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霧迷津渡2

腳步聲響起,旁邊那個說話的男人走近了一點,嗤笑道:“不就是一雙手嘛!讓我看看你拚死撈起來的人是何方神聖?”

“對哦,我還沒看過他的臉!手這麽好看,臉應該也不差吧?”阿南放開朱聿恒的雙手,伸手在他臉上抹了抹,但終究還是放棄了,說,“這滿臉淤泥,又披頭散發的,誰看得清他長什麽樣。”

“別看了,反正再好看也沒有公子好看。”那人催促她,“快走吧,之前在順天你就鬧得夠大了,這回再被人發現,麻煩可就大了。”

“我會怕麻煩嗎?”說是這樣說,但她終究還是放下了朱聿恒的手,戀戀不舍道,“好想把他帶走啊,這雙手能為我做很多事情的。”

“下次來開封再找吧。你在大火中複發的傷該靜養了。再說了,你現在是從順天逃出來的,就算你能帶他走,又哪有時間**新人?”

順天,大火……

朱聿恒的腦中,似乎被一根銳利的針猛然貫穿,讓他混沌的大腦陡然清醒過來。

他聽到阿南懊惱道:“他不是開封人啊,他就是神機營算計我的那個渾蛋。”

“什麽?那你還把他救上來!要按我這暴脾氣,就算他爬到岸上了,我也要一腳踹下去!”

“別啊,他要是死了,這世上還有這麽好的一雙手嗎?這雙手很好用的……”

她沒再說下去,隻緊握著他的手。她掌心的觸感,讓朱聿恒在恍惚之中,想起了在困樓的黑暗之中,她貼著他的手背,指引著他將那楔釘榫慢慢起出的那一刻。

現在模模糊糊中回憶起來,那時她的聲音與覆著他的手,其實都是在算計自己。隻是那時的黑暗,讓這一切顯得曖昧起來,以至於現在想來,一切恍然如夢。

但也隻是一瞬,她最終還是放下他的手,站起了身。

朱聿恒竭力睜開眼睛。模糊昏黃的視野中,他依稀能看到她彎腰洗手的身影。

粼粼波光從她的臉頰後逆照過來,閃閃爍爍之中,她的身形暈成模糊一片,無從看清。

他隻見她的身影漸漸遠去,未曾回頭一顧。

隻迷迷糊糊之間,他聽到那男人的聲音漸遠:“你現在手廢了,別像以前那樣逞強了,要再出點什麽事,我怎麽和公子交代?”

而阿南的嘟囔,如幻音般傳來:“救都救了,你就別囉唆啦……而且這次黃河堤壩坍塌,也有我的責任……”

這最後的話,讓他神誌猛然恢複,陡然睜大了眼睛。

順天大火,黃河崩塌,她都在其中。

她究竟做了什麽,她背後的公子,又是誰?

身體依舊無法動彈。天色昏暗下來,後背是灘塗滲上來的冰冷,在入夜之後透出寒意。

天河疏淡,頭頂是旋轉的繁星。

他艱難喘息著,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燈火隨著河岸迤邐而來,無數人打著火把,焦急驚惶地順著泥濘的河岸奔跑尋來。

白天昏黃混濁的河水,此時倒映著火光,一時河岸上下火光通明。

他全身泥漿,是一直隨他左右不離的韋杭之最先認出了他,急撲下灘塗,蹚過泥漿,來到被放置在稍高處的他身旁,跪伏著查看他的情況。

朱聿恒勉強動了動手指,但不知道是因為意識模糊,還是因為胸肋間的疼痛壓過了一切,他張開的唇隻是輕微地顫抖了幾下,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見他呼吸微弱,韋杭之不敢動他,隻示意身後人將準備好的縛輦抬過來,把他小心翼翼抱到上麵。

周圍的人都緊張惶恐,一聲都不敢出。唯有泛濫的黃河,水流湍急,鳴聲如雷,震得所有人胸腔中的心跳急劇,幾乎透不過氣。

朱聿恒被抬下河岸,一群人圍上來,卻又個個不敢碰觸,隻敢連聲詢問殿下感覺如何。

他微張雙唇,從喉口擠出幾個字:“河堤……如何了?”

