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風雨如晦
辭別了皇帝,處置完一應政務,朱聿恒騎馬出了宮城。
在城門口,東宮侍衛們正在等待著他,一群人縱馬向著東宮而去。
在整肅儀仗簇擁中,朱聿恒一馬當先向東宮而去,目光望著繁華街衢,熙攘萬民,臉上的神情依舊端嚴沉靜。
隻有他自己知道,那堵塞於胸口的茫然無措。
抬頭仰望,最後一縷餘暉返照應天,日光鍍上的地方一片燦爛耀眼,令低處越顯灰蒙,陰翳壓在城牆之上。
籠罩這座六朝古都的天空高不可攀,藍得令人望而生畏。
天命。
究竟上天給他安排了什麽樣的命運,究竟他的人生會斷在何處?
隱藏在迷霧後的一切漸漸呈現,如霜雪如利刃,已堆疊於他的周身,即將徹底掩埋他。
無人可以窺見生機。
他忽然急切地想見阿南,想要握一握她的手,抱一抱她溫熱的身軀,親一親她柔軟的雙唇。
因為,這太過冰冷猙獰的世界中,唯有阿南,才能讓他知道自己活在這世上的意義,才知道自己該如何踏出下一步,何去何從。
阿南這段時間持續疲累,洗去沼澤中滾了一身的泥漿後,天色剛暗下來便已蜷縮在**呼呼而睡,香甜入夢。
朱聿恒進來時,她察覺到了,微微睜開眼,蒙矓間看見是他,呢喃一聲“你來了啊”,便又合上眼,沉沉睡去。
朱聿恒也感覺自己疲憊極了。他走到床邊,望著她迷蒙的睡顏,倚靠著床頭,在她身邊偎依了一會兒。
阿南有些不太清醒,轉頭貼著他,低低問:“怎麽了?”
他默然俯下身擁住了她。
他沒有解開衣服,隻默然隔著被子抱緊她,像是在汲取溫暖,又像是依戀這世間最安穩的夢境,靜靜地擁抱著她。
阿南感覺到他的麵容埋在自己的肩頸之上,氣息微微地噴在她的耳畔,一種怪異的酥麻感讓她心跳都急促了起來,她睜著惺忪的睡眼,靜靜地瞧了他一會兒,他好久沒有動彈,聽氣息勻稱,應該是已經睡去了。
“怪怪的……”阿南嘟囔著,有心將被子拉一角蓋住他,免得他著涼,可是再想想兩人同床共枕本來就不太好,再加上大被同眠,那肯定完蛋。
她輕輕伸手,從旁邊拉了條毯子給他,與他一起躺下。
阿琰的擁抱如此溫暖有力,偎依在她身旁的姿勢又是如此放鬆。天地間一片靜寂,讓他們隔著一床被子相擁著,一起沉沉睡去。
他們這一覺睡到窗外微亮,在鳥雀的啾啁聲中醒來。
阿南睜眼先看到窗外搖曳的花枝,那是一樹不畏嚴寒正在盛綻的白梅,高潔端莊,映襯在墨藍的晨曦之中,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淩厲孤美。
阿南望著這花朵,心下忽然想,它和阿琰好像啊,明明如此高貴美好,可在這寒天中又固執孤獨,也不知道何時會殘損墜落。
臉頰處被溫溫熱熱的氣息縈繞,她略略挪了挪臉,垂眼看到依偎在自己肩窩中的朱聿恒。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動靜,朱聿恒已經醒來了,濃長的睫毛微顫,睜開來看向她,正與她四目相對。
他們貼得這麽近,彼此呼吸相纏,隻要穿越薄薄一層障礙,就能穿破一切世俗,徹底結合。
阿南在迷蒙中湊近了他,側過臉頰,在他的額上輕輕貼著。
剛從夢中醒來,她帶著些尚未清醒的恍惚,聲音也宛如囈語:“阿琰,冷嗎?”
朱聿恒低低“唔”了一聲,卻並未鑽進她的被窩中。
即使,他感覺到身體的異樣反應,即使在夢裏他已經千遍萬遍地摒棄一切障礙,與她緊緊相擁。
可真到了這一步,他依舊還是畏怯了。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離開她,會永遠地告別這個人世。
“阿南,我若不在了……你會永遠記得我嗎?”
阿南怔了怔,沒想到在這般溫柔醒來的清晨,他問她的,竟會是這樣的話。
“不會。”他聽到阿南顫抖的聲音,堅定地回答。
他的心沉入冰冷的茫然,尚未來得及反應,卻聽到阿南又道:“我會找個好男人,開開心心快快活活地過日子,生一大堆孩子,活到很老很老。我會忘記你,愛上別的男人……”
她緊緊地抱著他,死死環著他的脖子,仿佛要將他緊擁入懷,哪怕死亡也無法將他從她的懷中奪走。
“所以阿琰,你一定不要離開我,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也不要死,因為我死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人像我一樣,一往無前、拚盡全力地挽救你我了……”
“好……”他哽咽著,竭盡全力,答應她。
“阿南,我一定會活下去,活在這個有你的世上,活著……我們都,好好地活下去。”
他們互相緊擁著,氣息急促地靠在彌漫的花香中,偎依了許久。
許久,阿南才問:“怎麽了,你祖父那邊發生了什麽?”
