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昔時兵戈

長風****,波光浩渺,凜冽寒風讓長江邊人跡罕見。魚兒躲在江底石洞,漁夫們也懶得出船。

唯有燕子磯旁大青石上,有個老頭披著厚厚的玄狐披風,戴著皮帽子,圍著毛領子,端坐在石頭上釣魚。

阿南瞥了他一眼,心下不由得樂了。這個人她認得啊,這不就是當年背棄竺星河的父皇、被海客們唾罵了二十年的李景龍嘛!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她不動聲色,找了個離他不遠不近的距離坐下,丟點酒糟米打了個窩,魚鉤一甩架設好,就撿了幾抱樹枝過來,一邊烤火一邊注意浮標動靜。

她當年在海上有個凶名叫水族浩劫,絕非浪得虛名。差不多的餌料同樣的地點,李景龍那邊毫無動靜,而她一邊烘手一邊隨便拉拉魚竿,大魚小魚就忙忙上鉤,被她拿草莖串了嘴養在岸邊水坑,一時間眾魚撲騰,熱鬧非凡。

李景龍雖然釣魚技藝不差,但這寒天凍水中哪有收獲,老半天上了一根手指長的麥穗兒,氣得他胡子亂顫,解下來狠狠丟回水裏。

實在忍耐不住,他棄了魚竿,背著手站在阿南身後看著,覥著老臉搭話:“姑娘,你這收獲可不少啊。”

阿南仰頭朝他一笑:“還行,就是個頭不如以往。”

李景龍眼見她又上了一條尺把長的鱅魚,眼饞得不行:“這個頭還嫌棄,以往都釣什麽大魚?”

阿南抬手一指旁邊那塊大石頭:“你看,最長那條就是我幾個月前釣的。”

李景龍回頭一看,當即跳了起來:“什麽?紅漆畫的那條,是你釣的?”

“是呀,我和神機營一群人來這邊釣魚,結果一不小心,釣了條四尺多長的青魚。”阿南伸臂比畫了一下,笑眯眯道,“所以李太師當年刻在石頭上的那條金漆刻痕,被我壓下去啦。”

“那可是四尺的大魚!你這小胳膊小腿的女娃兒,怎麽沒被四尺的大青魚拉水裏去?”李景龍不敢置信,吹胡子瞪眼中瞥到紅漆刻痕邊押的那個“南”字,又察覺到了一件事,“咦?這麽說,你就是那個司南?這回與皇太孫殿下一起去西南立下大功的那個、那個……女海客?”

“是呀,見過李太師。”阿南也不隱瞞,笑吟吟朝他一拱手,“再說四尺長的魚也不算什麽,我當年在海上,比人還長的魚也釣過,能吞舟的鯨鯢也捕過,都是小事一樁。”

李景龍上下端詳著她,嘖嘖稱奇。

阿南隨意甩鉤,往火邊湊了湊,搓著手抱怨道:“江南這個季節也太冷了,這天氣,我手都僵了。”

“來,喝點酒暖暖。”李景龍大方地示意身旁老仆送酒上來,就著火堆溫了酒。阿南也給他分了餌料和窩料,指點他換了個窩點。

一老一少在江邊喝著熱酒,釣著魚,談笑風生。

朱聿恒過來時,看見這副熱絡模樣,不由得搖頭而笑,上來在他們中間坐下,問:“寒江釣孤風,能飲一杯無?”

“什麽釣孤風,我釣了幾十條大魚了。”阿南笑嘻嘻地給他倒酒,指著自己的戰績讓他開眼。

她的雙頰在寒風中凍得紅撲撲的,呼吸間噴出的白氣縈繞在笑靨之上,如同一朵豔麗無匹的芍藥籠於煙霧之中,令他怦然心動。

他忍不住抬手撫了撫她的鬢邊,幫她拍去水汽,才接過她遞來的酒杯。

啜著溫酒,朱聿恒與李景龍打過招呼,目光落在對麵的草鞋洲上,若有所思:“老太師喜歡這個地方?”

李景龍道:“此處江風浩**,氣勢非凡,景致絕佳,魚也挺多。”

“但這邊突出江麵,水流湍急,對釣魚來說,可不算個好位置。”阿南這個釣魚老手,一下便戳穿了他。

李景龍在她揶揄的目光下,也隻能訕笑道:“在意不在魚,老夫隻是常往這邊坐一坐,感懷一下當年往事。”

阿南瞧著浩**江麵,笑道:“這倒是,後人哪會記得李太師釣過幾條大魚小魚、釣技高不高超,隻會爭相評說您在聖上南下時的功過,是吧?”

一句話就戳心窩子,李景龍瞪了她一眼,臉上頓顯憋屈之色:“老夫倒寧願後人記得我釣過大魚,畢竟這輩子老夫也沒打過幾場露臉的仗,嗐!”

