可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這嘴巴沒把門的老婦人,讓卓晏隻能看著朱聿恒苦笑,訥訥道:“我娘她……平時真不見客的。”

畢竟,都指揮使夫人與太監閉門商談,這事兒不但於理不合,也是逾矩的事情,朝廷追究起來,絕無好處。

朱聿恒倒是不甚介意,隻隨意問:“卞公公還在嗎?”

“在,剛還在偏廳喝茶呢。”

阿南看看內堂,說:“走吧,別吵到卓夫人了。我對王恭廠也有點興趣,咱們去看看這個卞公公吧!”

不一會兒,卓晏就把卞存安帶到了桂香閣。

卓晏身材頎長,而卞存安則是個枯瘦的小個子,跟在他的身後走來,若不是身上的薑黃色舊曳撒被風吹起揚起一角,可能都無法看見他的身形。

不過,卞存安個子雖小,脊背與下巴卻一直繃得挺直。一進屋內,先向朱聿恒下跪,說話依然是那個舌頭轉不過彎來、沙啞木訥的嗓音:“奴婢卞存安,參見……”

朱聿恒示意卞存安起身,問:“卞公公怎麽突然來杭州府了?”

“奴婢是為宮中大火而來。”卞存安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拓片。

卓晏掃了一眼,詫異問:“這不就是奉天殿廢墟中,那個榫卯上的標記嗎?”

卞存安那張枯槁灰黃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苦笑:“卓把牌,刑部說這上麵的標記,似與葛家的蜉蝣標記相似。此事關乎我王恭廠與內宮監兩條人命,因此我責無旁貸,來走這一趟。”

聽他提到葛家,卓晏忙再看那個印記,確實是自家門上那四翅飛蟲的模樣,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可能吧?我娘全族都被流放至雲南,這二十年來,隻有我大舅得了朝廷恩澤,最近得以回到故居祭祖,其他人斷不可能前往京師順天,又加入營造隊伍的。”

“但,除了這樁起火大案之外……”卞存安又從袖中取出一份謄抄的案宗,向朱聿恒稟報道,“不知提督是否還記得,當初在王恭廠被炸死的那位內宮監太監常喜?”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問:“怎麽,他的死,也與葛家有關?”

“這是刑部調查後的卷宗。提督大人要求我們複原常喜懷中那本殘破的冊子,經現場碎片拚接後,有個墨水濡濕的痕跡,那依稀殘留的字跡,經刑部推官查驗,正是個‘葛’字。”

卓晏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這麽說的話,卞公公是得跑一趟了。”阿南蜷在椅中,托腮道,“天下之大,姓葛的人原不在少數,但姓葛又用蜉蝣痕跡作為標記的,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

卓晏急道:“可我娘全族上下百來人,都在雲南軍中服役,日日都要點名查看的,如何離開呢?葛家唯一留存的隻有我娘一個,可她日常都不出家門的,如何能千裏迢迢趕往順天府殺人放火?”

見他這麽焦急,卞存安也說道:“確實如此,奴婢也隻是打聽得都指揮使夫人是葛家後人,特來向她了解一二。隻是卓夫人出嫁二十年,為了避嫌一直與娘家不通訊息,因此奴婢自是一無所獲。”

聽他這麽說,卓晏鬆了一口氣,又說:“不過公公的麵子可不小啊,我娘一向不見客的。”

卞存安麵無表情,聲音死板道:“夫人聽說我是為葛家的案子而來,因此才開恩見我。了解這樁案子後,卓夫人隻說葛家絕不可能有人前往順天犯事,其餘便再沒什麽了。”

說了半天,也沒什麽線索,阿南最不耐久坐,伸伸懶腰正揉著自己脖子,忽見窗外一個女人正看著她,見她轉頭,女人又驚又喜地朝她揮手。

阿南不覺詫異,跳下椅子走到門口,問:“阿姐,你怎麽在這兒?”

她挎著一籃桃子,身後的男人幫她提著筐子,裏麵也全是粉嫩嫩的桃子。

卓晏也走出來,管事的忙介紹道:“少爺,這是葛嶺種了咱們山園的佃戶,送桃子來的。今日園中忙碌,因此我讓她直接送進來了。”

萍娘則對阿南喜道:“妹子,這是我娘家大哥在葛嶺自家山園裏種的,我剛好回娘家探親,就順帶送過來了,妹子你嚐嚐看!”