朱聿恒默然,直起半身靠在床頭,將祖父所說的話慢慢對著她複述了一遍。
阿南默然地聽著,將其中的話語推敲了一遍,毫不留情道:“阿琰,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果然是你祖父奪取天下的關鍵。”
朱聿恒沉默許久,低低“嗯”了一聲。
“咱們來捋一捋啊,看看如今擺在麵前的局勢。”阿南拉過枕頭與他一起靠著,豎起一根手指,“首先,是二十年前,你全家生死存亡之際,赤龍現世一舉扭轉戰局,你的祖父奪取了天下,而他說,你就是他的赤龍。”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那時我剛滿三歲,身上的‘山河社稷圖’,約莫也是在當時出現。”
“而‘山河社稷圖’相關的第一個死陣,也就是傅靈焰設在草鞋洲的陣法,便是於當時剛好發動,讓你祖父得異象天助,以數萬人馬戰勝了對麵五十萬大軍。”阿南思忖道,“不過,你皇爺爺一直對你很好,十三歲便立你為太孫,你父王也是因此上位,我看,在去年之前,他未必知道你身上‘山河社稷圖’的存在。”
“是,他畢竟是一國之君,雖然向來疼惜我,但若早知內情,絕不會將自己辛苦拚來的江山,托付於我這樣一個天不假年之人。”
阿南抬手輕撫他的麵頰,聲音艱澀:“而當時還有一個異常,那便是你的父親。在那般一觸即發的緊張局勢下,居然帶著年幼的你跋涉千裏,親臨前線。雖然說,是因為你的祖父連寫三封書信,太過牽掛,但他身為鎮守後方的世子,又一向沉穩持重,如此行為,未免不夠謹慎。”
朱聿恒沉默收緊了擁著她的臂膀,阿南輕歎了口氣,將自己的頭靠在他的肩上,說:“我昨天去探了草鞋洲,沒轍。別說他們阻止你接近了,我也進不去。”
她將當時情況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鬱悶地噘起嘴:“不過,好歹我這趟過去,知道當日陣前的赤龍,究竟是什麽了。”
朱聿恒想著她在沙洲中的遭遇,問:“設在沼澤中的陣法,借的是瘴癘之氣?”
他和阿南第一次共赴危機,便是在楚元知家中,被逼入地窖之時麵對的瘴癘之氣。
僅隻是楚元知一家積存的瘴癘之氣,便能將他家後院炸成廢墟,其恐怖程度可見一斑。
“對,那沙洲外圍被蘆葦包圍,中心部分卻全是河泥淤積的沼澤,千百年來水草與蘆葦腐爛其中,被水浸日曬,最為容易滋生瘴癘之氣,甚至因為太充盈而自行冒泡。”阿南娓娓解釋道,“因此,李景龍看到的赤龍,應該就是沙洲中的機關啟動,引燃了瘴癘之氣。從燕子磯正中角度看去,一片通紅的火光猛然爆裂,橫空騰起,豈不正如一條赤龍夭矯升騰?”
朱聿恒頷首:“那巨量的爆炸氣浪,自然可以將沿江的所有旗杆摧折,無人能平穩站立,甚至引發地動,使得五十萬大軍潰不成軍。”
“而……”阿南望著朱聿恒沉靜得幾乎凝固的麵容,輕聲道,“陣法能引發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你身上那條年深日久的督脈,應該便是由此而來。”
梁壘說,那陣法早已消失……你們爭權奪利,為了權勢無所不用其極……
而那消失的陣法,正是風雲巨變、權柄轉移的關鍵。
傅準說,世間種種力量,必得先存在,而後才能擊破。
可,那陣法早已不存在了,是以,這世上已沒有任何人能力挽狂瀾於既倒,他的家人們也都早已放棄希望。
道一法師說,隻是世人往往早已身處其中,卻不可自知而已。
這曾圍繞著他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隻是當時,他身在迷霧,全然不知。
朱聿恒閉上眼,緩緩道:“原來所謂的天雷無妄,是傅準與竺星河聯合搞的鬼,利用五行的能力,將二十年前的彌天大謊補上。”
“而如此龐大的設局,在背後控製的人隻有兩個可能。”阿南豎起兩根手指頭,冷靜得近乎不留情,“第一,韓廣霆,他與這兩人都有關聯,足可謀劃安排這個計劃。”
而第二個人,她望著朱聿恒不說話,朱聿恒卻已緩緩開了口:“還有聖上,我的皇祖父。”
阿南知道他此時終於窺見自己一生命運,心中必定悲哀至極,因此也不再說什麽,隻握著他的手掌,讓他慢慢平複心中激**。
“還好,傅準那個渾蛋雖受製於人,無法吐露真相,但好歹給我們留下了那顆菩提子,不然咱們還真的很難找對方向。”
朱聿恒緩緩調勻氣息,從袖中取出那顆菩提子拈在手中,沉吟道:“道一法師,菩提子……”
“咱們來捋一捋啊,二十年前,燕子磯這邊異象發動之時,應該就是你身上第一次出現‘山河社稷圖’,也就是背後督脈破損時。而那個時候,道一法師一見到你,便提到了赤龍,驗證後來陣法發動天助成事,也驗證了你背後崩裂的第一條血脈。”阿南掰著手指頭點數道,“咱們這一番追尋下來,從他的年歲、神秘失蹤的手法、種種蛛絲馬跡,基本上,可以確定這位道一法師的底細了吧?”
朱聿恒肯定道:“嗯,隻是,還差一些可以讓我們確定的佐證。”
“沒有佐證,那咱們就創造機會去佐證呀。”阿南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剛好,今晚就是你的賀宴,到時候你想做點什麽,還不是手到擒來?”
