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霧迷津渡1

阿南輕鬆愉快,赤腳跋涉過清涼的溪水。那雙醃臢又不合腳的靴子,她幹脆就不要了,濕漉漉地光著腳上了岸。

剛剛上岸,她又立即縮回了水中,折下一枝蘆葦含在口中,捏著鼻子潛進了水裏。

岸上,搜尋她的人已經發現了那匹被她放走後朝著山路往前奔跑的馬。此時一部分人去追馬,另一部分人在查看溪中動靜。不過很快,他們就隨著那雙漂走的靴子,追往下遊去了。

阿南在海島長大,會走路時就學會了遊泳,此時潛在水中悄無聲息,直到四周除了山風沒有任何聲息了,才浮出水麵,順水向前遊去。

隻穿一件窄袖貼身的白色中衣,她在水中就像一條銀魚,斬開水麵飛速向前,隻見一條水線在湖麵上細細綻開,漸漸**為無形。

遊累了,阿南就仰躺在水麵上,看著頭頂的藍天白雲,聽著耳邊水聲鳥鳴,順水漂流。

前方水麵逐漸開闊,時近中午,五月中旬日光溫熱,曬得水麵微燙,所有的魚都伏在岸邊石縫安安靜靜。阿南也略微動了動手腳,靠近了水邊,在樹蔭間漂流。

不防有個聲音在水麵上傳了過來:“娘,娘,有人落水了!”

阿南偷眼一瞥,看見遠遠的一艘小船從柳蔭下劃出,船頭上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急得指著她這邊喊叫,船尾有一個船娘搖著櫓,飛快地朝她過來。

這麽熱心善良的小女孩,不能讓人家失望啊。

於是阿南幹脆動了動手腳,假裝自己有氣無力地在水中掙紮。

船娘靠近她,伸手讓她抓住自己的手,和小女孩一起竭力將她拉了上去。

阿南趴在船舷邊,裝模作樣吐了兩口水,然後氣若遊絲地向這對船娘母女傾訴:“我爹娘沒了,狠心的叔嬸要把我賣掉。我被人追到這邊,走投無路隻能跳了河……幸好遇到姐姐救命,大恩大德,我一定會報答的!”

船娘聽她這麽說,眼圈就紅了,從艙裏拿出一件洗得幹淨的粗布衣服給她,說:“你先披上吧,我正運貨到應天府,妹子你準備去哪兒?我送你去。”

阿南披上衣服,隨口說:“我有個遠房親戚在開封府,請阿姐幫忙捎我到徐州,到時候我自去投靠他們。”

船娘滿口答應,那個小女孩看著阿南落湯雞似的可憐樣,便從口袋中摸出兩顆糖,遞了一顆給她,說:“姨姨吃糖,吃了糖就不傷心了。”

阿南撫撫她的頭,接過糖看了看:“是高粱飴啊,這糖好甜的。”

“是啊,甜甜的,軟軟的,阿爹買給我的。”小女孩開心地說。

阿南覺得這糖太膩,但見她見牙不見眼的可愛模樣,便笑著放入口中慢慢抿著,問:“你爹怎麽沒有和你娘一起撐船啊?”

“阿爹欠了很多錢,別人來抓他,他就跑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呢。”

阿南“咦”了一聲,又問了問,才知道她那個爹嗜賭成性,欠下賭債後逃之夭夭,剩下母女倆生計無著。幸好母親娘家是跑船的,幫襯著她們賃了條船,從順天到應天來回撐船運貨,風裏來雨裏去,也隻夠母女倆勉強生活。

阿南靠在船壁上,幫小姑娘扯些麥稈編繩子,一邊問:“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呀?”

“阿爹阿娘叫我囡囡。”

阿南不由得笑了:“那咱們真有緣,以前我叫阿囡。”

其實南方的女孩子,都叫阿囡或者囡囡,她們隻是其中最普通的兩個。

囡囡睜著明亮的大眼睛看著她,問:“那你現在叫什麽?”

