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時此夜

門鎖和鐵鏈被嘩啦啦取下,門“吱呀”一聲推開。

瑟縮在牆角的囡囡心驚膽戰,抱著自己膝蓋的雙手死命收緊,因為恐懼而忍不住哭叫出來。

進來的人提著一盞橘黃的風燈,見她嚇成這樣,忙幾步走來,提燈照亮了自己的臉:“囡囡不怕,是我呀,姨姨來帶你回家。”

囡囡抬頭,依稀看見麵前人正是和自己一路從順天到杭州的阿南,又聽她說帶自己回家,頓時死死抱住阿南的雙腿,不肯放開。

“不哭不哭,別怕,來,先吃顆糖。”阿南從袖中摸出一顆糖塞在她的口中,“你說過的,吃了糖就不哭了。”

囡囡含著甜甜的糖,點了點頭止住號啕的哭聲,但眼淚還是一直在掉落。

阿南俯下身,想將她抱起,然而囡囡已經七八歲,雖然小胳膊小腿的,但她一手持著燈籠,一手要抱她也是不易。

一直跟在她身後的朱聿恒,俯身替她將囡囡抱了起來,問她:“去哪兒?”

他挺拔偉岸,囡囡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如一片羽毛般輕飄,毫不費力。

阿南直起身,提著燈籠說:“清河坊旁石榴巷,送囡囡回家。”

他抱著囡囡跟在身後,而阿南提著燈籠,腳步輕快地走在前麵。

出了院門,來到前院,卓晏和胖子坐在已經熄了大半燈火的庭院中,一個在嗑瓜子,一個在踱步。

看見他們出來,卓晏丟了手中瓜子蹦上來,正要開口說話,胖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不要輕舉妄動。

卓晏卻不懂,殷勤地伸手,要從朱聿恒手中接人:“這小姑娘真可愛,我替您抱……”

“不用,就讓他抱著吧。”阿南隨口說,“讓你們提督活動活動身子,畢竟以後也得學會伺候人了。”

“提督?……”卓晏有點疑惑,但再一想朱聿恒倒也確實是聖上欽點的三大營提督,便又問,“什麽伺候人?”

阿南伸手入懷,想從懷中掏出那張賣身契,讓他們開開眼,看看賣身契的落款上,那端正清晰的三個字——宋言紀。

但是,她立即就接到了朱聿恒那要殺人的眼神。

對哦,人家堂堂神機營提督,怎麽能在下屬麵前丟臉?

阿南吐吐舌頭,笑著又把手縮了回來,說:“沒什麽沒什麽,我是說,你們提督以後和我一起住,估計沒人伺候了。”

卓晏下巴都快掉了:“可,可提督日理萬機……怎麽能跟你住在一起?”

胖子更是崩潰,喉口咯咯作響,就是擠不出任何字來。

阿南轉頭看向朱聿恒,而他置若罔聞,隻平靜道:“這是你們的事,去辦妥就行。”

卓晏和胖子麵麵相覷,片刻後,胖子臉有些扭曲地問:“那……那提督大人,您什麽時候回京?”

朱聿恒略一沉吟,說:“必要的時候。現在,我得與她一起。”

最後這“與她一起”四字,簡直是從牙縫間拚命擠出來的,又狠又快。

卓晏和胖子又不免顫抖了一下,感覺後背都是冷汗。

怎麽辦?天下是不是快要完了,皇太孫是不是被這女人挾持了,這不是天傾西北、地陷東南,連媧皇都難救了?

神采飛揚的阿南,完全不在乎他們的神情,畢竟能贏得神機營提督賣身給自己,她覺得已經到達人生巔峰。

她愉快地伸手一拍朱聿恒的背,說:“走吧,送囡囡回家。”

星空之下,暗夜之中,杭州的長街寂寂無人。阿南提著風燈,朱聿恒抱著囡囡,兩人一路向清河坊行去。

他在身後,腳步很輕。而她手中燈籠的光芒,橘黃溫暖,一直照亮麵前的路。

囡囡一家人生活窘迫,租了個破落院子裏的一間屋子,屋子是個角落廂房,陰暗潮濕。

萍娘等了一夜又哭了一夜,眼睛已經腫得像個桃子,看見女兒回來,拉著囡囡跪下就給阿南叩頭謝恩,被阿南扶起後又張羅著讓他們吃點東西再走。

賭了半夜,阿南也是真餓了,就沒推辭。

萍娘麻利地生了火,先煮了些蕎麥麵條,又敲開隔壁門借了兩個雞蛋,蓋在麵條上。

阿南和囡囡一起捧著熱騰騰的麵,歡快地吃開了。

朱聿恒看看那碗黃黃黑黑的蕎麥麵條,再看看上麵那個寡淡的水煮荷包蛋,把臉轉向了門外。

萍娘頗有些尷尬,賠著笑說:“這……要不我再去借點油鹽……”

阿南沒回答她,把筷尾在桌上點了點,看向朱聿恒:“過來。”

她的聲音並不響亮,但朱聿恒看著她眼中那一點銳利的光,遲疑了片刻,終於慢慢走了過來。

“坐下,給我吃麵。”阿南的聲音還是低低的,但語氣短促而凝重,不容置疑,“一根都不許剩。”

萍娘忙說:“妹子,別勉強小兄弟了,我,我再……”

“阿姐你別管,這是我們的事。”阿南拍拍懷中那張賣身契,盯著朱聿恒,“願賭服輸,你自己親手簽下的字據,字跡還未幹呢,這麽快,就不聽話了?”

