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生生不息

阿南撿起來時的繩索,將朱聿恒綁在自己的背上。

朱聿恒身材偉岸,而她雖然比尋常人要高一些,但要背負他下山,何況還是在這樣的冰壁中爬行,實在是險之又險。

但阿南咬著牙,將身上的繩子狠狠打了一個死結,然後背負著他,向下爬去。

木樹膠雖然承受得住她一個人的力量,但背上多了一個人,顯然就要艱難許多。

眼前風雪彌漫,她手腳僵硬,踉踉蹌蹌,半走半爬間無數次滑落,重重摔跌於下方冰洞中,又無數次爬起。

身上摔傷的地方疼痛難忍,可她卻仿佛毫無感覺。

隻有朱聿恒的臉貼在她的脖頸邊,給她唯一一點熱氣。

他的氣息已經越來越微弱,偶爾他的臉頰擦過她的耳旁,她心口便會湧上一陣害怕——

他的身體,在冰川中已經越來越冷。

因為害怕他的離去,她不斷抬手試探他的鼻息,同時也拚命加快腳步。

爬下青鸞身軀,拐入山腰山洞,她竭盡全力,背著朱聿恒趔趄奔向前方。

黑暗的對麵傳來喝問聲:“什麽人?”

阿南聽出對方的聲音,強抑自己大放悲聲的衝動,嘶啞道:“素亭,快來!”

廖素亭聽到阿南的聲音,撒丫子向前奔來,將她攙住。

阿南帶著朱聿恒倒在他們的攙扶中,喘息急促道:“立即封鎖雪峰,截斷下遊所有河流,別讓……一滴水、一隻蟲子離開這座雪峰!”

諸葛嘉一聽便知與疫情有極大關聯,隻倉促查看了朱聿恒一眼,便立即率人疾行而去,領命行事。

阿南解下朱聿恒,將自己的手臉蒙好。

一群人抬著昏迷的皇太孫,拚命加快腳步穿過山洞回到冰瀑布。

瀑布已經全部坍塌,而下方雪中,朝廷的軍隊正在搭建梯架,以便接應他們。

阿南沒有詢問海客們的動向,事實擺在麵前,已經無須她多問。

她脫力地從架子上爬下,跌坐在他們剛剛搭建好的營帳中。

見她神情枯槁,麵如死灰,全身手腳都凍僵了,眾人忙給她送上熱茶和幹糧點心,讓她趕緊恢複過來。

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依舊將朱聿恒扛了下來,眾人望著她那模樣,無不心口驚駭,一時也不敢問冰川之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別靠近我,殿下你們也要小心救護。”阿南將身上的藥渣解下來交給廖素亭,啞聲道,“交給魏先生,讓他快點把藥方配出來。”

廖素亭接過,下意識地看向她手上的傷口。

傷口不知是被凍傷了還是因為染疫,顯出一種可怖的青紫色來。

他一驚之下,連聲音都不穩了:“南姑娘,你這是……”

“沒事,隻要魏先生能將藥方研製出來,我們便都無虞。”阿南困倦脫力,披上氈毯,抱緊了手中熱茶,“讓諸葛嘉一定要盡快,也要所有士卒小心,這裏的冰川帶著疫病。一定要等藥方出來後,將裏麵東西徹底清理完畢才能恢複河道。”

“是!”

阿南略略休息了一會兒。火爐烘烤,熱茶送食物下肚,熱氣內外一起湧入體內,身體仿佛逐漸化凍,溫熱的血液開始在體內行走。

雪山之上危機四伏,雖然韓廣霆因為陣法即將發作而離開了,海客們也已被殺退,但深埋的疫病與機關並未清除。

稍微有了點精力,她便與眾人立即啟程下山。

山腳下休養腿傷的魏樂安已經拿到了藥渣。他醫術精湛,翻檢著藥渣,推敲藥性搭配,再填補幾味解毒良藥進去,一時已經有了七分雛形。

阿南示意他跟自己到朱聿恒的帳房中去,她因身上疫情,隻站在帳外,請魏樂安查看他的傷勢。

一看到朱聿恒身上縱橫交錯的“山河社稷圖”,魏樂安立即便想起了年幼時見過的傅靈焰的孩子,神情大變:“南姑娘,這……”

“之前,我向魏先生詢問過關於朋友身上的‘山河社稷圖’,那個人,就是皇太孫殿下。”

魏樂安看著他身上破損的奇經八脈,沉吟皺眉。

“魏先生,這一年來,我與他一起奔波於各地,希望借著破解陣法的機會,挽救他的生命,可如今看來,卻是功虧一簣……”阿南望著昏迷的朱聿恒,一貫堅定的她,此時聲音也不由得微顫,“如今,我拿到了一個法子,或許可以救助他,隻是,需要魏先生援手相助。”

魏樂安看著昏迷的朱聿恒,有些為難道:“南姑娘,你看,我是海客,而他是朝廷皇太孫……他查抄了咱們永泰行,還與公子生死相爭,兄弟們若知道我救助了他,必定會不開心的……”

阿南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她默然跪了下來,在帳外深深叩拜魏樂安。

魏樂安嚇了一跳,忙阻止道:“南姑娘,你向來與我不是這般客氣的,怎麽……”

“魏先生,您知道阿琰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嗎?原本……他是可以自己活下去的。”

阿南將冰川上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與他說了一遍,淚水忍不住簌簌而下,打濕了蒙麵的布巾:“阿琰是為了我們,為了這橫斷山的所有人,為了天下百姓,才變成這樣的。魏先生,我知道咱們各有立場,可是,您能否看在我們往昔情分上,救阿琰一次呢?哪怕……哪怕將我的命抵給你,我也毫無怨言!”