眾人麵露遲疑,卻又不敢不答。隨行的工部侍郎艱難開口道:“河堤……原本是守住了,可當時突發地動,堤岸崩塌數十裏,激起洪水倒灌,以至於……加固的河堤徹底坍塌,開封……已遭患了!”

“是我落水時……那巨響和巨浪嗎?”朱聿恒低低問。

“是。”

暴雨初歇,夏日的夜空,長庚星熠熠獨明。

開封城的慟哭與哀號聲,遠遠近近傳來,籠罩了這座被衝垮殆半的古城。

那一刻朱聿恒望著頭頂孤星,絕望地攥緊了自己抓不住任何東西的、空空的雙手。

這一切,到底是天命,還是定數?

為什麽他們明明已經守住了大堤,守住了這一城百姓的生命福祉之時,偏偏會有那一場地動,讓所有人的努力化為泡影?

和上次一樣,他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

開封所有名醫被召集前來,望聞問切、診脈觀舌之後,卻誰也查不出皇太孫殿下忽然脫力落水的原因。最終的結論是風雨大作,皇太孫連日勞累奔波,又在救助開封知府時出手太過迅猛,以至於經脈驟然拉扯受到損傷,導致暈厥。

大夫們給他開的,依然不過是幾劑安神補養的湯劑。

時近午夜,朱聿恒身上的疼痛漸減,便屏退了所有人,強撐著坐起來,扯開自己的衣服,查看之前劇痛的右肋。

他心中隱約的猜測成真了。

自章門穴而起,帶脈、五樞、維道一路凝成血色紅線,繞過他的腰腹,猙獰駭人。

一縱一橫,兩條猩紅血線,一條四月初出現,一條六月初出現,如毒蛇捆縛他的周身,一般無二,觸目驚心。

魏延齡的猜想是對的。他的奇經八脈,將會每隔兩個月,損毀一條。所以他剩下的時間,隻有十二個月了。

一年。

他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災後是最易民變的時候,朱聿恒稍加恢複,立即就投入了賑災、撫恤、安置等一應事務,在最短的時間內要讓局勢人心穩定下來。

他隻給祖父上了一封奏折,說自己辦事不力,無顏麵見聖上,等此間事情告一段落,想改道前往應天,拜望太子與太子妃,以敘天倫。

祖父的回信很快來了,說:“江南好風景,聿兒可在父母膝下多盤桓幾日,無須掛懷京中事務。”

前往應天的路上,朱聿恒一路看到的,是自開封府到懷慶府、從祥符到鄭州,各路州府、十餘縣城盡成澤國,各地屋宇塌陷,被水衝走、淹死的人數以萬計,城郭周邊盡是浮屍。

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並不是那些貫穿身體的劇痛,也不是身上那些受損的血脈。

——而是在無數人的安危係於他一身時,他卻無力承擔他們的期待,最終使得他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他下了馬車,在六月毒辣的日頭下,長久地佇立在高山之巔,凝望著下麵洪水肆虐後,蒼黃的大地。

冷汗從他後背沁出,錦繡羅衣全部濕透,粘在了他的後背上。

四麵八方逼來的熱風,讓他又想起了兩個月前,四月初八,三大殿在雷電之中轟然燃燒坍塌的那一刻。

在他經脈受損之時,也是災變產生之刻。無論那災變是近在咫尺,還是遠在千裏之外。

是巧合,還是必然?

是天意,還是人為?

如果是他的過錯,那麽開封、懷慶的百姓又有什麽罪過,要在他受罰的那一刻,遭受天災,家破人亡?

如果與他無關,那麽他經脈詭異受損的時刻,為什麽也是天災人禍降臨之時?

天意高難問,長風自四麵八方湧來,將他圍困於至高之巔、烈日之下。

蒸騰的熱氣灼燒了他的視野,他恍惚又看見,那一日烈火中飛向他的絹緞蜻蜓。

還有,燒焦的千年榫上,薊承明刻下的那個蜉蝣印記。

以及,在一室黑暗之中,阿南比野貓還要迫人的明亮雙眼。

讓她舊傷複發的大火,是不是,那日讓他重傷的三大殿烈火?

因地動而坍塌的黃河堤壩,她卻說是她的責任,那麽,這次地動與洪水,與他這次再度發作的病情,又有何關聯?

