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春水碧天

昏暗山林中,唐月娘站在避風處看著整座山被火勢蔓延,回頭問竺星河:“縱火的方向與角度,公子可都算好了?確定四麵的火勢能同時圍攏於他們所躲藏的那個崖下?”

竺星河沒有回答,身旁方碧眠抿嘴笑道:“宗主放心,天下山川走勢竺公子無不精熟於胸,那群人定然插翅難逃。”

“好,弓箭手準備好了嗎?”

梁輝道:“萬事俱備,都埋伏於高處了,現下所有箭頭都已對準洞口,隻要逃出一個,他們就射一個;逃出一對,他們就殺一雙!”

唐月娘滿意道:“甚好,就看他們是願意熏死在濃煙裏,還是我們的箭下了!”

話音未落,崖下山洞前方,忽有火光噴射而出。

“怎麽了?”梁輝立即趕上兩步,查看那邊情形,“是神機營攜帶的火藥,被山火點燃了?”

“不像,大團火藥爆炸絕不是這般情況。”唐月娘正說著,抬眼看見那火藥之中又飛出無數道黑影,向著四麵散去。

正當他們猜測那是什麽東西之時,後方竺星河已是臉色大變,一把將方碧眠拉倒,自己也撲倒於地:“趴下!”

轉眼間,黑影已到了他們麵前,眾人剛看清那是幾團正在嗤嗤燃燒的東西,無數碎石已在火藥的催動下猛然迸射,向著四麵八方炸開。

眾人倉促趴倒,但還是不免被石子如刀劃過,個個都是血痕淋漓,遍體鱗傷。

等到爆炸過去,眾人還將整個身子緊緊貼伏在地上,不敢抬頭。

方碧眠驚駭地問竺星河:“這是……什麽?”

“這是阿南研製的一種藥雷,名為‘散花’。是將銳物以火藥送入空中,再一舉炸開,半空中四射亂炸,攻擊敵人。”竺星河望著抱著傷處倒地呻吟的傷者們,心有餘悸道,“幸好如今在山林中,她手頭隻有碎石,沒有其他的尖銳物品,不然的話,裏麵放的若是鋼釘、鐵蒺藜之類的,咱們怕是全都逃不過。”

方碧眠道:“還好它是在半空中炸開的,隻要咱們立即貼地藏好,我看殺傷力也不至於太過可怕……”

竺星河卻一言不發,隻將目光移向旁邊樹冠之上。

唐月娘心口掠過一陣不祥的預感,急道:“不好!咱們持弓弩的兄弟們,還在樹上……”

話音未落,隻聽得又是砰砰幾陣炸響,從煙火縈繞的山崖下又拋出幾個“散花”來。

這一次,彈藥升得更高了些,在半空猛然炸開。

周圍樹上頓時全是慘叫聲,隨即,樹上的幾個弓箭手重重墜地。

碎石在火藥催趁之下極為勁疾強悍,弓弩手在樹上無法躲避,各個筋骨折斷,而從高樹上墜落,更是非死即傷。

見兄弟們傷殘,唐月娘頓時急了,問竺星河:“竺公子,你應是這世上最了解司南之人,不知如果遇到被圍困之時,司南會如何應對?”

竺星河略一思索,道:“‘散花’過後,便可試探前衝了。下一刻要小心他們突圍,衝破防線。”

“好,刀出鞘,弓上弦,該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了。”唐月娘一揮手,示意後麵的人跟上。

天色近黎明,天邊已顯出魚肚白。

青蓮宗眾踩踏著尚在冒著青煙的大地,謹慎地手持武器,向著崖下包圍。

將摔傷的同伴救出火圈,其餘的精銳則踏著山火餘燼,步步向前。

方碧眠望著冒火前進、不顧頭發眉毛被燒掉的教眾們,心下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公子他,真的會願意與青蓮宗聯手,將司南絞殺於火海之中嗎?

她的目光不覺瞥向後方的竺星河,卻見他靜靜地站在山火之前,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山崖下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想。

一瞬間方碧眠忽然覺得心口堵得極為難受。

她緩緩退了一步,幫助同伴將退下來的傷患扶住,將傷口衝洗後抹藥包紮。

正在忙碌之際,耳邊又聽得數聲火藥的尖銳聲響。

方碧眠倉皇抬頭看去,隻見“散花”再度出現,這一次散出的,卻不僅僅隻是碎石了,裏麵有廢鐵釘、爛構件、缺榫卯、殘扣鈕……全部一股腦兒噴射出來,直射向包圍而來的青蓮宗眾與樹上的弓箭手。

隻聽得慘叫聲連連,哀鳴聲中,弓箭手們幾乎全部落地,而青蓮宗眾也個個捂著傷口倒下,哀叫不已。剛包紮好的傷員更是再度受擊,更為淒慘。

就連跟在竺星河身邊的海客們,也難免受了波及,魏樂安因為年邁反應慢,大腿上被紮了一根鐵釘,頓時血流如注。

他忍痛拔出鐵釘,手法利落地給自己上藥。

而竺星河看著那些鐵釘榫卯,臉色大變:“這些,似乎是軍帳的構件?”