“我現在啊,不叫阿囡了。”她望著粼粼照進船艙的波光,微微而笑,輕輕地說,“我有個很喜歡的人,他給了我一個名字,阿南。南方之南的南。”

神機營一番混亂,直折騰到中午,卻終究一無所獲。

士卒們陸續回營,唯一帶回的消息是,犯人可能墜河了。

一個海外歸來的人,怎麽可能不會遊泳?朱聿恒寫了張手書給工部,讓將京郊大運河的各段主事都召集過來,有要事交代。

見皇太孫殿下勞累了一夜,還要去工部,諸葛嘉拖著傷體一再請罪,朱聿恒隻能好生安撫他,說道:“無須擔心,本王並無大礙,隻是你們那困樓,可能還得多加改進。”

一說到改進,諸葛嘉當即道:“這機關研製之初,便說可大可小。大者,可用於行軍打仗、兩軍對戰;小者,可用於儲藏機密文件,又可用以刑訊威懾。隻是之前都是用牛馬做實驗,就算它們力大無窮,各個被困住後都是無從逃脫,不知此次……如此厚實的牢籠,怎麽會讓那犯人逃脫……”

朱聿恒神情淡淡,說道:“人與牲畜自然不同,何況天下有些人智計無窮,足以上天遁地,困不住她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殿下所言甚是,困樓發動需要時間,裏麵的人確有機會動手腳逃脫。”諸葛嘉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恭謹道,“其實,微臣之前與刑部商議過,是否能用死刑犯來代替牲畜,用以試驗機關。但聖上將奏折留中至今不發,不知聖意如何,殿下若有機會,是否可幫我營詢問一二?”

侍立於旁的韋杭之聽著,頓時眼皮跳了跳,著意多看了諸葛嘉一眼。

但見諸葛嘉長長的睫毛覆蓋著一雙鳳眼,肌膚白皙麵若桃花。之前聽說他算順天府第一狠人,未曾與他有過多接觸的韋杭之還有些不信。但這一刻,聽到諸葛嘉提議用活人來試驗機關的這一刻,他信了。

朱聿恒不置可否,白皙如玉的五指持著白瓷壓手杯,手指似比白瓷的質地還要瑩潤。他沒有喝茶,隻垂眼看著手中的茶水,低垂的睫毛壓著幽深的雙眸,沉靜似水。

諸葛嘉尚不死心,又繼續道:“殿下……”

朱聿恒終於開口,製止了他:“不必詢問了,留中是本王的意思,這樣的折子,下次別再呈上來。”

諸葛嘉應了聲“是”,雖沒再說什麽,但朱聿恒一看就知道他不服,覺得要是聖上的話,或許不會反對。

“將活人投入這困樓,萬一機關出了差錯,一時控不住,怕是會將人活生生擠成肉餅吧?”那黑暗的困樓內,危機寸寸逼近的焦灼感還在身上,朱聿恒一時感覺不適,“諸葛提督若有自己的見解,不妨說說看。”

“臣以為,就算會出差錯,可死刑犯反正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是一死。還不如拿來試機關、武器,替我朝做點微末貢獻,何至於白白浪費了那一具身軀,苟活那些日子又頂什麽用?”

早死晚死,都是一死。

死。

這一個字,讓朱聿恒的心頭狠抽了一下,如同淋漓的傷口被人撕開,連耳朵都“嗡”的一聲作響,瞬間失了世間所有聲息。

他一言不發,慢慢將茶盞放回桌上,手指輕輕敲了桌麵兩下。

雖然什麽也沒說,但看著他陰沉的神情和鋒利的眼神,諸葛嘉和神機營一眾官兵立即跪倒在他麵前,齊齊噤聲。

朱聿恒強行抑製自己艱難的喘息,過了許久,他才緩緩說道:“都起來吧。”

卓晏正想起身,一眼瞥到諸葛嘉還跪在身旁一動不動,眾將士更是個個低頭大氣都不敢出,隻能也低著頭維持著一臉沉痛的模樣。

停了片刻,朱聿恒才又開口道:“縱然是死刑犯,該怎麽死,也有怎麽死的規矩。人乃是世間至矜至貴之物,士大夫薨逝、百姓辭世、烈士死節、囚犯受戮,各得其所,都得讓天下百姓心悅誠服。斬首示眾與試驗機關,雖然都是死,但若擅自逾矩,便難服天下萬民之心。是以規矩得立在那裏,任誰也不得擅改。”