他抿唇遲疑了片刻,終於抄起桌上的筷子,夾起麵條,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缺油少鹽的麵條,他幾乎沒怎麽嚼就吞下了,那姿態居然也很文雅,沒發出一點聲音,一看就是從小注意保持良好儀態的,已經習慣成自然了。

囡囡在旁邊偷看著他,怯怯地說:“哥哥,雞蛋也很好吃哦。”

“雞蛋不給他吃。”阿南抄起筷子到朱聿恒碗裏,把荷包蛋夾到了囡囡的碗中,說,“給你吃,你正長身體呢。”

朱聿恒瞪了她一眼,阿南毫不示弱,一抬下巴:“湯。”

他咬牙埋下頭,忍辱負重,一口一口喝幹了碗中湯。

正在此時,虛掩的門被推開,一個幹瘦的男人探頭進來,一看屋內有生人在,頓時愣住了。

萍娘一把摟住囡囡,憤恨地看著男人:“你……你還有臉回來!你再敢動一下囡囡,我就……我就和你拚命!”

那男人點頭哈腰進來,臉上又是尷尬又是痛悔:“阿萍,我那不也是沒辦法嗎?不簽那賣身契,他們就要砍我一雙手啊!”

囡囡緊緊抱著母親,怯怯看著自己父親。而萍娘死死抱著女兒,狠狠瞪著他。

阿南正想著是不是幫萍娘把這人打出去,和他恩斷義絕時,那男人已經趕上來,撲通一聲就跪在了萍娘的麵前,將她和女兒一起緊緊抱在懷裏,痛哭流涕道:“阿萍,我錯了!我不該想著風頭好贏幾把大的,以後讓你們娘倆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我該死,我不是人!”

他說著,騰出一隻手,連連抽自己嘴巴,啪啪有聲。

囡囡嚇壞了,趕緊拉住他的手,大哭起來。

萍娘把囡囡的臉埋在自己懷裏,別過頭去不看他:“婁萬,我天亮就帶囡囡回娘家去,以後你自己過日子吧!”

婁萬死死揪著她的衣服,急道:“阿萍,你說什麽胡話?囡囡這不是回來了嗎?我這次真被嚇到了,以後再也不賭了!再賭……再賭我就拿菜刀把自己手給剁了!”

萍娘捂住臉,偏過頭去,竭力壓抑自己的嗚咽。

婁萬說著說著,眼淚也下來了:“我真的改了,阿萍……我們一起撐船運貨,我下苦力賺錢,把囡囡養大,把屋子贖回來,我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見父親痛哭流涕,囡囡趕緊從萍娘的懷中伸出手,用小手幫他擦眼淚:“爹,囡囡守船艙做飯,讓阿爹阿娘累了就有飯吃,能安心在船艙裏睡覺。”

男人連連點頭,又抓著萍娘的手,哀求地看著她。

“娘,以後阿爹不去賭錢了,我們就能回家了,種絲瓜,養小雞,每天都有雞蛋吃,不用向別人家借了……”囡囡挽住爹娘的手,把他們連在一起,天真道,“以後我還要有小弟弟小妹妹,我要做大姐,把他們照顧得白白胖胖的……”

“好,阿爹阿娘去賺錢,給囡囡買糖吃,以後還要風風光光給囡囡備一百擔嫁妝!”

“還一百擔,能有十擔八擔就不容易了……”萍娘終於開了口,聲音哽咽。

見她終於搭腔,男人把她的手攥得更緊了,拉著她道:“阿萍,我剛都聽說了,這位姑娘就是在賭坊贏了鬼八叉,把囡囡贖回來的女英雄吧?來,我們一家給恩人磕頭!”

阿南差點被女英雄逗笑了,趕緊起身扶他們,說:“不必不必。倒是囡囡爹,久賭無贏家,你一個大男人有手有腳的,以後別搞那種走邪路的活計了。”

“是是,我知道了。”男人連連點頭應著,又堆起諂媚的笑,問阿南,“姑娘,聽說杭州城誰也賭不過鬼八叉,您怎麽這麽厲害啊?”