被落木壓垮軍帳後,朝廷軍立即便撤入了山洞,哪有時間帶走這些東西來利用?

除非……他們已經反敗為勝,控住了山崖平地。

尚未等他們反應,隻聽得喊殺聲震天,身後衝出了一彪人馬,為首的正是廖素亭。

他最會借助地勢,此時在山林中縱馬衝殺,勢不可擋,青蓮宗的包圍頓時潰不成軍。

山洞外,阿南滿意地聽著山林中交戰的聲音,示意楚元知將“散花”收好:“不能再丟了,廖素亭他們已經反包圍了,別誤傷自己人。”

諸葛亮冷哼一聲,道:“年輕人還是不牢靠,殿下說這個地勢隻怕包抄,讓他昨夜早早去山頂巡邏了,他居然還讓對方的木石滾落了!”

墨長澤用手扇著麵前煙霧,道:“無妨,無妨,反正外麵被壓的營帳都是空的,我們並無死傷。”

“可是糧草輜重難免受到了損失,如今被壓在了雜亂的土木下麵,清理起來肯定麻煩!”諸葛嘉最心疼神機營財產,一身戾氣,越想越氣,帶著一群人便趕了出去,“先殺幾個亂賊出出氣!”

廝殺聲立刻響起又很快結束。早已被“散花”弄得非死即殘的青蓮宗眾,前有廖素亭堵截,後有諸葛嘉來襲,當即被殺得落花流水,四下退散。

唐月娘見勢不妙,隻能咬牙率眾撤退,等候下一波戰機。

這一役青蓮宗死傷慘重,等逃過河穀清點殘兵,死的死散的散,隻剩了百十來人,其中還有一部分受了重傷,喪失了戰鬥力。

唐月娘痛悔不已,見魏樂安過來查看傷殘情況,便問:“你們不是對司南了如指掌,認為今日此戰萬無一失嗎?”

“世事如棋,誰勝誰負都不好說。”魏樂安自己也有傷在身,無心勸慰他們,口氣冷淡,“而且,阿南的手段宗主難道不知?她一貫神機妙算,智計百出,我們雖然了解她,但究竟她會用什麽手段,我們亦難以具體測算。”

唐月娘遷怒道:“這樣的人才,你們當家的不好好拘束收攏,怎麽叫她跑去了朝廷那邊?”

魏樂安一聲歎息,而方碧眠默然張了張唇,未能出聲。

唐月娘回看寥落兄弟們,不覺悲愴難抑。她示意方碧眠與自己走到一旁,低聲問:“碧眠,今日局勢如此,你覺得……咱們青蓮宗,可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方碧眠眼圈微紅,卻堅定道:“宗主,您是我們的主心骨,頂梁柱,隻要有您支撐著,我們青蓮宗便不會散!”

唐月娘搖了搖頭,道:“咱們隻剩了這點殘餘之力,如今又被擊潰,困於這個河穀,絕難逃脫,不如……你先帶著兄弟們撤走,好歹,一定要保住青蓮宗的根,將青蓮老母的光輝遍灑四方!”

方碧眠大驚,從她的懷中抬起頭,“撲通”一聲重重跪下:“阿娘,我娘去世後,您就是我的引路明燈,您……何苦說這般話!我們定能殺出一個天地,重振青蓮宗!”

“傻孩子,那也得能突破出去啊。”唐月娘輕撫她的麵容,低聲囑咐道,“兄弟們危在旦夕,但,我知道海客們定有能力出去。”

她麵容沉靜,山間陰雨乍過,這一刻晦暗陰霾中,她麵容如雕刻般冷硬,直麵死亡不帶任何畏懼。

“碧眠,我會帶一小股兵力,率人向反方向突圍,而你,一定要帶領主力,跟著海客們逃出去。若有機會,咱們在牯牛寨重逢,若再難重逢的話……青蓮宗,就交托給你了!”