諸葛嘉趕緊應了一聲“是”,俯首垂眼,神情恭謹。

“當權者製定刑罰,並非嗜殺,用以震懾後來者,樁樁條條律法有定,就算是死,也得死得名實相符,死得明明白白。”

說到這裏,朱聿恒的聲音漸漸緩了下來,頓了頓,他起身示意龍驤衛起駕,並對諸葛嘉說道:“我看你這困樓,該多琢磨琢磨的不是拿什麽人試驗,而是如何改進,才是正經。比如說,把鐵皮加厚鑄造在裏麵,或許被困者逃脫的機會就沒這麽大了。”

順天府周邊河段不少,京杭大運河中大小船隻往來何止千百。到了九河下梢天津衛,河道更是加倍繁多。

就在同一天,各河段的主事們接到了工部的命令,讓他們仔細關注、篩查河麵各來往船隻的情況,尤其是神機營附近河段,務必要將每一艘船都查得巨細靡遺。

最終,是通惠河關口的幾個河夫,報告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

他們相熟的一個船娘,駛一艘平平無奇運貨南下的小貨船,吃水多了三寸半。

“那些河夫常年清理河道,多是光棍鰥夫,因這船娘長相不錯,因此日常就頗為關注。據他們說,這艘搖櫓貨船隻有一個船娘,她帶一個小女兒,總是謹慎裝貨,絕不會超過吃水線的舊痕。”河道主事在河上數十年,對於船隻再熟悉不過,“何況,三寸半,剛好是多帶一個人在這種小船上的重量。因此在船娘等候過橋口時,有個河夫就著意往艙內看了看,果然發現貨物當中,露出了一片衣角。”

“那就先盯著,看看那艘船究竟要去往何方。”朱聿恒吩咐道。

旁邊領著主事過來的工部侍郎忙應了:“是,已經命人盯緊,另外其他船隻的排查也依舊在進行。請殿下示下,等那艘船到北運河段時,是否派人上船搜檢?”

朱聿恒搖頭道:“沒必要,此人滑溜異常,在水上絕難捉捕,何況若打草驚蛇,恐怕下次尋找不易。你們隻需把她的行程時刻匯報過來就行。”

待二人應了退下,瀚泓從殿外進來,神情似有不安:“殿下,魏院使那邊的診籍已拿到了,確有一位女病人阿南,來治手腳舊傷的。”

朱聿恒抬手接過,掃了一遍。

女病患阿南,海客歸來,重金求診。

疾見:手足筋絡為利刃挑斷,又經接駁後重新續上。故雙手雙足常於陰雨日抽痛顫抖,不可遏製。患者又訴十指不複靈活,願以任何代價換得雙手如初,但確已回天無力,憾矣。

配丹皮赤芍煉蜜丸內服,紅花血竭活絡油外敷,長年調理,三五年或有微效。

朱聿恒將這薄薄兩頁診籍按在桌上,想起在困樓之內,她讓自己幫忙起出楔釘榫的時候,說過她的手受過傷。看來,她確實是在魏延齡那邊治療雙手。

“隻有這些?”

“是,奴婢隻在那邊找到這些,畢竟……也沒法詢問魏院使了。”

“哦?他怎麽了?”朱聿恒眉頭微皺,抬眼看他。

瀚泓歎氣道:“真是醫者無法自醫啊!魏院使昨日給殿下看病完畢,回家時忽然跌了一跤摔到了頭,他給自己配了服藥,結果當晚就中風倒下了!如今躺在病**,口眼歪斜,手腳僵死,除了眼珠會轉外,整個人隻會嗬嗬發聲,連便溺都拉撒在**了,真叫人痛惜。”

朱聿恒垂眼看著案上的鈞窯筆洗,沉吟不語。

瀚泓見他沒表態,似對魏院使的病情毫無興趣,便搬了折子離開,口中自言自語:“也不知道魏院使,什麽時候能恢複呢……”