朱聿恒安慰道:“老太師何出此言,天下人皆知曉你當年是心憂百姓,審時度勢之舉。”

“唉,老夫惶恐!聖上才是真命天子,殿下您才是天定的社稷之主啊!”李景龍遙望遠遠沙洲,神情沉痛道,“太子殿下當年於大戰之前來營中找我相商,以天命示警於我。可惜我執迷不悟,直到慘敗後痛定思痛,再回顧當日一切,才知曉真龍出世,天命難違!”

阿南不耐煩聽他們這文縐縐的對話,單刀直入道:“老太師,我生得太晚了,對於當年那場大戰一無所知,要不,您給我講一講?特別是戰事最要緊的時刻,聽說當今聖上得上天相助,風斷帥旗?”

李景龍抬眼打量朱聿恒,見他隻對阿南微微而笑,一臉縱容的模樣,心下明白這兩人分明就是一夥的,她問的就是他所想的。

“殿下若有所詢,老夫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過風折帥旗之事已寫入史錄,此事人盡皆知,何須老頭多言?”

朱聿恒道:“紙上得來終覺淺,哪有身臨其境的詳細?太師便為我們講上一講吧。”

既然皇太孫殿下親自過來詢問,李景龍倒也幹脆,轉頭命老仆去烤魚,溫了酒拿到旁邊亭子中。

三人在亭中石桌邊坐下,李景龍倒了點茶水,在桌上以茶水繪出長江、草鞋洲與燕子磯,替代行軍戰圖。

“說到旗子,當年我率五十萬大軍沿江駐紮,軍中發號施令,全靠各路旗幟。我記得大戰之時,陣中有我的中軍司命旗,旗高一丈九尺,旗長三尺寬一尺,綴有五五二十五條尾帶,用以指揮我麾下五方旗進退來去;中軍以下部署有金鼓旗、五行旗、六丁六甲旗、星宿旗、角旗、八卦旗;手下各營將、把總、哨官、旗總又各有自己的認旗,旗高多在一丈八到一丈五之間,五十萬人各受旗幟所率,列陣排兵整整齊齊,想起當日情形,真叫旌旗蔽日,投鞭斷流……”

阿南心下暗暗叫苦,心想,不就扯了一句風折帥旗嗎?這老頭是不是寂寞太久了,逮著人就碎碎念一大堆,渾不管別人隻想聽帥旗折斷的事是真是假,對調兵遣將和排兵布陣並無任何興趣。

正在興味索然之際,聽得李景龍抬手指著亭外江麵,道:“可就在那日那刻,這燕子磯畔,忽有赤龍現世!聖上挾匝地巨風,率兵馬登陸來襲,一瞬間地動山搖。我當時手持三軍機令旗,還妄圖負隅頑抗,誰知耳畔傳來數十萬士兵的驚呼,連長江的波濤都被壓過了!我抬頭一看,隻見麾下如林旗杆於一瞬間全部折斷,大小長短無一幸免。當時我尚未回過神,手中腰旗已斷,眼前又忽然一黑,頭頂那杆三軍司命旗向著我撲頭蓋臉倒下。我站立不穩,被砸倒在地之際,耳畔已經隻有廝殺與慘叫聲……”

阿南沒料到當時竟是這樣的場景,頓時張大了嘴,望著李景龍的眼睛都亮了。

朱聿恒也專注地盯著李景龍,等待他的下文。

而李景龍早已沉浸在往日的記憶中,手蘸茶水定在桌上,死死盯著對岸沙洲,聲音也有些恍惚起來。

“我一把掀開蓋在臉上的旗子,心道隻要召集我這五十萬大軍,便是碾壓之勢,何懼對麵區區數萬之眾?可等我要發號施令之時,才發現大小旗杆已折,將士進退失據,別說發號施令了,周圍全是喊殺聲和驚呼聲。我拚命喊叫副將營官,想要重整隊列,可喊破了喉嚨也隻召集了十餘人,在這山崩海嘯般的數十萬大軍潰亂中,又有何用?”

就如老農眼睜睜看著暴風雨侵襲初春麥浪,那巨大的力量由遠及近奔襲而來,最前列的士兵迅速被一波洶湧來勢碾壓,在鐵蹄下化為肉泥。

前排士兵驚慌失措,可如今所有指揮號令都已失效,一貫認旗為號的他們隻能如無頭蒼蠅般亂舞兵器,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隨即便潰不成軍。

再後方的士兵則回過神來,丟盔卸甲轉身便跑。還未等敵軍近身,已經有大半的人在互相推搡踐踏中倒下。

“我當時大喊,擂鼓!結陣!前衝!可金鼓旗已經折了,五方旗已經斷了,連我的三軍司命旗也被亂軍踩踏進了泥地。五十萬大軍哪,兵敗如山倒,兵士越多,這山一旦垮塌就越發可怕啊!”

