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起春波

因為卓晏的出現,擔憂自己貿然前往會泄露公子行蹤的阿南,便放棄了回去的打算。

她從公子開的銀莊中取了些錢,低調地在杭州私下賃了間房,多使銀子,號稱自己養病,龜縮在屋內待了幾天。

杭州府風平浪靜,阿南閑著無聊,就做做手工給自己添置幾件物事,有時候也想,不知道那個沒良心的男人——不,太監,為什麽沒有把她的模樣描摹給官府?以至於神機營的人還以為犯人是女金剛,當麵錯過了她?

再憋了幾天,還是沒有任何風吹草動,阿南實在耐不住性子,終於出來溜達了。

套了件不起眼的粗布衣服,她像個普通鄉下姑娘一樣貼牆根走,越走越荒涼,前方是一間破落的廟宇。

裏麵一個廟祝正在上香,見她進來隻瞥了一眼,問:“南姑娘,今天怎麽灰頭土臉的啊?上月公子派人去順天找你,可你住的地方已經全塌了,還有官兵守著不許人進出,怎麽回事?”

“別提了,你讓司鷲跟你說吧。去開封也不順利,簡直糟心。”阿南心中懊惱,要不是那一天起了色心,想去看看那個姑娘們眾口稱頌的美男,至於落得這樣的下場嗎?

歪著身子半倚在椅內,阿南問:“我送給公子的蜻蜓,現在在哪裏?”

“你送給公子的定情信物,來問我做什麽?”廟祝先是失笑,隨即神情微變,問,“你懷疑公子那邊出了問題?”

“誰知道呢。反正朝廷好像對我的蜻蜓有興趣。”阿南撫撫鬢邊,才想起自己的蜻蜓也丟了。

好好的定情信物,他丟了,她也丟了,這都什麽事兒。

阿南扼腕歎息道:“最糟糕的是,那東西當時丟在了宮裏。”

廟祝臉色難看,問:“那你怎麽不去見公子?前幾天你在銀莊取錢,公子才知道你回杭州來了,他讓你去一趟靈隱。”

“去靈隱幹什麽?叫我有事?”

“公子在靈隱替故去的兄弟們祈福。”廟祝說著又有點無奈,“你看你這話說的,難道公子沒事就不能召喚你了?”

“我不想回去。開封之行我有負所托,沒臉見公子。”阿南舉起自己的雙手看了看,黯然的目光在上麵的大小傷痕上一一掃過。

許久,她試探著活動自己的十指——明明是這麽靈活的手,許多複雜煩瑣的姿勢,她依然輕易可以做到,但當她拇指與小指相扣,無名指艱難繞過中指,等再想越過食指,便已經做不到了。

手背筋絡緊繃,拉扯得微痛,讓她的手指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做出那些訓練了千萬次的動作。

以至於,公子那般鄭重囑托的事情,她傾盡全力也無法完成。導致九曲黃河一夕崩潰泛濫,浮屍千萬,多少人流離失所。

她氣惱地狠狠一甩手,不願再看自己的手:“我先不回去了。就算回去,對公子來說,我也沒有用了!”

“你如此任性,總是不聽話,怎麽抓得住公子的心?”廟祝語氣中隱隱帶上了不滿。

“我不是任性。我隻是想看看,如果我沒用了,公子還會不會想起我。”阿南抿著唇站起身,任由外麵的烈日籠罩在自己身上,“畢竟,我以後可能要……讓他失望了。”

她一個人,從幾乎被夏日荒草淹沒的小徑,慢慢地向著波光粼粼的西湖走去。

可惜,再好的湖光山色也無法讓她注目。她呆呆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許久,收攏了十指,緊緊握住拳頭。

年少時的她,立誌要做一個讓公子永遠離不開的、最重要的人。

可如今她的手,已經廢掉了。

她失去了屬於自己的、最好用的手。

如今,她見過最好的手,長在一個與自己注定敵對的人身上。

卓晏盯著皇太孫殿下的手,發了一會兒呆。

聽說這雙手當年上過陣、殺過敵、開過弓、拿過箭,可是為什麽自己這雙養尊處優的手,似乎還比不上他呢……

此時這雙手正拿了一份案卷,放在他的麵前:“廣東市舶司懷遠驛,兩年前四月份的案宗。你看看那個司南的檔案。”

“殿下在關注這群從忽魯謨斯回歸的海客?”卓晏掃了一遍,這一股海客,共有男女老少百餘人。自言是炎黃後人,先祖在宋亡之後漂泊海外。三寶太監下西洋後,他們尋蹤溯源回歸故土。

女子中,有一個叫司南的,其年十七歲。身可五尺二寸,手足修長,身材高挑,皮膚微黑。語言有江南吳語腔,自言先祖為江南人,百餘年來未嚐忘卻鄉音。願與族人一起回歸故裏,永世再不離華夏。

卓晏開動他那灌滿風花雪月的腦子,心想,皇太孫殿下難道是對這個姑娘動了心思,所以來找他參謀?

可這回歸時十七歲,如今都十九了。京城的閨秀們十四五歲就出閣了,她年紀這麽大還嫁不出去,肯定是哪裏有問題。

難道皇太孫竟然好老姑娘這一口?

他還在胡思亂想中,聽得朱聿恒又問:“所以,阿晏你知道那個阿南的來曆嗎?”

卓晏呆了一呆,才迷惘地問:“哪個阿南?”