一年。

普天之下,大概隻有朱聿恒知道這個答案。

魏延齡大概是想要,用這樣的決心,來向他表態。他這下,確實能做到對朱聿恒的病情守口如瓶,就連皇帝,也無法從他的口中撬出這個秘密了。

但他這舉動卻並未讓朱聿恒覺得安心,相反的,隻讓他覺得心口那焦灼的火,燃燒得更為熾烈了。

哪怕是絕望中的一點點希冀,他對魏延齡的診斷結果,其實是抱著一絲僥幸的,或許……或許呢……

可就在這一刻,因為魏延齡對自己決絕的手段,他看清了擺在自己麵前的,最終的裁決。

可他無法告知任何人,無法求助於任何人。

他唯一能做的,隻是苦守這個秘密,孤立無援地自救。

三萬裏弱水浩**奔湧而來,他即將沒頂,除了阿南、除了那一再出現的蜻蜓或蜉蝣,他已經沒有其他能抓住的稻草。

四天後,徐州的消息終於傳來,阿南離開了那艘船,有個少年已經雇好車在等她,兩人一起往開封去了。

開封。

朱聿恒手邊正有一封加急送來的奏報。開封地勢低窪,今年入夏後,黃河上遊降雨頻仍,河堤難守。

一旦河堤失守,周邊受災百姓將何止萬戶。朝廷自然得派人前去督察,如今工部正上報了人選,請聖上選定。

朱聿恒略加思索,在上麵加上了自己的名字。畢竟,曆年河堤數據,他都有所涉獵,就連工部主事也沒有他精通。

臨出發當日,他去宮中辭別聖上。

祖父勃然大怒,惱恨道:“工部這麽多官吏,難道真的無人可用了?天下這麽多事,一樁樁一件件,你哪兒忙得過來?再者你剛休養月餘,就要跋涉險地,此事,朕不讚成!”

朱聿恒忙笑著安慰祖父,說:“天下之大,萬事紛紜,陛下忙碌大事,孫兒就略微幫您幹些小事,本是分內事。何況孫兒將養月半有餘,身體早已大好,陛下不必掛懷。”

皇帝端詳著他,又問:“你身體真大好了?唉,那個魏延齡,朕本來對他抱以厚望,誰知也是個庸醫,竟一劑藥把自己給弄倒了!”

朱聿恒隨意道:“孫兒也聽說了,大約是摔到頭了,這種事畢竟無可奈何。”

皇帝眉頭緊鎖,麵露煩躁之色,似還要反對他去開封之時,外麵有太監匆匆進來,站在殿門口低頭向他們行禮。

皇帝心情不好,喝問:“什麽事慌慌張張的?”

“啟稟陛下,王恭廠……出事了。”

“出事,又炸了?”皇帝拍案怒斥,“這群人怎麽管火藥的,三天兩頭出事!前幾月出事不是剛換了個內臣太監嗎?這回是誰?”

“是……王恭廠內臣太監卞存安,正在殿外請罪。”太監戰戰兢兢說出了那個倒黴蛋的名字。

“讓他滾!滾去受死!”

太監嚇得屁滾尿流,退下時哀求地看向朱聿恒。畢竟滿朝都知道,當今聖上發怒之時,除了這個孫兒,誰也無法平息他的雷霆震怒。

朱聿恒想起自己與卞存安的一麵之緣,便說道:“陛下息怒,這卞存安辦事穩重,之前還叮囑過諸葛嘉,連麵粉飛揚都要注意的,應當是個謹慎之人。此次事故或另有隱情,就讓孫兒替陛下去瞧一瞧吧。”

“你又攬事上身。”皇帝煩躁地揮揮袖子,說,“還要去開封呢,你就少費心管這些了,好好收拾行裝去吧。”

“是,多謝陛下!”

朱聿恒出了宮門一看,門前跪著一個身材枯瘦的太監,正是卞存安。

上次隻遙遙望了他一眼,如今朱聿恒仔細打量這個人的模樣,不由得微皺眉頭。

宮裏稍有地位的太監都十分注重修飾,熏香描眉的都大有人在。可這人不但不修邊幅,連臉都沒洗幹淨,上麵還有灰黑的火藥煙熏痕跡,又被汗水衝出黑一道白一道的溝壑,幾乎是張大花臉了。

他還穿著上次那件顏色褪舊的薑黃色曳撒,手肘袖口處都磨出毛邊了,衣上還被燒出了幾點黑洞,顯然王恭廠這次爆炸,他就在現場。

朱聿恒示意他跟自己走,一邊走一邊問道:“卞公公,你擔任王恭廠的內臣太監有多久了?”

卞存安口舌似不太靈便,說話僵硬,聲音也有點嘶啞:“今年二月底。”

“哦?那你之前在何處?”