時隔二十年,講起那一幕,他聲音顫抖,目光驚懼茫然,仿佛眼前又出現了那一日的場景。

燕子磯旁碧草樹木早已被夷平,天底下隻見黑壓壓的人影和紅通通的血,像海浪般一波波向後洶湧退散。

所有人都是驚恐失措,腦中除了逃跑之外,其餘一片空白。

就連三軍主帥李景龍,也在嘶吼無效後,絕望地在十數個忠心護主的將士保護下,慌亂往後撤退。

然而後方敗軍堵住了道路,而敵方刀槍箭矢已到眼前。他無路可逃也不願再逃,絕望中舉起佩刀,就要自刎。

正在此時,前將軍袁岫一把拉住了他,吼道:“將軍,事已至此,這是天命,咱們不若倒戈相向,順應天意吧!”

李景龍怔怔看著前方襲來的燕王軍,喃喃問:“天命?”

“若不是天命,怎麽會突然如此?而且將軍沒看到燕王反攻時的異象嗎?”

“你也……看到了?”李景龍緊抓住他的手。這不是幻覺,站在他身旁的袁岫,也看到了神風中赤龍騰空的幻象。

“是!將軍,咱們降了吧!”

簡文帝禦封的征虜大將軍,與他身邊的十餘位部將在亂軍中丟下了武器,束手就擒。

他們被帶到了燕王軍中。起兵三年戎馬倥傯的逆賊燕王,在一舉擊潰朝廷最強屏障後,終於露出了誌得意滿的神情,在營帳內接見降虜之時,也顯得十分隨意。

他的懷中抱著一個粉妝玉琢的可愛孩子,左手邊坐著莊重沉穩的世子,右手邊則是正在擦拭劍鋒血跡的次子。

燕王抱著孩子逗弄,這一刻仿佛隻是個慈愛的祖父,與他們笑語家常:“景龍,阿岫,咱三人的爹當年一起打天下,咱也是在軍中一起長大的,自有兄弟之誼。如今你們棄暗投明,願意站在本王這邊,本王真是喜不自勝!”

二人趕緊跪伏於地,重重叩頭,回答道:“王爺天命所歸,我二人願效犬馬之勞!”

這至關重要的一役,二十年來被傳為神跡,朝野無不津津樂道,因此朱聿恒早已熟悉其中經過。

而阿南身在海外,竺星河及身邊老人都對當年之事諱莫如深,因此是初次聽說。

她連手中茶都忘記喝了,緊盯著李景龍,問:“當時被抱著的那個孩子是……?”

李景龍沒回答,隻將目光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道:“我自幼得聖上疼愛,哪怕戰事頻繁,也總會遣人北上問詢探望。燕子磯之戰前夕,聖上晚晚夢見我,憂心牽掛,因此連續三日寫信詢問。父王見信後擔心影響戰局,便親自攜我押送輜重南下,以慰聖上心懷。”

“是,聖上對殿下的拳拳之心,朝野人盡皆知。”李景龍附和道,“我還記得陪聖上第一次查看國庫時,其餘東西聖上都沒在意,單從裏麵拿了一對金娃娃,親手帶給了殿下。”

有如此優秀的孫兒,誰不會悉心愛護培養呢。阿南瞄著朱聿恒,心道這天底下比得上阿琰的人,畢竟也很少了。

她又追問:“那,太師剛剛所說戰場上出現的赤龍,又是什麽?”

“就是赤龍啊!在聖上率眾渡江的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火紅巨龍乍現於江麵!赤紅的火龍,足有百十丈長,騰起於長江之上!不單單我,袁岫和我左右的人也都看到了,它光芒四射,在來襲的敵軍頭頂空中一閃即逝,隨即就是狂風大作地動山搖!我老頭記了一輩子,怎麽可能出錯!”

聽著驚心動魄的描述,阿南看向朱聿恒。而朱聿恒也正向她望來,兩人在彼此目光中都看到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回轉過目光,阿南笑嘻嘻地托著下巴,對李景龍道:“李太師,這事太過古怪詭異,我看……該不會是當時戰局太過緊張混亂,你眼睛看花或記錯了吧?”

李景龍頓時急了,道:“此事千真萬確,當時我任征……那個大將軍,滎國公袁岫是前將軍,他當時就在我前方不遠。事後我們兩人商討此事,都看得也記得清清楚楚,絕不會出錯的!”

朱聿恒知道他當時是簡文帝親封的“征虜大將軍”,現在自然不敢提這個名了。而阿南則注意到另一事,問:“這個前將軍,就是袁才人的父親滎國公?”

李景龍道:“正是啊!袁岫與我穿一條褲子長大的,當年在戰場上見機比我快,看見天降異象,當時就拉我倒戈投誠了!後來他老婆還給他生了兩個如花似玉的丫頭,一個入了東宮,一個是邯王妃,正經的皇親國戚了!”

朱聿恒道:“當日大戰實錄本王亦見過,天降異象、風折帥旗的記錄確實在列,隻是不知寥寥數筆,背後居然是如此驚心動魄的局麵。”

“嗐,他們眼神不行!釣魚的人耳聰目明反應快,再說當時我們站在燕子磯最高處、最尖端,能完整俯瞰全局的人,唯有我們幾人。”李景龍一揮手道,“後來我曾問過左右翼的人馬,他們都說隻看到江麵上似有火光,但一閃即逝,根本都看不清,什麽眼力見兒!”

