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命神機2

韋杭之稟報道:“殿下,如今正在夜禁之中,順天城門封閉,相信對方插翅難飛。隻要在城中搜捕,必定可以將人犯擒拿歸案。”

朱聿恒卻沒回答,回頭看著或倚或坐的傷兵們,思索道:“插翅難飛倒也不見得,眼下她就有個大好機會,可以堂而皇之出城去。”

韋杭之還未明白他的意思,他已經大步向著巷子口走去:“走吧,我們要送給她一個好機會。”

天色即將破曉,銀河橫亙於天,顏色淡薄。

阿南站在河畔柳樹下,遠遠聽著短鬆胡同那邊傳來老老少少的哭聲,歎了一口氣:“貪圖美色果然誤大事,要是剛剛直接把他殺了,也不至於被神機營的人找上門,害得左鄰右舍這麽淒慘。”

再一想,她又覺得自己冤枉死了——連對方的臉都沒看清,她貪圖啥美色了啊!

她這幾個月布置房子,各種添置、改造,好不容易弄得稍微舒服了些,這麽一下化為烏有,簡直損失慘重。

懊喪間,她瞥見後方火光閃動,人聲隱隱。看來,神機營的人不肯放棄追蹤,大有把順天府翻過來搜尋她的架勢。

如今還在夜禁,根本無法出城。就算在城內躲到天亮,各城門又肯定會嚴密搜尋,恐怕留在順天,會有麻煩。

阿南思索著,一個翻身隱在了樹杈上,盯著下麵疾馳而過的神機營將士。

神機營的人在附近街巷大肆搜尋,但最終無果,隻能放棄。

他們清點人數,將被壓塌在房梁土牆下的傷員救出,安置在巷中。受傷的士卒有十多個,被震傷的有二十多個,或昏迷或呻吟地靠在巷牆上,等待著救治的人到來。

阿南從巷牆後欺近,聽到諸葛嘉中氣不足的聲音:“阿四,去看看營中人怎麽還沒來,不是叫他們快點抬縛輦來,把傷員抬回去救治嗎?”

一聽到抬傷員的縛輦就要來了,阿南眼睛一轉,立即繞到巷子後方。探頭一看,躺在地上的每個人都有輕重不同的傷勢,一片混亂中,根本沒人注意到巷子盡頭這些傷兵。

她將躺在最末那個昏迷的傷兵肩膀搭住,一下就拖進了巷子拐角。然後剝下他的衣服。

誰知衣服才脫到一半,那傷兵的眼睫毛顫了顫,居然有醒轉的跡象。阿南當機立斷,一掌砍在他脖子上,那傷兵還沒睜開眼,又軟了下去。

阿南把他捆好塞在角落,套上那套布甲,又抹了傷兵身上的血汙在自己臉上手上塗抹。想了想,她把發釵拔下來,取下釵頭那隻蜻蜓揣進懷中,隻用一根釵身綰好了頭發,套上頭盔。

然後,她悄悄爬回巷子口,往地上一躺,假裝昏迷。

折騰了一夜有點累,神機營的人趕來時,阿南都快睡著了。夜色濃黑,火把的光在她身上照得並不分明,神機營的人探了探她的鼻息,見她滿身血汙神誌迷糊的樣子,立馬將她抬上了縛輦,往城外神機營大營送去。

阿南半眯著眼睛,躺在縛輦上被人抬著往前走,覺得要不是衣服上血腥味太臭,這待遇還是挺舒服的。

神機營執行公務,守城的人自然不敢怠慢,趕緊替他們開啟了城門,恭送出城。

出皇城門一路向南,大片開闊平地中正是神機營所在。阿南和傷員們被魚貫抬進神機營,因為人太多,一群人被放在軍中醫館前的空地上等待。

在周圍的呻吟聲中,阿南見左右無人注意自己,便假裝艱難地撐起身,趔趄地摸向後邊。

旁邊士卒一看她那樣子,立即呼喝道:“別亂放水!到後頭茅廁去!”