“內宮監。采石場匠人把火藥放多了,奴婢多嘴說了幾句。王恭廠見奴婢略懂此事,便調過去了。”

“短短兩年就能接手王恭廠,想必卞公公你在這方麵確有才幹。”朱聿恒說著,又問,“你在內宮監時,如何知曉火藥之事?”

“奴婢不幸,十三歲被亂軍脅迫裹挾,曾與管火藥的士卒相處。”

這個卞存安,不僅外表醃臢,語言也甚是無趣,似乎與人多說一句都不情願似的,一板一眼,語言都少有起伏。

朱聿恒也不再與他多說。二人到了王恭廠一看現場,不大不小的一件事故。

說大吧,就是一個火藥庫爆炸,震塌了三間庫房。但要說小吧,又確實不小,出了兩條人命,其中一個是內宮監的太監。

“此事說來,就是我們王恭廠倒黴!”

朱聿恒還未進院子,就看見因掌管火藥出疏漏而被貶職的現任二把手曲琅,皺著苦瓜臉一臉晦氣,指著停在院中的一具屍身破口大罵:“混賬東西,仗著自己當初與卞公公認識,居然上門來討要火藥。這東西進出都是有賬目的,誰敢私自給他?結果他被卞公公拒絕後,還偷拿鐵鍬自己去挖,這不火星子蹦出,直接把自己給炸死了!依本官說,他死得可真不冤!”

朱聿恒轉頭看向卞存安,問:“是這麽回事?”

卞存安垂頭道:“是,此人名叫常喜,奴婢當年在內宮監時與他相識,但也並無多大交情,忽然來討要火藥,奴婢自然是不允,結果……唉!”

仵作驗屍的結果也已經出來了,確是被當場炸死的。

死者的情況也很快報了過來:“死者是內宮監太監常喜,認了內宮監掌印太監薊承明為幹爹,因此手上也有點小權,是內宮監木班的工頭。”

內宮監負責宮內一應營造修繕事務,能做到木班工頭的,也算是個肥差了。

朱聿恒問:“他一個木班的,來索要火藥幹什麽?”

“正是因為不知,所以卑職等不肯給。”曲琅梗著脖子道。

朱聿恒見旁邊仵作似有話說,便示意道:“屍身有何異常?”

仵作忙稟報道:“屍身確屬被炸死無疑。隻是……在死者懷中,小人找到了這個……”

他將用白布包好的一本東西,呈到了朱聿恒麵前。

是一本被炸得破爛的冊子,想必常喜生前將它放在了懷中,因此在火藥爆炸之時,他的衣襟和懷中冊子首先被炸到。

此時冊子已經殘破稀爛,又被火燒得隻剩線裝的那一條邊,上麵殘存最大的紙片也隻有鵝蛋那麽大一片了,其餘的或如指甲或如魚鱗,簡直慘不忍睹。

朱聿恒看了一眼,隻看得出是本蝴蝶裝的冊子,殘留的紙上也沒有字,隻有幾條橫平豎直的線,似乎是本畫冊。

他本不以為意,但目光落在那最大的一片殘頁上,看見了工筆細線繪製、半條龍身層層盤旋繞在柱上的畫麵。

因為殘缺,這條龍和它所盤的柱子,已經沒有了上麵的梁托和下麵的柱礎,但普天之下,能用這種十八盤金龍的,唯有紫禁城奉天殿。

這是——奉天殿的工圖摹本。

朱聿恒盯著這殘頁焦黑的焚燒痕跡,眼前恍然又出現了那一夜,在雷電豔烈的夜空之下,十二條盤在金絲楠木柱上的金龍,一起噴出熊熊烈火的可怖情形。

“把現場,好好查一查。”朱聿恒站起身,走到坍塌的庫房前,看著那一地的狼藉,緩緩道,“尤其是,這本冊子,上麵如果還有殘餘的碎片,全都要集起來,一片都不能少。”

雖然大事小事不斷,但該去的地方,終究還是要去的。

瀚泓打點行裝,朱聿恒將一應朝廷事務交托完畢,即將出發之時,新任內宮監秉筆太監萬振翱也將薊承明生前接觸過的人事案卷送了過來。

“奴婢奉命查探薊公公與那千年榫上刻痕的關係,如今已有眉目,恭呈殿下覽閱。”