“賭坊都做手腳的,你這種不懂的去了就是被宰。”

“是是,我再去我就是王八蛋!”男人說著,又要抽自己嘴巴子,被萍娘拉住了,才討好地朝大家賠笑。

眼看著一家人重新團圓,阿南也不自覺露出笑容來。

可回頭一看,身後的朱聿恒卻還是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仿佛一點都沒被這重歸於好的一家感染到。

“怎麽了,浪子回頭不好嗎?”告別了這一家人後,阿南帶著朱聿恒走出巷子,問他。

朱聿恒表情冷漠:“我沒見過哪個賭棍,能戒掉賭癮的。”

“我說宋提督,你年紀輕輕的,凡事多向好處看看行不行?”

朱聿恒垂下眼睫,抬手舉高了手中燈籠:“走吧。”

暖融融的燈光下,街道兩旁的蟲鳴聲中,他們一前一後走在靜謐的夜中。

“對了,我以後怎麽稱呼你啊?”落後半步的阿南,嗓音在橘色燈光中也不再那麽低沉,輕快地開了口,“我不能在外麵叫你宋提督吧?要不然叫你阿宋怎麽樣?阿紀呢?”

朱聿恒皺起了眉,這些會讓別人聯想到宋言紀的名字,他顯然覺得不怎麽樣。

“你可以叫我阿言。”他垂眼看著手中暖橘色的燈籠,低低道。

“阿言?”阿南笑嘻嘻道:“這名字不錯,和你這一臉嚴肅的樣子,真是很配。”

朱聿恒冷冷哼了一聲,沒再搭話。

帶著朱聿恒回到大雜院,阿南推開了她臨時租賃的那間房。

屋子倒有兩個小隔間,可陳設簡陋。連通院子的外間更是連張床都沒有,隻堆了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

“我住裏麵,你住外邊。”折騰了大半夜,阿南是真困了,指指地上就往裏麵走。

朱聿恒環視著空落落的外間,問:“我睡哪兒?”

阿南抬腳踩踩青磚地:“一個大男人怎麽不能過夜?自己打個地鋪。”

朱聿恒倒是很想問她,地鋪的“鋪”在哪裏,而她已經捂著嘴打了個哈欠,又說:“給我燒點熱水,我要洗澡。”

放在窗台上的油燈,微晃的光給朱聿恒頎長挺拔的身軀蒙上了一層恍惚:“你要我……燒洗澡水?”

“怎麽了?說好的一年內為奴為婢供我驅馳,燒個洗澡水不是分內事?”她回身在屋內唯一一把椅上坐下,隨手拉開旁邊抽屜,取出一柄小鉗子彎著幾個怪模怪樣的圓環,口中催促:“快點,我困死了。”

朱聿恒抿緊下唇,籠在衣袖下的手掌收緊成了拳,死死盯著她。

而她恍若未覺,蜷縮在椅中徑自彎折手中環扣,坐姿慵懶得跟午後曬太陽的貓似的,但手的動作卻非常迅捷,幾個不規則的圓環和三角被她迅速連接在一起,大圈套小圈,勾連縱橫,牽扯不斷。

她眯起眼端詳幾個圈環片刻,才抬頭看向他,詫異地問:“怎麽還不去?”

他鬆開緊握成拳的手,盡量壓抑情緒:“不會。”

“你會的。”阿南蹺起二郎腿,悠閑自在地給她那串怪模怪樣的圓環繼續添加零件,“畢竟,一個合格的仆役怎能不會燒洗澡水呢?”

甚至,以後還有洗腳水呢。

忍辱負重、忍辱負重……朱聿恒心中默念,長長呼吸著。

提起水桶,他問她:“哪兒有水?”

“出巷子口左轉,走個百來步就有口甜水井,去吧。”

他提著水桶走了,許久也沒回來。

阿南蜷在椅中打了一會兒瞌睡,見他還沒回來,心裏想著這個宋言紀看起來一身傲氣、久居人上,大概不肯紆尊降貴伺候她,準備當一年逃奴了?

這可不成,她還需要他那雙手呢。

她提著裙角就跳下椅子,準備去抓他回來。

誰知,剛跳下地,她就聽到了院子裏的動靜。

他回來了,重重地把水桶放下,又重重地把鍋放在爐子上,冷著臉拿起了火折子,開始生火燒水。

不過,從未接觸過這種事的皇太孫,直接用火折子去引燃兒臂粗的幹柴,點了半天火折子都快燒完了,那柴還沒點起來。

見他居然沒跑,阿南放了心,笑眯眯地抱臂倚門問他:“喂,老舉著火折子,你胳膊酸不酸啊?”

火折子快燒完了,灰燼飄到了他的臉上。他抬手默默抹去,冷冷瞪了她一眼,沒說話。

他那臉上抹出好幾條黑灰痕跡,在白皙冷峻的麵容上格外顯目,阿南不由得“噗”一聲,指著他的臉哈哈大笑出來。

他再也忍耐不住,呼一下站起身,抬腳就出了門。

阿南在他身後問:“怎麽,給我拍出賣身契的時候不是義無反顧嗎?這才兩個時辰就不行了?”