“南姑娘,折煞我了!”魏樂安歎了口氣,走到門邊想去扶她,見她避開了手,便道,“這樣吧,雖然我不能忤逆公子的命令,也不敢背叛我的陣營,可南姑娘,當年你曾經在滾滾波濤中救過我,這次又將我從懸崖邊拉回來,我欠你兩條命了,那……老頭子當盡力而為,還你的恩情!”

“多謝魏先生!”

阿南鄭重謝了他,聽他又說道:“不過事先說好了,當年我和師父都對這怪病束手無策,如今我究竟能否救活他,亦是未知。”

“我這邊有一個方子,可以清理他身上的殘餘瘀血,讓他能暫時恢複。”阿南說著,抓起旁邊的筆,在紙上寫下了藥方。

她的手已經奇癢難耐,顫抖不已,即使竭力控製,筆畫也歪歪斜斜,隻能勉強辨認。

她強忍著不去抓撓,等寫完後,將那支筆投入火爐之中,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

咬破的手指上,已經出現了淡淡的黑色潰爛痕跡。

她一咬牙,將自己的雙手套進袖管中,強迫自己緊捏著手肘,以疼痛來壓製那種麻癢。

即使已經蒙了麵,她還是迅速退出了帳房,遠離他們。

魏樂安隨身藥箱雖已丟失,但隨行的軍醫送來了各種藥物,銀針小刀也是應有盡有。他給阿南匆匆配了一包藥粉,讓她先塗在手上稍微止癢,又仔細淨了手,脫去朱聿恒身上的衣服,查看他一條條破損的經脈,一邊看一邊搖頭歎息。

直到七條看完,他才問站在營帳外的阿南:“這麽說,他身上已經爆裂了七條血脈?隻要還能剩下一條,是否就有機會?”

阿南示意魏樂安將朱聿恒的身體翻轉過來,指向朱聿恒的後背脊椎處:“魏先生,您看他的督脈。”

魏樂安仔細查看那淡青的痕跡,沉吟片刻,取出銀針在其中試探,臉上露出震驚之色:“南姑娘,這條血脈雖然外表看起來與其他血脈截然不同,並無瘀血情況,但我以銀針試探,發現受損情況與其他七條一般無二。而且,這是陳年舊傷了,怕是他年幼之時便已遭毒手。隻是你看,這裏已被人暗埋下活血化瘀的虎狼之藥——藥性成分,好像就是你寫給我的這個藥方!”

阿南點了點頭:“是,這應該便是他第一條發作的血脈,隻是早早被隱藏了起來。”

“此藥可長期緩慢釋放,強行驅散瘀血痕跡,使其不在脈中凝結而顯露出如其他七條般的可怖情形,但……”他抽出銀針,看了看後搖頭道,“治標不治本,隻能稍延時間而已。”

阿南遠遠問:“這藥,能看出是何時埋進去的嗎?”

“具體的看不出來,但老夫可以肯定,必定是在他十分年幼之時。所以埋藥時的傷口疤痕已隨著他身體的成長,徹底消失了。”

阿南心下也是了然,那時候阿琰怕還是未解世事的幼兒,不然的話,血脈發作時慘痛無比,即使在後背,他也不至於未曾察覺。

她在外麵等待著,魏樂安已經著手幫朱聿恒清理破損經脈。

他用空心銀針細致地吸去血脈中的瘀血餘毒,又將調配好的藥物一一灌注入他那七條經脈。

他年近古稀,雖然耳聰目明,下手穩定又快捷,但一個多時辰這般細致辛勞下來,額頭全是汗珠,整個人也站立不住,坐在椅中直喘粗氣。

灌了兩大缸茶下去,他起身再度查看靜靜躺在**的朱聿恒,才朝阿南點了點頭,說:“行了,若藥真的有效,他應該能醒來。”

阿南長出了一口氣,望著昏迷中的朱聿恒,久久說不出話來。

“不過,就算這個藥可以清瘀血、解毒癭,但他全身的奇經八脈畢竟受損嚴重,毒性早已滲入全身,就算醒來了,我看他經脈殘破,至多能延三五個月至半年的壽命!”魏樂安老實不客氣道,“離真正要活下去,還遠著呢。”

“我知道……”阿南啞聲應著,“可如今,我們隻能盡力做到如此了……”

魏樂安哼了一聲,但看著**如此年少卓絕的青年人,也不由得一聲歎息。

他洗了手,坐下來繼續研究疫病的藥渣,說道:“把人移走吧,我得盡快將這藥給研製出來。”

侍衛們抬了縛輦進去,阿南不敢近身,隻踮著腳尖越過圍著他的人,看向朱聿恒。

他身上那紅紫駭人的“山河社稷圖”,已經轉成了淡青色,正如土司夫人轉述所說,就如年深日久褪了色的青龍紋身,縱橫於他的周身,雖然略覺怪異,但總算,不再像之前那麽駭人可怖了。

眾人輕手輕腳地替殿下蓋好厚被,遮好簾子,將他抬出營帳。

阿南沒有跟去,依舊站在外麵問魏樂安:“魏先生,這些埋在阿琰體內的藥,會有變化嗎?”