唐月娘率二三十眾向南突擊。河穀南岸亂石嶙峋,山火未燒到這裏,對方也不曾重視,正是薄弱點之一。

方碧眠擦幹眼淚,吩咐主力集結,等唐月娘撕開包圍口子後,主力借機突圍。

然而,他們已經察覺到的薄弱處,朝廷軍怎會察覺不到?就在她突圍之時,前方人馬湧動,阿南早已率眾攔住了去路。

明知自己絕非阿南的對手,甚至上次因為阿南而受的傷至今未曾調理好,但唐月娘還是迎著對方衝了上去,以必死的決心,要為青蓮宗眾辟出一條生路。

望著她決絕堅定的身影,方碧眠喃喃地叫了一聲“阿娘”,憤恨咬牙,死死盯著阿南。

阿南的流光無比迅疾,隻一照麵之際,便要在唐月娘的咽喉上開一個血口子。

極險之刻,身後梁輝將唐月娘一把撞開,她才得以堪堪避過流光利刃,但下巴上早已被割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眼看著血流了半個脖子,看著極為可怖。

而將她撞開的梁輝則被流光削過眼睛,無法視物,頓時撲倒在地。

眼看阿南的下一擊便要來臨,唐月娘卻不退反進,連舍身救她的丈夫都顧不上,隻為豁命牽引住敵人。

方碧眠知道,自己該帶著教眾立即與海客會合,破圍逃離。

但,就在這至關重要的一刻,方碧眠卻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將唐月娘緊緊拉住,往後疾退。

她死死墜在唐月娘身上,令她根本無法再自尋死路般撲上去與阿南拚命。

地上的梁輝也捂著流血的左眼爬起來,拉住唐月娘就往回疾奔。

方碧眠向梁輝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帶著唐月娘快走,自己則直衝向了崖邊河穀。

那裏,正是海客們駐紮之處。

橫斷山脈峰高穀深,下方是滾滾波濤,激流飛湍。劈開大山的激流就在眼前,道路被分成東西兩條,相背而行。

山高林密,雜草叢生,隨時會迷失的深山中,即使對方隻剩散兵遊勇,朝廷軍亦無把握分頭追擊。

阿南瞥了方碧眠與海客們方向一眼,指示眾人向西追擊唐月娘及一眾青蓮宗殘兵。

而在東路之上,倉促撲入海客中的方碧眠被司霖一把扶住,他急問:“方姑娘,你沒事吧?”

方碧眠搖頭,回頭看向唐月娘處。

西路追擊更急,青蓮宗沿著峽穀撤退,可前方無路可逃,隻能仗著荒草叢生遮蔽行蹤,使後方追兵一時難以搜捕。

可一旦朝廷軍展開搜查,他們勢必會被堵在崖壁之上,全軍覆沒。

她含淚撲向竺星河,“撲通”一聲跪下,揪著他的衣襟嘶啞泣道:“公子,求您救救青蓮宗的兄弟們吧,我……隻要有辦法救下阿娘,救下兄弟們,我願豁出性命,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方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情,但,如今局勢危急,我總得以這邊的安危為重。”竺星河聲音平淡得近乎冷漠,“如今朝廷主力放在那邊,我們這邊地勢隱蔽,他們一時難以追蹤,你放心跟我們一路走吧,我會護你性命周全。”

方碧眠怔怔望著他,模糊淚眼中,他依舊淡定從容,翩翩公子溫潤如玉。

他許諾保全她,那便一定能保全,因為她知道,他有這樣的能力。

她隻要接受,就可以苟全性命,從這必死的絕境中安全脫身。

可……海客們從容逃離的代價,是青蓮宗殘存力量全部覆滅,是待她如師如母的唐月娘必死無疑。

她抬起顫抖的手,捂著自己的臉,無聲的嗚咽從她的唇間逃逸出,模糊而短促,卻很快便將她的眼淚堵了回去。

她抬起頭擦幹眼淚,看見竺星河向她微微點頭,問:“走吧?”

方碧眠凝望著他,眼中盡是不舍,卻又微不可見地搖頭,說道:“不,公子,碧眠……告辭了。”

竺星河微微挑眉,而司霖則急問:“方姑娘,你要跟著青蓮宗走?”

“是,青蓮宗養我育我,救我於水火之中。若是沒有宗主,當年我怕是早已死在了教坊中……”方碧眠眼中含淚,滿是不舍與絕望,“公子,人活在這世上,不能不知恩圖報,我……對不住您!”

見她如此,竺星河也不阻攔,隻道:“一路相隨亦是緣分,你一向對我們照顧周到,沒有什麽對不住我們的地方。”

方碧眠默然跪在荒草中,向著他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響頭。

見她如此鄭重決絕,竺星河略覺詫異,正要扶起她,卻見她已迅速站起身。

她縱身衝出海客們隱蔽之處,向著山崖奔去,手中忽然炸開巨大的響聲,隨即青煙嫋嫋,直衝天際。

她手中所持的煙火,在莽莽大山之中成為最鮮明的指引,如今海客們聚集隱藏之處頓時暴露。

幾聲呼哨在林間久久回**,指引著大部分兵力向著海客們聚集而來。

坐在外圍警戒的莊叔大怒,氣得胡子亂顫:“方姑娘!你這是……為了掩護青蓮宗,要禍水東引,將朝廷軍引到我們這邊來?”