身後的老仆送了烤好的魚過來,聽著他滔滔不絕的話,忍了忍沒忍住,歎了一口氣,埋頭把魚放在盤中。

李景龍一眼看到他,立即便指著他道:“你看,這個老魯,從小跟著我長大的,無論上陣入朝,除了他成親那幾日,就沒有不在我身邊的!你說說看,那日決戰,你是不是也看見那番異象了?”

“回老爺話,看到了。”老仆忙應道,“我當日隨太師出征,就站在帥旗底下,記得江上狂風驟起,那柄帥旗向太師砸下去的時候,我趕緊把旗杆頂住推往旁邊,結果……”

“結果那斷杆力量太大,他手骨被壓斷,骨茬子都穿出來了。”李景龍說著,把他袖子往上一捋,讓他們看上麵的疤痕。

果然,他的右臂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大疤,經縫合後依舊猙獰扭曲,顯然當初受傷極重。

“後來骨頭雖然接好,但別說當兵了,十斤重的東西也提不起來,也就能陪我釣釣魚。”李景龍拍拍老仆,道,“說說,你當日在戰場上的熊樣兒!”

老仆揉著鼻子,回望燕子磯苦笑道:“老奴當時嚇得魂不附體,一邊哭喊一邊掙紮著爬起來,還以為自己要死在這兒了。那時身邊全是鬼哭狼嚎,大家都被震得站立不穩,踩踏之中死傷無數,因此老奴的哭叫淹沒在其中,也並不顯眼……不過老奴當時確有看見江麵上驟然一紅,一團紅雲閃過,然後所有旗杆齊齊折斷,燕子磯這邊潰不成軍之際,那邊江上波濤大作,聖上就如神靈降世,率人殺過來了……”

李景龍拍拍他的肩,笑道:“聖上南下,有神風相助,天下皆知,咱這也不算丟臉。”

朱聿恒則沿著燕子磯望向前方沙洲,問老仆:“你當時看到的紅雲,是什麽形狀?”

老仆仔細想了半天,才遲疑道:“有點弓著背的,長長的……”

“我就說吧,這不像龍像什麽?”李景龍恨鐵不成鋼地指著他道,“可他居然跟我說,像隻貓兒翹著尾巴!”

“老奴瞧著……確實沒有龍那麽細。”老仆心虛地看著他,吞吞吐吐道,“大將軍見龍見虎,咱們小兵卒,可不就看個貓兒狗兒的……”

“老小子又油又滑!”李景龍笑罵他,一陣江風襲來,他剛脫了衣服散酒,不由得打了好幾個噴嚏。

“起風了,老爺小心。”老仆忙給他攏好衣服,說道,“要不,老爺先回去吧?”

“走吧走吧,你家太師頤養天年,傷了風可不好。”阿南笑著,見今天釣的魚太多,挑了幾條大的帶走。

幾人騎馬從燕子磯折返,經過一道山坡時,阿南抬頭看見村落中一座荒廢的屋宇,想起什麽,問:“對了太師,聽說您之前常跟道一法師釣魚喝酒,不知道那酒肆在哪裏?”

李景龍抬手一指那荒廢的屋子,道:“就是那兒了。唉,那邊也是法師圓寂之處,到現在主人跑了,我也再未去過了。”

“我去看看,聽說有個很大的酒窖對嗎?”阿南最是好事,當即撥馬就向那邊行去。

見殿下毫不猶豫便隨她過去了,李景龍隻能也跟了過去。

當年酒肆出事,主人逃跑後,如今店內桌椅櫃子等能用的家具早已被附近村民搬光了,連窗戶都被拆走了,遑論地窖裏那些美酒了。

經李景龍引路,他們穿過酒肆,便看到在後方山坡開挖的酒窖。

與他們設想的差不多,酒肆通往酒窖的那條斜坡也就兩三丈長、五六尺高,黃土鋪在酒窖的台階之上然後夯實,便利獨輪車把東西運上去而已。

三人去酒窖內走了走,果然與李景龍說的一樣,酒窖牆壁厚實,隻在最高處有幾個風眼,根本不可能有人進出。

窖內大大小小酒壇排列的痕跡還在,但如今隻剩幾個打破的空壇子,完好的全都已被搬走,隻剩發黴的牆腳上,還有一層白色的東西塗在上麵。

阿南蹲下去抹了一把,看了看指尖,說道:“熟石灰。大概是因為酒窖內濕黴,所以之前在這裏放了生石灰吸濕,如今兩三年過去,早已吸飽水變成熟石灰了。”

見其餘一無所見,三人便又出了酒窖,向外查看。

斜坡平緩,上麵還有車輪壓出的痕跡。

前來搜刮偷竊的地痞流氓把東西洗劫一空,卻不可能幫助主人收拾,斜坡之下,還有破陶片堆著,無人收拾。

李景龍走到碎陶片旁,指著它歎道:“這就是當日法師推下來的酒壇,我就醉倒在此處打瞌睡,差點被壇子壓住。”