魏樂安不明白她的意思,問:“你指的是?”

“比如說,若他的身體遇上石灰,會不會重新變為殷紅?”

魏樂安沉吟片刻,說道:“此藥中間有添加地衣用以消炎清熱,老夫知道地衣汁液偏紫色,遇上石灰水會變成藍色,但這東西畢竟藏在血脈之中,石灰水隔著肌膚,如何能讓其變色?”

“有沒有可能,生石灰會造成皮膚發熱,太過灼熱的話,會導致藥物失效,使得原先的傷痕顯現?”

“世間萬物之理博大精深,或有可能吧。”魏樂安沒空與她探討此理,揮手打發她,“這很簡單,你找點石灰,在他身上撒一下試試看不就行了?”

阿南苦笑,見他翻著藥渣,已經埋頭在推敲疫病方子,便不再打擾,閉上了嘴。

皇太孫昏迷不醒,周圍寨子的情況堪憂。諸葛嘉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離開雪山,踏上歸途。

可雪峰上海客來襲時,向導們非死即傷,如今隻剩了一個,還不能如常走路,更何況天色已晚,哪有辦法立即回程?

最終,他們隻能在雪山不遠的荒原上住了下來,等待第二日回程。

阿南身上疫病已顯現,即使用了止癢粉,還是忍不住抓撓的衝動,隻能睡前將自己的手用布緊緊纏住,以免睡著後下意識抓破潰爛處。

她的帳房,也遠遠設在了雪山之下,在距離朱聿恒的中心營帳最遠處。

這一路奔波,再加上今日疲憊脫力,阿南一沾到枕頭,便立即陷入了沉睡。

隻是夢中群魔亂舞,夢境混亂不堪。

時而她夢見自己全身潰爛,與寨子裏發病的人一樣全身抽搐慘死於密林;時而夢見阿琰身上青龍又變成殷紅血線,緊緊箍住他的身軀,縱使她拚命撕打也無濟於事;時而她又夢見雪山崩塌,震天動地中黑色邪靈從天而降,以雪峰為中心迅速擴散,大地轉眼間盡成灰黑色,而她抬頭一看,就連湛藍的大海也難以幸免,正被染成烏黑……

她從噩夢中猛然驚醒,感覺到周身隱隱震動,仿佛噩夢已真實降臨。

側耳一聽,隆隆聲似從後麵雪峰而來。

她立即解開縛手的布條,跳下床向外奔去。

明月之下,皎潔的雪峰上正有彌漫的白氣向下奔騰,如萬千怒濤傾瀉,要將他們吞沒。

“雪崩了!”值夜的士兵們敲擊竹柝銅鑼,迅速示警。

阿南心下一凜,想到冰川中封存的疫病。

昨日阿琰已舍命將引線截斷,她也確信當時的點火裝置已重新封凍於雪峰之上,怎麽一夜之間,它竟再度震動了?

難道是韓廣霆不肯放棄,突破軍隊守衛,上去發動了陣法?

阿南立即拔腿向周圍河道奔去,路上見諸葛嘉正向營帳而來,立即掩上麵容,問:“諸葛提督,河道那邊如何了?”

諸葛嘉倉促答道:“我們連夜在趕工,但河流湍急,尚未截斷,如今雪浪又奔湧而來,這……”

“把楚元知喊上,帶上所有炸藥,去下遊開闊河穀之前——就是當日青蓮宗伏擊咱們的那個咽喉處,把兩邊山崖炸掉堵住,一定要把所有雪水一滴不漏地擋住!”

諸葛嘉看向大帳,略一遲疑:“那殿下……”

“有我在,你怕什麽!”

諸葛嘉立即向眾人示意,一群人奔赴往下遊。

阿南轉過身,扯過麵罩遮住自己的臉,向朱聿恒的營帳奔去。

營帳外燈火通明,東宮護衛謹慎巡防。阿南朝裏麵一望,廖素亭率人圍在朱聿恒床榻之前,持刀向外,正嚴陣以待。

見這邊安然無恙,阿南略鬆了口氣,暗道難道是自己想多了,雪崩隻是湊巧,並非人為?

但,忽然之間,她腦中一個閃念劃過,頓時背後盡是冷汗。

她立即轉身,朝著魏樂安的帳房狂奔而去。

魏樂安研究藥方,如今尚未安歇,營帳內一燈如豆,映出他的影子。

外邊紛擾叫喊,但他不是朝廷中人,根本不為所動,觀察了下雪崩不會影響到自己營帳,便依舊回來埋頭推敲方子。

阿南輕出了口氣,因為不敢接近而停下了腳步,站在外麵想著要不要去詢問一下進度。

就在此時,她看到一條身影欺身接近了魏先生的帳房。

那身影的騰躍極為飄忽,利落翻越障礙之際,又從容避開穿插來往的巡邏士兵,閃進了魏先生的帳房之中。

這身法,讓阿南遲疑了一刻,才慢慢走近營帳。

燈光映照在營帳的布幔上,阿南可以隱約看到,魏先生看見有人潛入帳中,驚得立時站起了身,抓過鎮紙壓在了桌麵上,擺開防衛姿勢。

但隨即,他看清了來人模樣,又鬆懈了下來,甚至與他拱手見禮。

阿南哪還不知來人是誰。

她將耳朵貼在帳上,聽到竺星河壓低的聲音:“魏先生,時疫的方子可研製出來了?”