天色漸暗,朝廷重臣與誥命夫人等紛紛前往宮中。
自遷都後,應天已少有這番熱鬧了,皇帝、太子、太孫三代同堂,在宮中設宴歡慶,共賀西南大患解除。
盛宴上,人人都是舉杯慶賀,笑逐顏開,一時殿內氣氛熱絡非凡。
阿南是女子,與女眷們一起在後殿入席。
而朱聿恒則是前殿喧鬧的最中心,皇帝威嚴難犯,太子身體不佳,人人都是競相湧向皇太孫。
盛情難卻,朱聿恒也是杯到酒幹,殿內一時氣氛融洽,十分和睦。
在一殿歡笑中,忽然有個不和諧的聲音傳來。
原來是太子太師李景龍舉杯向他敬酒致謝之時,一時沒注意腳下台階,竟被絆倒了,撲在了皇太孫身上,酒灑了他一身。
朱聿恒趕緊抬手扶起他,而李景龍則訕笑道:“真是老眼昏花,太久沒來,忘記殿內這邊有個台階了。”
李景龍當年也是朝中紅人,多在宮內行走,直到當今皇帝登基,他還曾受封曹國公,一時風頭無兩。
隻是後來被褫奪了爵位,太子太師的位號雖依舊還在,但畢竟已不是天子近臣了。
朱聿恒見旁邊人瞧著李景龍的目光有異,似在挖掘他話內受冷落的怨氣,便笑道:“陛下久在順天府,此間宮闕常年閉鎖,確實連本王都忘記這邊台階了。”
李景龍感懷點頭,趕緊抬手去撣朱聿恒身上的酒水。旁邊伺候的太監遞來帕子,替朱聿恒擦拭,又低聲問殿下是否要更衣。
今日朱聿恒穿的是交領朱衣,領口被拉扯之際,露出了脖頸下淡青色的任脈。
殿內燈火輝煌,將那血脈映照清晰。李景龍一見那青色脈絡,頓時失聲叫了出來:“怎麽殿下也有這……”
話音未落,他又麵露恍惚遲疑之色,顯然自己也不敢確定是真是假。
朱聿恒見他這般神情,心下確定,但臉上神色不變,隻對李景龍說了聲:“太師是否有空,可以陪本王去換件衣服?”
其實皇太孫更衣,哪有別人陪伴的道理,但李景龍知道他肯定是有什麽話要問自己,不方便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因此才叫自己陪同前去。
他不敢推辭,跟著朱聿恒來到側殿。
皇太孫儀仗齊備,出行自然會帶備用衣物。殿內地龍溫暖,侍從給他們奉上茶水便退下了。而朱聿恒進了屏風那一側後,徑自換衣服。
李景龍一邊喝茶,一邊心下疑惑,為什麽皇太孫殿下更衣,卻不要任何人伺候,獨自一人更換?
正在沉吟間,卻見朱聿恒已從屏風後轉了出來,身上隻著素紗中衣,領口亦未曾掩好,隱約可見胸前的幾條淡青血痕,似是青筋微露。
“殿下……”李景龍忙放下手中茶杯,向著他低頭行禮,不敢多看。
朱聿恒卻十分自然地示意他繼續喝茶,並取過桌上茶壺自斟了一杯喝著,問:“太師為何驚訝?”
李景龍知道他明知故問,隻能硬著頭皮,說道:“雖有地龍,但畢竟天氣嚴寒,老臣還望殿下保重聖體,多添衣物。”
朱聿恒笑了笑,抓過屏風上搭的外衣穿上,道:“多謝太師關心。不過剛剛本王聽太師說,‘殿下也有’之句,是不是指另外還有誰的身上,也出現過這樣的情況?”
見他直指詢問,李景龍也無法再隱瞞,歎了一口氣道:“前次與殿下說過,千日之期已滿,道一法師即將開金身了。也不知在缸中這麽久了,法師身上的青龍是否還在。”
朱聿恒麵露錯愕:“難道說,道一法師的身上,與我有相似痕跡?”
“是,法師當年與我釣魚時,有次僧袍打濕,露出了八條青痕,正合奇經八脈之位。當時法師對我說,他是年輕時在奇經八脈上紋了八部天龍護體,五十年來刺青顏色褪去,隻剩了青色痕跡。怎麽殿下也在身上紋了這樣的青龍……”
朱聿恒笑了笑,掩好胸口,取過李景龍的茶杯給他續上了茶水,說道:“關於法師當年事跡,本王亦是心馳神往,隻是可惜年少且又常在順天,與法師碰麵機會不多。今日趁此機會,就勞煩太師給我詳細說說吧。”
阿南坐在後殿,與那些誥命夫人坐在一起根本無話可談,隻是看在阿琰的麵子上維持著僵硬的笑容。
抬頭看太子妃從宴會開始到結束,一直都是微笑得體、端莊持禮的模樣,再看席上所有人在絲竹弦管中沉肩挺胸一兩個時辰的定力,她心下不由得浮起淡淡的絕望。
若一切劫難可安穩度過,她以後和阿琰在一起,是不是就要過這樣的日子了?
可她好想現在就滑倒在椅中,蜷起腿弓起背,像隻貓一樣團在圈椅中,找到自己最舒適的姿勢啊……
正在如坐針氈間,旁邊有怯生生的聲音傳來,輕聲喚她:“南姑娘……”
阿南回頭一看,小小一張臉龐上大大一雙眼睛,正是之前在行宮宮宴上見過的那個準太孫妃吳眉月姑娘。
“承蒙南姑娘先前在行宮施以援手,再造之恩常存心中不敢或忘。今日終於在此重晤芳顏,特以水酒借花獻佛,當麵致謝。”
阿南訕笑著與她碰杯,心道小姑娘聲音真好聽,就是說話拗口又聽不太懂,看著有點太子妃那調調。
要是阿琰的人生不出波折,要是他沒有與她邂逅相知出生入死,他的人生中,出現的應該是這樣的姑娘吧……
阿南一口幹了杯中酒,朝著吳眉月一亮杯底:“別客氣,再說我也是順手,哪值得記掛心上?”