“哦哦,好……”阿南壓低嗓音胡亂應著。等一走到無人看見的地方,她立即就直起身子,尋找出去的路徑。

神機營校場十分廣闊,周圍遍布幾十棟軍營,第一次到來的阿南一時找不到通往大門的路。

她正在四下張望,尋找出路,忽然聽到有人在她身後問:“你在這裏幹什麽?”

她轉頭一看,一個肥胖身影出現在她的身後。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無星無月,校場旁邊四下無人,亦沒有燈火。隻有依稀的天光從他的背後投來,讓她辨出對方身材極胖,似有兩百來斤。

她心裏暗叫不好,正猜不透對方的身份,卻見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片刻,說:“原來是營中士卒,那你跟我來,替我做件事。”

阿南捂著胸口,含含糊糊粗著嗓子回答:“屬下……屬下剛剛在巷子中被爆炸震傷,現在胸口痛得很……”

“那你該在醫館外等著治療,到這邊來幹什麽?”他聲音有些古怪,壓得極低,卻也難掩尖銳音色,“看你還撐得住,走吧。”

阿南無奈,隻能跟在他的身後,一路往前方走去。

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問:“叫什麽名字?”

“小人……劉三兒。”

“來營中多久了?”

“有兩年了。”

“你上司是誰?”

阿南心中把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麻煩鬼罵了一百遍,口中說:“小人是諸葛提督麾下。”

“嗬……神機營不都是諸葛提督麾下嗎?”他似在冷笑。

阿南裝傻:“哈哈哈,是啊。”

一路行去,兩人已經走到中軍營附近,他卻拐向了另一邊黑咕隆咚的巷道。

阿南跟在他的身後,越走越覺得不對勁。正考慮著是否要把他幹掉好逃跑時,忽覺周圍陡然一暗,已經失去了那個胖子的身影。

阿南立即抬手按上了自己的臂環,警惕地看向四周。

暗夜中,輕微的“哢嗒”聲響起,然後便是“吱”——“哢”——幾聲拖長的聲音。

她從還未懂事起就浸**在機關術學之中,對這聲音何其熟悉,這分明就是機栝啟動的聲音。

她下意識地轉身,環顧四周。

沉悶的“哢哢”聲響起,數根柱子挾著風聲自地下鑽出,柱頂上的機關飛速啟動,地麵急劇下陷,周圍巷道的牆壁瞬間與梁柱拚合,向她壓下。

阿南自然不會坐以待斃。眼看自己即將被困,她按下臂環勾住上方橫梁,足尖一點便躍上了正在拚合的牆壁。

時間太過急迫,她躍起時從間隙中一張,發現了外麵黑暗中有一條淡薄的影子,便立即側身扒住那正在徐徐關攏的牆壁,向著那條影子射出了一道絲綸——

隻要給她一個借力點,她就能趁著機關尚未關閉時躍出,第一時間逃離。

可惜,就在絲綸纏上了那道影子的時刻,她才發覺那並不是可以借力的東西。

那是負手立在巷道外的一個人。

懸掛的燈火從樹叢後隱約透露,她依稀隻辨認出對方穿著赤紅的薄羅衣,豔烈的紅色因為他的身材而顯得格外端嚴。

但也隻是這麽一瞬間,機關已經啟動,巨大的力量裹挾著阿南的身軀,往後疾退,重重向下墜落。

而獨自站在空地外的朱聿恒萬萬沒想到,他隻不過是想觀察一下她如何落入神機營的困樓之中,便遭受了無妄之災。

猝不及防,他隻來得及向身後的韋杭之打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便被她和機關的重力拖了進去。