魏樂安攤開桌上的方子,從容笑道:“公子放心,老朽殫精竭慮,已推敲出了最完美的方子。此方有疫驅祛疫、無疫預防,愈後不留痕跡,定能消災解難,拯救天下萬千百姓。”

竺星河來得倉促,也無暇多說,扯過桌上的方子,便示意他跟自己離開。

魏樂安卻趕緊攔住他,將藥方抽回,又壓在了桌上,說:“公子恕罪,這藥方我得留給朝廷。下遊及西南如此多的百姓,還要靠這個續命的。”

竺星河沒想到他居然如此說,嗓音沉了下來:“魏先生,朝廷無法救百姓,隻有我們才能救,這或許是咱們最後的、也是最好的機會了。”

“雖然如此,但公子你想,這疫病如此猛烈,我雖有完美之方,可咱們畢竟人少,就算日夜賑濟,又能救得多少人?難道真的眼睜睜看著無數人因此慘死?而朝廷要發藥救濟,一夜之間便能廣布天下,這才是挽救萬民、免得生靈塗炭的大勢啊!”

阿南聽著魏先生蒼老誠摯的話,心下卻隻湧過一陣悲涼,心道,魏先生,你這一番心意,怕是要被辜負了。

這場大災,這放出雪峰疫病的人,還有之前開封水災……幕後推波助瀾的人,全都是他麵前的公子。

生靈塗炭,天下大亂,正是他的目的,不然,他如何有機會翻覆政權,報當年血海深仇?

果然,竺星河冷冷道:“魏先生,你這是助紂為虐,也和阿南一樣,與兄弟們作對了?!”

“不會不會,等回去後公子就知道老朽一片心了。”魏樂安說著,將藥方在桌上安放妥當,起身表示這就跟他回去,“更何況,南姑娘如今也染了疫病,公子難道忍心讓她疫病發作,慘死於此嗎?”

竺星河毫不遲疑,道:“這豈不是更好?她想要活下去,就隻能回來找我,重新做我麾下人。”

“唉,這怕是……”魏樂安親眼目睹那兩人生死相依的樣子,搖頭歎了口氣,說,“南姑娘是不會再回來了。公子,咱們走吧。”

竺星河回頭看那張藥方,尚在沉默,魏樂安又忽然想起一事,道:“公子稍等,老朽想最後再去看一看皇太孫的病情。”

竺星河聲音冰冷,問:“他不是已經八脈全毀了嗎,怎麽還沒死?”

魏樂安抬手去拿桌上的藥箱,道:“快了,但是南姑娘弄了個法子來,求老朽替他續著命呢,如今他還在瀕死昏迷中,我看活轉過來的幾率微乎其微……”

正在他提起藥箱之際,身後忽然傳來輕微的風聲,寒光在他身後猛然閃動。

血光驟然迸射,手中的藥箱猛然墜地。

魏樂安的手緊緊捂住了腹部,倒在了桌案之上。

他艱難轉頭,看向後方的竺星河,盯著他手中滴血的春風,不敢置信地擠出兩個字:“公子……?”

竺星河緩緩垂手,任由春風的血滴在地上:“魏先生,你是當年隨我父皇出海的老人,你明知我與朝廷的血仇,也知道我此生最恨的人就是朱聿恒!你為何要背叛我,為何要去救朱聿恒,為何要替篡位謀逆的這家人施恩德,把你的藥方送出去收攏天下人心?!”

魏樂安按著自己腹部的傷,疼痛讓他再也說不出任何話,隻呼哧呼哧地拚命喘息著,趴倒在了桌上。

阿南倒吸一口冷氣,顧不上自己的疫病,一把扯開營帳門簾,撲了進去。

竺星河正扳住魏先生的肩,將他從桌子上一把推開。

“撲通”一聲,魏先生重傷的身軀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他卻看也不看,隻抬手抓向桌上染血的藥方。

就在他的手堪堪觸到藥方之際,阿南的流光早已射出,勾住他的手腕拚命一拉,將他的手掌停在了半空。

他揮手卸掉她的拉扯之力,旋身回頭,看見她的刹那愣了一下,隨即左手抓起桌上鎮紙,一旋一轉間早已纏住流光的精鋼絲,反手一拉。

有鎮紙擋著,流光縱然再鋒利也無法割人,反而是阿南力氣不如他,被他扯得往前趔趄一步,差點失去平衡。

她立即鬆脫流光,白瓷鎮紙被甩在地上,“啪”的一聲摔了個粉碎。

巡邏防衛的士兵注意到這邊動靜,立即有人用長矛挑起帳門,查看裏麵情況。

“別進來,我染了疫病。”阿南緊盯著麵前的黑衣人,道。

士卒們一聽她的話,立即放下了門簾,並且退得遠遠的。

竺星河的目光在她身上頓了頓,抬手抓起桌上藥方,轉身便要走。

阿南厲聲叫道:“公子,別再執迷不悟了,迷途知返吧!”