說著,他又走到斜坡側麵,指著最高處道:“法師便是從此處失足跌下,摔到了要害。”

阿南從酒窖內撿了個大致完好的空酒壇,將其翻倒,順著斜坡滾了下去。

不過三個呼吸的時間,酒壇便滾到了斜坡最下方,被碎片卡住後才不動了。

阿南拍拍手上的灰塵,若有所思。

朱聿恒看著那個斜坡及酒壇,眼前忽然出現了工部庫房內順著窗板滾過來的那個卷軸。

在這瞬息之間,有人消失,有人殞命。這小小幾輪滾動,卻如萬乘巨駕碾來,無人能螳臂當車。

阿南走下斜坡,將空酒壇子拎起,思忖道:“按照太師所說,當日的酒壇內還盛滿了美酒,隻是後來被打碎了。而按照常理來說,壇子越重的話,隻會滾得越快……”

“是,就這麽一瞬間的工夫,法師便去了。”李景龍撫著心口,歎息道,“唉,老夫至今想來,依舊心裏難受……”

阿南蹲下身去,查看壇子下的碎片,似是察覺到不對勁,撿起來在眼前看著。

朱聿恒走到她身邊,問:“怎麽?”

阿南沒回答他,隻抬頭看向李景龍,問:“太師,你看這個壇子,是當初滾下來那個嗎?”

“當時斜坡這邊幹幹淨淨的,如今也就這一個破壇子,法師圓寂後老板便跑了,誰還來收拾呢?”李景龍說著,過來又看了破缸沿一眼,肯定道,“是這個沒錯,大口圓肚缸,封口挺嚴實的。”

阿南將碎片翻了翻,向朱聿恒使了個眼神。

朱聿恒與她眼神交匯,心領神會。

三人出了酒肆,上馬剛走兩步,阿南忽然道:“哎呀,我釣魚時把香盒忘在河邊了,我得去拿回去。”

“我陪你。”朱聿恒便與李景龍告了別,打馬追上阿南。

兩人心照不宣地縱馬朝河邊馳去,朱聿恒貼近她,低聲問:“那酒壇的碎片,不是出於同一個?”

“對,那些酒壇子的碎片弧度完全不同,明顯來自兩個酒壇。所以,從斜坡上滾下來的不是一個酒壇子,而是兩個。一個大,一個小。”

“而且,我看有些小酒壇的碎片,還被壓在大酒壇碎片的下方。既然呈現這種包圍的結構,它們絕對是一起摔破的。”朱聿恒道,“另外,從案發的情況來看,道一法師之死,與傅準的神秘失蹤,頗有些共同之處。”

阿南抬手做了個滾動的手勢:“嗯,兩人都是在別人的注視下,瞬間便消失或者死亡……而關鍵的是,又都有一個翻滾的重要東西。”

“而且,所有的變化都發生在一瞬間。李景龍眼看著酒壇子從斜坡上滾下來,就算他喝醉了酒意識模糊,可一條斜坡不過兩三丈長,一個酒壇子滾下來隻是幾彈指的時間。而工部庫房那窗板我曾試過,需要的時間更短。”

阿南想了想,問:“對了,當時在工部庫房,傅準滾過來的那個卷軸,有什麽異常嗎?”

朱聿恒搖頭道:“沒有,當時我父王拿到了卷軸,是我拆開來看的。裏麵隻有一卷普通的西南地圖,就是咱們一起去橫斷山脈時,經常拿出來看的那卷,你有發現什麽不對嗎?”

阿南沉吟片刻,道:“沒有。”

“此外,我還有一點想不通。若說傅準的失蹤,是挾持他的青衣人下的手,那法師呢?那酒窖是開挖在山崖中的,當時那個凶手是如何潛入下手,又是如何不動聲色殺完人離開的?”

兩人討論一番,毫無頭緒,阿南籲了一口氣,道:“不想了,隻要找到傅準,一切便可迎刃而解。現在咱們還是先回去看看草鞋洲吧。”

正值午後,江麵煙霧一空。冬日照在大地上,對麵的沙洲清清楚楚呈現於眼前。

阿南將白玉菩提子放在眼前,對著麵前的沙洲照了照。

橢圓的沙洲正好被遮住,隻隱約透出裏麵鏤空的線條。

而朱聿恒則拿出二十年前的地圖,對照麵前這座沙洲。

“怎麽樣,變化大嗎?”

阿南湊過去,仔細看舊地圖上橢圓的草鞋洲。

朱聿恒將地圖往她這邊挪了挪:“你看,當時的沙洲,大致還是草鞋的模樣,看來,二十年前那場大戰,那條赤龍對這江流的影響很大啊。”

“說不準,也許是赤貓呢?”阿南開著玩笑,走到燕子磯最前端,抬手指向對麵,“你皇爺爺當年,是在哪裏設陣來著?”