絲綸收縮,朱聿恒重心失衡之際趔趄斜飛,眼看即將重重撞在正要閉攏的牆壁之上。

幸好他機變極快,腳尖在牆壁上借力,半空中硬生生又騰挪了一尺半上去,堪堪從正在關閉的縫隙中躍了進去,免去了在牆上撞得頭破血流的悲劇。

然後他在黑暗的機關內狠狠墜落,順著絲綸的軌跡,撲在了阿南身上。

剛撐起半個身子的阿南,一下又被他壓倒在了地上。

“你……要死啊!”阿南捂著自己的肋骨痛罵一聲,一把將他推開,急忙抬頭向上看去。耳邊已傳來“哢嗒”一聲,周身頓時陷入一片漆黑——四壁已經徹底關上了。

機關立即啟動,伴隨著輕微的“哢哢”聲,他們周身輕微震**。

阿南摸出袖中的火折子,“嚓”一聲點亮,查看周邊情況。在微弱的光線下,隻見左右兩邊牆麵正在緩緩推進,向中間擠壓過來,雖然速度很慢,卻沒有停止的意思。

阿南立即去按住牆壁,指尖快速從牆上撫摸過,然後將耳朵貼在正在向內擠壓的牆壁上,屈起食中二指敲擊了幾下。

牆壁是厚實的鬆木拚接而成,敲擊時阿南聽了聽聲音,足有三四寸厚。而且,敲擊的回聲沉悶中帶著些異常的金屬回音,外麵應當有厚實青磚,還包著鐵皮。

她抬頭看向上方,封死的實木板,估計和牆壁材質是一樣的。

舉著手中光線暗淡的火折子,她回頭看向朱聿恒。而他坐在黑暗中,她手中的光線照不清他的麵容,隻看見他端坐在地上的姿態,沉靜舒緩,似乎早已習慣了身處險境。

阿南正要說什麽,牆壁的移動陡然加快,撞在她的手肘上,火折子“啪”一聲掉在地上,熄滅了。

密閉的空間內,一片漆黑,隻聽到她和他的呼吸聲,伴隨著機栝啟動聲,輕微交織。

阿南蹲下來摸了幾下火折子,但機關內動**不寧,圓筒狀的火折子早已不知道滾到哪裏去了。

她幾次摸不到,心頭火起,惱怒非常,摸黑衝過去狠狠踹向他。

朱聿恒雖然在黑暗中,反應卻十分敏銳,她第一腳踹到了他,第二腳便被他伸手抓住了小腿。

阿南用力縮了兩下腳,可他的手掌堅實有力,她竟無法掙脫開他的手。她恨恨一咬牙,一旋身用另一隻腳去踢他,他聽到風聲,利落地再度伸手,抓住了阿南另一條小腿。

雙腳被他一扯,阿南情知無法脫身,幹脆借勢往前傾去,重重坐到了他的腰上。

朱聿恒沒想到她會這麽厚顏無恥地直接坐在自己身上,愣了一下後,鬆開了她的腿。

阿南“哼”了一聲,拔出釵子就對準了他的咽喉:“放我出去!”

見她壓在自己身上不下去,他頓了頓,將頭偏向一邊,避開她纏繞在自己臉頰上的呼吸:“出不去。”

“怎麽可能有出不去的機關?”

“這是神機營的密室,名叫困樓,是諸葛嘉按照家傳絕學布置的,我從沒進來過,怎麽知道如何出去?”

阿南想想也是,抬手給了他一巴掌:“那就快點給我叫人!叫大聲點!”

“啪”的一聲,朱聿恒平生第一次被人扇了巴掌。

他不敢置信,憤恨惱怒正湧上頭來,黑暗中聽到風聲,她似乎抬手還要給他一巴掌。

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冷冷地反問:“叫什麽人?”

阿南用力扯自己的手,可他的力量那麽大,她沒能成功,便哼了一聲,任由他抓著自己的手,說:“神機營的人。知道有自己人陷在當中,他們不會不過來看吧?”