吳眉月才小啜一口酒,看她杯中已幹了,頓時嗆到了,捂著嘴巴咳嗽不已。
阿南正拍著她的背幫忙順氣,轉頭看見前殿賓客已散了,後殿太子妃也率眾舉酒為皇帝上壽。
這場酒宴終於熬到結束,阿南如釋重負,趕緊和眾人一起抄起杯子,附和太子妃。
夜闌人散,宮廷宴終。
阿南出了宮門口,站在夜風中等待朱聿恒。
寒意颯颯間,朱聿恒從宮中出來,看到站在風中等他的阿南,立即加快了腳步,抬手取過送來的羽緞鬥篷,親手給她係上。
阿南攏住鬥篷,抬頭望著他而笑。
朱聿恒喝了不少酒,但他酒量從小便練出來了,此時麵色如常,而阿南則是越喝酒眼睛越亮的人,兩人湊到一起,在一群大醉扶歸的人中分明迥異。
“糟糕,晚上可能會睡不著。”阿南輕拍著自己臉頰,酒意讓她雙頰飛出一片緋紅桃花色,顯得格外嬌豔動人,“你身體剛剛有點起色,也不少喝點。”
朱聿恒卻隻盯著她看,微笑著湊近她的耳朵,輕聲呢喃:“如此月色如此風,又剛好有點酒意,不做點適合酒後的事情,不是太虧了嗎?”
阿南斜了他一眼,問:“什麽事適合拿發酒瘋當借口?”
“比如說……”他將她拉到宮城門洞中,讓陰影遮住了他們兩人。
他口中噴出的溫熱氣息,讓她的耳畔輕微麻癢。寒風料峭中,他熱燙的唇在她臉頰上輕輕一觸。
她詫異地一轉頭之際,他已準確地攫住了她的雙唇,就如她是有意偏頭湊上來一般,被他吻了個結結實實。
許是因為帶了醉意,他失卻了往日的端嚴自持,肆無忌憚地入侵她溫暖柔軟的唇舌,翻攪汲取自己渴求的芬芳。
酒意翻湧上阿南的心口與腦門,在這般肆意的衝擊下,她也抬臂狠狠箍住了他,抵著身後的宮牆踮起腳尖,狠狠還擊回去。
許久,他們才終於放開彼此的唇,雙手卻依舊緊抱著,麵容也舍不得挪開。
他垂下眼望著她,與她湊得這般近,額頭與她相抵,仿佛隻有肌膚的相觸才能讓他有真實的觸感,感覺到阿南是屬於自己的。
他口中熱熱的氣息一直噴在她的麵頰上,似要將她整個人籠罩在自己的包圍之中:“阿南……再待一會兒,讓我再多抱你一會兒……”
他的口氣依戀又似撒嬌,阿南默然地抱緊他,不願意讓他失落。
許久,她才將他推開一點,輕聲道:“不早了,該去做正事了。”
朱聿恒微微側頭看著她,詫異問:“還有什麽正事?”
阿南好笑地噘起嘴:“廢話,難道你喝酒裝瘋,隻為了親一親我?”
“有何不可?”
她嘟起的紅豔雙唇,剛剛被他**過後顯得更為嬌豔,在門洞外隱約照進來的燈光下,如初綻的玫瑰。
朱聿恒不覺側了側頭,又想要低頭親吻住這魂牽夢縈、夢寐以求的唇瓣。
阿南卻比他快多了,抬手將他的麵容抵住,說道:“走吧,不早了,幹壞事總得速戰速決吧!”
朱聿恒抓住她的手,拉到唇邊親了親,然後才朝她一笑:“南姑娘說的是,那,咱們走吧。”
酒後不便騎馬,朱聿恒與阿南同乘馬車,出了宮門。
禦道兩邊,是正散往城中各宅的官員們。
朱聿恒一眼看到了李景龍,招呼他道:“太師,本王正要找你,來,跟上,帶你去看一場熱鬧!”
眾人見他言行舉止與往日迥異,都暗自交換了一個“殿下看來醉得不輕”的眼神。
李景龍疑惑地撥轉了馬頭,跟著他們向城外而去。
在車上,朱聿恒對阿南將李景龍所說複述了一遍。
“道一法師也有青龍痕跡?”阿南聽到此處,頓時激動得一擊掌,脫口而出,“果然,我們所料不差!”
朱聿恒笑著,壓低聲音道:“如果一切如我們所料的話,今晚應該便能找到一切的答案了……”
馬車徐徐停下。
朱聿恒要借酒裝瘋的地方,正是佛門淨地,大報恩寺。
高大的琉璃塔矗立於夜空之下,層層燈火照得塔身光華通明,如蒙著一層明淨聖光,令人注目難移,魂為之奪。
阿南與朱聿恒站在塔前,向著它合十行禮後,率人推開了塔院大門。
李景龍遲疑地跟著他們進來,依舊不知道他們要幹啥。
守塔的和尚聽到動靜,披衣起來查看,發現是皇太孫半夜喝醉了要過來祭塔,頓時錯愕不已,但是迫於權勢又無可奈何,隻能拿著鑰匙開了門,請皇太孫進內。
誰知嚷嚷著要祭塔的皇太孫,在琉璃塔前拐了個彎,並未進塔,反而幾步便轉到了寺廟後方的塔林之中。
這裏是高僧大德圓寂後埋骨的地方,見他要祭的是這種塔,僧人們連同李景龍,都是目瞪口呆。
此時大報恩寺雖已建了十年,但能在這邊擁有瘞骨之塔的高僧卻為數不多,因此在蒼鬆翠柏之間,隻有寥寥幾座小塔。
小塔之中,唯有一座最為高大,而且尚未徹底封閉塔門。
皇太孫殿下顯然醉得不輕,一進塔林便抽出了隨身的麟趾。
天下三大名器,龍吟毀於順天地礦,鳳翥斷於神女雪峰,如今他帶在身邊的,是最後一柄,麟趾。
身旁阿南提著風燈高照,他的刀尖直插入塔門,將那以泥灰粗粗塗抹封存的塔門一把撬開。
雲石雕成的門扇轟然倒地,在這黑夜中聲響顯得格外沉重。
眾僧嚇得目瞪口呆,幾個反應快的一擁而上,慌忙攔阻:“殿下,不可、不可啊!千日之期未到,坐缸未成,萬一損了道一法師的功德,金身不成,那該如何是好?”