朱聿恒沒理她,在門口拍了兩下掌。

黑暗的巷子中,那個靈活的胖子立馬鑽了出來。片刻間引燃了柴爿,立馬又退出去了,消失在黑暗中。

火苗舔舐柴火,發出輕微的畢剝聲,火光讓周圍事物的輪廓漸漸顯現。

阿南抱臂盯著他,臉上似笑非笑:“我的家奴自帶家奴?”

“不就是洗澡嗎?誰給你燒的水有什麽區別?”他冷著臉。

“行吧行吧。”這洗澡水燒開的時間不會太短,阿南打了個哈欠,正要回屋內去,卻聽到他低低地問:“你是怎麽贏的?”

“什麽怎麽贏的?”她困了,有些迷糊。

“最後一局……無論如何,我也不可能輸的。”他盯著火光,緩緩地說,“如此關鍵的一局,我始終盯著所有的牌,如果你動了什麽手腳,我不可能發現不了。”

阿南笑了,一撩裙擺在台階上坐下,看著火爐內畢畢剝剝燃燒的鬆枝,說:“動手腳?和鬼八叉那種老狐狸過過招還有意思,對你這隻單純無知的小貓咪下手,有什麽意思啊?”

小貓咪朱聿恒鬱悶地瞪了她一眼:“三個‘六’那一把,如果不做手腳,你是怎麽擲出來的?我不信你的運氣會這麽好。”

“我是幹哪一行的,憑什麽吃飯的,你不知道嗎?”爐火投在阿南的臉上,映得她笑靨如花,雙眸璨璨。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展示在他的麵前。

她的手指瘦長有力,但在幾個本不應該經常使用的地方——比如指縫間、虎口處——留有難以消除的繭子,手背手指上還有不少的細小傷口,而且掌心寬厚手指有力,不太像一個女人的手。

“我從小受的訓練,足以讓我精確地掌控任何被我握在手中的東西。機關暗器,刀槍劍戟,斧鑿錘锛……當然也包括骰子。”她的手指在他麵前靈活地張開又合攏,火光跳動著,抹去了上麵的傷痕,隻留下五根修長手指。

“摸上你那三顆骰子的時候,我就知道如何控製它們的轉速與方向,稍微變一下力道,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那一個點數。”她收住了自己的手,握拳又鬆開,放在火光前。

朱聿恒盯著她的手,火光映照得她的手一片通紅,仿佛可以看出肌膚下行走的血流。

“不過呢……”說到這裏,她唇角帶笑地抓起他的手,毫不介意地將他手上的灰抹掉,說,“你也許會走得比我更遠,因為你,有一雙天賦異稟的手。”

他的手在火光中瑩然生暈,修得幹淨的指甲泛著珍珠光澤,指骨瘦而不顯,真正如雕如琢,充滿力度,完美無瑕。

他垂下雙眸,感受著她的指尖在自己手部每一寸肌膚上遊走的觸感,抿緊雙唇克製著自己的身體,一動不動:“你要拿我的手幹什麽?”

“這個你就別管了,總之,我有用。”她終於將他的手翻轉了過來,看向他的掌心。

他很小便開始騎馬練劍,掌心有薄繭,是完美中唯一不完美的存在。而他的掌紋十分清晰,幾乎沒有任何雜蕪的線條,明晰而決絕,縱橫在他的掌中。

每個人的個性,都會忠實地寫在掌紋上。她心想,他一定是個堅定決斷、能夠拋棄所有猶疑的人。

她迷離又歡喜地歎了口氣,緩緩抬眼望著他,說:“說真的,你這雙絕頂的手,再加上幾乎無限的心算能力,假以時日,你必定成為傳奇!”

他冷笑一聲,沒有回答她。

假以時日。

他現在最缺的,就是時日。

她見他神情不屑,便貼近了他一點,拍拍他的肩膀,說:“真的。比如我,擲骰子隻能憑手部的控製力,而你,還可以在瞬間對環境進行分析。骰子出手的速度、起始的位置、翻滾的距離,甚至桌子的光滑度、氣息的阻力……你的算法足以完全掌握所有一切!隻要計算得完整徹底,用你的手精確引導,我相信,天底下沒有什麽你無法控製的東西!”

朱聿恒聽著她熱切的話語,那一直冷漠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嘲諷的冷笑。

他生下來就受到全天下的期待,一言一行舉世矚目,所有人都知道他終有一天將掌控這九州天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而她,**他去掌控小小一顆骰子,多麽可笑。

所以他開了口,冷冷地拒絕她:“天下之大,我控製一顆骰子、一場賭局,有什麽意義?”

