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樹猶如此

鳥鳴聲將阿南從睡夢中喚醒。

她醒來後看見窗外瓦藍瓦藍的天,西南的天空比江南江北的都更為高遠,藍得比琉璃還深邃。

吊腳樓下方已經傳來了聲響,她披衣起身,走到窗前向下一看。

寨子裏空地上,男人們正圍著昨夜聚宴剩下的牛骨架,削刮上麵的碎肉。

她立即朝下麵叫了一聲“給我留點生肉”,然後匆匆梳洗,跑了下去。

用芭蕉葉包了一堆碎肉末,她興衝衝地起身,身後傳來朱聿恒的詢問聲:“阿南,你要這些幹什麽?”

“當然是要派上大用場啦。”阿南笑著示意他跟自己來。

翻過一座山嶺,順著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他們上到了高處向陽的地方。

西南地勢高,日頭滾燙。阿南將碎肉或鋪或掛在地上樹上,很快,那些肉的氣息便被日光催發,順著風四處飄散。

幾隻馬蜂很快聞到肉香而來,落在肉片上大快朵頤起來。

朱聿恒這才知道,原來她是要引馬蜂到來。

而阿南按手在唇邊,示意別出聲,她拔下一根頭發,綁上一根手指長的紅綢,然後將頭發打了個活結,輕手輕腳地將它套上馬蜂的窄腰,一拉頭發,立即便係緊了。

專心吃肉的馬蜂毫無察覺,顧自大嚼肉末。

朱聿恒如法炮製,給其他幾隻馬蜂也係了標識,靜待它們回去。

不多久,小小的肉碎被吃完,一群蜂各自飛回巢中。

寨子裏幾個身手最好的獵人立即跟了上去。小小的紅綢在青翠山野中格外醒目,他們可以輕鬆循著那抹紅色向著深山尋去。

阿南笑著朝朱聿恒一揮手:“走吧,我們回去等著消息就行。”

兩人帶著侍從,沿著羊腸小道往下走,很快接近了寨子邊緣。

錯落而建的寨子除了吊腳樓外,大部分是土掌屋,夯黃土為牆,捶茅茨混土為瓦,男女老幼在其間忙碌。

在人群之中,阿南一眼便看到了正在與婦人們一起製作漆器的土司夫人。

彝寨的漆器色彩明麗,在西南地區遠近聞名。寨中割漆、製胎、髹飾分工合作,人人都是好手,就連土司夫人也不在話下。

她熟練地蘸漆在杜鵑木盆上繪畫紋樣,朵朵茶花躍然而上,古樸雅致,令阿南不由得叫絕:“夫人畫的茶花可真美!”

“我們寨子又叫茶花寨,我們姑娘的銀飾啊,繡的花樣啊,繪的漆畫啊,都愛茶花紋樣。畢竟,我們寨子有一株遠近聞名的百年茶花王呢。”土司夫人說著,見阿南頗有興趣的樣子,便解下圍裙,笑道,“就在不遠的溪邊,正是開花時節,走,我帶你去瞧瞧。”

她帶著阿南出了寨子聚落,正向溪邊走去時,卻有個婦人紅腫著眼睛,急急忙忙地衝過來對土司夫人啞聲說了什麽。

雖然聽不懂這邊的土話,但阿南一下便可以看出,那婦人焦急恐懼已極。

土司夫人也是臉色大變,忙對阿南道了歉,指明了茶花的方向,便立即跟著那婦人去了。

阿南是個愛管閑事的人,看見寨子裏或許是出事了,哪還有心思去看花,當即一拉朱聿恒的手,給他使了個眼色。

朱聿恒心領神會,與阿南一起悄悄跟著那幾人,往寨子後方的林中走去。

隻見林中有兩個男人正在土坑中架設柴火,坐在坑旁的一個女人悲痛欲絕放聲大哭,要不是旁邊人將她死死拉住,她差點便要跳入坑中。

阿南悄悄站到旁邊的石頭上,朝坑裏麵一看。

裏麵柴火堆上放置的,赫然是一具屍體。

她“咦”了一聲,跳下石頭朝她們走去,開口問:“原來你們寨子的人故去了,是要焚燒掩埋的嗎?”

土司夫人回頭看見她,不由得苦笑:“是啊,南姑娘,我們這邊的人,確是火葬習俗。”

阿南朝坑中被柴火堆疊的屍身看了看,又問:“那怎麽不曾舉哀,就這麽倉促燒掉了?”