李景龍也擋在塔門前,急道:“殿下,這可是……道一法師的金身啊!”
阿南示意他起身讓開:“太師別擔心,都到這時候了,金身成不成早已確定,還在乎這一時半刻的?”
“可、可金身起缸,都要香花供燭、誦經開光……”
朱聿恒拍胸脯,一臉醉意道:“一切由本王擔著!難道本王親自迎接法師金身出塔,還不夠隆重嗎?”
說著,這對蠻不講理的雌雄雙煞便攘開了李景龍,舉起手中燈火,照進了塔內。
燈光之下,隻見小小塔內繪著莊嚴佛龕及散花飛天,四壁之內供奉的鮮花香燭早已枯槁腐爛,唯有一個半丈許高的大瓷缸置於塔內,顏色黑沉。
阿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朱聿恒示意身後的侍衛將瓷缸抬了出來,放在了青鬆翠柏之下。
周圍的僧眾們正在頓足捶胸,寺中住持已聞訊趕來。
他能統管這大報恩寺,比其他僧眾自然圓滑許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萬事萬物皆有緣法,既然塔門已開,想必前緣早已注定,法師金身,注定該是今夜現世了。”
聽他這般說,僧人們唯有個個麵帶苦澀,依次盤坐於青磚之上,念起了阿彌陀經。
高燒燈燭下,佛偈聲聲中,住持找了寺中四個和尚焚香淨手,將瓷缸開蓋。
缸內滿填的石灰木炭被一把把捧出,最後,中間隻剩下一團漆黑的骨殖,盤腿坐於缸中,尚有幹瘦皮肉附在骨架之上。
顯然道一法師遺體防腐不錯,金身已經成了。
在木魚聲聲中,誦經聲越發響亮。金身被緩緩起出,迎進旁邊空置的小屋,暫時安放在木桌之上。
朱聿恒抬手示意僧眾們全部退出,隻剩下他們三人守於室內。
李景龍向著金身合十為禮,正在低頭默念佛偈之際,一個不留神,阿南這個女煞星已抓過朱聿恒手中麟趾,向著金身上包裹的麻布狠狠劈下。
利刃在那團腐爛的布匹上劃過,一挑一抹,便將這團漆黑幹布給剝了下來。
李景龍一見她居然在金身上動刀,頓時驚慟不已,不顧一切撲了上來,攔在遺體之前,哀求朱聿恒道:“殿下,求您看在聖上麵子上,將法師的金身保住吧!當年法師在南下之時,可是立下不世大功……”
“怕什麽,貼金的時候,不反正要剝掉這層麻布的嗎?”阿南反問。
李景龍啞口無言之際,朱聿恒麵色凝重地盯著那具骨殖,對李景龍微抬下巴:“太師,你仔細看看,法師這具屍身,可對嗎?”
李景龍見他神情不似酒醉,遲疑著回頭看向了後麵的屍身。
被剝除了麻衣的屍身,肉身已變得漆黑,肌肉因為失去了水分而萎縮幹枯,下麵的骨頭與經絡更為明顯。
李景龍落在金身上的目光頓了許久,臉上終於露出驚詫錯愕之色。
朱聿恒見情況與自己所料不差,便又問:“如何,太師與法師最為交好,對他身上的情況,應當略知一二吧?依你看來,這屍身是有什麽不對勁?”
李景龍看著這具屍身,艱難地道:“確實不對……法師當年與我一起釣魚時,夏日衣衫單薄,偶爾會因為釣到大魚而弄濕了衣衫,我記得他身形矯健如鬆柏,要精瘦許多,當然……”
他看著如今已經變成幹屍的道一法師,脫水幹癟的身軀上卻可以看到小腹上下垂的一層肚腩,似是一層小口袋罩在身上。
朱聿恒又問:“另外,太師不是說法師身上有青色的痕跡嗎?本王身上的青色痕跡與法師身上的應是一樣的,在遇到石灰之時會顯出紅色,但這具身軀埋藏在石灰混合的防腐物中,如何會毫無痕跡?”
畢竟,那是埋在體內的藥物,並不會隨著死亡而消失。
“原來,那青龍遇到石灰,還會有這般變化?”李景龍倒吸一口冷氣,遲疑道,“這麽說……難道這具軀體……這具……”
朱聿恒肯定道:“依本王看,很有可能被掉包了。”
阿南挑亮燈火,仔細查看,確定皮下絕無任何藥物痕跡後,才在幹枯遺體的麵容上仔細尋找。
李景龍正努力回憶著當日情形,心亂如麻之際,卻見阿南已經勝利地一笑,臂環中小刀彈出,在遺體的耳廓之前輕挑。
隨著她手下極輕細微小的挑刮動作,耳廓之前,有一張薄得幾乎一吹即破的皮,被她揭了出來。
隻可惜,東西在千日炭灰中埋藏,雖然保存住了,卻也脆幹無比,即使她下手再輕,也隻揭出了比指甲略大的一小塊,便破損了。
阿南將它展示給麵前二人看,又指了指屍身依舊完好的麵部皮膚:“很顯然,入缸時這具屍體的臉上,罩著一層人皮麵具。”
李景龍震撼不已,呆在原地久久無法反應。
而朱聿恒與阿南將麻布重新草草敷回幹屍之上,示意李景龍與他們離開。
等候在外的僧人們趕緊搶進去,將遺體陳設好,商議請匠人來修金身的大事。
畢竟,皇太孫殿下酒後胡作非為,他們誰敢說什麽,隻求朝廷多撥點金銀下來貼金身才是正事。
出了大報恩寺,李景龍依舊沉浸在震驚中。
送他回府時,朱聿恒下了馬車,問:“天寒地凍,太師可方便我們去你家中,喝一盞茶暖暖身子?”