方碧眠揚手站在斷崖邊,手中的濃煙烈焰照亮了她決絕又悲愴的麵容。

竺星河已經率人追出林地,眾人的目光都逼視著她。

畢竟,自她與竺星河相伴以來,她對眾人一貫體貼有加,溫言軟語,而且心細如發,妥帖地照顧每個人的生活起居。

北上的冬衣是她準備的,行路的渴水是她熬製的,傷風感冒是她在噓寒問暖,甚至莊叔孫子的繈褓都是她幫忙縫的……她體貼入微,將他們的生活打點得妥妥帖帖。

海客們早已將她當作自己人,沒想到這個自己人,在關鍵時刻,卻親手出賣了他們。

而方碧眠一動不動,就連手被煙火灼傷,似乎也毫無感覺。她隻是含淚望著竺星河,啞聲道:“抱歉,公子,兄弟們……碧眠沒有辦法,隻能出此下策。”

司霖不敢相信,瞪著她目眥欲裂:“你怎可如此?”

方碧眠慘然一笑:“別擔心,南姑娘是個念舊的人,她對我們青蓮宗必定會趕盡殺絕,可是對你們,她一定會手下留情的,她會放過你們的!”

“你!”司霖撲上去就要和她拚命。

竺星河卻攔住了他,冷冷看了方碧眠一眼,道:“事已至此,別浪費時間了,走吧。”

朝廷軍訓練有素,早已舍了分散的青蓮宗,以煙火為標照,敲擊梆子,擊打之聲在深山之中遠遠回**。

周圍士兵迅速響應,以此處為圓心,如潮水向中間奔湧而來而來。

海客們此時儼然已是籠中之鳥,無法逃脫。

竺星河臉色難看地審視地形,捕捉山勢中對方兵力被割裂之處,對眾人分派突圍任務,約定好破網後的相會路徑。

五行訣的威力,在崇山峻嶺之中顯露無疑,他選擇的薄弱處,對方兵力果然一擊即潰。

山間地勢複雜,左繞右轉,就在他們突圍之際,忽然前方山頭有一彪人馬從山澗突出,如自天而降般出現在他們麵前。

正是朱聿恒與諸葛嘉。

棋九步料敵機先,八陣圖依山設陣,還有個廖素亭專門鑽空子,五行訣縱然借助山海之勢天下無匹,可遇上他們也依舊被圍堵於山坳,難以突破。

朱聿恒率先進擊,日月齊放,向著竺星河襲去。

竺星河春風出手,絞向日月的天蠶絲,似乎要將它們全部絞纏於春風之上,利用它們自身的利刃使其相互碰撞割裂。

兩人上次交手後,都對彼此的能力心下有數,也都曾在心裏無數次推敲與對方再度交手時如何應對及取勝。

山林風聲繚亂呼嘯,日月空靈的撞擊聲在風中如鍾如罄,春風的呼嘯聲卻如琴如笛,一時連風聲都被鎮壓了下來。

就在竺星河的春風要借應聲之力反控日月之際,猛聽得周圍梆子聲催促,節奏既急又亂,徹底蓋過了春風的嗚咽。

在混亂的聲響中,春風的應聲之力頓時微弱到幾可忽視。

薄刃劃過空中,在朱聿恒手指的操控下,嚶嚶錚錚間如靈蛇吐信,乍吐還收,極為迅捷,六十四點光輝照得山林間如升起日暈輝光。

梆子聲中,竺星河的春風每每與日月擦過,想要抓緊它的軌跡卻無從分析,反而是朱聿恒能精準地測算出他的每一步後路與動作,毫不留情將他徹底截斷,不讓他有絲毫變招的可能。

日月照臨之下,春風軌跡散亂,竺星河顯然已經落了下風。

阿南沒有上前,她心頭微亂,隻站在山間凸起的大石塊上,靜觀這邊的戰況。

耳邊忽傳來火銃聲,阿南心下“咯噔”一聲,舉起手中千裏望,目光轉向旁邊山林。

突圍而出的海客們,有幾個人誤入了諸葛嘉的八陣圖。以樹木為憑、以山嶺為勢,諸葛嘉借著地勢設下的陣法難尋紕漏,手下的神機營士兵們火銃連開,毫不留情。

她的手略略一顫,趕緊調整千裏望,仔細觀察。

一般的火銃準頭很差,因此海客們會在對方射完一輪後迎上去,借著對方裝填彈藥的機會,阻斷其攻勢。

可神機營訓練有素,與海上那些烏合之眾完全不同,一批人射完後,清理槍膛,裝填彈藥,後方接續上,立即開始另一批輪射。海客們在一輪後趕上,相當於正好撞到了他們的槍眼上,頓時死傷無數,後方的人個個都震驚地停下了腳步。