朱聿恒瞧著他,用盡量平淡的口吻說:“就是那日在酒肆,你邀約喝酒的那個姑娘。”

“哦,她啊,她是綺霞認識的一個姑娘,她們以前在順天相熟的。”卓晏竭力回憶當天那個姑娘的言行舉止,“據說她父兄逼她嫁給一個老頭兒,她隻好跳河逃家,被人救到這邊來了。我見她如此可憐,便請她吃了頓飯……”

“被逼跳河?”朱聿恒唇角彎起一抹嘲譏的笑容,“這麽說來,確實可憐。”

“是啊,殿下您是沒看見她當時那狼狽的模樣,全身上下就沒有一處整齊的,披著件打了補丁的舊衣服,又披頭散發的……”卓晏說到這裏,才回過神來,遲疑地問,“殿下……找她有事?”

諸葛嘉和侍立在朱聿恒身後的韋杭之,一起露出看白癡的眼神。

卓晏不肯服輸,還他們以“莫名其妙”的表情。

朱聿恒停頓了片刻,隻說:“你準備一下,待會兒隨我去一趟春波樓。”

“春波樓?這地兒我熟!”卓晏接觸到自己熟悉的領域,臉上頓時露出了燦爛笑容,“殿下以前去過那裏嗎?有相熟的姑娘嗎?”

“沒有。”朱聿恒打斷他的話,示意韋杭之向卓晏介紹一下情況,“我去那邊,等一個人。”

剛一出門,卓晏就揪住韋杭之的袖子,壓低聲音追問:“杭之,殿下看上那個女人了?”

韋杭之甩開他的手,說:“別胡亂揣測殿下的心思。”

“這不是揣測,這是關懷嘛,關懷!”

韋杭之遲疑半晌,有些惘然:“可能……確實有點興趣。”

畢竟,殿下當初在人群中第一眼看見她,就叫他去打探她的情況;這回廣東市舶司的案卷,也是八百裏加急調來的。這麽興師動眾,隻為了摸清一個女人的底細,還是殿下有生以來破天荒頭一次。

卓晏看著韋杭之的神情,嘖嘖搖頭去換衣服:“聖上怎麽選了你這根木頭當皇太孫的侍衛?這要是我的話,第一天就給殿下辦得妥妥兒的,直接把她扒光送到殿下**了!”

韋杭之嘴角抽了抽,說:“你們神機營不是被她鬧得鬼哭狼嚎死去活來嗎?她把你們全營扒光了還差不多。”

“謔,平時看你不聲不響的,原來你嘴巴這麽毒啊!”卓晏正要和他理論,猛然間卻回過神來,差點咬到了自己舌頭,“她她她她她……她難道就是……大鬧神機營的那個女刺客?阿南就是女海客司南?”

韋杭之板著一張臉:“而且也是昨天和你在酒樓裏喝酒的那個阿南姑娘。”

“什麽?”卓晏想起自己在酒樓裏悄悄透露給阿南的那些訊息,不由得痛苦地捂住了臉,“要死要死要死,我還跟她說,女刺客身高八尺腰闊十圍來著……估計她當時在心裏嘲笑了我一百遍啊一百遍!”

再一想,那姑娘雖然狼狽不堪蓬頭垢麵,但自己當時還打過她主意來著——雖然好看的姑娘他一般都會打打主意——難怪殿下會看上她。

韋杭之鄙夷地看著這個花花公子,示意他記住接下來的安排:“得了,這麽大的事你泄露給了她,沒治你軍法是因為你不經意間接近了女刺客。現在你也算是認識她了,所以,有件事需要你去辦一辦。”

“行!殿下對紮手的刺玫瑰有興趣,我就義無反顧幫他把刺掰掉,摘下來送給殿下!”

夏天午後,西湖的暖風熏得人慵懶欲睡。

從西湖邊一路慢慢走回來,阿南因心情沮喪而整個人蔫蔫的。在院中坐了一會兒,想起到杭州後一直躲在屋內,前幾日在船上借的衣服,還沒歸還萍娘。

於是她取出漿洗好的衣服,尋到石榴巷。剛走到巷子口,便看到一個女人坐在井邊,放聲哀哭。

正值晚飯時分,周圍沒什麽人。阿南聽那女人的哭聲淒苦絕望,擔心她會一時想不開投井自盡,於是就走近了幾步。

待看清那個人的樣子,阿南錯愕不已,趕緊幾步趕上去,挽住她的手臂問:“阿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個放聲大哭的女人,正是她要找的萍娘,囡囡的娘。

萍娘哭得脫力了,兩眼都失了焦距,抬頭看她半晌,才認出她是誰,當即死死揪住了她的手,艱難發聲:“你……你為什麽要給我那麽大顆珠子,結果現在害得我家破人亡……”

阿南雙眉一揚,問:“是囡囡出事了嗎?”

“不……也不是你的錯,我知道你是好心……是我命不好嫁錯了人……”萍娘泣不成聲,但從她破碎的敘述中,阿南總算也拚湊出了來龍去脈。

原來囡囡把她送的大珍珠交給母親後,萍娘一看就知道這珠子價值非凡,嚇得站在碼頭等到天黑,見她一直沒有回來,隻能先帶著珍珠回家。

誰知她那個賭鬼老公見她這麽晚回家,一通逼問,搶了珍珠就去當掉了。因為身上揣著大筆的銀錢,他進賭坊賭了幾把大的,最終不但輸個精光,還欠下了一大筆賭債。

就在剛剛,來逼債的賭坊打手們,拿著她丈夫簽字畫押的字據,抓走了囡囡,要用她抵債。

萍娘從家中追到巷口,被那群人踹倒在地,再也追趕不上女兒,隻能坐在這裏放聲痛哭,打算一死百了。

“我知道姑娘你也是好心……可、可現在全完了,我沒有女兒,真的活不了……”

“我替你去找她。”阿南幹淨利落地把自己帶來的衣服往她懷中一送,“哪個賭坊,要賣去哪兒?阿姐你放心,今晚你在家等著,我一定把囡囡帶回來。”

阿南就這樣,一腳踏進了春波樓。

春波樓,杭州府最有名的銷金窟。院落三進,第一進喝酒、品茶、聽書;第二進喝花酒、聽豔曲、看胡舞;第三進則鬥雞鬥蟀、走狗走馬、賭博擲彩。

本朝太祖對賭博深惡痛絕,被發現後剁掉雙手的賭徒都有,但立朝六十年後,風氣逐漸寬鬆,民間賭博之風漸盛。春波樓的幕後老板能建出這麽大一個場麵,自是手眼通天。

阿南進入第一進大門,徑自穿過熱鬧的說書人群,走向第二進院落。

坐在前頭聽書的一個錦衣青年轉頭看見她,眼睛頓時亮了,抬手抓了一把瓜子,就走到她麵前。

他伸手攔住她,笑吟吟地攤開手掌:“阿南姑娘,瓜子吃嗎?”