他握緊她的手,任她如何拉扯,也不曾放鬆分毫:“沒人看見我進來。而且操縱機關的人在旁邊牆外,這困樓密閉封鎖,誰能聽得見我呼喊的聲音?”

他說得有理,阿南無法反駁,無奈翻了個白眼,想要甩開他禁錮著自己的手。但握著她的手掌很有力,即使他被她壓在身下,依舊不曾顫動分毫。

她正想要從他掌中抽回手,又忽然間察覺到不對。於是她幹脆伸手,將自己的另一隻手也撫上了他的手掌,重新撫摸了一遍。

略薄卻極為有力的掌心,薄薄的皮膚下優美起伏的骨節,比一般人都要長的手指,約束別人時那幹脆利落又極為穩準的力度……

摸著這雙天下無匹的手,她遲疑了片刻,再抓起他的右手摸到了虎口處包裹的布條,頓時失聲叫了出來:“是你!”

他知道她已經從自己受傷的手上認出了他,手略鬆了一鬆。

“說吧,你們為什麽要抓我?”她迅速收回了自己的手,抱臂冷笑,“我跟你無冤無仇,可你卻先潛入我的家中要殺我,又叫來神機營的人抓我,現在還把我困在這裏。一晚上三次置我於死地,你挺狠的啊!”

他見她認出了自己,便說道:“因為你的蜻蜓。”

阿南便問:“我的蜻蜓怎麽了?”

黑暗中,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隻聽得他的聲音極為平靜:“兩個多月前,順天府宮中大火,有人撿到一隻絹緞蜻蜓,聖上讓查一查來曆。下午我看到你佩戴的蜻蜓,覺得很像,便跟你回家,想仔細看看是不是一樣,誰知你不分青紅皂白,直接就攻擊我。”

“正常人看到家裏進賊,都會攻擊的吧?”

他冷冷道:“正常人會報官。”

她嗤笑:“正常人想要看什麽東西,為什麽不求借一觀?”

“正常人的東西,怎麽會與宮中大火有關?”

阿南無言以對,惱羞成怒地用膝蓋狠狠撞了他的側肋一下。

距離太近,她撞他的力度自然很小,他仿佛沒有察覺,隻撐起上半身問:“所以,你那隻蜻蜓,哪裏來的?”

阿南怒道:“我在街上買的!我在集市買的!我在你大爺攤上買的,行不行?”

“我大爺早沒了。”他冷哼。

阿南無言以對,唯有夾緊膝蓋再次狠狠撞向他的肋骨。

可惜這一次,她的膝蓋還沒來得及觸到他身體,便被他直接絞住,往側麵一分,她還沒來得及叫疼,兩人已經換了個姿勢,他自上方壓住了她,抬手虛按在她的咽喉上,湊近她一字一頓地道:“束手就擒吧!”

阿南才不怕他,拔下自己的釵子,直接衝他刺去。

輕微的“噗”一聲,他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阿南記性很好,就算在黑暗中,她也準確地刺中了他受過傷的左肩。要不是發釵卡在了鎖骨間,她還恨不得在裏麵攪一攪他的肉。

傷上加傷,他痛得身體直打哆嗦。手臂一鬆,他的頭壓在了她的肩窩上,壓抑的喘息噴在她的脖頸和臉畔,頓時讓她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這……兩人這姿態,有些……不對勁啊!

徹底的黑暗中,他身上羅衣輕薄,所以她敏銳地察覺到,他寬厚的胸膛下是收窄的腰身,小腹肌肉結實,而自己正張著雙臂被他壓在身下,甚至,雙腿還夾著他柔韌細窄的腰身……

一股溫熱的血直衝腦門,阿南還以為自己臉皮夠厚了,卻在瞬間覺得自己的臉頰連同耳根都發起燙來。

她下意識地抬手,狠狠推開朱聿恒,將他掀到旁邊去,然後將發釵在他衣服上抹掉了血,把自己的頭發緊緊綰好。

手腕擦過肌膚,她摸到了自己滾燙的臉頰——沒想到,這麽厚的臉皮,也抵不住這尷尬局麵啊。

她定了定神,問黑暗中的他:“你還有空抓我?這牆壁待會兒壓過來,我們都會被擠死在裏麵!”