眼看昔日的兄弟死於非命,阿南心下絞痛,她將手中千裏望一丟,跳下石頭向著那邊飛奔而去。

但未到戰陣,她便看到前方不遠處,一條人影在包圍中一腳踩空,眼看就要掉下懸崖。

是魏樂安,他年紀大了,又腿上有傷,眼看要遭遇不測。

危急中,他揪住了崖邊一棵荊棘,即使手掌被刺得血肉模糊也不敢放開。

但荊棘畢竟根淺枝細,哪能承受得住一個人的體重,眼看被魏樂安下墜的力量連根拔起。

他下意識緊閉起雙眼,沒想到自己在海上縱橫多年,最終居然要在這深山老林中跌個粉身碎骨。

就在此時,一隻手忽然伸來,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臂,將他下墜的身子撈住。

魏樂安抬眼一看,千鈞一發之際抓住他的人,正是阿南。

“你……”他不知如何說才好。

而阿南已經伸出另一隻手,拚盡全力將他拉了上來,帶著他跌坐在懸崖邊。

原本正在發號施令的諸葛嘉,看見阿南不僅衝入了戰陣邊緣,還救起了一個海客,不禁大為皺眉。但為了防止誤傷阿南,也隻能無奈示意士兵們將槍口移開,不要對準她。

海客們麵麵相覷之際,也抓住機會立即轉身,在槍彈稀疏之際,立即逃出射程圈。

魏樂安喘息未定,望著阿南神情複雜:“南姑娘,你……你現在已經是那邊的人了,我不妨礙你的前程,你何必為我……”

“別說了,我做事從來隻顧自己的喜好。”阿南毫不遲疑地拉起他,示意他和自己站在一起,免得被誤傷。

剛一起身,魏樂安發出一聲痛苦呻吟。阿南低頭一看,他之前的腿傷迸裂,殷紅鮮血狂湧出來,濕了半邊衣物。

“別動,我給你包紮一下。”

前方海客已經退散,山路崎嶇,魏樂安的傷勢如此之重,顯然已經無法趕上他們,更不可能在這個密林之中存活。

阿南略一猶豫,俯身道:“上來,我背你走!”

“不,南姑娘,你別管我了……”魏樂安正在遲疑之際,阿南不由分說,已經將他扛在了背上。

魏樂安伏在她的肩上,拍著她的背感慨萬千:“南姑娘……你十四歲時忽然降落到我們船頭,說自己來報答當年公子的恩情了,那時候你還沒有司鷲高呢,這幾年來……我們眼看著你風裏來雨裏去,一天天長大……”

說到這,魏樂安不由得苦笑。

其實海客們還開過玩笑,說阿南長得這麽高,可能一般的男人都不會喜歡吧。

畢竟誰都知道,公子喜歡的江南佳麗,是方碧眠那種小鳥依人的模樣。而阿南卻顯得太硬朗了,一般的男人,誰能接受呢……

他這樣想著,目光不自覺地越過樹林,越過人群,落在那邊朱聿恒的身上。

寬闊的肩膀,頎長的身軀,堅定的身影與手中一往無前的日月——這樣的人,可能才是阿南真正的歸宿,才是能夠與她一起在這天下縱橫的鷹隼吧。

他的目光又轉向崖邊的方碧眠。

她手上的煙火已經熄滅,此時正呆呆地站在懸崖邊,攥緊她被燙傷的手。

旁邊的士兵衝上來,火銃對準了她,有人大喊:“她是青蓮宗的餘孽,絕不可放過!”

阿南沒有理會方碧眠,見朱聿恒與竺星河纏鬥,海客們已經散入山林,便朝著諸葛嘉一揮手,問:“還追得上青蓮宗嗎?”

諸葛嘉抬頭向對麵山上看去。山高林密,但青蓮宗傷殘甚多,依稀可見奔逃痕跡,比海客們可好追捕多了。

當下他向著神機營士卒們一揮手,示意他們分列隊伍,準備搜山。

“南姑娘!”崖邊的方碧眠忽然開口,狠狠地叫了阿南一聲。

阿南沒理她,安頓好魏樂安,徑自指揮士卒分路包抄的路徑。

方碧眠見她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又大聲吼了出來,破音淒厲:“司南,你這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女人,有什麽資格對我們青蓮宗動手!”

阿南冷冷一笑,頭也不回:“你今天才知道我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我司南本來就是女海匪出身,天下人盡皆知!”

“哼,可你、你不僅出身土匪窩,還犯下了天理難容之罪!”方碧眠冷笑一聲,抬起焚得焦黑的手指著她,厲聲道,“司南,你想不到吧,娘騙了你!”