他呼吸急促,胸中堵塞著悸動的恐慌,令他眼前盡是混亂光點,腦中嗡嗡作響,一時如墜噩夢。

若他真的抓住了她,是否就能阻止這些頻仍的災禍,逆轉自己的人生,推翻隻剩一年時間的預言?

阿南有些意外,從開封回到徐州後,發現船娘帶著女兒,還滯留在洪水泛濫的碼頭邊。

“妹子,你來得可巧,這陣子黃河水患,我的船被官府征用了,連船上載的貨物都一並買去了。如今我正要空船回杭州看看我娘去,妹子你去哪兒,我看能不能捎你一程。”

“行啊,那我隨阿姐一起去。”阿南對身後少年揮揮手,身形輕捷地跳上了船,“司鷲,你自己走吧,我們三個女人帶你一個男人不方便。”

司鷲早已習慣她的性子,抬手目送她的船離開後,才恍然想起,急忙對著河麵大喊:“阿南阿南,你沒帶錢!”

可亂糟糟的河麵上,他的喊聲哪有人聽見。

身無分文的阿南,厚著臉皮在船上蹭吃蹭喝,一路順水南下。抵達杭州時正是傍晚,小船晃晃悠悠地進了清波門。

清波門是水門,由水道直接入杭州城,不遠處就是西湖。夏日黃昏,水風送涼,也送來了采蓮女們細細軟軟的歌聲,隱約唱的是一闋《訴衷情》——

清波門外擁輕衣,楊花相送飛。西湖又還春晚,水樹亂鶯啼。

阿南托腮聽著,抬手拉下一朵拂過鬢邊的荷花,聞了聞香氣。

多雲的天氣,愜意的清風,想到公子可能也正看著她麵前這片湖,也正和她一樣沐浴在此時的夕陽輝光之中,阿南的唇角不由得向上彎起,好像胸口都流溢出了一些甜蜜的東西。

可是,一想到自己沒能實現對公子的承諾,守住黃河堤壩,她的心又沉了下來。

是她無能,才導致黃河兩岸屋毀田壞,流民萬千。

她抬起自己的雙手,看著自己那帶著累累陳年傷痕的雙手,那些甜蜜也漸漸轉成了苦澀,最終鬱積於心,難以驅散。

西湖波平如鏡,她們的船從白堤錦帶橋下穿過,向著雷峰塔而去。但就在船劃到放生池邊時,卻有一艘官船自旁邊劃來,橫在了她的船前。

見隻是兩個女人一個小孩,船上官兵不耐煩地揮手道:“快走快走,不知道官府有令,這段時間不許接近放生池嗎?”

“馬上走馬上走,對不住啊官爺。”萍娘一邊躬身賠罪,一邊忙忙地撐船逃離。

阿南揚頭看看,繞著放生池那一帶,有多隻官船在巡邏視察,好像在守衛中間那放生池似的。

萍娘劃著槳,看前麵有個船家正沿著蘇堤劃來,便在交錯時問了一聲:“大哥,那邊是什麽地方啊?”

那船是帶人遊賞風景的,船家對西湖十分熟悉:“你說三潭印月那邊?那裏本來有東坡先生鎮湖的三個石塔,現在已經殘損了,隻剩下一個放生池。百年來湖中淤泥繞放生池堤堆積,現在有個湖中湖,島中島,樓中樓,景致很不錯的。”

萍娘疑問:“那怎麽官府守著不讓接近呢?”

“往常都可以進的,隻是前兩天官府進駐,巡防不許進入,聽說啊——”船家一搖船櫓,船已經滑過她們舷側,“有大人物下榻此處,是以禁絕船隻出沒。也不知道是什麽人,怎麽會住到西湖放生池來。”

阿南回頭遙望放生池處,隻見一圈弧形堤壩,楊柳如煙籠罩著當中曲廊。圓形的畫廊中間,是高出水麵半丈有餘的石基,上麵小閣錯落,曲欄連接,掩映在垂柳之中如同蓬萊仙島。

“這地方可真不錯啊。”阿南靠在船舷上,垂手撥著清淩淩的水麵,讚歎說,“真正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易守難攻,地勢絕佳。”

囡囡好奇地問:“姨姨,什麽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啊?”