李景龍哪敢拒絕,趕緊請他們入府。
阿南蜷在椅中,一邊剝著橘子,一邊問神思還有些恍惚的李景龍:“太師,在大報恩寺的那具屍身,定然不是法師無疑了。那依你看來,法師的金身,什麽時候有可能被調換?”
李景龍喃喃道:“不可能啊。我親眼看見法師進入酒窖,也親眼看到他上一刻讓我嚐嚐美酒,下一刻便失足墜亡,更親手把他搬上馬車,一直跟著馬車不曾停下,直到確定法師斷氣……”
說到這裏,他一拍桌子,怒道:“這麽說,法師定是在去世之後,遺體被人調換了?這可是聖上降的旨,要金身永存以供香火的,誰敢如此大膽,居然調換法師遺體?”
朱聿恒安慰道:“太師放心,我看其中可能有內幕,定會讓人好生調查。”
李景龍點頭稱是,灌了半壺茶卻消不掉他的火氣。
阿南又問:“太師,你說道一法師身上有青龍,那,當日在酒窖出事的法師,身上可有這痕跡?”
李景龍肯定道:“那自然有啊!而且那日我們因為喝酒而全身發熱,法師還將衣襟扯開了,我記得清清楚楚!”
說到這裏,他遲疑了片刻,然後又道:“不過……那日他的青龍紋身上,有些怪異之處,至今想來令我詫異。”
阿南眉頭微挑:“哦?”
“就是……當日在出事之時,我與法師不是一起去酒窖中尋找美酒嗎?那時我因為酒醉摔倒,所以隻坐在外麵,直到他滾酒壇喊我注意時,我在朦朧間,好像看見了……法師因為酒後發熱而扯開的衣襟內,皮膚上那淡淡的青龍顯出了些許赤紅色,就像幾條赤龍纏繞在他的身上一般……”
又是赤龍。
阿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問:“也就是說,他身上那幾條原本淡青色的痕跡,忽然變紅了?”
“對,這豈不是很詭異嗎……是以剛剛我聽殿下說那青龍遇到石灰會變色,心頭也是震驚不已。”李景龍敲著頭道,“當時我還以為是自己喝多了酒,迷糊之間看錯了,因為後來法師從斜坡上摔下,我趕過去扶起他時,倉促間也瞥了他身上一眼,便隻看到以往那般青色的痕跡了……”
他雖然這樣說,但阿南卻不這樣想,她向著朱聿恒看了一眼,在他耳邊張口低低地說道:“當時酒窖內,有除濕的生石灰。”
朱聿恒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向她一點頭。
兩人心有靈犀,自然不會當著李景龍的麵細說,隻問:“太師,關於道一法師之事,可還有其他線索?或是他素日有何怪異舉動,或許可助我們破解法師遺體疑雲。”
“這……”李景龍皺起眉,絞盡腦汁。
他被削爵之後,雖依舊掛著太師的名號,但在朝中一直可有可無。如今好不容易,皇太孫因為當年法師之事而多次折節拜訪,心下覺得自己或許起複有望,不必再天天釣魚消磨了,自然搜腸刮肚,想再弄些重要的東西出來。
“唉,法師待我,真是一片赤忱真心。當年我被彈劾削爵後,陛下一則為撫慰老臣,二則為平息悠悠眾口,曾讓我鎮守行宮,聊充閑職。當時朝中眾人無不避我而走,唯有法師常帶酒前來,與我一醉方休。”說到這兒,他又想起自己職責所在,忙找補道,“但行宮寂落無人,再者護衛眾多,我們也是偶爾、偶爾。”
“行宮……”阿南未免想起了這是當年傅靈焰準備給龍鳳帝頤養天年的地方,與朱聿恒對望一眼。
朱聿恒貌似隨意地問:“行宮建築瑰麗,法師一個出家人,可喜歡那地方?”
“這點倒出人意料,法師常在瀑布前與我對酌,我每每醉倒,醒來時便能看見他盤桓於殿前,那神情……”他有些遲疑,似是找不到準確的詞來形容,“好像有些落寞,又好像在懷念什麽……”
阿南倒是很清楚他在懷念什麽,因此隻笑了笑,問:“這麽說,太師每次醉倒後,便隻留法師一個人寂寞無聊了……不知道他會在行宮裏麵想什麽、做什麽呢?”
李景龍毫未察覺她的言外之意,感懷道:“唉,年紀大了,本來這些事都模糊了,我也許久不曾回想。但前些時日接到一封信,裏麵向我問詢起行宮之事,這些過往竟又曆曆在目,如在昨日。”
阿南大感興趣:“哦,這麽巧?不知這事與法師是否有關?”
“這倒沒有,卻是一件蹊蹺怪事。”李景龍搔搔頭,見朱聿恒神情微動,便站起身道,“雖是小事,此畢竟事關東宮,殿下稍坐片刻,我拿來給您過目。”
這老頭被冷落了二十年,性子卻依舊急躁,話音未落,便早已大步往後堂去了。
兩人相視而笑,見仆從們都退在廊下,堂上隻剩了他們二人,幹脆輕聲討論起道一法師出事當日情形來。
阿南道:“我記得,酒家將石灰撒在了酒窖地上、酒壇的下方除濕,而為了讓酒壇滾起來,道一法師必然要一手扶住酒壇下部,將它橫倒,以至於手上沾滿了石灰——因為酒後發熱,他去扯開衣襟時,手上的石灰自然也會塗抹到身上去。”
於是,便像朱聿恒當時被撒了石灰那般,原本因為藥物而轉為淡青的“山河社稷圖”,便會變回殷紅顏色,重現那可怖的猙獰麵貌。
朱聿恒斷定道:“所以,將酒缸滾落斜坡的,與墜下斜坡而死的,肯定是兩個人了。”
“如此看來,當年的道一法師,肯定是詐死遁逃了。”阿南微微一笑,靠在椅上掰著手指頭,“這豈不奇怪嗎?他在聖上南下時立下不世之功,被拜為帝師,又自由自在,不曾受任何約束,聖上也絕無對他不利的可能,為什麽他要假死而遠走高飛呢?”