阿南皺起眉,終於回頭瞥了她一眼。

麵前是神機營士兵黑洞洞的銃口,方碧眠卻視若無睹,她轉過目光看向阿南,臉上現出凶狠笑意,嘶啞的聲音又帶著一絲詭異:“南姑娘,你別急著去追青蓮宗啊,我今日難逃一死,但臨死前,我最後替你做一件善事吧。”

阿南聽她聲音古怪,心下忽然有種怪異的恐懼升起。

她想起當初朱聿恒調查她的父母,最終卻隱瞞了事實,反而拉了另一對夫妻來替代。

那時他告訴她說,是因為那對假夫妻還有親人在世,可以便於控製她。

也因此,她與阿琰的心結,至今未曾打開。

可……阿琰真是這樣的人嗎?

願意與她生死同命的阿琰,需要那點淡薄的血緣來牽絆她嗎?

而方碧眠已經伸手入懷,掏出一份東西向她丟去:“這個,是我偷偷從公子那邊謄抄的,本想留作他用,如今,就送給你吧!”

阿南見她丟過來的似是一封書信,伸出手指夾住,卻不拆開看,隻冷冷問:“什麽東西?”

方碧眠微微一笑,用滿是燎泡與灰燼的手撩開額前的亂發,站在懸崖上的身軀搖搖欲墜:“南姑娘,你娘騙了你。她騙你說你是遺腹子,可其實……你是在她被虜之後才懷上的。”

阿南如遭雷殛,眼前的世界仿佛瞬間黑了下來,她連呼吸也透不過來,整個人似乎沉入了冰冷的深海。

“別找你爹了,你娘應該也不知道。一個年輕女人,被抓到海盜窩裏,你猜猜她知不知道你是誰的種?”

阿南撲了上來,狠狠抓向方碧眠的肩膀:“你胡說!無憑無據,你汙蔑我娘,汙蔑我爹,我要殺了你!”

“你殺了我,也掩蓋不了事實!”方碧眠毫無懼色,高亢嘶啞的聲音透著瘋狂,“司南,你看看我抄的文檔啊!看你娘出海後多久才生下你!那時候距離水華大發都三年了!”

二十年來板上釘釘、她從未想過有其他可能的身世,如今卻被一朝掀翻,讓阿南握著信封的手劇烈顫抖起來。

見此情狀,方碧眠唇角揚起得意的獰笑,她甚至向著阿南逼近,如同惡魔般湊近了她:“司南,你放心,雖然不知道你爹是誰,可你飽含血淚苦練多年,殺回島上為你娘報仇時,被你殺掉的海盜裏,肯定有一個是你爹!”

她一向是溫婉柔弱的模樣,可此時的笑聲中卻充滿了淒厲扭曲之感,令人毛骨悚然。

“你娘是海匪窩的妓女,你親手殺了自己爹,這就是縱橫四海無人能敵的司南,哈哈哈哈……”

周圍所有人都聽到了她聲嘶力竭的叫喊,被她的瘋狂震驚,也被她揭露的內幕所震懾,都是驚駭遲疑。

廖素亭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楚元知麵色慘白張皇無措,就連諸葛嘉這種一貫清冷淡漠的人,落在阿南身上的目光也變得莫可名狀,複雜難言。

阿南緊緊抓著那封信,不敢撕開看證據,在眾人異樣的逼視下,她唯餘全身冰涼,微微顫抖。

“你看啊!看看皇太孫殿下親手給你調查的真相啊!”方碧眠直視著她慘白的麵容,瘋狂進逼。

“你不敢,因為你知道罪證確鑿,是嗎?”

胸口的冰涼與灼熱交織,直衝她的大腦,讓阿南再也忍耐不住,不顧一切地撕開了手中的信封。

山風獵獵橫卷,信封隻開了一個口子,便冒出了劇烈白煙,向她迎麵噴來。

終日打雁的阿南,卻因為此時神誌大亂,中了詭計。

“小心!”一道天蠶絲纏上她的手腕,將她持信的手迅速扯開。

隨即,周圍日月光華如織,密集氣流卷起白煙,在空中直轉,硬生生地製造出一個白色氣旋,讓即將撲向她麵部的劇毒煙霧飄離。

正是朱聿恒。

他不顧與竺星河正在激烈纏鬥中,轉身撲向了阿南。

春風在他的背上割開一道深深的口子,他沒有理會,而竺星河也沒有追擊,隻回頭倉促望向懸崖邊的阿南。

朱聿恒已一把抱住茫然的阿南,將她埋入自己的胸膛,側身避開那彌漫的毒煙。

白煙從他的背上一卷而過,他背後劃開的口子上,**的皮膚傳來幹灼的燒痛。

見朱聿恒將阿南緊護於懷,避開了自己的毒煙,方碧眠氣急之下如同癲狂,直指著她大吼道:“司南,你還有臉苟活於世?你這海盜與妓女生下來、罪大惡極的弑父之人,還是趕緊自殺以謝天下吧,哈哈哈哈……”