“哼,執迷不悟的人是你!”竺星河沉聲嗬斥,將藥方塞入懷中,冷冷道,“如今朱聿恒死了,你也身染疫病,該死心了!想活命的話,就乖乖跟我回去吧。”

阿南悲憤欲絕,仿佛未聽到他的話,流光縱橫翻飛,封住了他的去路。

竺星河身影晃動,憑著自己靈動無比的身姿,在她的流光中騰挪閃避,毫發無損。

而阿南見他隻是避讓,手下一變,流光豎劈橫切,攻勢頓時淩厲無比。

“為什麽隻閃避?為什麽不用你的春風反擊?你說啊!為什麽不用我給你做的武器,將我殺掉,替你掃清一切障礙?”

怒火焚燒了阿南的理智,她泣不成聲,隻知道瘋狂進擊。

下手無比狠厲,可她口中的聲音卻從淒厲漸轉為喑啞,臉上滾落的淚珠讓她哽咽到崩潰。

“你為了遮掩韓廣霆的行蹤,放任他殺害司鷲,甚至幫他將罪名推到阿琰身上……你為了複仇篡位,不惜引動傅靈焰留下的各方死陣,置萬千人性命於不顧……你為了不讓朝廷拿到藥方,偷潛進來殺害魏先生,奪取藥方!你……你是不是還要拿著這張藥方去救濟百姓,為你贏得天下民心?竺星河,你……我為什麽要認識你,你當年為什麽要救我?!”

她瘋了一般的攻勢與崩潰的叱問,如同暴風驟雨,直襲麵前的竺星河。

流光颯遝,隻聽到“嚓嚓”聲響,他身上的銀緞錦衣轉眼便多了兩道口子。

他身形迅捷,激憤中的阿南雖然割破了他的衣服,卻並未能傷到他的身體。

但,她一眼便看到了,他衣服底下初顯青紫腫脹的傷口。

她一瞬間明白了過來,目眥欲裂,不敢置信:“你……你上了神女山,剛染的疫病?這麽說,重啟我們封閉的雪山機關的人是你!炸崩雪山的人也是你!你喪心病狂,為了複仇,你要擴散疫病毀了整個天下!”

而他的眼神終於開始冰冷,見她瘋狂攻擊並未有半點停息的意思,那一直後退的身軀抵上了營帳厚硬的帆布,在上麵一撞反彈後,迅速前衝,穿透她密密匝匝的攻擊,“嚓”的輕微響聲中,他手中的春風終於現身。

“阿南,你剛死裏逃生,氣力不繼,還是好好休養吧。”春風驟急,他穿破流光密網,冷冷地自她身旁擦過,“別擋在我麵前,我不會為任何人留手。”

仿佛為了驗證他的話,阿南的右臂上,六瓣血花燦然綻放,在燈光下殷紅透亮,如散落的鴿血寶石,刺目驚心。

鴿血寶石……

那年她十六歲,與公子行船於錫蘭(注1:斯裏蘭卡),看到當地的少女身披重重刺繡的彩衣,額間綴滿鴿血寶石,嫁給自己心上的少年郎。

那之後有一段時間,她存了許多鴿血寶石,也試著做一串串鮮紅的鏈子掛在額間胸前,幻想某一日能拿來映襯豔紅的歡喜。

甚至,連公子說她穿紅衣好看,她也歡歡喜喜記在心裏,一直固執地喜歡豔紅的顏色。

然而,她卻忽略了,那般豔麗奪目的紅,也有可能是鮮血的顏色。

阿南的身軀倒了下去,而竺星河頭也不回,揣好那張藥方,越過她的身畔,在衝入帳內士兵們的刀尖與槍頭上縱身而起,鬼魅般消失不見。

阿南的右臂劇痛無比,但她也知道,能讓她清楚感知到傷痛的,就並非要害。

她不讓人接近自己,咬牙自行坐起,爬到藥箱邊抓了一紮繃帶,竭盡全身的力氣給自己右臂綁上,然後去查看魏樂安的情況。

他躺在地上,身下是大攤刺目血液,兀自睜著眼睛。

望著死不瞑目的魏先生,她悲愴不已,抬起顫抖的手,默然合上他的眼。

然而,她的手碰觸到了魏先生顫抖不已的麵頰,聽到了微不可聞的“嗬嗬”低聲。

阿南俯下身,聽到魏樂安無比艱難地從嗓子裏擠出幾個字:“南……南姑娘,藥方在……在我懷……懷……”

阿南抬手一摸,果然,在他的懷中,是折得整整齊齊的一張藥方,已經被血水浸透。

她緊捏著這張染血藥方,顫聲問:“那,公子搶走的是……”

“那張方子,我換了……換了兩味藥物……可延命……阻傳染……但代價是全身潰爛奇癢,一輩……”

“子”字尚未出口,魏樂安的身體一陣抽搐,已經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阿南將這張被血水洇透的藥方打開來,看著上麵整整齊齊的字跡,忽然明白了一切,眼淚又忍不住湧了出來。