土司夫人顯然不願多提及,隻搖搖頭道:“貴客遠來,何必觀看這種不吉利的事情呢?請趕緊離開吧。”

阿南卻抬眼看向林子後方,看見那邊一座廢棄的土掌屋內,似乎有人在裏麵探頭探腦,便幾步走到屋前,見門上了鎖,又想去窗口看看。

土司夫人立即將她拉回,示意她不要接近。

但阿南已經瞥到了裏麵那幾人的模樣,見他們臉上手上全都潰爛發黑,這下哪還有不知道的,立即退離了窗口,側過頭又看了看那坑內的死者,問:“這是……染疫病了?”

“唉,也不知道是病,還是造了孽,被鬼怪給纏上了!”土司夫人見他們已經察覺,便也不再遮掩了,幹脆帶他們到那個痛哭的女人身邊,說道,“村裏第一個出現異樣的,就是她的男人,如今不過十來日,也是第一個死掉的。”

說著,她又用寨中的土話詢問,那女人含著淚,掩麵一邊哭一邊哭訴。

土司夫人逐句翻譯,道:“她男人十天前進山采藥,在接近神女山的地方,發現了一處山崖滑坡,衝出了一堆骷髏白骨,上麵還戴著些白銀首飾。他就把那些東西從骨頭上扒下來,洗洗幹淨帶回家了……誰知道,回家當晚他就全身腫痛,抓破的地方潰爛流膿。很快,他回寨後湊在一起吃飯談天的人也犯病了,那些人的家裏人也全身都爛了……”

說著,那個女人抬起手,拉下粗布衣袖,展示手上的一個銀鐲子。

阿南見那上麵的花紋古拙,看著像是挺久之前流行的紋飾,正想湊上前研究一番,卻在看到女人手腕的同時,硬生生止住了腳步。

女人戴著鐲子的手臂上,已經顯露出細微的黑色潰爛痕跡。

土司夫人及其他女人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往後急退。

那女人舉著自己的手臂,看到大家的反應,遲疑了一下,忙查看自己的手腕背部。

土司夫人掩鼻抬手,身後兩個身材粗壯的婆子立即將那女人連推帶搡,拉到了旁邊另一座關閉女人的廢棄屋內。

那女人嗓子嘶啞,絕望地哭喊著,撞著門,卻沒有任何人敢理會她。

與她接觸過的眾人都奔到河邊,急急忙忙地洗手洗臉,恨不得跳下去把全身都清洗幹淨。

阿南問:“寨子裏出了這怪病,大夫怎麽說?”

土司夫人抹著臉上水珠,歎了口氣,朝著那屋內一抬下巴:“寨子裏兩個大夫都染上了。前幾日聽說朝廷的人要來,是以我們趕緊將發病的人都關在這邊廢棄屋內,免得他們全身潰爛的模樣驚擾了貴客。誰知……誰知剛剛聽說有人死了,我過來一看,才知道她男人竟死得如此之慘!”

就在此時,關押男人們的屋內又傳來一陣捶門與號叫聲,**混亂。

阿南取出帕子將自己的麵蒙起來,靠近窗口朝內一看,屋內一個人扭曲地躺在地上,顯然已經斷了氣。隻是死者那腐潰的麵容上眼睛圓睜,顯然死得極為痛苦,死不瞑目。

土司夫人驚惶喃喃:“這……這不豈就是冤鬼索命嗎?好好的大活人,幹嗎要貪圖死人的東西!”

阿南道:“依我看,鬼怪之說不太可信,采藥人應當是撿到了多年前染疫身亡死者的首飾,上麵尚帶著病疫,才傳染開的。”

土司夫人慌了手足:“這可如何是好?”

“與病患死者接觸過的人,都要單獨隔離起來,送飯時最好也要蒙上布巾,捂住口鼻。”阿南說著,又猛然想起什麽,趕緊問土司夫人,“不知道那戴著首飾的屍身是在哪裏發現的?”

“這可說不好,采藥的人往往要翻許多座山,去懸崖峭壁和人跡罕至的地方,才能采到最好的草藥。”

阿南提示道:“剛剛他女人不是說,是在接近神女山的地方嗎?神女山在哪裏?”

“那是我們觸目所及最高的山峰,往西再行百餘裏便可看見。”土司夫人立即朝著西方一指,道,“神女山傳說是天上的神女所化,常年積雪不化,沒人能爬得上去。”

“天上神女……”阿南向著西麵看去,若有所思。

朱聿恒與她心意相通,拉著她去溪邊洗手,壓低聲音問:“或許,神女山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座山,而壓在雪山上的那團猙獰黑氣,就是疫病?”