“就在燕子磯正對麵,沙洲之後。”朱聿恒與她並肩而立,在浩**江風中望向麵前。

阿南舉起手指,測量麵前的方位:“咱們來測算一下。首當其衝在燕子磯最前端的李景龍,說當時江麵上出現赤龍,隨即,龍氣卷起巨風,將所有旗杆全部折斷。這說明,他這個角度看到的異象,十分細長,長得像一條龍。但當時在中軍旗杆下的老魯看來——”

她回頭看朱聿恒,問:“最大的旗杆多高來著?”

朱聿恒不假思索道:“如果是三軍司命旗的話,一丈九尺高。”

“所以,不到二丈開外的人看來,那異象便已經因為傾斜而拉扁,顯得不那麽細長了。”阿南將舊地圖鋪開,對著麵前已經不複當年模樣的沙洲,轉頭看他,“所以,異象出現的那個點,能算出來嗎?”

“試試看吧。”朱聿恒走到燕子磯最突出的地方,見最前沿還有塊突出的石頭,便站了上去看向對麵,在心中計算著。

阿南見他略微皺眉,似乎是覺得不對,便提醒道:“阿琰,你比李太師要高半個頭呢。”

朱聿恒便將身子壓得矮了些,看向沙洲那邊。

果然,正是沙洲正中心。

沙洲上全是密密匝匝的蘆葦,此時蒹葭未生,隻見一片灰黃。

他抬手,張開拇指與食指,以虎口粗測距離。而廖素亭早已取出算籌,身後更有人將工部的資料送來。

二十年來,長江在燕子磯一帶的流速與深度、每年的山洪、各河道匯聚的水流、河堤測量的數據……一時齊備。

測算出當年沙洲的麵積與水文後,根據當年燕子磯上駐兵的資料,再對照江水流速與沙洲每年的淤積情況,從麵前這個已經漸漸顯得圓潤的沙洲,確定當年出現異象那一點。

江心風大,日頭漸高。

阿南見朱聿恒一直在埋頭計算,便將他的數據取過來,將他計算出來的數據給驗算了一遍。

如此龐大的計算,如此精妙的算法,隻要一步出錯,便會全盤坍塌。

而她驗算也趕不上他的速度,眼看著一疊紙用完,朱聿恒抬手又抓過一疊,不加思索,迅速寫就。

等阿南終於將他的計算理順之後,他才將筆和算籌放下,輕舒了一口氣,抬眼看向她。

阿南取過尚且墨跡淋漓的最後一張紙,見上麵因為寫得太過簡略潦草而隻能看清東二百一十八丈、南一百七十二丈幾個數據。

她略一沉吟,看向沙洲正中心,問:“確定嗎?”

朱聿恒朝她點了一下頭,這才感覺有些疲憊:“其實與你當初讓我計算的西湖放生池差不多,同樣都是經受四麵水波的衝擊,算過一次之後,我對沙洲波泓也算熟悉了,應該不會出錯。”

他是棋九步,數算天資獨步天下,哪有出錯的道理?

回到城內,戶部工部臨時調集了幾個資深賬房聯合計算,但因為眾人都看不懂他的運算邏輯,最終隻能幫他驗算了數據,其餘的計算方法與最終結論,都不敢有任何疑義。

阿南將朱聿恒確定的方位記在心中,道:“是與不是,我去實地看看便知。”

朱聿恒卻對這個自己親手算出來的結果不確定了,他的手按在最後的數字上,對她道:“之前,我也懷疑過天雷無妄之陣在草鞋洲。而聖上雖不許我接近,但曾經多次遣人搜索沙洲,但至今未見任何異常。”

“那些兵卒又不熟悉陣法,再說沙洲灘塗查起來絕非易事,他們一時半會兒能查出個什麽來?”阿南用金環將頭發緊束,說道,“給我調艘尖底小船,拿一份沙洲地圖,趁天色還早,我吃過飯就去。我倒要看看,這明明已經消失的陣法,二十年後還糾纏著你的緣由是什麽!”

一頓飯時間,調集的船隻便劃到了江邊。

阿南跳上船,朝著朱聿恒揮揮手:“我走啦,待會兒就回來。”

“我和你一起去。”朱聿恒抓起竹篙,說道,“我算出來的地方,到時候若有調整,自己過去會更有把握些。”

“你是答應過祖父的人,怎麽能食言?還是做你該做的事情去吧。”阿南示意他把竹篙丟給自己,然後用竹篙敲了敲船沿,笑道,“別為難小船啦,它哪載得動咱們兩個人?”