“因為,身懷青龍的道一法師,真實身份應該就是……”
那個在茶花樹下,被發現過身上八條青龍的,傅靈焰的兒子,韓廣霆。
所以,母親特地為父親而設計的行宮,他身處其中,自然情緒不同。
“你說,他把國師灌醉後,會在行宮做什麽呢?”
阿南朝他一笑:“當然不可能是呆坐著看一整天瀑布吧,吵都吵死了。”
兩人在廳中低低討論著,將來龍去脈理了個清楚,可等了半天,卻遲遲未見李景龍回來。
阿南無聊得開始蹺腳了:“不知道信上的蹊蹺怪事是什麽,說和東宮有關的,難道是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
朱聿恒道:“必然不是,今日之前,李太師並不知道我身上的情況。”
“那就是別的了,比如說,你長這麽好看的一雙手,算不算?”阿南托腮垂眼,看著他規規整整擱在椅子扶手上的那雙手,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垂涎之色,“皇太孫有這樣一雙手,簡直是舉國祥瑞!”
朱聿恒啞然失笑,抬起那雙在燈下瑩然生輝的手,彈了她湊到自己麵前的臉頰一下:“除了你,天底下誰會有這般古怪念頭!”
他彈得很輕,阿南捂著臉笑得也很輕。
靜夜中,門外燈籠在風中微微晃動,月光與燈光在他們的相視而笑中搖晃,讓周身一時顯得朦朧起來。
在如此靜謐美好之際,外間忽然有個聲音倉皇傳來,劃破了沉沉夜色,令朱聿恒與阿南同時驚站了起來——
“來人,來人啊!不好了!老爺溺水了!”
趴在魚池邊哭喊的,正是伺候李景龍的老仆老魯。
阿南與朱聿恒疾步趕到後院時,諸葛嘉已經叫了兩個侍衛下水。燈籠映照下,一條頗為健朗的身軀背麵朝上,在水中半沉半浮。
侍衛們將遺體從水中拖到岸上,翻過來一看,果然便是李景龍。
阿南蹲下來查看了一下李景龍的瞳仁,又按壓頸部探了探脈搏,對朱聿恒搖頭:“麵部朝下嗆水進肺,速死。”
說著,她站起身,問身旁那幾個正在放聲大哭的老仆:“你們家太師通水性嗎?”
“我家老爺水性極佳!他嗜好釣魚,當年燕子磯那條大魚,上鉤後難以起竿,他直接撲入水中與魚搏鬥,最後親手拖出水麵的!”老魯哭著跪在地上,對朱聿恒連連磕頭,“殿下,更何況這池塘的水不過及膝,養的魚也隻有尺把長,我家老爺身強體健,縱使滑倒入水,也不至於站不起來,活生生溺死在這麽一汪淺水之中啊!”
“查一查李老太師落水之時有誰在他的身邊,或是誰接近過。”
“是。”諸葛嘉轉身迅速召集在院中把守的侍衛。
阿南一眼看到了漂在水上的一個方形東西,便撿起李景龍擱在旁邊的釣竿,鉤子一甩,將它釣了過來。
果然是一封信。可惜在水中泡過之後,它早已濕透,封麵上字跡模糊。
“這應該就是李太師要拿給我們看的信了。”阿南說著,將信封打開一看,裏麵早已是滿滿的水。
她心下升起不好的預感,將水倒掉後,小心翼翼地抽出裏麵的信紙,卻失望地發現這信寫在生宣之上,薄薄幾張貼在一起,又被髒水浸透已久,墨跡早已洇成一攤,什麽都分辨不出來了。
盡管朱聿恒的手穩定且精確,將其一張張剝離開,鋪在桌上,但麵對一片墨團也是辨認艱難。
囗囗囗兄當年囗囗囗宮守衛弟囗囗囗上允可往囗囗囗囗囗女囗囗囗囗多有秘囗囗閣囗囗囗散際囗囗疏漏囗囗囗囗知一二囗慰在天囗囗
殘字缺句甚多,一掃之下,毫無頭緒。
“奇怪,凶手殺人的原因,應當便是為了這封信……但為何他殺了人,卻不將這最重要的東西帶走呢?”
阿南正舉著洇開的墨團努力辨認著,門外傳來腳步聲,諸葛嘉走到門邊,出聲提醒:“殿下,仵作來查驗了屍身,侍衛們也都一一盤問過了。”
朱聿恒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嗓音如常:“有何發現?”
諸葛嘉也不避阿南,稟報道:“李老太師確屬溺水而亡,身上並無其他傷痕。事發之前,侍衛們搜查過院內,確認並無任何人藏身,家仆們也全都候在堂外聽用。直到李老太師去後院書房取信遲遲不歸,才有人前去查看,剛走到池塘邊便發現了屍身。”
朱聿恒問:“確定園內無人?”
諸葛嘉肯定道:“是。屬下帶人查遍了所有角落,今晚太師府中肯定無人進出。”
阿南捏著下巴皺眉思索:“這倒是奇了。李太師身上無傷,卻溺死在淺水之中,本應隻有希聲可以做到。但希聲所傳距離有限,必須在近旁才行,若無人接近的話……那又是什麽手段殺的人?”
諸葛嘉道:“另外……還有一件事,不知與此事是否有關聯。把守後院門戶的侍衛,在李老太師進去後不久,模糊聽到‘青鸞’,是一聲驚呼,聽聲音,應當是李老先生在喊叫。”
阿南“咦”了一聲,問:“大半夜的,他忽然喊‘青鸞’?”
“是,總之是叫這個聲調,其餘的,便再無任何異狀了。”
“青鸞……”阿南猶疑著看向朱聿恒。
他們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錯愕思量。
這東西,又與他詭異的死亡,有何關係?