公子搶走的,是魏樂安想留給朝廷的藥方。可以救人,但全身遍布那般潰爛又奇癢難耐的傷口過一生,一世痛苦,無法見人。

而這份完美的藥方,魏樂安暗藏在了身邊,想要帶回去給公子,收服疫情侵害之地的民心,或拿來與朝廷交換,為他的大業助一臂之力。

可誰知道,他一心為公子謀算,公子卻認為他已背叛自己。為了搶奪這份藥方,更為了災疫傳播、天下大亂,毫不留情便殺害了他。

阿南手捧著染血的藥方,從軍帳中走出,將它交給軍醫,讓他們立即抄備配藥。

眼望著神女山上滔滔滾落的雪浪,她又想起竺星河被她割破的衣服下,那青紫膿腫的傷口。

如此迫不及待搶奪走的藥方,他拿回去後必定立刻用來救自己。

若真的如此的話……

這世間陰差陽錯,一啄一飲莫非天定。

若他不是一意想要釋放雪峰疫病,要禍亂百姓令天下大亂;若他沒有遮掩行蹤來搶奪藥方;若他肯放過魏樂安……

想著遍體鱗傷瀕臨死亡的司鷲,想著一心為公子謀劃卻死於非命的魏樂安,想著碧海之上白衣如雪渾然脫俗的竺星河,阿南不由得悲從中來,站立在颯颯雪風中,眼淚又是奪眶而出。

魏樂安從傅靈焰的藥渣中研製出的方子,果然有奇效。

阿南遵照劑量,外敷內服,第二日手上潰爛處便不再發黑淌膿,開始結痂。

她也遵照自己在雪峰頂上對傅準的承諾,將一份藥放在營帳外,任由他取走。

他們沿著密林回程,白天在林中跋涉,夜晚在山間安營,竭力快速往回趕路,希望能盡快清除下遊的疫病。

諸葛嘉等人已經成功堵住了水道咽喉,隻等征召工匠趕到,就近開采石灰礦,投入被圍堵於堤壩中的雪水。帶著疫病的雪水經多次沸騰消殺後,再徹底填埋,應該便能無虞。

江水暫時斷流,他們直接從幹涸河道上越過,回程中少繞了很多彎路。

隻是朱聿恒,始終沒有醒來。

阿南身上疫病祛除,身體恢複之後,不顧被春風所傷的手臂,重新擔負起了照顧朱聿恒的責任。

畢竟,她是對他身體了解最多的人。

夜色漸暗,守著朱聿恒的阿南在昏黃的燈光下打了個盹。

迷迷糊糊間,她看到燈光漸漸淡去,外麵的天色已經亮了。

耳畔有人在低聲輕喚:“阿南,阿南……”

是朱聿恒的聲音,一如既往低沉而動人心弦。

阿南在迷蒙中抬起頭,看到朱聿恒不知何時已經下了床,站在了她的麵前,正俯身含笑看著她。

阿南又驚又喜,抬手攀住他的脖頸,將他在燈下拉得更近一些,讓她將他仔仔細細地看清楚。

“阿琰,你……你沒事了?”

朱聿恒微笑著點頭,他的麵容蒙在燭光中,恬淡而溫柔,鍍著一層輝光,依然是初見時那矜貴脫俗的模樣。

但她還是不信,抬起顫抖的手扯開他的衣襟,查看他身上的情況。

那原本如條條毒蛇糾纏他全身的“山河社稷圖”,真的已經退卻了,隻剩了淡淡的幾條青色痕跡。

她將臉貼在他的心口,伏在他溫熱的身軀之上,聽著他低沉而有節奏的心跳聲,終於放心而笑。

她笑著從睡夢中醒來,麵前是依舊沉睡的朱聿恒,在燈火之下安靜地躺著,一動不動。

她心下忽然覺得害怕極了,抬手輕輕貼在他的鼻下。

他氣息輕微,但總算還平穩,甚至好像有了逐漸強起來的感覺。

她心下一動,扯開他的衣襟一看,心口不由得怦怦跳起來。

和夢中一樣,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已經隻是淡淡青痕。就連吸瘀血和埋藥時的傷口,也已經愈合結痂了。

她緩緩出了一口氣,輕輕地將他衣襟掩好,正準備起身之時,卻覺得手腕一動,被人拉住了。

她垂眼看去,正是阿琰。

燈光下,他拉著她的手尚且虛軟,望著她的目光尚且朦朧,從昏迷中醒來,他還是混沌而迷惘的。

但他執著地,一動不動地望著她,耐心地等她的麵容漸漸清晰呈現在他的眼中。

她與往日迥異的疲倦麵容,她目光中的惶惑與喜悅、茫然與失措,都是他未曾見過的,在這一刻,清清楚楚為他呈現。

他的臉上,露出了艱難而無比欣慰的笑容:“阿南……我還活著,你……還在我身邊……”

“是,我們都好好的,現在,以後,一直,永遠……”

她歡喜落淚,抬手輕撫他的麵頰,彷如摩挲失而複得的珍寶。

他昏迷太久不進食水,雙唇微有幹裂,不複親吻她時那柔軟模樣。

阿南幫他墊好軟枕,端過旁邊的湯藥,坐在他的身旁,喂他慢慢地喝下去。

他靠在枕上望著她,掩不住臉上艱難但歡愉的笑意:“你終於……把我救回來了。”

她搖了搖頭,捏著勺子的手微微顫抖:“情勢危急,我也隻能拚死一試,沒想到居然成功了。我想,可能是上天也舍不得你走,所以對你發了慈悲吧……”

“不,我知道的……若沒有你,我已不在這人間了。”

阿南一邊慢慢地喂他喝湯,一邊輕聲說:“不過,魏先生認為,這個法子雖可暫時讓你渡過難關,可與我當初吸走你的瘀血一樣,終究隻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因此,傅靈焰肯定還有其他的手法,才能讓韓廣霆如常人般一直活到現在,而且身手矯健過於常人……”

雖然,他們還得繼續探尋。但至少,如今他已經蘇醒,一切希望便都還握在手中。

“怎麽……救回我的?”