阿南笑著撫撫她的臉頰:“就是打架肯定能打贏的意思。”

萍娘無奈笑著,心想小姑娘看見這煙柳畫舫、亭台樓閣能不能歡喜一下啊,就算傷春悲秋吟個詩唱個曲也正常啊,這分析起打架地勢是怎麽回事?

西湖並不大,船很快就靠了長橋。傳說這裏是梁祝十八裏相送的地方,是以雖時近黃昏,但來此遊玩的人仍絡繹不絕。

暮色籠罩的西湖異常迷人,蜿蜒起伏的秀麗山巒擁住一泓碧水,晚霞籠罩在湖麵上,氤氳蒸騰,朦朧迷幻。

“多謝阿姐了,我就在這裏下。”阿南說著,扯扯身上衣服,有點不好意思,“這,阿姐你看,我穿的還是你的衣服……”

她這一路自然不能不換洗,所以現在穿的是向萍娘借的一件粗布衣服。

萍娘爽快道:“沒事,我住在石榴巷水井頭,妹子你安頓好了,把衣服送回給我就行。”

囡囡有點舍不得阿南。她一向跟著母親跑船,難得有人能和她說話聊天。此時她依依不舍地牽著阿南衣角,問:“姨姨,采珍珠的故事還沒講完呢,最後你采到珍珠了嗎?”

“當然有啦,我最後尋到一片蚌海,找到了成百上千的珍珠貝。我抓了最大的幾隻裝在簍裏,到船上去撬開,挖出了好幾顆大珍珠!”阿南隨手拉起衣袖,給囡囡看了看自己臂環上的一顆珍珠,笑道,“喏,這就是其中最大的那一顆。”

“哇……”囡囡抬手摸了摸,羨慕地說,“真漂亮,在發光。”

阿南怕她用力按下去,到時候啟動機栝就糟了,便笑著收回了手臂,隨手把上麵這顆珍珠摳了下來,放到囡囡手中,說:“你喜歡的話,就送給你了。”

“哇……”囡囡捏著這顆比她拇指還大的珍珠,一陣驚歎。

“噓——”阿南示意她不要被她娘聽到,“等姐姐走了再給你娘看哦。”

囡囡有點遲疑,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阿南笑著俯身貼了貼囡囡的額頭,輕聲說:“下次要是遇到了,再給你講姐姐去過的地方。”

“嗯!”囡囡的眼睛發著光,比那顆珍珠還亮。

長橋離雷峰塔不遠,此時又是遊玩的人都要雇船回家的時節,隻見大小船隻在湖岸邊穿梭來去,船帆如雲,槳櫓如林,漁船、遊船川流不息。

阿南告別了囡囡母女,一個人沿台階上了碼頭。

湖岸不遠,便是酒樓店鋪雲集處,熱鬧非凡。來往的人都穿得光鮮靚麗,唯有她因為在船上隻能草草梳洗,頭發散垂在肩頭,穿一身從萍娘那兒借的土布衣裙,打著補丁又明顯短了一截,連小腿都遮不住。

此情此景,阿南看看水中自己的倒影,覺得催人淚下。

“再插根草標,估計就能當街賣身了。”阿南自嘲地扯扯過短的裙擺,走上了台階。

熱鬧非凡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邊的酒樓傳來香氣,惹得好久沒吃飯的阿南肚子咕咕叫喚。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正思忖著以自己現在的處境,是該低調地走開,還是先大搖大擺地吃點東西時,肩上忽然被人重重推了一把。

是門口的夥計將她搡到了旁邊:“走開走開!你是哪來的漁娘,堵著店門口幹什麽?妨礙我們做生意!”

阿南猝不及防,被他推得腳底一趔趄,後背撞在了後方拴馬的石礅上,頓時痛得她直吸冷氣。

那夥計不依不饒,見她還站著瞪自己,就繼續揮手趕她。

阿南揉著自己的肩膀,盯著麵前夥計那隻手,心頭火起。她暗暗抬起了自己的右臂,也無所謂這裏是鬧市了,準備讓這夥計先丟掉一根手指頭。

“走不走,你走不走?”夥計還在嚷嚷著,耳後忽然一聲悶響,一根竹子重重敲在了他的後肩上。隨即,一個女人的聲音響了起來:“幹什麽幹什麽?你怎麽沒來由欺負人?”