朱聿恒回到東宮,天色尚未大亮,太子妃卻已經在東院等他。
見兒子此時才回來,她又是心疼又是難過,道:“聿兒,你可越發不像話了。你在西南辛苦顛簸,風餐露宿的,回來後也不好好休息,昨夜的接風宴喝了這麽多,怎麽又出去忙活了一夜?”
朱聿恒看見母親擔憂模樣,默然壓下心中酸楚暗潮,隻道:“孩兒如今已暫時無恙,剛回來肯定手頭事務繁忙,母妃無須擔憂。”
她又問:“聽說,你們去大報恩寺破了道一法師的金身?”
“也不算破,隻是喝多了,好奇法師的金身能不能成,就打開看了看,最終也未曾損傷。”朱聿恒自然知道,應天府無論發生了什麽,都不可能瞞得過祖父與父母的耳目,因此直接道,“我還去了一趟李太師府中,隻是他如今已經遭遇不測,剛剛去世了。”
太子妃頓時大驚:“什麽?太師去世了?如何去世的?怎會如此突然?”
朱聿恒便將適才的情形對她講述了一遍,太子妃歎息不已,道:“李太師早已不問世事,我看,他的死因必是起於那封要去取的書信。”
“孩兒也這般覺得。”見母親還想問什麽,朱聿恒卻向正殿方向看去,問,“父王起身了嗎?”
太子妃會意,帶他來到太子寢宮。
太子聽到動靜,披衣起床,朱聿恒取出李景龍處得來的最後那張信箋,鋪於案上,展示給他們觀看。
太子妃看著那幾個勉強可辨的字跡,臉上頓時蒙上一層晦暗:“太師說此事與東宮有關……看這上麵的‘女’字,又打探行宮守衛事,莫非……”
朱聿恒立時明白過來,既有了代入之人與事務,這上麵的寥寥數字,也頓顯清晰起來。
他的手按在模糊不清的字跡上,緩緩道:“這麽說……行宮之內,確實藏著秘密,對方已尋找了許久。”
而太子則點著信箋,逐字逐句看了許久。
“雖然信件已不知何人所寫,但有守衛,有行宮,有秘閣,又與李景龍稱兄道弟……看來,這個寫信的人,已呼之欲出了。”
“這上麵的缺漏,仔細推敲便可看出來,自然非那位滎國公袁岫莫屬。”太子妃神情冷硬道,“前些時日,陛下念他喪女之痛,允了他入行宮祭奠。看來,他好像是借口女兒死於瀑布水潭,魂魄飛散難收,想要從當年駐守過行宮的李景龍手中拿到詳細布局吧。”
“而聿兒你說,當年李景龍在行宮時,道一法師也常去尋訪他?”
“是,而且似乎還常對酌大醉。”
“看來,行宮裏有東西啊,值得他們如此大費周折……”太子思忖著,示意朱聿恒將行宮仔仔細細搜查一遍。
太子默然歎了口氣:“是,你身上血脈崩裂,我們其實早已知曉,隻是因怕你傷心,所以我們才故作不知。誰知……竟被袁才人暗中得知,泄露了出去。”
而太子妃則淡淡道:“雖然她服侍太子盡心盡力,人也溫柔和善,但她知道了你的事情之後,理應謹言慎行,不應該與外人商議此事,以至於給東宮造成動**。”
朱聿恒心下通明,看來,父母確實早已知曉此事,並被袁才人誤打誤撞而得知。
為了討好太子,更為了鞏固自己在東宮的地位,袁才人企圖抓住機會立功,自然聯係了認為最信得過的親人。
可惜,她的父親是滎國公,她的姐妹是邯王妃,她等於是將興風作浪的把柄,遞到了敵人手中。
雖知不應該,但朱聿恒還是問:“父王與母妃是何時發覺孩兒身上的‘山河社稷圖’的?”
太子妃柔聲道:“你是我的親生孩子,打娘胎下來,什麽事情為娘的能不關心?你身上突然出現了那條青痕後,爹娘十分擔憂,可當時時局動**,聖上剛剛登基,天下人心渙散,我們一直不敢聲張。幸好你漸漸長大,一直身康體健,後背最終也隻留下了微不可查的淡青色,隻像一條比較粗的青筋而已,我們才終於放下心來……”
朱聿恒默然聽著,問:“那,乳娘那邊呢?”
“我們一直未曾懷疑過她,直到你身上其餘的血脈顯現,而且次次發作可怖,才從你小時候的身邊人下手,揪出了乳娘他哥。”
太子望著他,麵上掛滿悲愴:“聿兒,你隻需知道,爹、娘,以及聖上,都是這世上最疼惜你的人。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是你的命,也是你背負的使命。我們……都以你為幸。”
話已至此,朱聿恒雖心頭雪亮,卻也隻能閉上眼,一點頭接受他們所有解釋。
見他並無異議,太子歎息著握住他的手,將那張信箋交到他手中,低聲吩咐道:“你自幼便在聖上左右,大小事務穩妥得當,父王相信你可一切自主。”
朱聿恒自然知道父親的意思。
袁才人打探東宮機密,並傳遞給滎國公袁岫,幕後主使隻可能是那個在她死後迫不及待來興師問罪的邯王。
無論這封信最終能否破解出具體內容,都是邯王企圖對東宮不利的重要證據。
他握緊了這封信,站在這濕冷陰寒的東宮殿內,麵前是殷切望著自己的父母,他想著後院中,自己尚且幼嫩的弟弟妹妹們叫自己哥哥的稚音。
除了他們一家,誰也不知道,朝野之望、日出之地的東宮,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爭得紮根向陽的機會。
為了二十年來如履薄冰的父母,他絕不能讓藤蔓攀援於他們之上,爭奪東宮的日光,更不允許黑翳將需要他庇佑的幼小弟弟妹妹們絞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