阿南頓了頓,抬頭一看,原來是那位卓世子卓晏。

他今天依然一身貴氣逼人,紫金冠白玉佩,錦衣緊裹在身上,勾勒出他引以為傲的身材。

“咦,是你啊?”阿南沒料到在這裏能遇到這個紈絝子弟,詫異地眨眨眼。

卓晏嗑著瓜子和她聊天,仿佛兩人很熟似的:“你怎麽來這兒了?哎呀今天衣服合身多了,頭發也整齊了,就是還有點土氣,下次我教教你最近江南的姑娘們時興穿什麽衣裳……話說兄嫂還逼你嫁給老男人嗎?”

“我有點事,待會兒和你聊。”阿南現在哪有閑心和他扯淡,抓了兩顆瓜子,就往裏麵走。

第二進門口的守衛看見一身粗布荊釵農婦打扮的她,正要伸手阻攔,卓晏在後麵發聲說:“這是我朋友,進來開開眼的,你們別為難她。”

看看卓晏那通身氣派,守衛對望一眼,遲疑著退下了。

穿過第二進院落,走到第三進院門前時,卓晏再度笑嘻嘻地抬手攔住了阿南,問:“阿南,你知道這裏麵是什麽地方嗎?我爹說過,其他地方隨便我怎麽浪,可要是我邁進這種地方一步,就要打斷我的腿啊!”

阿南朝這個花花公子笑了一笑,說:“聽你爹的話沒錯,好少年怎麽能來這種地方?”

說完,她也不管左右守衛,一腳就踹開了大門。

聚賭的地方和外間完全不一樣。

前兩進院落富麗堂皇,高軒華堂,怎麽氣派怎麽來;這裏卻是低矮的屋梁,密不透風的門窗,裏麵烏煙瘴氣的,混濁的氣息撲麵而來。

阿南進去的動靜這麽大,那群賭紅了眼的人卻隻有寥寥一兩個轉頭看了她一眼。有人麵露詫異,有人隻顧著摟桌上的錢,還有人叫著:“呸呸,女人,真晦氣!這把又要輸了!”

阿南四下掃了一眼,徑自走到錢堆得最高那一桌,把輸得嗷嗷叫的一個男人推搡開,在莊家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低頭看了看桌上的骰盅,問:“怎麽來?”

莊家是個獐頭鼠目的中年人,摸著下巴胡子道:“買大小,押注一兩起,輸贏一賠一,莊家抽一成。開盅前可以加注,最多一百倍。”

阿南一摸袖中,才發現來得太匆忙了,竟身無分文。

她轉頭朝門口的卓晏勾勾手指,說:“借一兩銀子給我。”

卓晏苦著臉,看看她又看看腳下門檻,天人交戰許久,終於邁進來摸出一塊散碎銀子給她:“一兩沒有,這是最小的一塊了。”

阿南入手掂了掂,丟在桌麵上:“三兩四錢,全買大。”

這邊莊家搖盅呼喝大家下注,旁邊就有人拿了秤過來稱銀子,確認重量之後,給她換了三大四小七個銀餅子。

骰盅倒扣桌上,所有人落注完畢,揭開來果然是個大。阿南又將麵前的六兩八錢全推到一起,繼續押大。

莊家這回搖的時間延長了一點,目光在阿南身上停了停,然後落下骰盅,示意眾人該下注的下注,該加注的加注:“開了開了,都快著點!”

站在旁邊的卓晏看見阿南不動聲色地摸上了自己的手腕。那裏麵似乎有什麽東西,但因為有衣袖遮著,他隻看出似乎是一個鐲子或者手環的輪廓。

開盅,十四點大。

莊家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但也沒說什麽,示意大家繼續下注。

阿南繼續押大,根本懶得動。

旁邊幾個輸慘的賭徒便放棄了賭博,轉到這邊來看這女人賭博。

卓晏站在阿南身後,看她連押十二把大,莊家連開十二把大,就算是他這樣從沒賭過的人,也覺得牙酸起來。

阿南麵前已經堆了如山的銀餅子和銀票,在她再次將所有賭注推到大上時,莊家終於開了口,說:“姑娘,在我們這邊耍詐,是要砍手的。”

“我沒耍詐呀。”她舒服地找了個慣常的癱軟坐姿,此時已經蜷縮在了椅圈內,把下巴擱在膝蓋上,笑吟吟地瞄著他,說,“我隻是不讓別人使詐而已。”

這話一出,旁邊圍攏的賭徒們一看莊家的模樣,頓時個個都臉上變色,交頭接耳議論了起來。

莊家把骰盅一放,沉著臉道:“我看你不是來賭錢的,是來鬧事的。”

“我真是來賭錢的呀。”阿南靠在椅背上,抿了抿鬢角一絲亂發,唇角含著一絲輕淡笑意,“先贏點錢,順便在你們這裏贖一個人。今天你們帶進來的那個小孩,叫囡囡的,我想把她帶回去。”

莊家眼中閃過一絲訝色,又打量她幾眼,對後麵人使了個眼色,說:“我累了,手不穩,跟堂裏說要換人。”

阿南也不急,甚至還將一隻腳拳到了椅上,那姿態要多散漫有多散漫。

周圍人大嘩,就連僅剩的幾個還在賭錢的,也都結了自己的錢,湊過來看熱鬧。

有人嚷嚷道:“姑娘,要不你拿了錢趕緊走吧,我估計鬼八叉要來了!”