“嘖嘖嘖,這胸懷蒼生的樣子,誰知道你隻是個太監啊?”被拒絕的阿南嗤笑著刺他。

朱聿恒臉色微變,銳利如刀的目光瞥向她。

天不怕地不怕、見識過無數大風大浪的阿南,在他那仿佛與生俱來的威壓麵前,隻覺得額頭一涼,後背有些僵直。

這男人,有點可怕啊……

本想審問審問那個蜻蜓的事,但看現在這局麵,阿南也隻能先放棄了,站起身說:“水燒開後,你把洗澡水打過來吧。對了,待會兒我給你三個骰子,你今晚給我好好練練,最好明天早上你能給我一把投出三個‘六’。”

朱聿恒聽到“洗澡水”三字,忍不住又憤憤地瞪了她一眼。

阿南毫不在意:“快點哦,不然天都要亮了。”

有人伺候,阿南洗個澡的架勢就很大。

朱聿恒在她的指揮下一通折騰,倒好了一大浴桶的溫水,又按照她的吩咐把澡豆、花瓣、香胰子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浴桶前鋪好地毯,擦身體用的絹布和花露、澤膏、麵脂、口藥一一擺放在梳妝台前。

然後她把朱聿恒趕出了屋,鎖上了門。

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是江湖裏飄的。所以在舒舒服服泡澡的時候,阿南也對自己這個家奴有點不放心——

畢竟,他們之前幾次見麵,差不多都是性命相搏的狀態。

在泡澡的時候,阿南還順手拿過了桌上的銅鏡。她擦去上麵的水汽,轉到某一個角度,銅鏡上剛好映出了梁上一麵對著外間的銅鏡。

從旁邊的抽屜中取出一柄表麵圓弧如球的小銅鏡,阿南將它和手中銅鏡相照。於是,她手中的銅鏡照出梁上銅鏡,又將外間畫麵反射到了球麵小鏡上,原本極微小的畫麵,放大了開來。

雖然看得並不真切,不過她緩慢地移動著球麵,也能依稀看出外間他的動靜。

他握著她給的三顆骰子,端坐在桌前,看著它們靜靜思索了一會兒後,便開始投擲。

一把接一把,應該是一直不成功,他又考慮了一下,換成了單個骰子,先開始練習。

“可以呀,挺機靈的。”阿南安心地扣下銅鏡,不再監看。

現在這雙心心念念的手終於屬於她了,她得先把訓練安排好,讓他慢慢地進入這個行當才行……

正在考慮時,後院忽然傳來他疾行的聲音。

阿南皺起眉,將耳朵貼在牆上,揣測著他要做什麽。

說是後院,其實就是房屋與院牆之間的一塊空地。此時耳朵一貼上去,阿南就大吃一驚。

原來,她隻顧著思索,居然沒發覺後院有人翻牆進來了,腳步聲正在向這邊接近。

這人也太警覺了,大半夜反應都這麽靈敏,連擲骰子的聲音都沒法阻礙他判斷周圍聲息。

這得在什麽水深火熱的環境下培養出來的?

這念頭隻一閃即逝,她就聽到了輕微的“哢嗒”一聲,是鐵器卡進她窗戶的聲音。然後,她就看見一柄匕首的尖端從窗縫間插了進來,慢慢地挪著,眼看要挑開窗閂。

阿南不由得暗暗好笑。

哪裏來的小賊,半夜偷東西,卻不知道自己偷到閻羅殿來了。

她跳出浴桶,隨手披上衣服,衣帶一紮一束穿好衣服。

左手虛按在右手臂環上,她笑意盈盈盯著那片刀尖,準備在對方從窗口探頭進來的一刹那,先把他的鼻頭削掉一塊。

誰知,那匕首尖還沒觸到窗閂,忽然就停住了。然後就是“啪嗒”一聲,顯然是外麵正在撬窗戶的人摔了個大跟頭,卻又沒能叫出來,硬是把悶響卡在了喉口。

阿南聽著動靜,揣測著應該是宋言紀把人給踹開了,然後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讓對方出聲驚動她。

見匕首尖退了出去,阿南便由窗縫間向外張去。

暗淡的月光下依稀可見他的手中玩著那把匕首,而蜷縮在他麵前、被扯掉了蒙麵布瑟瑟發抖的人,居然就是晚上見過麵的婁萬。

她瞬間就明白了他的來意,腦門燃起了怒火,恨不得現在就衝出去,狠狠踹他幾腳出出氣。

而他把婁萬押在院牆角落,壓低了聲音問:“婁萬?”

“我……我……”他結結巴巴,說了好幾個“我”後,傳來悶悶的幾聲慘呼,大概是受了教訓,終究不敢再抵賴,驚懼交加地說了出來,“她……那姑娘賭博會使手腳,我就跟過來,想……拿到法子,把輸掉的錢贏回來……”

果然如此。阿南撇嘴冷笑一聲,又聽他問:“你不會求她?”

“不成的,她和我老婆一樣,一看就是死腦筋的人……再說,連春波樓的鬼八叉都輸給她,這麽厲害的法門,她怎麽會傳給別人?”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倒理直氣壯起來,“還、還有,她今晚不是贏了一大筆錢嗎?我這麽慘,輸得賣房賣女兒,飯都吃不上,怎麽就不幫幫我?”

他冷冷問:“這就是你對恩人的態度?”

“恩人?當初我老婆把她從江裏撈起來,我們也是她的救命恩人啊!那姑娘也太不上道,既然把我女兒送回來了,怎麽不幫我把房子典回來,再給我點賭本讓我翻身?”