阿南抬頭一看,居然是之前在胭脂胡同認識的綺霞,此時正拿著手中笛子抽那夥計呢。

夥計見是個歌伎,一把抓住她手裏的笛子,正要奪過去,綺霞身後有個男人揮著扇子擋開了他的手,打圓場道:“得了,不就是在你店門口站了一會兒嗎?至於大呼小叫,把一個姑娘家嚇得眼淚汪汪嗎?”

出聲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冠上鑲白玉,手中灑金扇,一看便家世不凡。那一身青羅金線曳撒極為修身,係著簇金的腰帶,腰身加一寸太寬、減一寸太長,更顯得身姿修長,如茂鬆修竹。

他長相也頗為俊美,原本該是姑娘們心中好夫婿的人選之一。隻可惜他攬著綺霞又笑嘻嘻地打量著阿南,一股招蜂引蝶的風流相,一看就不是正經人。

“喲,是卓世子啊!”夥計臉上立即堆起諂笑,趕緊躬了躬身,應和著,“您說得是!我還不是怕髒了地方,讓您在店裏吃飯不愉快?”

“有什麽不愉快的,我瞧這位姑娘也挺順眼的。”那位卓世子瞄了瞄阿南從過短的裙裾下露出的那截光裸小腿,問綺霞:“是你姐妹嗎?天可憐見的,怎麽淪落到這種地步了?”

綺霞忙解釋道:“她叫阿南,不是我姐妹,是良家子。我之前在胭脂胡同時,她還送過我笛膜呢,對我特別好!”

“我那時候在玩竹子,也就是順手弄個竹膜的事。”阿南倒沒想到這姑娘這麽熱情,有些不好意思。

“良家子啊……”卓世子攬著綺霞的肩,笑嘻嘻地上下打量著阿南。

乍一眼看,這姑娘並不打眼,畢竟和時下流行的那種纖柔美人差距甚遠。但多看兩眼的話,不知怎麽就讓人覺得越看越有味道。

那雙睫毛濃密的大眼睛,亮得似貓眼石,在陽光下熠熠閃著琥珀色的光;那又豔又翹的雙唇,和玫瑰花瓣一樣顏色鮮亮,一看就血氣豐沛精神充足;那破衣爛衫也遮不住的高挑身材,前凸後翹玲瓏曼妙……

這女人,跟其他姑娘都不一樣,不是一碗白水一盞清茶,這是一壇燒刀子酒啊。

卓世子眼冒賊光,那臉上的笑容越顯殷勤,攬著綺霞的手也鬆了鬆,問:“看姑娘的樣子,好像遇上難事了,要不我請你用個飯,再送你回家?”

阿南挑挑眉,猜不透這個不識相的花花公子來曆,便沒理他,徑自轉頭和綺霞敘起了舊:“我說呢,前段時間沒見到你,原來你來杭州府了?”

“胭脂胡同姐妹太多啦,我學藝不精,就來這邊混口吃的。”綺霞嘖嘖地幫她將一綹亂發抿到耳後,笑道,“你怎麽落到這地步啦?卓世子既然要做東,別拂逆好意,走吧。”

阿南皺眉道:“可我不想吃這家東西。”

“那咱們去吃對麵那家。”卓世子攬著綺霞就往斜對門的另一家酒樓走去,綺霞也朝她招招手,示意她一起來。

看著那夥計和掌櫃的黑臉,阿南心下暢快了點,加上現在也確實饑腸轆轆的,也就跟著他們進去了。

卓世子帶著兩個姑娘進酒樓,一個是濃妝豔抹的歌伎,一個是破衣爛衫的鄉間姑娘,周圍自然全是異樣眼神。

他倒是毫不在意,徑自點了一桌菜,等酒上來後就說:“來,綺霞,吹個曲兒助助興。”

綺霞一吹笛子,那聲音嘔啞啁哳分外難聽,卓世子一口酒就噴了出來。

“哎呀,剛剛生氣打那個夥計,把笛膜打破了。”綺霞不好意思地放下笛子,說,“那我給世子唱個曲兒吧。”

卓世子開心拊掌:“好,好!你的笛子馳名京師,可向來不曾在別人麵前開口唱過,我今日真是有幸了。”