在黑暗中衣服窸窣,應該是他坐起了身,疼痛讓他的聲音微顫:“你怕了?”

“怕你個鬼。”阿南悻悻一甩手,就撞到了牆壁。

她愣了一下,再也顧不上他,抬手試探了一下剩餘空間,暗自皺眉。

那牆壁竟然已經移到了她周身六七尺開外。他們活動範圍已經很小,而且還在不斷收縮中。

在一片黑暗中,阿南敲著牆壁,叫朱聿恒:“喂,牆壁在動,我們都要被擠成肉餅了!現在咱們是拴在一條線上的螞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還是暫時先同舟共濟比較好吧,你說是不是?”

見他沒動彈,局勢緊迫,阿南也沒空和他聊下去,隻拔下自己頭上的釵子,順著木頭接縫紋理,一路摸到榫卯相接處。

厚達三四寸的鬆木壁,接湊處兩兩相對,用楔釘榫接合。她用手摸了一回,木頭厚實無比。再用尖銳的釵尾刺入木頭的相接處,探了探那邊的鐵皮,她頓時心頭安了下來。

所以她將釵子插回頭上,回頭問那男人:“想不想逃出去?”

“帶你逃出去?有什麽好處嗎?”

阿南聽他這波瀾不驚的聲音,就氣不打一處來:“行了行了,螻蟻尚且貪生,能多活幾天是幾天,總比現在就死在這裏好對不對?現在如果你不肯和我合作的話,最多一刻鍾,我們就要被擠成肉餅。你就說你想不想死在這裏吧?”

他沉默了片刻,終於站起身,緩緩向她走了過來。

“這就對了嘛。”她滿意地說,“是這樣的,之前我的手受了點傷,有些複雜的手勢和特別需要力量的動作,我還沒法做到。好在你的手很不錯,隻要你按照我的話去做,我們一定能夠順利脫困,我保你不會出事。”

朱聿恒知道她住在短鬆胡同是為了醫治手腳的,也並不奇怪,隻問:“要我做什麽?”

阿南抬手測了一下牆壁間僅存的距離,知道時間快到了。她深吸一口氣,活動了一下手腕。

用手摸到牆上之前確定過的位置,她用釵子在縫中一撬,迅速順著縫隙滑下來,將釵子插入縫隙中,竭力釘了進去。

雖然木頭無比厚實,但任何楔釘榫的構造,在她眼中都隻是紙糊屏障。

楔釘榫,即是以一根楔子作為鎖扣,搭住兩根木頭,接扣在一處。隻要那根鎖扣橫在中間,兩根木頭就如同天生結合在一處,牢不可分。

黑暗中,阿南翻轉手背,用指甲一路彈去,聽辨木頭的聲音,立即就確定了楔釘所在的地方。

她試著用釵尖一探,再用指尖細細撫摸,發現製作這道木板壁的木匠手藝非凡。那一根楔釘並不是直接打進去,而是卡扣在兩條木頭之上,隻露出小指甲蓋大的一塊,其餘部分完全隱藏在了木頭之中。

然而,麵對這樣的難題,她卻在黑暗中露出了笑意,輕快地喃喃:“小把戲。”

她將手中的發釵旋擰出一截。精鋼打製的釵身,卸掉了外麵一截空殼後,露出了裏麵的尖端,呈流暢的螺旋形。

她將螺旋形的釵身按在楔釘之上,抬手將它重重地旋轉著擰了進去。等到釵子沒入大半,確定已經接牢,她輕輕吸了一口氣,抬手觸到他之後,順著他的手臂滑下,拉起他的手。

兩人雙手交握,她引導他緊握住自己的發釵,說:“來吧,找一找角度,當你感覺到手感不一樣時,就立即向左右扳動卡住角度。最重要的是找到那個手感。”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她掌心的熱意透過他手背上纏繞的布條,溫溫地熨燙入他的肌膚之中。