“什麽鬼八叉?長得很醜像夜叉嗎?”阿南問。

眾人見她不知道,便紛紛說道:“鬼八叉啊!坐鎮春波樓的老供奉,傳說他曾經同時開八局,每一局都被他叉得死死的,所以人送外號鬼八叉!”

“哥幾個今兒先別走,留下來看看鬼八叉的手段,等著大開眼界吧!”

“哦,聽起來蠻厲害的。”阿南隔著袖子撫弄自己的臂環,臉上笑意更濃,“那我得見識見識。”

不多久,門簾一動,裏麵出來一個幹瘦老頭,皮包骨頭跟骷髏似的。他往阿南麵前一坐,問:“擲盧、骨牌、葉子戲,姑娘喜歡哪種,老頭陪你玩玩?”

“老先生能同時開八局,想必術算很厲害,那我們就來玩一玩骨牌。”阿南利落地說道,“不過賭注我先說好了,我得要一個人。”

“就是今天送來的那個小女孩嗎?”鬼八叉扯著豁了門牙的嘴巴一笑,“人就在後堂,你放心,先推幾方再說。”

骨牌中推一條,即洗好牌後兩兩疊砌,然後雙方擲點拿牌,按大小進行賠吃。然後雙方繼續擲骰,不斷推下一條,將一副骨牌翻完,稱為推一方。

在這個過程中,看運氣,也看記性和計算。一是要記住已經翻出過的牌,二是要計算還未翻開的骨牌中,對方拿牌的概率和剩餘牌麵組合的可能性。骨牌一副三十二張,共用四副,每次出八張,因此每次推一條下注時,進行的計算都無比繁雜。

卓晏之前沒有賭過,看不懂他們的牌,隻見阿南的手不斷摸牌又不斷打出,也不懂什麽意義。他隻注意到她手心手背和手指上有不少細小的傷痕,和皮膚上的細紋混在一起,根本數不出數目來。

而且,她抓東西的時候,手特別有力,握牌的時候簡直不是在捏,而是在攫取掌握,那牢固執拗的模樣,似乎永不會放手。

卓晏正神遊天外,沒注意到隨著牌局的進行,周圍所有人都靜了下來,隻剩下眾人的呼吸聲,在壓抑低矮的屋內回**。

其中最急促最大的呼吸聲,來自鬼八叉。

他盯著桌上翻開和未翻開的牌,臉色灰白,額頭冷汗涔涔。他眼睛閉了又睜,睜了又閉,卻遲遲沒有擲出下一把骰子。

而他對麵的阿南,卻是悠然自得地敲著手中的骨牌,說:“老先生,年紀大了,就別硬撐著啦。咱們已經推了十一局,四十四條三百二十張牌,八八組合數目以億萬計。你當年能同時開八局,可現在你算不過來啦,要還不放棄我這一局,恐怕心力交瘁失了神誌,餘生都無法再摸牌了。”

鬼八叉沒理會她,咬牙盯著桌上那些剩餘的牌,悶聲道:“老頭我成名的時候,你個小丫頭的媽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我……”

話音未落,他悶哼一聲,忽然就翻了個白眼,仰著頭整個人向後翻去。隻聽“咚”的一聲,連人帶椅翻在了地上。

旁邊人嚇得趕緊上前把椅子抬起來,再看鬼八叉時,他臉色慘白牙關緊咬,身體顫抖,那瘦骨嶙峋的胸口似風箱般劇烈起伏,竟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了。

阿南把手中牌一丟,說:“我說吧,心力交瘁,厥過去了。趕緊抬下去請大夫瞧著吧,以後好好養老,別再上賭桌了。”

一直坐在旁邊盯著牌局看的前莊家,此時霍然站起,指著阿南叫道:“我就說你使詐了!真是膽大包天,敢到這裏來鬧事!”

阿南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笑了笑,問:“是嗎?那我怎麽使的?”

“把你的手給我們看看!”那人俯身越過台麵,抬手就向她的手臂抓來,“我注意你的手臂很久了,裏麵是什麽?是不是你使詐的……啊!”

他的動作很快,卻不料阿南的手更快,隻看見白光一閃,血珠飛濺,兩截斷指伴著莊家的慘叫聲,掉落在了阿南麵前桌上。

誰也看不清那閃過的白光是什麽,等回過神來時,隻看見莊家握著鮮血淋漓的手慘叫,那隻右手上,食中二指已經各被削去了一個骨節,正在汩汩冒著鮮血。

阿南放下了拳在椅上的腿,身體靠在椅背上,還是那副沒骨頭的懶散模樣,唇角的笑容沒有減淡也沒有加深:“到底是我使詐,還是你們使詐,叫你們管事的出來說明白。”

在那人握著自己手掌的慘叫聲中,昏厥的鬼八叉被匆匆抬走。同時來了八個護院,個個手中拿著棍棒,如狼似虎。

卓晏惶急地看看周圍,又低下頭問阿南:“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就在這裏鬧事?”

“什麽地方啊?”阿南反問。

卓晏看看周圍,急得直跳腳,把聲音壓得更低:“這裏明麵上是個揚州大賈開的,可事實上,背後的人,是宋言紀!當今聖上麵前都說得上話的大太監,上次我跟你說過的,被派遣來監督製衡我們神機營的宋提督,你明白嗎?”