阿南冷笑著,正考慮著如何懲戒這個不要臉的渾蛋,隻聽那邊“啊”的一聲痛呼,然後是肉體砸在牆上,又跌落在地上的聲音,顯然是被一腳踹翻了。

在婁萬的哀叫聲中,他一把提起婁萬的衣襟,一字一頓緩緩說道:“半夜持刀入宅,罪當死。”

婁萬顯然被嚇壞了,顫抖著哀求:“兄弟,饒,饒命,我,我再也不敢了……”

“兄弟,你也配?”他冷冷說著,一手捂住男人的嘴,另一手抓起男人的右手,將它重重按在後院石牆上,然後用他帶來的那把匕首,利落地切了下去。

在婁萬的悶哼聲中,他的聲音平靜到幾近冷漠:“這是你自己發的誓。”

阿南揚了揚眉,在男人慘痛的叫聲中,輕輕“嘖嘖”了兩聲。

“先切你一根手指,以後你再賭博,我見一次切一根。記住,你這輩子的賭博機會,隻剩九次了。”他將匕首丟到婁萬麵前,示意男人可以走了。

阿南扒窗戶看著,自言自語:“誰說隻有九次了,還有十根腳指頭呢。”

不過想了想他抓住正在賭博的婁萬,把鞋子扒掉切腳指頭的畫麵,她也覺得好笑。

憋住笑,阿南推窗假惺惺地問:“阿言,怎麽這麽吵啊?”

外麵傳來婁萬落荒而逃的聲音,還有朱聿恒冷淡的回應:“小事,打發了。”

在門窗上略略做了點布置後,阿南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她睡得很安穩。

也許是因為,這個黑著臉簽下賣身契的阿言,在來到她身邊的第一夜,就利落地替她解決了一樁小麻煩。

她睡得那麽安心,那麽香甜,甚至還夢見了公子。

她夢見他白衣勝雪,立在濃重的夜色中。紫禁城的新月之下,公子手中的“春風”劃出妖異的燦爛光線,飛舞在三大殿的琉璃瓦之上。

而她站在地上仰望著他,就像遙望那遠遠彼岸的浮生之夢。

那“春風”穿越黑暗而來,驟然綻放出絢爛的六瓣花朵。

她隻覺得手足冰涼,低頭一看,迸裂的鮮血背景之前,是手足盡斷的自己,躺在血泊與火光之中。

在痛徹心扉的哀聲中,三大殿的火光熊熊燃燒,舔舐得公子的白衣盡成焦黑,也讓她從夢中驚醒,冷汗涔涔。

窗外天色已經大亮。夢境紛紜繁雜,醒來後卻是一片安靜,隱約似有鳥雀啁啾之聲。

阿南茫然呆坐了許久,將雙手伸到眼前死死地盯著,直到確定自己還能控製住自己的雙手,才逐漸平複了自己的喘息。

起床推開窗,盛夏的濃蔭籠罩在窗外,讓屋內一切都蒙上了清淡的綠意。

然後,她就看見了在窗外活動的、也同樣蒙著一身淺碧顏色的朱聿恒。他手中拿著一枝剛折下的柳條,以柳代劍在練一套劍法。

他的身姿矯健優美,衣袂翻飛間氣旋流動,如同青鳥在水波上一掠而逝的飄逸影蹤。

驚悸的心漸漸舒緩下來,在這夏日清晨中,他帶來了一院微風。

阿南抬手打開抽屜,拿出梳子慢慢梳著頭發,像在欣賞風景一樣,望著窗外他的身影。

這男人體質真好,昨晚折騰了一夜,今天一醒來就這麽精神奕奕的,不見絲毫倦怠。

等到她將頭發梳好,綰成一個螺髻,他也收了動作,平緩了氣息。端嚴的肩背,挺拔的腰身,站在庭院中如同青鬆翠竹。

她用絲繩係好了自己的發髻,開口叫他:“阿言,給我摘朵花。”

他轉過頭,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抬起手,拉下頭頂的石榴樹枝,給她折了一枝,連花帶葉隔窗遞進去。

鮮紅的榴花映襯著她的麵容,格外鮮亮。

“打點熱水,我要梳洗。”她又說。

朱聿恒臉色有些不好看,但終究還是一聲不吭地端著一盆溫水進來了。

她試了試溫度,問他:“骰子練得怎麽樣了?擲一把試試?”