“嗯,其實我之前一直在想,西南山區閉塞,又並沒有什麽能影響中原的地勢,就算發生了什麽動亂,也不可能影響到大局。那麽,為什麽傅靈焰在設置顛覆北漠政權的大陣時,會選址於此處呢?”

朱聿恒緩緩道:“因為,常年不化的冰雪,可以讓封存於其中的疫病永遠存在,隻需要開啟陣法,便能融於汩汩雪水中,流經下方所有叢林……”

六條奔騰如怒的江河,會將這可怕的疫病帶到下遊所有的聚居地,再從聚居地向四周而擴散,一傳十,十傳百,從人煙稀疏的茶馬古道到都市繁盛的雲南府,屆時再南到廣州府,中至應天城,北上順天,西往江城,隻要有人、甚至有活物的地方,便能將瘟疫帶往九州各地。

屆時,這可怕的疫病將迅速蔓延。此病發作如此迅速,隻要接觸便能置人於死地,死相又如此恐怖,大夫也必將束手無策,怕是會成為滅絕大禍。

“難怪……”阿南望著麵前奔流的江水,想起昨夜她去探望司鷲之時,竺星河對她所說的話。

他說,這次的陣法,就算來億萬人,也隻能是來的越多,局麵越可怕。

越多的人,便能攜帶越多的疫病,傳染的範圍將會越大。

朱聿恒顯然也與她一樣想到了此事,兩人的目光交匯,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恐懼。

畢竟,這與以往麵對的危機都不同。

以前他們麵對的,是具體的、肉眼可見的後果,可這一次他們要麵對的,卻是虛無縹緲、看不見也抓不住的病魔。

無從著力,無法下手。

但,阿南望向西麵,蒼莽的叢林擋住了她的視線,卻擋不住她一往無前的目光:“既然這疫病是在滑坡後出現的,我懷疑,是不是因為地動滑坡,所以讓陣法中存在的東西提前泄露了。”

朱聿恒讚同,又道:“此病發作如此迅猛、傳染如此厲害,看來,我們必須盡快行動,趕在陣法發作之前,將其徹底摧毀!”

兩人在溪邊洗淨了手,正要回身上岸時,忽有一陣風吹過,阿南見水麵上大片嬌豔的紅色花瓣浮動著,就如大片晚霞在水麵湧動而來。

她驚訝地一抬頭,看見了前方溪邊一棵茶花樹,茶花灼灼盛開。

那棵茶花斜斜長在溪水邊,枝幹粗大橫斜,上麵開出千萬朵燦爛的殷紅花朵,在日光與波光的相映下如一樹紅瑪瑙,光彩照人,嬌豔欲滴。

茶花枝幹遒勁,主幹上遍布蛀蟲痕跡,而分支則多有膨脹,顯然是一棵百年老山茶了。幸好下方有三根巨大的杉木搭成架子支撐著它,它才不至於被身上太過巨大的花量壓倒。

見她打量著這棵茶花樹,土司夫人便從岸上向她招手示意,道:“南姑娘,這便是我們寨子的百年茶花王了。”

這茶花如此美豔,卻襯著寨子中詭異的疫病,令阿南心情也有些沉重,難以投入欣賞。

阿南與朱聿恒正回身往岸上走時,卻見土司夫人的目光落在身後一個男人的身上。

這男人就是剛剛掘墓的人之一,此時他正在刺啦刺啦地抓著自己的手掌,就連眾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都顧不上了,隻拚命地抓撓著,手掌眼看便血跡淋漓。

身後土司聞訊,正帶人匆匆趕來,一過來便看到了這人的異樣,立即喝問:“你的手怎麽了?”

那男人如夢初醒,看看自己的手掌,又看看那具屍體,頓時體若篩糠,明白自己也將麵臨被扭塞到廢屋內的命運,嚇得步步後退。

土司一揮手,眾人便要上去將他抓住,誰知他忽然往旁邊一竄,抓過土司夫人擋在麵前,狠命一推。

土司夫人猝不及防,被他推得向前摔倒,頓時臉頰擦得紅腫一片。

而那人跑了兩步便到了岸邊,眼看前頭無路,不管下方是湍急滂沱的江水,縱身便跳了下去。

橫斷山中,山巒如聚,波濤如怒,轉眼便將他卷走,失去了蹤跡。

看到病人逃跑,眾人忙將土司夫人扶起,她捂著臉頰傷處氣憤不已。

阿南立即對土司道:“趕緊向下方寨子發警告,不要接觸陌生人,不要撈屍體,這段時間人畜都要注意!”