“哦……”真是冤家路窄,怎麽又走到這個宋言紀的地盤來了。

阿南笑嘻嘻地從麵前銀餅子堆中拿出個五兩的丟給他:“這個還給你,連本帶利,咱們兩清了,你快走吧。”

卓晏把那塊銀餅子拍回她桌上,一副又急又氣的模樣:“你快跑啊!這麽多人要打你呢,你一個女孩子怎麽辦?”

“卓世子說笑了,我們是做生意的,和氣生財,怎麽會動手呢?”後間的簾幕一掀,這回出來個白胖的中年人,圓圓的臉,圓圓的下巴,又滿臉堆笑,要不是嘴唇上有兩撇胡子,看起來就跟年畫上抱鯉魚的胖娃娃似的。

他說話的語調也是和和氣氣的,甚至帶著點嫵媚。

阿南一聽到這聲音,再一看他那兩百來斤的身軀,頓時想起來了——這不就是當時在神機營,把她帶入困樓的那個胖子嗎?

胖子走到阿南麵前,笑得臉上的肥肉都快淌下來了:“姑娘,我在這裏還說得上話。您也別急,有什麽事情就言語,咱們先解決了您的事,然後您看著給劉鼠兒補點湯藥費。他少了兩截手指,以後吃不了這碗飯,家人生活可成問題,您說是不是?”

“你說得是,是我太衝動了。”阿南見他說話這麽講理,就從自己麵前堆得小山似的銀餅子中分出一堆,說,“這份,給那位師傅補償,這另一份——”

她指指大的那一堆和那摞銀票,說:“我來贖囡囡,就是今天被她爹賣進來的那個女孩兒,不知道價目夠不夠?”

“哎喲,價目是夠了,她爹沒欠這麽多錢。”胖子那副笑模樣,跟麵具似的貼在臉上,十成十的真摯,“但是不巧,在您賭錢的時候,有位客人已經把她買走了,賣身契都已經收了。”

阿南一抬下巴:“那讓我見見他,或許有的商量。”

胖子笑道:“這個自然,對方說,要是姑娘您有興趣的話,他也願意和您賭一場,賭注是那個小孩兒的賣身契。”

阿南一抬下巴,說:“可以,讓他過來呀。”

胖子立即躬身掀開簾子,做了個請的手勢:“請姑娘到裏麵來,那位客人正在等你。”

卓晏有些遲疑地看看阿南,正想說什麽,阿南卻揚眉一笑,早已站起身,拂拂袖子就向內走去。

穿過後堂,便是最後一進院落。

前麵幾進院落的侈靡紛亂一掃而盡,寂靜竹林中,一排燈燭沿著竹林小徑,延伸到荷塘水榭之上。

水榭周圍,荷花正在夜色之中盛開,四周高懸的燈光照在荷葉上,泛著銀色反光。在水榭之中,已經設下了一張方桌、兩把椅子。

此時,背靠荷塘那邊的椅子上已經坐了一個人,一張湘妃竹簾自上方垂下,底端離桌子有半尺多高,足以令對局的人看清整張桌子上的東西,又隔開了左右兩邊的人的麵容。

阿南走進水榭,透過簾子後的微光,看見了那個人的身影。

坐著不動也顯得清逸秀拔的身材,偏生坐姿又極為端嚴,這讓阿南的心中頓時咯噔了一下。

然後,她就看到了他的雙手,慢慢抬了起來,放在了桌子上。

燈光之下,這雙手白皙如玉,粲然生輝。前次的傷痕尚在虎口處,淡淡的紅色痕跡,卻絲毫未損壞這雙手的完美。

即使有簾子相隔,阿南的唇角也略微揚了起來,盯著他的手移不開目光。

真是好久不見啊,這雙她平生僅見的、令她神魂顛倒的手。

荷花的暗香,在夜色中隱隱襲來,似有若無,和此時的夜風一樣飄忽。

透過簾子逆照過來的光,把對麵人的影子映得迷離動人。

阿南其實很想探頭到簾子下,看一看對方到底長什麽樣。不過正事要緊,她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一拂裙擺,她旋身坐在他對麵,笑道:“真是緣分啊,又見麵了。”

朱聿恒特意命人在中間放下簾子,便是不想和她碰麵,沒想到她卻第一時間認出了自己。他抿唇不語,隻點了點桌子,示意她坐好。

阿南習慣性地縮起腳:“這麽多玩意兒,咱們玩哪種?”

“骨牌。”朱聿恒說話的聲音不緊不慢,比她還要淡定,“你能在十一局內把鬼八叉逼到絕路,想必是絕頂高手。我不會占你便宜,就玩你拿手的。”

阿南活動著手指,說:“好呀,不過我可不願再白忙活一場了,咱們先把賭注給押了。”

朱聿恒沒說話,隻將一張紙拿出來,放在桌子一側。

正是囡囡那份賣身契。

“這是我的賭注,你的呢?”他又不疾不徐問道。

阿南說:“我今晚贏來的錢,本來打算贖囡囡的,現在全押上好了。”

“我對錢沒興趣。”

阿南便問:“那你對什麽有興趣,而我又剛好能押的?”

“你。”朱聿恒說。

這確鑿無疑的話,讓阿南的胸口猛然一撞,像是被他直擊了心肺。

然後,她才恨恨地想起來,可不是嗎,這男人一開始潛入她家,就是想把她搞到手,好逼問她蜻蜓的事情。

她有點生氣,臉上卻反而露出笑容,問:“怎麽,拿到了我的蜻蜓還不肯罷休?”

他頓了頓,說:“蜻蜓對我無用。”

“哦……”阿南意味不明地應了一聲,臉上笑容燦爛,“意思是,我才是你想要的?”