“是嗎?這桃子粉粉的可真誘人,一看就好吃。”阿南被塞了一籃桃子,便笑著隨手遞給身後朱聿恒,自己拿了一個,揉了揉皮便撕開了,裏麵一股蜜汁湧出,入口香甜無比。

“葛嶺有這麽好吃的桃子?阿姐的娘家是在那邊嗎?”

“是啊,我在葛嶺長到十七八歲出嫁呢。”萍娘點頭道,“小時候我在葛家幫過工,還伺候過夫人,如今二十年沒見了。但阿嬤說,今日夫人不適,也是無緣再給夫人請安了。”

見她與阿南相熟,卓晏說話便也客氣了些:“有心了,我娘歇息兩日便好。”

萍娘隻是笑,阿南吃著桃子,笑著瞥了她身後的男人一眼。

男人下意識縮了縮身子,點頭哈腰地把包著布條的手藏在了桃筐後。

阿南笑著明知故問:“婁大哥的手怎麽了?受傷了?”

婁萬哪敢回話,萍娘笑得有點心疼:“他啊,你們把囡囡送回家後,他大概也嫌丟臉,一個人出門天快亮了才回來,滿手是血,把自己的小手指給剁了,說發誓再不賭了。我看他這樣子啊,這回該是真的要戒了。”

阿南吃著桃子,瞟了平淡漠然的朱聿恒一眼:“戒了就好,少一根手指怕什麽,浪子回頭金不換嘛。阿言你說是不是?”

朱聿恒淡淡“嗯”了一聲,垂眼看手中替阿南提著的籃子,便順手往卓晏和卞存安麵前遞了一下。

皇太孫殿下親自送桃子,卓晏受寵若驚,趕緊捧了一個過來。

卞存安盯著麵前的桃子,遲疑著抬起左手,取了一個桃子,虛虛用兩根手指捏著。

卓晏一吃桃子,眼睛就亮了,問萍娘:“這桃子真不錯,還有嗎?我買兩筐給驛站裏的兄弟們。”

萍娘喜出望外,說道:“有的有的,今年桃子大年,我哥的桃子鄰居親戚送遍了也吃不完,正想著說挑到市集上去賣呢,少爺真是大善人,謝謝少爺!”

“那行,我給你寫張條子,來。”

卓晏叫人取過筆墨,正在寫條子,阿南又吃了個桃子,無意看見卞存安正在抓撓自己的手,便問:“卞公公,你的手怎麽了?”

卞存安手上全是成片的紅疹子,又似是覺得臉頰麻癢,抬手想要抓臉,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又停下了。

阿南的目光看向被擱在旁邊桌上的桃子,問:“原來卞公公碰到桃子會發疹?”

正等著卓晏寫條子的萍娘,聽到卞存安的話,忙道:“公公別擔心,桃毛發疹用皂角水洗手,多泡一會兒,過兩三個時辰,紅疹便可消下去了。”

聽她這樣說,旁邊管事的便立即去廚房端來一盆泡著皂角的水,擱在旁邊架子上。

萍娘用力將皂角揉出泡沫來,說道:“公公,您試試看。”

卞存安雖不情願,但手上確實麻癢難當,便抬手將手指浸入了水中。

萍娘見他的袖子掉到水裏去了,便殷勤地伸手幫他提高一點,將手腕露出來。

誰知卞存安卻將自己的手一把縮回,揣回了袖中,冷冷道:“你太多事了。”

萍娘僵立在當場,看看他的手,又抬頭看看他,慌亂道:“你……你的手……”

“出去!”他嘶啞著聲音,壓抑低吼。

卓晏見他在朱聿恒麵前如此失態,顯然已是控製不住情緒,忙示意萍娘趕緊走。

萍娘囁嚅著,但終究還是低下頭,向阿南低了低頭,匆匆離開了。

阿南吃著桃子,冷眼瞥著卞存安的手。

他袖子下露出的雙手上有許多傷痕,卻不是阿南那種由鋒利機關留下的傷口,而多是燙傷灼燒留下的,疤痕深淺不一。因長期與硫黃硝石打交道,又無視保養,肌膚被侵蝕得十分粗糙,所以那紅疹發得也就格外刺眼。

見她一直打量自己的手,卞存安瞪了她一眼,啞聲問:“看什麽?”

阿南移開目光,“哼”了一聲:“沒什麽,又不好看。”

鬧了一場沒趣,卞存安匆匆告辭離開了。

阿南站在門口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忽然湊到朱聿恒耳邊問:“這種人,是怎麽混到廠監的啊?”