朱聿恒站在岸上望著她,抿唇許久,才點了一下頭,揮手示意她多加小心。

沿長江橫渡,她沒入了枯黃的蘆葦**,按照之前探索的路線,向著草鞋洲而去。

沙洲外圍全是河沙,中心部分卻大都是河泥淤積,蘆葦盤根錯節,隻有幾條蜿蜒水道可供小船勉強通行。

等稍近中心,便發現沙洲中心一片平坦,多年來水草與蘆葦腐爛其中,水浸日曬,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青黑沼澤。

她的小船雖然尖底靈活,可在這樣的沼澤之上,也隻有擱淺的份,而中心一片沼澤,人又無法在上麵行走。

幸好之前探路的士兵們已提過中心沼澤,因此阿南早已帶好水上板。

她將水上板取下,丟向沼澤,輕身躍立其上。

所謂水上板,便是當初江白漣用以在水上弄潮的木板,在水上和沼澤淤泥之上都能提供托舉之力,使得上麵的人不至於沉沒。

抓起竹枝,她輕點沼澤借力,向前劃去。

木板帶著阿南在沼澤上緩緩向前移動,便如一艘簡易的小船般,駛向朱聿恒計算的地方。

然而,尚未劃出多遠,她便發現了不妥之處。

遠未到當初出現赤龍之處,沼澤上赫然便出現了無數氣泡。水波層層**漾,交錯分岔,在沼澤上互相幹擾,形成了一道道交叉的圓弧形,仿佛同時綻開了成千上萬朵黑沉沉的青蓮。

那是沼澤中冒出的瘴癘之氣推動水波構成的,想來是被她的動靜所驚擾,一朵朵青蓮水波又大又急。

水上板在它們的推動下,根本無法維持平衡,而青蓮又仿佛在抗拒外人進入,就算阿南盡力點著竹枝向著中間劃去,可因為青蓮推斥的力量太大,進一步退兩步,始終被屏蔽在沼澤的外層範圍,進入不了中心。

明明麵前一片平緩水麵,似乎毫無障礙,可就是渡不過去,難怪進入這裏的軍隊回去後都隻說一無所見。

阿南憑著自己的精妙身法,在繁亂青蓮中勉強穩住平衡,但也在青蓮波紋的推移下,一直在外圍打轉。

眼看離朱聿恒算出的赤龍之地越來越遠,離自己擱淺的船反倒越來越近,阿南一時氣惱,狠狠一劃水上板,就要壓過那些青蓮,向著目的地強行衝過去。

誰知剛進入幾步之地,隻見眼前光芒閃動,耀眼刺目,原來是波紋亂跳,衝擊著她的水上板左旋右轉,迷亂無序,朵朵青蓮又反射著日光,在她的周圍閃爍不定,亂旋之間,萬千朵蓮花迷了她的眼睛,竟完全分不清前後左右。

而她腳下的木板又被冒出的氣泡帶動,不斷偏離她想要的方向,一時之間,她竟在這片沼澤之上轉暈了頭,整個人眼前發花,昏沉欲嘔,差點跌下沼澤去。

心知不妙,她立即迷途知返,回頭向著自己的小船疾速射出流光。

勾住船頭,她的竹篙在水麵急點,迅速逃離這片可怖水麵。

等候在沙洲外的人,眼見她從蘆葦叢中倉促撤出,都趕緊圍上來。

日頭西斜,阿南渾身泥漿,將竹篙丟給他們,勉強躍上大船甲板後,便疲憊地靠坐在了船艙。

看情形不對,廖素亭忙幫她送上熱茶,打量她的模樣,問:“南姑娘,裏麵情形如何?”

“不行,這邊的水波迷人眼目,無論如何追尋都會偏離路線,到不了目的地。”阿南身上又濕又冷,灌了兩口熱茶又吃了幾個點心,抬頭一看周圍,問,“殿下呢?”

“你進去不久,聖上便遣人過來了,殿下如今去宮中了。”

阿南點頭沉默,無論如何,希望阿琰能進展順利吧,也希望……他的際遇能好一些,不至於如他們曾設想的那般,人生慘淡。

朱聿恒正在宮中,將皇帝布置的一眾事宜處理妥當。

皇帝自榆木川受傷後,一直在宮中安歇,以候太祖順陵大祭。

隻是今年天氣太過苦寒,他又上了年紀,是以恢複緩慢,至今才有起色,政務也多交由太子、太孫來主持,隻有機要大事才親自決斷。

等朱聿恒記下聖裁,要退下之時,皇帝又招手讓他近前,問:“朕怎麽聽說,你今日去找李景龍釣魚了?”

“是,孫兒與阿南去查看沙洲地勢,正遇到了李太師。他談及當年燕子磯一戰,說陛下進軍之時,有赤龍異象。”

天下事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朱聿恒也不隱瞞,將今日發生的事情略略說了說。

皇帝若有所思地端詳他,問:“怎麽,對當年的事情好奇?”