阿南將手中的碗放在幾上,想起當時的情形,臉上尤帶鬱悶:“是傅準,他在冰川中露了行跡,被我抓住了。我要挾他以命換命,他隻能答應了。”

朱聿恒一動不動望著她:“他?”

“嗯,那時候在冰洞中他用萬象指引我們找到藥渣,我就知道他也跟來了。所以在峰頂上,我賭了一把,賭傅準的失蹤是迫不得已,賭他也想從韓廣霆和玄霜的控製下脫離,賭他不願讓拙巧閣被韓覆滅……總之,幸好我賭對了。”

不然,此時她與朱聿恒,已是青鸞羽冠上兩具覆雪的屍體。

“他在多年前,曾見過韓廣霆配置藥物疏通經脈,可以清除掉‘山河社稷圖’造成的瘀血,並且用藥性迫使經脈繼續運轉。”阿南將爐子撥亮一點,讓火光更暖和一些,抬手解開朱聿恒的衣襟查看“山河社稷圖”的殘跡,“我便想到了土司夫人故事裏,韓廣霆身上的青龍。我想,那會不會就是傅靈焰想出的替兒子續命的法子,於是便死馬當成活馬醫,帶你回來試了試。”

貼在他胸前的指尖微顫,她的臂上,春風之傷未愈,而手上,又增添了疫病帶來的新傷痕。

朱聿恒艱難抬手,握住她傷痕累累的手掌,在唇邊輕輕貼了貼。

兩人如今也沒有心力去關心別人,便也不再多說什麽。

暖融融的暈黃燈光籠罩在他們周身,他籠罩於她的光影之中,感到溫暖而舒緩。

所以,即使全身無力,所有骨骼仿佛都在隱隱抽痛,他親著她的手,望著近在咫尺的她,還是微微笑了出來。

“好像啊……”

阿南幫他擦拭唇角,回應他喃喃的囈語:“什麽好像?”

“現在,好像順天地下,我靠在你身上,聽你唱那首曲子……”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阿南不由得笑了,輕聲道:“那時候咱們兩人都髒兮兮的,可難看了。”

他望著她搖曳燈火下明暗不定的麵容,心想,但,我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知道了傾心迷戀一個人,是什麽滋味。

阿南俯下身,緊緊將他擁抱住,與他一起靠在枕上。

守了他這麽久,她聲音微顯幹澀,甚至帶著一絲哽咽,但,在他耳邊輕輕響起的聲音,卻比以往每一次,都更為纏綿悱惻。

我事事村,你般般醜。醜則醜,村則村,意相投……

這一刻,世間再無任何東西比對方更為重要。

即使,他們都知道回去之後,便要麵臨這世間最激烈的風雨,等待他們的,會是最為詭譎可怖的局麵。

但,他們偎依在一起的身軀無比溫熱,握在一起的手無比牢固。

無論麵對何種境況,他們再也不會放開彼此的手。

一路回程,疫病比他們設想的更為可怕。短短數日,因為茶花寨中逃脫的那個病人,疫情已經在下遊擴散。

一行人沿路救治,分發藥物,教導郎中,將疫病逐漸平息下來。

被召集的眾多工匠也已緊急趕往神女山下,開鑿石灰礦,消弭疫病,一切都有條不紊開展。

告別了那棵臨水盛開的百年茶花樹,他們踏上回京之路。

重新回到應天,已是二月末,理應該是春回大地之時了,可今年時令古怪,不知為何,天氣依舊陰沉寒冷。

隨同朱聿恒前往橫斷山脈的隊伍剛下了船,距離應天城尚有十數裏之遙,太子與太子妃親率的隊伍已經迎了上來。

看見安然無恙歸來的兒子,饒是兩人在朝廷中打滾多年,都是心堅如鐵之人,此時也是淚流滿麵,情不自禁地緊緊抱住了兒子。

等初見的激動過去,太子詢問起橫斷山脈這個陣法,得知疫病已徹底控製後,才放心點頭,欣慰不已。

而太子妃見兒子神情如常,雖然麵容略顯蒼白瘦削,但還是自己那個出類拔萃無人可比的孩子,不由得目光轉向旁邊的阿南。

阿南笑吟吟地站在一旁,拈著手中馬鞭,見太子妃回頭看自己,便向她點頭為禮。

太子妃走到她跟前,執起她的手道:“好孩子,這一路上,辛苦你照料皇太孫了。”

阿南微笑道:“殿下也照顧我了,不然,我們此次是否能順利解開陣法、逃出生天,還是未知數。”

她雖神情輕鬆,但太子妃自然知道必定有著自己難以想象的艱辛。隻是人多眼雜,她也沒有多問,隻緊緊又握了握阿南的手。

後方眾人紛紛上前,都是笑逐顏開,滿口恭賀之詞。

阿南哪裏受得了這些,一路疲憊跋涉,還要站在人群中滿臉堆笑,簡直是要了她的命。

她對朱聿恒飛了個眼神,正準備逃之夭夭。隻可惜一雙手伸來,將她留住了。

她無奈地在太子妃示意下上了馬車,跟著他們一路往城內而去。

馬車抵達應天皇城,皇帝親自等待在宮內,屏退了所有人,隻留他們五人在殿內說話。

見他身上又添新傷痕,皇帝心疼之餘,又欣慰於他身上“山河社稷圖”的淡去。

他示意阿南近前,親自詢問她:“司南姑娘,朕對此事尚有不解之處,不知聿兒身上的‘山河社稷圖’,這下可算是解開了嗎 ?”