他冷著臉,見她翻過茶碗放在麵前,便捏起三顆骰子,指尖收了收調整了一下角度,然後斜斜輕揮,在中途懸空張開手,讓那三顆骰子貼著碗壁旋轉落入碗底。

相撞,翻滾,落定。眼看著三個骰子慢下來,幾個“六”點仿佛就要出現。

阿南有些詫異地挑挑眉,而他也關切地盯著碗中的骰子,仿佛在檢驗自己一夜的成就。

可惜,最終三個骰子“叮”一撞,隻有兩顆順利地擲出了“六”,最後一顆已經翻出“六”的骰子在碗壁上多滾了一番,變成了一個“二”,躺在了碗底。

阿南拈起這三顆骰子,看向略微有些鬱悶的朱聿恒,微微一笑:“不錯,一夜之間就能練出這樣的結果,你的掌控力比我想象的還要強些。想當年我也練了兩三天才成功呢。”

這明顯炫耀的語氣,讓朱聿恒冷冷地“哼”了一聲。他的手因為徹夜練習,此時又酸又痛,手指不自覺有些**。

阿南將他右手拉起,輕緩地替他按摩起來。

她的指尖瘦硬有力,在他的關節和指腹處反複摩挲,讓他緊繃的肌肉漸漸地鬆弛下來。

“習慣了就好啦,我五六歲時開始練手,也是拿不住筷子穿不上衣服,有時候晚上痛得躺在**揉著自己的手一直哭……”她專注地替他按摩揉搓著,隨口說著,“那時候我不懂,也沒人替我按摩保養,所以後來手太疲倦了,有一次訓練時忽然麻痹,然後……”

她略微側了側自己的右掌,給他看掌沿一條細細的傷疤:“縮手不及,差點這隻手掌就要被削掉半截。幸好當時公子在我身邊,及時替我撥開了那一刀,不然的話,可能我這輩子就完蛋了……”

公子。

他是她的奴仆,而她還有一個稱之為公子的男人。

所以他現在,是人下人?

朱聿恒縮回自己的手,屈伸了幾下手指,聲音冷硬:“差不多,可以了。”

“可以了就用早膳吧?我要喝紅棗小米粥……唔,估計你不會,那就替我去長鬆樓買吧,順便帶幾個油炸燴……”

話音未落,朱聿恒瞥了她一眼,又抬起手,拍了兩下掌。

卓晏穿著當下最時興的金竹葉紋越羅窄身碧衫,提著個食盒,笑嘻嘻地出現在院門口:“提督大人,阿南姑娘,早啊。”

將食盒放在院子中的石桌上,卓晏行雲流水般端出裏麵一碟碟的肉餅、花卷、饅頭、油炸燴、豌豆糕,又從最下層捧出小米粥、紅豆湯、桂花藕粉、銀耳羹,一邊說:“我把杭州最有名的幾家麵點廚子都拉過來了,全都剛出鍋的。”

阿南毫不猶豫就坐在了桌子前:“阿言,幫我盛碗銀耳羹。”

“阿……阿言?”聽到她這樣叫皇太孫殿下,卓晏頓時就呆住了。他看看阿南,又一回頭看見朱聿恒正黑著臉去盛羹,趕緊湊上去幫他弄。

兩個養尊處優的男人手忙腳亂,差點打翻了食盒。

阿南捏著個豌豆糕吃著,笑眯眯地用慈愛的眼神看著他們。

這個花街柳巷風流無限的卓晏,全身上下寫滿“榮華富貴”四個字又怎麽樣,還不是得一大早趕來拍馬屁,給他的頂頭上司宋言紀兼上司的主人——她——送早點。

同理,宋言紀這位神機營內臣提督,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又怎麽樣,還不是簽下了賣身契,乖乖當起了她的奴仆。

一想到這裏,阿南覺得自己簡直叱吒風雲,無敵霸氣。

等到屋內靜下來,阿南喝了兩口粥,覺得有點不對勁,這個早晨,似乎有點太寂靜了。

“不對啊,這個時候,前院的孩子早該出來鬧騰了啊,後院的阿婆也該開始呼雞喝狗了……”阿南抬眼看向朱聿恒,“你出去看看,怎麽回事?”

朱聿恒沒有起身,隻平淡道:“清走了。”

阿南皺眉:“清走了?什麽意思?”

卓晏指指桌上的餐點:“不然我怎麽能把那些廚子拉到對門,隨時送來呢?”

阿南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站起身噔噔噔走到門口,左右一打望。

周圍一片安靜,薄薄的晨霧籠罩在粉牆黛瓦的巷子內,別說左右街坊了,連路上行人都了無蹤跡。

她氣極,回頭對著朱聿恒冷笑:“看不出來,官兒不大,架子不小呀,敢情你待哪兒過夜,哪兒就要清這麽大的場子?你又沒胡子,搞什麽禦駕出巡?”

卓晏清楚地看到,皇太孫殿下額角的青筋,跳了起來。

他趕緊賠笑打圓場:“阿南姑娘,你這可就錯怪我們提督大人了,這可是聖上金口玉言吩咐的。畢竟聖上對提督大人極為珍視,兄弟們為了身家性命,不得不謹慎著點……”

阿南心下一轉,就知道是因為昨晚婁萬侵入屋內的事情,讓他們幹脆把所有人都連夜趕走了。

她氣呼呼地瞪著朱聿恒:“把他們叫回來!”