他在簾子那一邊語調平緩,不置可否:“公平交易,一賠一,我們都不吃虧。”

“誰說不吃虧了?我和囡囡隻有一麵之緣,就要搭上我自己,你覺得這公平嗎?逼急了我直接去搶人就是。”

“搶回來的話,以後他們一家人的日子就沒法過了。”他的十指緩緩交叉在一起,普通人應該會顯得懶散的動作,他卻做得力度沉穩,從容不迫,“我聽說坊間有一句話,叫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我既然開了價,你為什麽不試著還一還?”

阿南笑了:“哦……那我應該怎麽還比較好?”

“一年。”他豎起一根手指,“我不需要你的一輩子,我隻要你接下來的一年,這樣公平了嗎?”

“如果要公平的話,你也得給我搭一件賭注,不然我還是虧大了。”

他問:“搭什麽?”

“你。”她學著他的樣子回答,笑眯眯地支起了右頰,笑得天真可愛,“我也想要你一年,就接下來的這一年。”

旁邊的胖子臉上的肉抖了三抖,緊張地看向朱聿恒。

“不可能。”朱聿恒冷冷道。

“你看,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卻偏要強迫我接受。”阿南抬頭看看月色,催促道,“得了,把賣身契擺上來吧。我贏了帶走囡囡,你贏了的話……那我像以前一樣,替你們神機營辦件事吧,隻要不違法、不背德就行,可以了吧?不過你可要知道,我這輩子打賭,還沒輸過呢。”

她聲音似在笑語,但強硬的口吻,卻分毫不差地顯出了她的堅定立場。

他若有所思:“這可是你說的,任何一件事,願賭服輸?”

“願賭服輸。”阿南揮揮手道。

朱聿恒從抽屜中取出一份早已擬好的賣身契樣式,壓在賭桌另一邊。

阿南掃了一眼,上麵寫著以身相押,願賭服輸,若輸了寧願為奴為婢一年,絕不生異心之類的話。

“那好,那件事就是,簽了這份賣身契。”他指著下麵空白的立契人處說道。

“嗬,敢情你早就準備好了啊!”阿南頓時笑了,用手指在上麵彈了彈,“我說的是替神機營做事。”

“神機營在我轄下。”

“你這是擺好了圈套給我鑽?”

朱聿恒沒搭理她的廢話:“反正你也沒輸過,應該不怕的。”

第一次是偷,第二次是搶,第三次是騙。這架勢,阿南覺得自己還真得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曾經欠過他什麽。

拍拍囡囡那份賣身契,阿南毫無懼色地衝他一抬下巴:“一局定輸贏?”

“不。”朱聿恒搖搖頭,說,“我還得熟悉一下。現在開始到三更吧,以更漏為準,時間一到就停手數籌碼。”

“好,到時候誰少一個子誰算輸。”阿南無可無不可,直接示意旁邊人上牌,“開吧!”

一百二十八張骨牌,倒扣在平滑的紫檀木桌麵上,阿南見他沒有動手的意思,便自己伸手去洗牌,一邊偷眼看對麵的人。

簾子後的他影影綽綽,但依然可以看出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卻並未看她手上的動作,一點都不像會怕她耍手段的樣子。

阿南心裏有了些計較——這有恃無恐的樣子,該不會是賭場老手加高手吧?

結果他一上手,她就發覺自己大錯特錯了。那生疏的摸牌手法,那牌都不知道怎麽擺的姿勢,那拿了牌都要看她的姿勢一眼才知道怎麽豎起來的架勢……

這個人,看來是人生第一次打骨牌吧?

想起他說的,還要熟悉一下,阿南簡直想仰天大笑。

這根本就是躺贏的局啊,給她三更時間,看她把他玩成個豬頭!

後院無人,周圍一片安靜,隻有胖子侍立在旁邊,給他們添茶倒水。

他打得確實差,完全就是個新手,連出牌的規則都要胖子在旁邊偶爾講解一下,才能明確如何按照規矩打。

所以阿南很悠閑,甚至還跟簾子後的朱聿恒閑談起來:“喂,你們宮裏人不打牌嗎?”

胖子頓時臉色大變,惶惑地看著朱聿恒。

而他的手略微一顫,把一張絕對不該打的牌丟了出來:“怎麽看出我是宮裏人?”

“那難道神機營也不打牌嗎?”阿南心花怒放,推倒麵前骨牌,又贏了一條,伸手去開下一條,“你這樣的人,能隱藏自己的身份嗎?宋言紀宋提督,你說呢?”

“呃……”胖子喉嚨像被人掐住一樣,咕嚕地響了兩下,硬是咽下去了,沒發出來。

而朱聿恒沒說話,甚至動都沒動一下,但隻那麽坐著,便已經感覺到他周身森冷的氣息。

見他臉色難看,胖子小心地看著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

“退下。”他冷冷地擲出兩個字。

胖子趕緊躬了躬身,快步出了水榭。

朱聿恒上手緩緩洗牌,清冽的聲音略有些遲滯:“你……是怎麽認出我身份的?”