翻開卷宗,朱聿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隻蜻蜓模樣的圖樣。

猝不及防,他的睫毛微顫了一下,頓了頓才查看旁邊標注的字樣。

蜉蝣。

原來那刻痕,不是他要尋找的蜻蜓,而是一隻蜉蝣。

朱聿恒再細看那圖樣,確實與蜻蜓有所不同,蜉蝣的第一對翅膀較大較長,後麵那對翅膀則偏短偏小。

他回憶薊承明身死之處出現的那個千年榫,上麵如同翅膀交叉的痕跡,確實也是兩條較長、兩條較短。

這朝生暮死的蜉蝣,與阿南鬢邊撲扇的蜻蜓,不是同類。

片刻的驚詫,驟然的落空,他心緒於大亂中起伏,隻覺胸口憋悶難受。

勉強鎮定心神,他繼續看下去。

正月初九,玉皇誕日,薊承明於祭殿後牆見《羅浮葛仙翁登仙圖》,大笑拍牆,叫道:“蜉蝣,蜉蝣,原來如此!”眾皆不解其意。

正月十三,薊承明探訪京郊葛仙觀,回來後麵有得色。臣等於今亦尋訪葛仙觀主,詢問得知:葛仙翁即晉葛洪,薊承明當日去往觀中,詢問葛洪後人何在,家學如何。觀主告知:二十年前,葛家後人獲罪,全族流放雲南充軍,隻餘一個外嫁女留存。

朱聿恒看到這裏,抬頭問萬振翱:“此事可信度如何?”

“奴婢聽說,觀主當年曾親訪杭州葛嶺,此事應該不假。”

朱聿恒見後麵已沒有什麽要緊記載,等萬振翱留下東西退出後,命人立即去刑部,將杭州葛家當年的案宗調取出來。

東晉兩位葛仙翁,一位是葛玄,另一位便是葛洪。後人為杭州葛嶺和廣東羅浮兩處。

其中,葛嶺一脈因二十年前靖難之役時,為逆軍統管火藥器械而滿門獲罪,除已出嫁的女眷外,全部流放雲南充軍。

而葛家人研製的器械之上,常留有蜉蝣印記。因葛家先祖葛玄於夏日池塘畔見蜉蝣朝生暮死,散落風中,感念人生零落,因此才修習老莊之道,故借此以懷先祖。

朱聿恒的指尖,在卷宗後的一行人姓名上一一劃過,停在一個名字上。

葛稚雅。

在全家流放前兩年,她嫁給當時順天軍的一個把總,如今,這個把總和他的父親,已經因為在靖難之役中戰功顯赫,擢升為應天都指揮使,他的父親更是封為定遠侯。

她的丈夫姓卓,膝下唯一的獨生子,名叫卓晏。

六月初七,皇太孫朱聿恒親率工部一應官吏,到達開封。

山道已被流動的泥石堵塞,道旁大樹橫折倒地,官道全都被黃泥湯水淹沒。

馬蹄打滑,騎馬坐車都已經不可能。朱聿恒率眾棄車下馬,蹚著及膝的泥水一路跋涉。

臨時被抓進欽差開封隊伍的卓晏,從小就是嬌生慣養的紈絝子弟,平時洗腳都要加艾葉**。此時他在泥水裏蹚著,連鞋子都掉了,腳被泥漿中的碎石劃破,深一腳淺一腳流了不少血,簡直想直接趴在泥漿裏裝暈,等著別人把他抬出去。

可看看前麵皇太孫殿下偉岸的背影,他也隻能抹一把臉上的泥漿,委屈萬分地艱難挪動,一邊在心裏把那個點他來開封的人罵了一百遍啊一百遍,發誓要是自己知道對方是誰,保準打得他滿臉開花找不著北!