結果綺霞一開口,阿南就痛苦地捂住耳朵,轉向了一邊。

難怪她從來不在人前唱歌,這魔音傳腦簡直毀天滅地。

卓世子顯然也震驚了,抽搐著嘴角轉向另一邊。兩個聽眾一左一右痛苦扭頭,目光剛好對上,都看見了彼此眼中的苦笑。

幸好此時,飯菜上來了,兩人配合默契,一個給綺霞遞筷子,一個給綺霞布盤碗:“來來來,吃飯吃飯。”

綺霞先喝了口湯,問卓世子:“世子的同僚在那邊吃飯,不需要去招呼嗎?”

“我付賬就行了,他們不會介意的。”

阿南“咦”了一聲:“同僚,你是官府的人?”

“不怕告訴你,我身份可厲害了。”卓世子打開那把金絲象牙扇子,遮住自己半張臉,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說出來別害怕哦,我是神機營中軍把牌官!”

“哦……”阿南沒有被嚇死,反而支著下巴望著他,笑嘻嘻地問,“你們這麽多人出動,是要抓什麽江洋大盜嗎?”

“說實話,其實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卓世子滿臉遺憾地說,“我是被我爹逼著到神機營混日子的,所以就隔三岔五告假,沒事點個卯就跑。誰知上個月底神機營被人夜襲,我們諸葛提督南下應天搜尋刺客,我呢,因為對杭州熟悉,就被分派到了這兒。”

明知道他來公幹是假,花天酒地是真,綺霞還是笑吟吟地給他斟酒,柔聲安撫:“世子真是辛苦了。”

阿南則把自己那晚在神機營的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確定除了那個男人外,沒人看過自己的臉,麵前這個卓世子更是毫無印象:“那你們不是應該在順天府搜查嗎?怎麽南下了?”

“就是不知道刺客跑去了哪裏啊,所以神機營有的人留在順天搜尋,有的去天津、開封,我家在應天,就一路南下了。”

綺霞掩嘴而笑:“那怎麽又不在應天呢?”

“我爹最近在杭州府巡查,我娘也到西湖邊的莊子上避暑了。”卓晏倒轉扇柄敲著桌子,笑道,“你們不知道,我爹娘最是恩愛,因為我娘不喜嘈雜,所以我爹費盡心思才在寶石山上給她尋訪到了一座清靜小居,那景色絕了,前攬西湖,後枕黃龍,左看保俶,右觀流霞,改天有機會我帶你們去看看。”

“哎呀,世子又騙人了,我不信你敢帶我這種煙花女子去見你娘。”

“這有什麽不敢的,你這麽漂亮,說不定我娘一看就喜歡你……”

那邊兩人打情罵俏,這邊阿南以慣常的懶散調調歪靠在椅背上,先用臂環上的銀針暗地試了試菜,確定沒有異常,又見卓世子和綺霞一起拿筷子吃著,毫無異樣。

她現在肚子正餓,便跟風卷殘雲似的,一下子就掃光了桌上菜。

卓世子見狀,招招手又讓上了幾道菜:“別急,我估計大家夥要吃很久呢。反正大家都知道找不到那個女刺客的,隻是過來虛應故事,你們都慢慢吃。”

綺霞睜大眼睛,驚問:“夜襲神機營的……是個女刺客?”

“是啊,聽說是個女壯士,身高八尺,腰闊十圍!連我們諸葛提督潛心研製的困樓都關不住她,被她破牆而出了!”卓世子渾不在意,壓低聲音對阿南笑道,“大家這麽熟了,悄悄告訴你啊,那密室剛建好試驗時,我就在場,那機栝啟動後真有萬斤之力,我親眼看見兩頭大蠻牛被困在裏麵,活生生擠成了肉餅!這回也不知是什麽怪力女,居然能破牆而出,衝破神機營那重重防禦就跑了!”

阿南心說,咱們這是第一次見麵啊,你就悄悄地把這麽重要的秘密告訴我這個當事人了,會不會熟得太快了一點?