他皺起了眉,淡淡“嗯”了一聲。

他被她指引著,將手按在了牆壁之上,覺得自己的手握住了細長的一枚精鋼打製的長釘,有些滑溜,不太好使力。

但他自小習武,臂力非同小可,握住她給自己的鋼釵後,用力向外拔了幾下。木質的楔釘已經被釵子旋牢,隨著他向外拔出的力量,緩緩被起了出來。

木板擠壓得很緊,楔釘起出的速度很慢。

這麽厚的牆壁,外麵還砌著厚實磚塊,包著厚鐵皮,她真的以為,能從這麽小的一根木條之上擊垮?

他不以為然,便幹脆聽從她的指揮,在她的掌握之中收緊三指,依照她施力的方法,左右輕微扳動,尋找著受擠壓最小的角度。

他並不知道她所謂的手感是什麽,但在輕微扳動的過程中,在一個刁鑽的傾斜角度,他敏銳地察覺到了略微的卡滯。

於是,他停下了手,維持著那個角度,問她:“找到了,接下來怎麽做?”

她頓了頓,問:“你確定?”

“對。”他聲音很輕,卻不容置疑。

阿南選擇了相信他,握著他的手帶著他往外斜抽那枚榫釘。

輕微的“哢哢”聲中,兩堵牆壁越靠越近,靠在一起的她和他也被迫地貼近了距離。

兩個人靠得如此之近,就像他將她圈在臂彎中一樣,而黑暗更加重了這種曖昧的情愫。

她的手緊握在他的手上,掌心貼著他的手背,而他的胸也自然地貼上了她的背。

看不見卻摸得著的身體,用力的姿勢讓他身體略微顫抖,和低沉的呼吸一起緊貼著她,而她靠著他的身體也不自覺地繃緊,讓兩人都在黑暗中不自覺地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她鬆開了他的手,有些別扭地轉開了頭,避開他的呼吸。

而他也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對勁,在幾乎已經沒法騰挪的空間裏,還是竭力地將身體往後傾了傾,避免與她肌膚相親。

她貼在牆上,唇角不由自主挑了挑,心想,真難得,這沒良心的渾蛋居然還是個君子。

輕微的“哢”一聲,楔釘徹底取出,榫卯立即鬆動。不待兩塊木頭咬合,阿南摸到相接處用力一拍一轉,木頭立即鬆動。

她抓住鬆動的那根木頭,抬腳狠狠蹬去,咣咣好幾聲,終於將第一根三四寸厚的方形木條卸了下來。

還沒等他意識到她在做什麽,她已經如法炮製,拆掉了另外幾根木頭。第一根鬆動之後,擠壓的力量消失,拆卸另外幾根木頭輕而易舉。至於磚塊就更容易卸掉,隻需要她以釵尾撬掉中間黏合的灰漿,便可以一塊塊分開取出了。

而外麵的鐵皮,因為裏麵木頭和青磚已經十分厚實,與她剛剛測算過的一樣,鐵皮並不算太厚。

困樓已經收縮得隻剩兩尺寬,他貼在牆上,雖然黑暗中看不清,但聽著木頭落地的聲音,他立即了然:“你在拆牆壁?”

“對,趕緊幫忙多拆幾條吧。”她舉起臂環,對準後麵的鐵皮,將棱形箭頭發射出去,“畢竟你出去需要更大一些的洞。”

“咚咚咚”三聲,鐵皮上出現了呈三角分布的三個小洞。她一扯臂環,將箭頭收回來,然後再次發射。

借著小洞中透出來的光,他看見她繞著三個中心點,在鐵皮上打出了三個“品”字形均勻分布的三角形,一共九個點。

牆壁並未停下,在輕微的“哢哢”聲中,牆壁越貼越近。

阿南卻仿如毫無察覺,抬手又在鐵皮上給打出的三角加了幾個洞。

他貼在牆上,皺眉嘲諷道:“這鐵皮這麽厚,你打出這些小洞不過米粒大,難道我們要化成風吹出去?”