皇帝之前十分不喜她的海客身份,甚至多次對她動過殺心,但此時因為歡喜於孫兒的病情好轉,對她著實和顏悅色。

阿南便詳細將魏樂安的結論說了一遍,當知道朱聿恒的經脈受損太過嚴重,隻能再維持數月至半年後,殿內氣氛又再度沉重起來。

太子妃含淚問道:“可,當年傅靈焰不是也救治好了她兒子嗎?”

“是,但傅靈焰已逝世多年,我們已無從得知她用的是何法子。”阿南終於將自己一路上反複思量的事情提出來,說道,“幸好我們如今終於有了韓廣霆的下落。既然他能順利活下來,那麽隻要追蹤到他,相信阿琰也定能安然度過劫難,獲得新生。”

“哦?韓廣霆出現了?”聽到這個訊息,大家都是精神一振。

朱聿恒將橫斷山脈發生之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皇帝與太子沉吟點頭,認可她的看法。

太子妃則問:“此人既已蹤跡全無,我們又該如何尋找?”

“他既然回到了陸上,那便不可能幾十年藏頭露尾,一直避世而居。朝廷可詳加追查這些年來回歸的海客,尤其是——二十年前曾接近過薊承明與劉氏等人、後來或許也與青蓮宗等有交往的人。”

殿內都是久曆世事之人,立即便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二十年前,應該就是韓廣霆在皇太孫的身上種下了‘山河社稷圖’?”

“是,而且當時阿琰身上的血脈便已經發動了一條。”

朱聿恒默然拉下自己的後領,讓他們看了看從腰脊而起、經順脊背隱入發間的那條青痕,說道:“這條督脈,其實便是我身上第一條發作的。隻是因為它一直呈不易察覺的淡青色,而且在我後背,因此未曾引起過注意。”

太子與太子妃對望一眼,黯然神傷。

皇帝問:“你們是聿兒父母,小時候他一直在你們身邊,這條痕跡是何時出現的,你們可有印象?”

太子歎道:“應當是聿兒兩三歲時。兒臣夫妻二人晝夜守城不曾回府,聿兒交由乳娘劉氏看護,因此被人趁虛而入,釀成災禍。”

“那戰事結束,朕登基之後,你們就不曾好生審視過自己的孩子?這可是你們的親生兒子、朕的長孫!”皇帝恨恨一拍書案,怒吼出聲之後,又想起登基之後,太子鎮守南京,而他帶著朱聿恒長住順天,他們夫妻與孩子相處的時日也是少之又少,哪有機會審視淡如青筋又毫無異樣的一條背後痕跡?

龍顏震怒,太子率先深深垂頭,知道已無法再商討下去了。

皇帝的咆哮宣泄,最終在朱聿恒的勸解中結束。

他龍體尚虛,朱聿恒攙扶著他入殿安歇。而阿南與太子、太子妃心事重重地在外麵等了許久,才等到他出來。

四人往外走去,太子低聲問朱聿恒:“聖上對你可有什麽囑咐?”

朱聿恒道:“沒什麽,聖上說宮中忙於籌備順陵大祭,過兩日設個小宴替我慶功,讓我這兩天好生休息,多陪陪父王母妃。”

見他雲淡風輕,太子太子妃也便放下了心,一家三口難得重逢,將一切艱難先拋諸腦後,一起回了東宮。

東宮不遠處,朱聿恒替阿南準備的小院早已清掃得幹幹淨淨,裏麵的仆婦也都收拾得妥妥當當,迎接她的歸來。

這一路奔波,終於回到了安心的居所,阿南稍微吃了點東西,倒下便睡了個昏天黑地。

醒來外麵已是大亮,鳥雀在梅花上蹦跳,高聲鳴叫。

她草草洗漱,打著嗬欠轉到前廳,喝過了溫熱的米粥,吃了兩個米糕,一時竟不知該幹什麽。

韓廣霆的下落尚未查到,本朝建立六十年,回歸的海客數不勝數,就算再焦急,也不是一時半刻可以調檔查閱的。

“呼,有點冷,好想回西洋曬太陽啊。”阿南搓著手,給自己又裹了一件襖子,坐在熹微日光下保養自己臂環,調試完機栝後,將它又戴回腕上。

金屬冰涼的感覺讓她忍不住“嘶”地吸了一口冷氣。

越蜷縮越冷,阿南索性便起身抓過馬鞭,騎馬出門活動去了。

到了東宮一問,朱聿恒這個工作狂,一早便去三大營處理這段時間堆積的事務了。

阿南琢磨著,提督大人親臨,諸葛嘉楚元知廖素亭他們肯定也得過去點卯應差,不可能有人陪她遊逛了。

寒風蕭瑟,行人稀少,她想起傅準交給自己的那顆白玉菩提子,便買了根釣竿,打馬向著燕子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