朱聿恒笑道:“陛下得神風之助,一戰定乾坤之舉,孫兒自小便聽人人稱頌,隻是不曾知道當年大戰中還有赤龍現世,自然驚詫。”

“李景龍那小子,不是當日輸得太慘發了幻覺,就是當日五十萬大軍一敗塗地,隻能扯這點神神怪怪的東西遮羞。”皇帝卻不以為意,抬手示意旁邊賜椅子,道,“既然你想知道,那麽當日燕子磯一戰,朕這個當事人,便與你詳細說一說吧。”

朱聿恒依言在他麵前坐下,皇帝屏退了所有人,卻思忖了許久,似不知從何說起。

“便從你出生之日說起吧。那一夜,朕夢見太祖賜下大圭,說,傳世之孫,永世其昌。等朕一睜眼,便是你誕世之時。可那一年啊,是朕這輩子最憋屈窩囊、最慘痛驚懼的一年。”

朱聿恒不料祖父竟會從那麽久遠的事情開始,不由得肅然挺直脊背,靜聽他講述當年舊事。

提到二十年前之事,皇帝眉宇間盡染淩厲肅殺之氣:“那年簡文小兒繼位,太祖皇帝屍骨未寒,他便迫不及待削藩,屠戮至親,一口一句仁孝,一刀一個親叔!朕五弟、十八弟被流放,七弟、十三弟被廢為庶人,十二弟更是被逼舉家投火而死。朕當時將所有兒子送到應天為質,又交出三衛,裝瘋賣傻以求自保,卻沒想到依舊躲不開朝廷誅戮!”

而皇帝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說道:“聿兒,朝廷圍困燕王府之時,朕萬分絕望,心下想過是否要和十二弟一般,帶著全家赴死。可這時,你祖母抱著你、帶著兒子們站在我麵前,我當時也是如此刻般緊緊抓著你的手,想起你出世那一刻,我做的那個夢……傳世之孫,永世其昌!”

當了二十年皇帝,他在這一刻卻忘了自稱為“朕”,而朱聿恒也恍若未曾發覺。

“那一刻,我便下定決心,縱然古往今來罕聞王爺起兵能成功的,縱然我手上隻有八百人馬,那又如何?不反抗,便是死;反抗了,才有可能活下去!”皇帝霍然起身,揮袖道,“我二十歲就藩北平,沐雨櫛風守疆衛土,我兒子、孫子、重孫子,就要世世代代在這塊土地上活下去!敢削我的藩,把我逼上絕路,我就敢舍一身剮,把他從龍椅上踹下去!”

朱聿恒與祖父一起北伐,素知他暴烈之性,但也從未見他如此激憤過。

他默然起身,挽住祖父的手示意他安坐。

皇帝反握住他的手掌,那上麵被韁繩磨出的粗礪繭子堅硬地印在他的掌心,他聽到祖父磐石般堅定的聲音:“聿兒,祖父當年於萬死之中,掌握住了天命,老天爺是站在咱們爺孫這邊的!我除了八百侍衛一無所有,可我硬生生憑著八百步兵降獲八千騎兵,又率八千騎兵俘了耿炳文九萬人,把人馬拉了起來。扛著簡文的大軍打了四年,我隻據有北平、保定、永平三地,三府對舉國,長久消磨下去必死無疑,我唯有孤軍南下殺出一條路,不顧後路直抵應天,因為我沒能力再耗下去!燕子磯一戰,是皇爺爺我生死存亡之戰,勝,則天下我有,輸,則咱們全家和我手下所有將士,全部死無葬身之地!”

臨江一決,不複返顧。二十年前這一場豪賭,至今想來仍令他心悸。

數萬人對數十萬,這場仗怎麽打,他幾日無法入睡。閉上眼則夢見太祖賜的玉圭摔於地上,等他慌忙去撿拾時,才發現是自己的孫兒摔在地上哇哇大哭,令他心疼不已。

一連三日,他日日寫信去北平,詢問阿琰是否康健,沒想到身體素來孱弱的長子痛下決心,借著運送糧草之機,攜幼孫跋山涉水,越刀山箭雨而來,與他共謀這生死存亡的最後一戰。

年幼的朱聿恒尚是懵懂孩童,而道一法師一見他們到來,便大喜道:“天降赤龍相助,此戰必勝!”

再次聽到“赤龍”二字,居然應在自己的身上,朱聿恒不覺愕然,下意識衝口而出:“赤龍?”

“對,當時法師說,你身上龍氣氤氳,正可助朕一舉奪得天下。當時,朕亦不知‘赤龍’是何用意,直等朕上陣決戰之時,忽起怪風,地動山搖之際對麵所有旗幟全部折斷時,朕才想,難道真的是我聿兒助我成大事了?”皇帝的情緒終於漸漸和緩了下來,他抬手搭著朱聿恒的肩膀,緊緊按住他如今已經寬厚的肩膀,“對方陣腳大亂,潰兵互踐,我方趁機一舉殲滅簡文大部力量,攻入應天,一舉定鼎。聿兒,赤者,朱也,你是我朱家龍子,你便是朕奪取天下的赤龍!”

而皇帝重重拍著朱聿恒的肩,道:“法師說朕天命所歸,必有上天庇佑,你看,這便是天定之命!”

“孫兒惶恐。”朱聿恒見聖上這般說,隻能恭謹應道,“可孫兒對當年之事……已毫無記憶了。”

“你當時尚且年幼,如何記得?但神風地動助朕登基,天下人俱知曉,這便是天命所歸,無可辯駁!”皇帝斬釘截鐵道,“聿兒,朕是天定帝王,而你是皇太孫,未來天子,將來繼承朕的大統之人,天命所歸!”

朱聿恒肅立垂首,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