“我猜的。”她手上飛快地疊著牌,因為他在自己麵前吃癟,感到特別愉快,“看你這架勢嘛,神機營所有人都對你恭恭敬敬的,又隨便就能在後院安排下這麽大的場麵,肯定是這裏的大人物。聽說這春波樓的幕後老板就是宋提督,所以我就隨便猜猜,沒想到果然猜中了。”

阿南猜測他大概因為太監的身份被她看穿,有些惱羞成怒了。她心下更加愉快,想著這個宋言紀本來就不會玩骨牌,現在情緒不定,應該會輸得更慘吧。

可惜她的心理戰沒有成功。不過幾局,他摸清了骨牌的規則,下手又利落又凶狠。

摸牌,算牌,出牌,不假思索行雲流水,雖依然在輸,但幾局下來,阿南發現他儼然已開始把控節奏,自己竟然是跟著他在打了。

“不能啊……”阿南自言自語,明明他不可能使詐,更不可能懂得骨牌的套路,可為什麽每次下注、跟注、撤注都是有如神助?開牌就贏,撤注就輸,消牌從不失手,打得那叫一個滴水不漏,不但就此守住了陣腳,甚至還隱隱有扭轉劣勢的趨勢。

“你真的是第一次打骨牌?”阿南問。

他用那雙漂亮至極的手捏起兩張牌,看了看,推倒在她的麵前,“嗯”了一聲。

阿南打眼一看,簡直都要氣笑了——雙梅花,他就這麽隨隨便便摸到,還隨隨便便打了出來。

“你不怕我出雙天牌?”她咬牙撇了牌,開下一條。

“不可能。你手中的牌,勉強湊一對雜七,一對銅錘,敢翻的話,我和你全賭。”

“不用翻了,我撤注。”阿南直接把牌給埋了,然後惱怒地問,“你是不是偷看了?”

“我隻是按照概率來推算。”

“怎麽推算?我下一局就能拿天牌,你也算得出來?”

他掃了一眼牌桌,說:“不能。你現在同時拿到兩張天牌的概率,不到六千四百分之一。”

阿南不由得敲了敲手中的牌,翻過來看了看。但以她的眼力都看不出暗記來,這個可能性大概沒有。

這個人的算法,好像和她的不太一樣。

幸好,二更已過,阿南算了算自己的輸贏,隻要穩住,在三更之前輸得慢一些,反正多一文錢都是她贏。

為了拉慢節奏,阿南便開始和他閑扯淡:“你這樣子,不太像常玩骨牌,之前都是玩什麽的?”

他看著牌桌,敷衍道:“下棋。”

“下棋?圍棋?象棋?雙陸?”

“圍棋。”

“你看起來不像是能坐在那兒下一整天圍棋的人。”

他頓了頓,說:“是。一般十幾二十步左右,我會覺得那局棋已經結束了。”

阿南正想笑,但再想了想,又覺得頭皮有點發麻,問:“你……的意思是,你已經知道了後麵所有的棋步?那你下棋時最多能算幾步?”

他淡淡道:“九步。”

阿南想了想棋盤的樣子,頓時頭皮發麻。

十九路圍棋,共有三百六十個可以下棋的點。他的九步,是指棋盤上所有能下的點,在九步之內,後續可能的所有變化。

最可怕的是,看他遊刃有餘的樣子,如果有可能,他也許能從九步之後再延伸九步,直至終盤。

她聲音有點顫抖了:“算錯過嗎?”

“沒有。”他毫不猶豫。

阿南隻想掀翻麵前的桌子,大喊一聲“老娘不幹了”!

這種怪物誰能玩得過?片刻間能進行恒河沙數計算的人,算麵前這一百二十片骨牌不是跟玩兒似的嗎?

而簾子那一邊的朱聿恒,不鹹不淡地提醒了她一句:“別拖延了,這一局後,我們的籌碼就一樣多了。”

阿南不服氣地反問:“我獲勝的概率是多少?”

“十一點。”他攤開手頭的牌。

那不就是說,他獲勝的可能性接近九十?簡直是碾壓嘛。

阿南悻悻丟了手中的牌,洗了一輪之後,抬頭看看月亮。

可惜,還有一刻多時間到三更,無論她怎麽拖延,也夠他們打完下一局的。

阿南“哢哢”疊好牌,又調轉了幾次,然後示意朱聿恒擲骰子。

骰子從他指尖滑落,他的手指比象牙還要溫潤,阿南忍不住就看了又看。

這雙合乎自己所有理想的手,她怎樣才能搞到手呢?

有點難。但目前她麵前就擺著這個機會。

也許是,她唯一的機會。

阿南擲點比較大,先抓了一把,開出來不過是一些雜牌。

不過這一局就是如此平淡,朱聿恒也隻拿到一些小牌。

眼看牌漸漸少下去,阿南掃了桌上的牌一眼,對剩下的牌已經心裏有數。

她臉上卻毫無異狀,隻笑嘻嘻問:“宋提督,你今天身上也很香呀,好像和上次在困樓裏的不一樣?”

他的手微微一顫,顯然是想起了困樓中的那些曖昧。

“怎麽樣,這次的香,你知道配方嗎?”她說著,趁著他心神紊亂,抬手就去抓剩下的那幾張牌。

可惜他的手隻頓了那一下,便隔簾伸來,握住了她的手腕:“還未擲點。”

和那晚在黑暗中一樣有力而穩健的手,手指收緊時充滿握力感,穩固得仿佛永不會失手。

“哦……對哦,說著說著我就忘記了。”阿南毫不羞愧,抽回自己的手,捏起那三顆骰子。

他又說:“上一條是我贏,所以,我該先擲。”

“一點都不肯讓我?”阿南笑笑,把骰子丟給他,“好吧,看你能擲出多少點。”

月上中天,二更三刻早已打過,三更即將到來。

這糾纏了半夜的賭局,即將落下帷幕。最終的勝敗,就在最後這一把牌上。

阿南的目光在旁邊被推掉的牌上掃了掃,又將彼此打過的牌在腦中過了一遍,忽然開口說:“剩下的牌中,還有一對至尊寶。”

他沒有回答。骰子擲出,塵埃落定,十七點。

“該你了。”他的聲音,與剛剛的波瀾不驚相比,更帶上了一種塵埃落定的從容。

“你既然能記得所有牌的落點,所以,你當然知道,擲出較大點數的人,能拿到比較好的牌——也就是,那對至尊寶。”阿南抬手將那兩枚骰子在手中拋了拋,笑著問,“所以你不肯讓我搶先,一定要自己先拿牌,這樣,就穩操勝券了?”