“化什麽風,這是生鐵,硬,但也脆,這是我們逃生的機會。”阿南說著,帶他將拆卸下來的厚實木條撿起來,卡在了中間。

木條的一段,抵在鐵皮上,正好對準被她打出來的三簇小洞中心;另一端則壓在後麵逼上來的牆壁上。

在輕微的“哢哢”聲中,牆壁越貼越近,粗大的木頭被抵在中間,壓得吱吱作響。

他這才驚覺,問:“你是要用困樓自身的力量,破開外麵的生鐵?”

“猜對了。”阿南笑道。

話音未落,隻聽到撲哧幾聲,木頭已經在牆壁的巨大壓力下,從鐵皮間穿了過去,沿著她打出的小洞,三根木頭都將鐵皮掀出了一大塊。

壓過來的牆壁已經越來越近,空間隻剩兩三尺見方,他們兩人完全緊靠在一起,甚至連轉身都已經很難。

三個被木條頂出的洞,絕對不足以讓他們出去。他借著剛打出來的空隙間透進來的細微光線,看向被木頭以“品”字形圍著的中間那塊桶口大小的地方。

果然,阿南讓他用力將三根木頭扳轉,聚攏斜卡在中間連接的地方。然後抬頭看他,說:“來,踹一腳。”

透進來的光線太稀薄,一條條刺在黑暗中細如銀針。他看不見她的模樣和表情,但卻分明地看見了她眼中一抹亮光。

他悚然而驚,沒有按照她的吩咐,反而抬手抓向了她的肩膀,要將她控製住。

可她機變極快,反手搭住他的手,借力整個人騰起,向三根木頭的相接處雙腳踹去。

沉悶的一聲響,厚實的木頭撬開了中間的鐵皮,牆上豁然開了個大洞,光從桶口大的破口處驟然射進來。

朱聿恒沒想到,她這一腳居然真的能在牆上破開大洞,一時倒怔了怔。

而阿南當機立斷,雙腳先邁了出去,然後撐著腰,整個身體以拱橋狀小心地避過尖利的鐵皮斷口,眼看就要鑽出去。

他猛然抬手抓向她,但剛抓住她的衣服,她就立即抬手一拉衣帶,鬆脫外麵那件暫時披上的髒汙布甲,整個人就像蛻去了蟬衣的一隻蟬,輕輕巧巧就借勢滑到了困樓外。

原來她先過雙腳而不是先過上半身,就是因為要防著他。

隻是她沒注意到,被她拆下來塞在布甲中的那隻蜻蜓,也在布甲脫掉時隨之滑落了出來,輕微無聲地落在他的腳邊。

他站在已經擠得無法轉身的困樓內,提著布甲,盯著這隻蜻蜓,一時忘了自己該說什麽。

而她戲謔輕快的聲音從外麵傳來:“嘖嘖嘖,剛剛還同舟共濟呢,一破陣你就翻臉啦?”

他將那件布甲摜在腳下,厲聲道:“站住,不許走!”

“才不呢,我最討厭憋悶的地方了。”阿南輕笑的聲音從外麵傳來,手還故意在那個洞口招了招。

裏麵傳來的呼吸聲越顯沉重,顯然他也知道自己要眼睜睜看著她跑掉了。

“你也趕快把洞口再弄一弄吧,不然你這麽高大,恐怕擠不出這個洞。”阿南愉快的聲音再次從外麵傳來,“對了,最後問一下,你衣服熏的什麽香?挺好聞的。”

他停頓片刻,終於像個被登徒子調戲的大姑娘一樣,氣急敗壞地大吼:“放肆!”