就在她肆意釋放心底的恨意之時,瘋狂的笑聲卻忽然卡在了喉嚨之中。

她的嗓子被腥甜的血液堵住,在無法控製的“嗬嗬”聲中,看見自己的心口,開出了一朵絢爛奪目的六瓣花朵。

竺星河的春風,已經刺入了她的胸中,將她一切瘋狂的話語,全都堵在了瀕死的喘息中。

她抬眼看著竺星河,看著這副向來溫柔的熟悉眉眼中,遍布的肅殺狠戾。

春風再也遮掩不住深埋的凜寒。

她張了張嘴,艱難地,最後叫了一聲:“公子……”

他一向是光風霽月、雲淡風輕的模樣,原來是因為……

因為他不在意她,她不值得他。

能牽動他心底那最深處、最隱秘地方的,隻有那一個人。

方碧眠的身體向懸崖下墜去,大睜的眼睛一直死死盯著上方的竺星河,直至冰冷的河水將她徹底淹沒。

水上泛起幾朵淡薄的血色漣漪,隨即被激流迅速吞沒。

竺星河回過頭,目光在阿南的身上一掃而過,看到朱聿恒將她緊擁在懷的姿勢,他握緊了手中的春風。

暴怒嗜血的欲望已經衝垮理智,讓他幾乎要不顧一切衝過去,與朱聿恒分個你死我活。

但,他如今已經不占上風,四散的兄弟們正在等待他,而他終於脫出戰陣,已經沒有可供浪費的時間。

他轉身向後方撤去,飄忽的身形與淩厲的氣質,讓麵前百人辟易,無人能擋。

春風上的血珠滴落,旋轉著收回他的扳指,一如既往安靜蟄伏於溫潤銀白扳指中,誰也看不出裏麵藏著駭人的殺機。

唯有他臨去時掃向朱聿恒的一眼,帶著淋漓的血腥意味,仿佛春風即將開在朱聿恒的胸口,將他所有一切全部奪走。

朱聿恒仿佛沒看到竺星河與海客們的離去,隻用力地抱緊了懷中的阿南,控製她絕望的掙紮。

“阿南,別動,冷靜下來!”

他低頭看向懷中的阿南,卻見她全身冰冷,麵色慘白,隻用手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

一向堅定無比、暴風驟雨中都能放聲而歌的阿南,從未曾出現過這般絕望的神情。

他隻覺得心口劇烈顫抖起來,顫聲道:“別聽她胡說八道,你是阿南,是福建閩江中國塔下的我朝百姓!”

“真的嗎?告訴我,我娘是被冤枉的,我沒有、沒有……殺了……”她喘息沉重,語不成句,死死抓著他,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但她心底其實也知道,這根稻草,自己抓住了也沒用。

命運如滔天洪水,已經將她卷入其中。她唯一能做的,隻能是眼睜睜看著黑暗滅頂。

“難怪你騙我,難怪你不肯告訴我父母的情況……”阿南喃喃著,臉上的神情比死還可怕,目光中盡是一片死灰,“因為,阿琰,你也發現了,是嗎……”

發現了她十四歲那年一戰成名、威震四海的壯舉,其實是,她犯下的血罪。

“不是,方碧眠在汙蔑你!”朱聿恒抱緊了她,厲聲駁斥道,“你與你娘都是受害者,你沒有任何錯!”

“那麽……你為什麽要替我假造出身與籍貫,為什麽這般……死死瞞著我?”阿南絕望地盯著他,喘息急促。

朱聿恒咬了一咬牙,終於大聲地,對著她也對著旁邊眾人吼道:“事已至此,阿南,我就把真相原原本本告訴你!你的父母,確實是普通的漁民!”

他的聲音那麽響亮,在蒼莽山穀中隱隱回**,可阿南沉在恍惚中,仿佛還聽不清楚。

她茫然地睜大眼睛望著他,帶著隱約的恐懼,又充滿了絕望的希冀。

“你十四歲那年,清剿了海匪窩點後,有幾個被你救出來的婦人回到我朝疆域。其中有一個是福州府人,為了尋訪你的身世,朝廷已經找到了她!”他斬釘截鐵道,“那婦人還記得與她一起被虜的你娘,島上有個年輕海匪對她十分關照,後來你娘便有了你。但,因那個年輕人也是被綁來被迫從匪的漁民,因此並無地位也救不了你娘,五六年後,更是在島上一場火拚中死於非命——阿南,我本來不願告訴你這些,免得你徒增傷痛。但方碧眠借此含血噴人,逼你走上絕路,我隻能將真相告訴你了!”