不過畢竟正在吃著人家請的酒菜,阿南還是善解人意地做出了錯愕震驚的表情。綺霞則掩嘴低呼:“真的嗎?好可怕哦……”

卓世子點頭:“所以你們要是看到特別粗壯或者怪異的女人,記得通報我們,有賞金的。”

“好的,一定。”兩人一起點頭應著。

飯吃得差不多了,飽暖之後就生出了其他心思。阿南心裏癢癢的,厚著臉皮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對了,你們神機營裏,是不是諸葛提督最厲害啊?有沒有人……唔,地位很高,還長得……挺英俊的?”

畢竟,那天晚上那個人,被困機關的時候,諸葛嘉那誠惶誠恐帶傷過去解救的樣子,看來地位絕對不低啊。

卓世子揮著扇子,以一種“我輩中人”的意味深長的表情瞅著她笑:“有啊。我們神機營中,長相俊逸又地位不在諸葛提督之下的,隻有一個人啦。”

阿南趕緊看著他,等待他吐露出來的真相。

“那就是內臣提督,我們的宋提督宋大人了。”他笑眯眯地夾一筷子菜吃著,不無同情地瞧著她,“諸葛大人是我營的武將提督,而宋大人呢則是內臣提督,是聖上親自派遣來的、宮中最信得過的太監,製衡監督全營。”

阿南手中的筷子頓時掉了下來:“太監?”

卓世子點點頭:“宮中很多太監都長得格外清秀的,你不知道?”

阿南整個人都不好了,連筷子都忘了撿。

那雙讓她歎為觀止的手,那令她產生異樣情緒的身材,那令人心旌搖曳的氣息,那個她不曾看清麵容卻覺得肯定風華絕代的男人——

居然是個太監。

太監。

難怪胭脂胡同那麽多姑娘招他,他卻不解風情視若無睹。

難怪被困在密室中時,他還如此有風度,盡量不碰她的身體。

難怪他年紀輕輕就能調動神機營,連諸葛嘉都要為他奔走。

原來,是個太監,而且地位不低。

看著她臉色鐵青的模樣,綺霞忙給卓世子打眼色。而他想笑又不忍,隻能拚命擠出一副同情的表情:“我們宋大人當年確實長得挺秀美的,很多姑娘都對他傾心,你也不是唯一一個,想開點。”

“沒……我沒對他傾心。”阿南隻有硬著頭皮這樣回答,根本沒來得及追究他口中“當年”二字。

臉都沒看清,傾什麽心啊。

——隻是,想起那狹窄空間中,她握住過的那隻手,他散在她耳畔的呼吸,他身上清冽的香氣,阿南感到淡淡憂傷。

綺霞見她一副食不下咽的樣子,忙岔開話題問:“阿南,吃完飯送你回家嗎?你家在哪兒呀?”

阿南苦著臉,瞎話張口就來:“別提了,我才不回家呢。我兄嫂逼我嫁給一個老頭,我一氣之下就一人跑這邊來了。等我在這邊躲幾天,也許他們見沒指望了,能饒過我。”

“這麽可憐?”卓世子正義感滿滿地拍胸脯,“把你兄嫂的名字和住處告訴我,我叫人去教訓他們一頓!”

“不用不用,我自己的事自己解決。”阿南忙推辭。

卓世子還想說什麽,對街的酒樓裏已經走出一群神機營的士兵,看見他在窗內和兩個女子吃飯說話,頓時都朝他們曖昧地笑。

有個年紀大點的軍官對他喊:“卓把牌,又抽空調戲大姑娘呢?趕緊去搜尋那個女刺客吧!”

“去去,真不解風情。”卓世子笑著站起身,從荷包中掏出一張名帖給阿南,“我得先走了,要是你兄嫂逼急了你就來找我,我替你撐腰!”

綺霞在旁邊附和:“對呀對呀,卓世子對我們姐妹可好了,他最憐香惜玉的。”

阿南接過名帖一看,巴掌大的名帖上用金線繪著狻猊,周圍煙霧繚繞,烘雲托月地現出上麵“卓晏”二字。

不過等她翻過來看背麵,頓時嘴角抽了一下。

文德橋畔,定遠侯府。卓晏,字安分,又字守己,號消停,別號乖靜閑人,又號八風不動居士。

阿南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爹娘求神拜佛想讓兒子別再折騰的模樣,捏著名帖忍不住笑出來:“多謝啦,你真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