那崩潰的模樣讓阿南笑了出來,不過立刻就停止了。外麵居然有神機營將士在,察覺到了有人破壁而出的聲音,立即奔來查看。

大機栝中最不缺的就是藏人的空間,阿南選擇突破口的時候,早已確定好了位置,所以她立即縮到了梁柱和橫梁之間,藏身在死角內。

剛剛躲好,她就看見之前那個身材肥胖的男人惶急地帶人進去啟動機關,複原密室。

隨即,身負重傷的諸葛嘉也強撐殘軀,被人攙扶著來到了這邊,看著破了個大洞的困樓,氣得一邊咳嗽一邊吐血。

阿南冷眼旁觀,心中思量著,一向下手狠辣的諸葛嘉,之前沒有動用碗口銃直接把自己連房子轟成渣,現在又把困樓調得如此緩慢,似乎目的隻是想捉她,確實沒有下殺手的意思。

是在忌憚自己,還是在忌憚……

她看著從大開的困樓中走出來的那個男人,通明的燈火蒙在他身上,那背影清瘦頎長,又自帶威儀。

這男人……

阿南快氣炸了。看來,他被自己拖進來的時候,早就有了預謀,其實是想和自己在困境下,套話來著。

一想到被他們炸掉的小院,阿南頓時惡向膽邊生。

她一般有仇直接就報了,絕不願意背負隔夜仇的,免得遺患無窮。但,如今時間有點緊急,而且——

也不知道是那悶熱的黑暗中,他身上清冷暗澀的香讓她覺得舒適呢,還是因為她壓在他身上時,心中湧起的異樣感覺……

害得她又努力想了想自己的心上人,才鎮住了心猿意馬。

“小沒良心的,再放你一馬吧。免得給公子惹來麻煩。”

天色漸亮,她也懶得調戲神機營這群可憐人,偷偷摸到了馬廄。

先拉了匹自己看得最順眼的馬,再揮手用流光在梁柱上一劃一切,便飛身上馬,當著那些正早起操練的士卒,橫掠過大校場,衝出了營門。

士卒們麵麵相覷,還在疑惑為什麽營裏會衝出個騎馬的女人,後麵將官已追了出來,命令立即堵截她。

可惜神機營日常訓練時,雖然拿著火銃,但隻用作操練,不填藥不裝彈。等一群士兵匆匆忙忙去領了火藥填裝好火銃,那匹馬早已跑出了火銃的射程。

而跑到馬廄牽馬準備追趕的人,剛一拉扯馬韁,欄杆牽動了被阿南動過手腳的梁柱,棚頂全部塌了下來。

上百匹馬驚慌失措,跟炸了馬蜂窩似的,在營內橫衝直撞,真正是人仰馬翻,兵荒馬亂。

唯有始作俑者,正愉快地騎著馬,一路朝南而去。

前方朝霞鮮豔,一輪紅日正從雲海中噴薄而出,遠山近水全被鍍上一層燦爛金光,整個世界熠熠生輝。

阿南縱馬從溪澗躍過,清涼的水濺濕了她的裙角。半夜顛沛,又在密室中困了這麽久,她又渴又累,跳下馬甩掉那雙沉重的馬靴,脫掉襪子,光腳踩在了溪水中。

她俯身捧起水洗去臉上手上殘餘的血汙痕跡,仰頭看藍天白雲。朝陽照在林木之上,初夏的花草星星點點,交織在一起混合出一種令人無比愉悅的香氣。

美好鮮亮的世界,讓她忽然又想起了他身上的氣息。

黑暗中,氤氳而溫柔,清冷而靜謐,像靜夜一樣籠罩著她,卻又無從捉摸。

不知不覺,阿南的唇角微揚起來。

她想,下次要是再遇見他,一定要好好看看他到底長什麽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