他不置可否:“除非你擲出個最大點。”

阿南笑著瞄了那摞牌一眼,將手中的骰子吹了吹:“看來,隻能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天命了。”

阿南將兩顆骰子在手中轉了轉,對他一笑,然後將骰子直接丟在桌上。

“至尊寶的概率這麽低都能碰上,看來我是天命所歸!”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在桌子上滴溜溜打轉的骰子,也“哢嗒”一下,停了下來。

三個六,正是十八點。

他那雙擱在桌上的手猛然收緊,勻稱的骨節因為太過用力,泛白中隱隱顯出一種青色來。

“承讓了。”阿南一笑,抓過前麵兩摞疊好的牌,在桌麵上“嘩”的一聲攤開。

第一摞的第二張,幺二。

第二摞的第三張,二四。

黑紅色的點數,在瑩潤的象牙骨牌上無比鮮明,清清楚楚。

遠處的更樓上,三更鼓敲響,回**在整個杭州城的上空。

阿南笑著站起身,問:“三更到了,勝負已分。我可以去領人了?”

他頓了片刻,抓起囡囡的賣身契丟給她,一言不發。

阿南把賣身契接過來,看了一遍,又問:“願賭服輸,不反悔?”

他呼吸急促了一兩聲,然後說:“不反悔。”

“那就好嘛。”她說著,將囡囡的賣身契妥帖地放入懷中,然後又說,“為了感謝你這麽爽快,我告訴你一件事吧。”

她說著,笑眯眯地側坐在桌沿上,湊近簾子:“你讓胖子走得太早了。其實骨牌還有一個規矩,擲骰子輸掉的一方,如果覺得有必要,可以指定贏家拿牌的順序。所以剛剛其實你能讓我從前麵開始拿,也能讓我從後麵開始拿,還可以從中間拿——可惜啊可惜,你還是太嫩了。”

站在簾子後的人影,瞬間似有僵直。

阿南更加愉快了,便又說:“其實有件事我一直覺得挺不公平的。憑什麽你對我的長相一清二楚,而你卻一直隱在後麵,不肯讓我看到你的模樣呢?”

他站在簾子後,目光定在她身上,卻並未搭話。

“好歹也賭到了三更,咱們也算是有一夜露水緣分的人了,你說呢?”

“半夜聚賭,算什麽緣分。”他冷冷道。

“說是這樣說……”話音未落,她忽然一揚手,新月痕跡劃出的弧線在他們中間一閃即逝,那道湘妃竹簾已經被她劈成兩半,“嘩”的一聲掉落在賭桌上。

和她想象中的,陰鷙缺損的太監完全不同的模樣。

先是一雙光華銳利的眸子,深黑灼人地直刺入她的胸臆間,暗夜波光亦不如他的目光深邃。

然後,她才看清他的模樣,在散亂光芒下自帶凜冽氣場,無匹矜貴,仿佛帶著足以覆照萬人的光華,令她一時不敢直視,怕多看一眼也是奢侈。

隻有這樣的人,才配得起這樣的一雙手。

可惜,他的容貌足以令她傾倒,可這淩人的氣勢,通身的威壓氣場,令阿南那欣賞的心都淡了。甚至一時,她還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削掉那道簾子。

他合該站在九重台閣之上,離她這種憊懶凡人遠一些。也合該隱在黑暗中,不要站在她麵前。因為她擔心自己會和此時的月光一樣,臣服在他腳下,傾瀉難收。

“長得這麽好看,為什麽要遮遮掩掩的?”她笑嘻嘻地問,完全是浪**子調戲良家婦女的口吻,“敞開了讓我們觀賞觀賞,造福我等姐妹,不好嗎?”

他臉上像罩了一層嚴霜,冷冷看著她,帶著倨傲與薄怒。

她也無心多待,一個翻身輕快地落地,做了個揮別的手勢:“那就這樣,願賭服輸的宋提督,告辭!”

“站住!”她才走了兩步,身後就傳來他失控的叫聲。

阿南停下腳步,回身看他:“怎麽,不是說了不反悔嗎,想變卦嗎?”

夜風徐來,燭火明滅不定,照得他的輪廓更為深邃,那神情也更為恍惚迷離。他以無比深黑的眸子盯著她,一字一頓地問:“再賭最後一把?”

“哦……不服氣嗎?”阿南眉眼輕揚,雖然打了半夜的牌,可她的眼睛依然那麽亮,像一隻越夜越精神的貓,“你覺得,下一把你就會贏?”

“不鑽漏洞,不使詐,一把定輸贏。”他的目光中湧動著一種突如其來的火光,仿佛灼燒了他整個人的神誌。

“是嗎?你覺得如果我不使詐,你填補了規則漏洞,就能勝券在握?”阿南重新在桌前坐下,蹺起腳靠在椅背上,依然還是那副沒正形的模樣,“那你跟我說說,你覺得自己勝率是多少?”

“九成九以上。”他一字一頓地說。

他能知道所有牌麵,能掌控雙方拿牌的順序,不說十成十的把握,隻不過不想把話說死。

“好啊。”阿南輕挑眉毛,“賭注呢?”

“你,或我……宋言紀的一年。”他點著桌上那份空白賣身契。燈光從斜後方照來,他臉上陰影濃重,晦暗深沉,如同暗夜籠罩的深海。

不聲不響,但那深邃的情狀,似要吞噬掉麵前的她。

“可以呀,我賣身和你宋提督賣身,居然能相提並論,怎麽看都是我賺到了。”

拿著骰子掂了掂,手指一撚,它們便歡快地在桌麵上旋轉跳動起來。

“來吧,看今晚到底,誰能把誰搞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