一群人渾身裹著泥漿,艱難來到府衙,開封知府卻並未迎接京中來使。他在黃河大堤上親臨指揮,已經有五六日未曾回衙門了。

全城安危,係於大堤。朱聿恒草草換掉了滿是淤泥的華裳,穿了套便於活動的素淨衣服,立即帶著一幹官吏去了河堤旁。

開封知府年逾花甲,形銷骨立,正在督導士卒勞工們加固堤壩。朱聿恒與一幹工部官吏在路途中便已將曆年的河道圖研究透徹,此時對照著實地山河走勢,圈定了最為重要的幾處位置,設定了三重堤壩減緩水勢,力求保住開封。

見京中來的高官們都身涉險地,原本麻木坐在屋頂的百姓們也紛紛從高處下來,聽從指揮裝沙袋扛石頭。人手多了後,眾誌成城,暴雨雖大,但堤壩被加固了一層又一層,洪水的衝擊看來已無法再令其動搖半分。

站在朱聿恒身旁的開封知府探頭看著下麵浪濤,喜道:“這下可好了,開封算是守住了!”

一群人正在歡欣鼓舞,誰料耳邊忽聽得轟隆之聲作響,如同雷霆驟炸在耳畔。

所有人都下意識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黃河九曲十八彎,他們隻看見在模糊的雨簾之中,前方有極長的一片堤岸綿延坍塌,激起鋪天蓋地的水波,如同遠古巨獸,向著他們直撲而來。

巨浪滔天,聲勢浩大,腳下河堤一陣劇震。眾人還未回過神來,便個個摔趴在泥水之中。

朱聿恒一把卡住旁邊的棚柱,穩住了身形。但他身旁正在探頭查看水勢的開封知府,此時身體一歪,腳底打滑,眼看就要從大堤上滑下去。

朱聿恒反應極快,在旁人還沒來得及驚呼之時,一伸手就將開封知府的手臂抓住,想要將他拉上來。

但,就在握住手腕的那一刻,撲來的黃濁狂潮已經奔至,整座堤壩瞬間被衝潰坍塌,在狂呼聲中,所有人落入水中。

混濁的泥水劈頭蓋臉向朱聿恒打來,眼前的世界瞬間黑暗。

風浪夾雜著木材、雜物、混亂的人群,在這一刻狂湧而至。

黃河大堤,終究還是失守了。

腦中隻來得及閃過這一絲念頭,耳畔轟然作響,朱聿恒已經被混濁的水淹沒。

他在水中憋著氣,一手揮開麵前的濁水,一邊抓緊開封知府的手,免得這個枯瘦的老人被浪卷走,發生不測。

激湍浪頭之中,朱聿恒在水中艱難冒出頭,看見旁邊盡是洶湧相撞的浮木與雜物,被迅猛的浪頭攜著朝岸上狠狠撞擊,凶險無比。

幸好,他們就在堤壩之下,出了水麵前就是高地。

朱聿恒排開麵前的浪頭,竭力先將已近昏迷的開封知府推上去。

然後,他扒住破損的堤岸,想要爬上去。

就在從水中抽身的那一刻,眼前的世界迅速被大團漆黑淹沒。擊打在他身上的暴雨,呼嘯刮過耳邊的颶風,在這一刻驟然加劇。

一道劇烈的刺痛,直劃過他的右肋,然後迅速燒灼開來。

像有一把鈍刀敲斷他的肋骨,歇斯底裏的痛讓朱聿恒無法呼吸。

與兩月前身處三大殿的烈火一樣,他的身體僵冷,徹底失去了控製,直直地跌進了激流之中。

已經上了岸的眾人蜂擁而來,所有人驚惶狂呼。東宮副指揮使韋杭之帶著眾人飛撲下水,想要將殿下救起。

但,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狂湧的浪濤在崩塌的堤壩之上激**,黃濁的激流將一切卷走,朱聿恒的蹤跡徹底消失。

“……在看什麽?”

迷迷糊糊之中,朱聿恒聽到有聲音在自己的耳邊響起,因為他神誌恍惚,耳朵隱隱轟鳴,外界的聲音也仿佛水波一樣流動,似幻如真。

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掌被人握在手中,那人掰著他的手指,輕輕緩緩地一根一根撫摸過,回答說:“你來看看這雙手嘛,這骨骼,這韌度,這柔軟性……”

是個女子的聲音。她的嗓音並不如撫摸他手掌的動作那麽輕柔,略顯低喑,在此時朱聿恒剛剛複蘇過來的聽覺中,仿佛午夜夢回時的耳語,讓他有一種脫離噩夢的恍惚虛浮感。

這聲音,他認得。

阿南。

她為什麽會在這裏,又為什麽,會握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