阿南攥緊了自己的五指,指甲掐著她的手心,尖銳的痛讓她終於恢複過來一點意識:“五六年後,他死於那場火拚……所以,我娘才拚死都要帶著我逃出去?”

“是,因為你娘知道,你們母女以後在匪窩中,連最微弱的保護力量都沒有了。”朱聿恒緊握著她的手,用自己熱燙的掌心,去熨帖她冰涼的手指,“所以阿南,你的生父早已死在你五歲那年,你的母親也追隨他而去了!九年後,十四歲的你白衣縞素,殺光了那座島上所有的匪盜,是親手為你的父母報仇雪恨,沒有任何人可以借此汙蔑你,攻擊你!”

他俯下頭,毫不顧忌身旁呆站震撼的眾人,熱燙的唇貼在她冰涼的額上,一字一頓道:“阿南,振作起來。等此間事了,我帶你去閩江,去尋訪島上見過你母親的那些人,讓他們親口告訴你,你爹娘當年的樣子,填補你所有的遺憾!”

阿南呆呆地望著他,許久,她的喉間,終於發出一陣微顫的嗚咽。

她緊緊地抱著他,將臉埋在他寬厚熱燙的懷中,平生第一次,虛弱無力,泣不成聲。

朱聿恒示意諸葛嘉率人全力追擊青蓮宗,務必要將唐月娘等殘餘勢力徹底清剿。

等到一切布置完畢,眾人追擊而去,朱聿恒才將阿南擁住,帶她到避風安全處坐下。

“沒事,我……已經好多了。”阿南捂著流淚不止的眼睛,哽咽道,“阿琰,雖然真相不堪,可……畢竟不是方碧眠所說的那般殘忍,我……沒事的,隻是我娘,真的太過可憐……”

“其實,我爹被迫從匪也沒什麽,我自己還在海上劫掠過呢……東西商船上,所有精妙的工藝品和書籍,我都要搶過來看看的,這難道……”山風掠過她的耳畔,將所有灼熱的悲愴吹散,她從哀慟中艱難抽身,說話也恢複了些原來的語調,“就是所謂的家學淵源嗎?”

朱聿恒抬手輕撫她的鬢發,而她將頭輕輕擱在他的肩上,兩人的呼吸都是輕輕慢慢的。

“阿南,其實我也曾想過很多次,為什麽你會麵臨這般命運……我很擔心你發現了真相之後,會承受不住打擊,所以我不敢對任何人泄露此事,企圖對你、對所有人隱瞞此事……抱歉,阿南,是我行事不夠周密,也是我太過想當然了。我應該盡早與你商量,不該擅自覺得你會承受不住打擊,以至於讓你在毫無準備之中,被人將此事拿來作為攻擊……”

“無論如何,我應該謝謝你,你為了保護我,在背地裏為我做了很多……我沒想到你竟會派人找到福州府去,更沒想到居然這麽快就找到了當年和我娘被虜到同一個海島上、還互相了解的人……”

說到這裏時,她的聲音忽然卡住了。

她的目光,艱難地一寸一寸上移,看向朱聿恒。

而他不敢與她對望,垂下眼,望向了幽穀深壑處。

阿南的呼吸,重又冰冷沉重起來。她緊緊地抓住了朱聿恒的手,發現他們的手掌,一樣冰涼。

“阿琰……”她顫聲叫他。

他閉上眼,將她緊緊抱在懷中,低聲說:“別想了,我說是如此,就是如此。”

他聲音堅定,毅然決然的口吻,仿佛在駁斥所有其他可能,斷然否決不該存在的一切:“阿南,十四年,刀口上舐血的海盜,其間又有激戰、火拚、剿匪、疾病、事故,能活到你去複仇的,肯定寥寥無幾。而你母親為何要在大火拚後選擇帶著五歲的你逃跑,極大可能也是我猜測的那個原因,所以,信我,這個事情,隻有這唯一的可能。”

是,如今一切已經再無追尋的可能,也沒有追尋的必要。

畢竟,往事已矣,無論誰都不可能重新來一次。

阿南長長地深吸一口氣,仰頭看他,哽咽道:“所以,你又對我說謊了……”

他默然垂眼,尚不知如何回答,卻聽她又道:“可是阿琰,這次我知道了,有時候,你的謊言是在保護我,讓我,可以在這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是真實,還是謊言,一切都已不重要。

所有目睹耳聞的人,都已經承認了那個結局,信了他判定的來龍去脈。

阿南,也擁有了在世間立足生存的機會。

一切,便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