“朝廷法度,誰能擅改?你關心你的鄰居,我也得顧惜我的下屬,若不按照製度來,若有萬一,一幹人都逃不脫幹係。”朱聿恒將手中碗擱下,又取過茶漱了口,見她有按捺不住的跡象,才開口道,“但你可以換個地方居住,這樣左右街坊也可安生,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朱聿恒一抬手,示意她自便。

阿南轉念一想,又犯了難:“對了,你們神機營還在追捕我!”

“已下令撤銷了。”

“那你記得把我的蜻蜓早點還給我,我上次丟在困樓裏了。”

朱聿恒頓了頓,睜眼說瞎話:“我讓人找找。”

“不許丟了啊,那東西對我很重要的。”阿南說著,鬱悶地鼓起腮幫子,掰著手指頭開始盤算,“去哪兒能找到一個又清淨又不與世隔絕,又不需要你那些護衛清場,又能隨時出門逛逛,靠近街衢市集的地方呢……”

朱聿恒好整以暇,隻靜靜喝茶,任由她盤算。

一旁卓晏見她想了半天沒頭緒,便在旁邊出聲道:“要不……我給你們提供個住處?”

“咦?你有這樣的好地方嗎?”

“有啊,太有了!那絕對是個符合阿南姑娘你所有要求,十全十美的好地方!”

好地方就在西湖以北,寶石山上。

夏日朝陽照在山上,寶石流霞,光彩奪目。頭頂的參天古木之中,時而傳來鳥鳴一二聲,更顯幽靜。

阿南回頭望去,後方安安靜靜,並不見人,也不知道跟隨朱聿恒的那些人,如何能隱藏得這麽好。

卓晏一邊帶著他們往葛嶺走,一邊介紹:“我娘姓葛,自東晉以來,族人們世代在此處聚居。因此我爹幫她在這邊尋了塊地,建了宅院時常來住住,讓她不必再懷念故土。”

阿南問:“難道你娘是葛玄的後人?”

“對,我娘一族都擅長岐黃、丹方、火藥之術,人才濟濟,隻是可惜啊……”卓晏偷瞥一眼朱聿恒,見他神情無異,才說,“二十年前,葛家有個旁支獲罪,那一族被誅,其餘族中男女老幼全部流放,至死不得歸故土……所以我娘也就是常來這邊住住,感念一下年幼時光而已。”

阿南忙問:“這麽說,你娘應該也承繼了家學?”

卓晏抓抓後腦勺,說:“這……沒有吧,畢竟我從小到大,別說見我娘弄什麽岐黃丹藥了,她根本不和人來往的,獨住一院,除非年節大事,不然連房門都不出。”

阿南生性跳脫,對此感覺不可思議:“二十年不出門?要是我,悶都悶死了!”

“是啊,可也沒辦法……”卓晏說著,一抬頭看見前方樹叢掩映間的高牆,忙道,“到了到了,不過見到了我娘,請你們一定要淡定,不要驚訝啊。”

阿南覺得自己淡定不了。

她萬萬沒想到,卓晏的母親,居然是個大夏天悶在屋內,還要把臉遮得嚴嚴實實的女人。

是的,她臉上蒙著厚厚的麵紗,懷中抱著一隻黃白相間的貓兒,坐姿嬌弱,說話嗓音緩慢輕細,十分柔媚:“二位貴客光臨,我無法出門相迎,真是怠慢了,還請見諒。”

幸好朱聿恒小時候對這位奇怪的卓夫人就有印象,因此倒還寒暄了幾句。

卓晏也沒敢向母親介紹這就是長大了的皇太孫殿下,隻說是自己的朋友,來家中借宿幾日。

卓夫人也不以為意,畢竟兒子交遊廣闊,帶朋友回家借宿是常事。她似乎身體很差,說不了幾句話就困乏了,吩咐身邊的桑婆婆帶著個叫桂姐兒的丫鬟,去收拾桂香閣待客。

跟著桑婆婆出去後,阿南才鬆了口氣,悄悄問卓晏:“阿晏,你娘的臉怎麽了?”

卓晏歎了口氣,說:“我娘年少時不幸遭遇火災毀容了,因怕嚇到別人,因此每日戴著麵紗,平常輕易也不肯見人。”

“火災?”

“是啊,我爹當年從杭州迎娶我娘去順天時,投宿在徐州驛站,誰知那一夜突發大火,燒死了不少人。我爹將我娘從火中救出時,我娘已經被大火燒毀了容顏,據說十分猙獰恐怖,因此隻能常年戴著麵紗,以免驚嚇到旁人。”

“這樣啊……”阿南不由得感歎,“你爹真是個好男人,迎親時他們還沒拜堂成親吧,但你娘都毀容了,他也沒舍棄她。”

卓晏提起這個,簡直滿臉崇拜:“我爹確實!成親二十多年,我爹別說納妾了,根本就不朝別的女人多看一眼,和我娘特別恩愛!”

你爹這麽專一癡情,怎麽兒子卻是個天下聞名的花花公子?阿南看著卓晏笑而不語,心想,真是不肖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