朱聿恒平淡道:“聽說,他用火藥頗有獨到之處。”

“這臭脾氣就很討厭呀,居然還能升官?”

聽到這一句的卓晏笑嘻嘻地插話道:“所以他外號‘棺材板’啊。”

“棺材板?”

“對啊,死硬死硬的!”

阿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麽損?看來他人緣真的很差了。”

“何止差,簡直神憎鬼厭。你也看到了,他整日灰頭土臉,就知道盯著手上的那點活計。別人跟他多說兩句話,他就說自己手頭有事做,根本不跟人多言語的。他手頭不就是王恭廠那點破事嗎?一堆硫黃木炭硝石,翻來覆去地調配,是能做出個花來,還是能把敵人炸成花?”

阿南一邊吃桃子一邊笑道:“炸成花估計不行,炸開花還是可以的。”

卓晏眉飛色舞道:“那可不正合適嗎?這就是棺材板對口的活嘛!”

朱聿恒見他們說這些無聊話,皺起眉輕敲了兩下茶幾。

阿南和卓晏吐吐舌頭,不敢再說。借口探望母親,卓晏溜之大吉。

左右無人,回頭看著端坐解岐中易的朱聿恒,阿南噘起嘴訓誡他:“阿言你是不是忘記自己的身份啦?居然敢凶我?”

朱聿恒抬起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瞧了她一眼。

那目光沉寂而攫人心魂,阿南不由得更想逗逗他了。她趴在幾案上看他那雙絕世好手解岐中易,問:“哎,你知不知道,前朝時,主子可以直接撲殺奴才,不用去官府的哦!”

“你不會。”朱聿恒輕按岐中易,沉聲緩緩道。

“你怎麽知道我不會?”阿南挑眉斜睨,“要知道,你好幾次差點死在我的手上呢。”

日光透過窗欞,篩在他們麵前,光暈之中的朱聿恒注視著她,神情有些模糊。

他沒有說話,但阿南腦中一閃念,脫口而出:“因為我在黃河邊救了你?”

見她察覺,他也不隱瞞:“你離開的時候,我剛好恢複了一點意識。”

“哦……”阿南也不甚在意,隻說道,“黃河灘塗九虛一實,一個踩空的話,我很容易就會被衝走的。不過……剛好看到了你的手嘛,還是冒險去救一救了。”

“你去黃河幹什麽?我聽你說,堤壩垮塌也是你的責任?”

“可不是嘛,公子吩咐我要守好那一段大壩的,可惜……”阿南抬起自己的手,將它放在自己麵前,剛剛還飛揚的神采黯然下來,“可惜我的手,辜負了他的期望。”

“那一段崩塌的堤壩,自百餘年前修建後,每年加固,不曾疏忽。就算黃河堤壩會出事,這一段,應該也是最穩固的。”朱聿恒盯著她,一字一頓地問,“你說的公子,是怎麽知道那裏會出事,又提前讓你去守護的?”

阿南察覺到他話中的異常情緒,抬頭瞥了他一眼,將自己的手放下來,抱臂道:“公子既然下令,我就奉命秉行,至於他怎麽算出來的,我就不管了。”

“算?”朱聿恒敏銳地抓住了她話中的訊息。

阿南“嘖”了一聲,說:“大概吧。不過他的算法和你不一樣。他依據的是五行訣,大到天下山川海勢,中間機關陣法,小到微毫纖末,從未失手。”

朱聿恒垂眼看著她的手,抿唇不語。

畢竟,抓捕公子時,他也清楚看到了,對方瞬間便能洞悉八陣圖並遊離。若不是為了救那個司鷲,估計諸葛嘉傾千百人之力也無法困住他。

所以,一切都在他的計算中嗎?

他出現在三大殿,也是因為他算到了紫禁城的三大殿會有那一場大火?

朱聿恒的手,不由自主地撫上了自己被錦衣包裹住的殷紅血脈。

那麽,他的下一次病發——甚至是,下一次天降的災變,她的公子,也算得出來嗎?

朱聿恒望著她,遲疑間,似乎想要從她理直氣壯的臉上,找出一絲破綻,查探出她和公子合謀的跡象。

但沒有。

她霽月光風,目光明亮得近乎淩厲,與她背後的日光一般,直刺入他的心口。

酷烈而明亮,幾乎沒有半分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