土司自然知道事態嚴重,那人明顯已經染疫,無論跳下去後是死是活,這病情都將擴散開去,影響到下遊所有寨子。

寨中幾個漢子匆匆騎馬出發,沿著河流向下遊奔去,緊急向各個寨子發警告去了。

朱聿恒也抽撥了身邊侍衛,讓他們立即返回雲南府求助,並提醒及時防護,控製疫病。

下遊的寨子聽說此事,都是大驚。不到半日,隔壁寨紛紛派人到來,查看情況。

土司夫人此時終於緩過一口氣來,與土司一起接待了他們,將來龍去脈詳細說了,又說如今寨子中的大夫也都染上了,請他們帶來的郎中小心查看廢屋中的人,以免再出事。

說著,土司轉頭看向夫人,正要商量什麽,卻見她一直在抓撓自己在地上摔腫的麵頰。

旁邊人都感覺異樣,連土司夫人自己也知道不對勁,但她奇癢難耐,實在難以控製,一時越抓越重,臉上頓時撓出道道血痕。

正在眾人錯愕之際,阿南一個箭步上前,將她的雙手緊攥住,讓她無法動彈。

雖然製止住了她,可土司夫人的臉已被抓破了,臉上的皮膚比手上更薄,紅紫腫脹,顯得格外可怖。

事到如今,她自然知道自己也染疫了,饒是半生風雨心誌堅定,此時身子也不由得癱軟了下來。

朱聿恒急忙走到阿南身邊,見她的手上戴著軟皮手套,顯然是做好了防護才去碰觸對方,略微鬆了口氣。

土司夫人下意識地掙紮了一下,但見無法脫出阿南的桎梏,神誌才清明過來。

她苦笑著對阿南道:“沒事的,姑娘,你們先把我手綁上,我……我若真的發病了,可以自行了斷。”

她病發已經是確鑿無疑的事情,雖然眾人都不忍,但總算她自己比較坦然,讓他們將她綁在廢屋內,免得自己把臉抓撓潰爛。

如今情勢危急,自然無法再拖延下去,寨中立即撒石灰,蒸衣物,燎房屋,以免疫情擴散。

土司夫人被綁在屋內柱子上,雖知自己慘死在即,但她半生風雨,又是五十多歲知天命的人,心境也算平和。此時不哭不鬧,正怔怔隔著窗戶看著外麵小溪。

阿南去探望她,在窗外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原來夫人正在看著的,就是那棵開得氣勢非凡的百年茶花樹。

她心下微動,轉頭看向土司夫人,卻聽她低低開了口,啞聲道:“這棵百年茶花樹,聽我阿姥說,她當小姑娘的時候,便已經開得這麽好了……”

阿姥就是奶奶,阿南算了算,心想,土司夫人的奶奶若是還在,應當也是百來歲的人了。

“阿姥跟我說,她當年送阿公去神女山挖冰川時,就是在這棵茶花樹下告別的。阿公給她折了一朵茶花戴上,說,等賺了錢回來,給你買一支絹花,不會枯萎不會謝,永遠在你鬢邊紅豔豔……”

阿南詫異問:“神女山?夫人的爺爺去那邊挖冰川?”

“是,六十多年前,外頭來了一群人,說是奉朝廷之命,要去冰川上挖東西。因為他們出的酬勞高,雖然不知道挖什麽,但村裏大部分男人都心動了。阿姥和其他女人一樣,送別了自己的丈夫……可再也沒有等到他們回來。”

阿南立即追問:“夫人,您能詳細說說嗎?當年他們在雪山上做什麽,那邊情況如何,這對我們而言很重要!”

土司夫人恍惚回憶著,說道:“阿公去了不久,便死在了那裏,隻有骨灰送了回來……聽說,他是在雪山上幹活時染病了。同去的寨裏人醫治及時活了下來,可他卻沒了,連隨身的東西都被燒了。對方雖然給了一筆安家費,但阿姥一個人要拉扯大我阿媽我舅幾個孩子,生活自然會十分艱難,於是她帶上我阿媽,去了雪山腳下,找那群人的頭頭……”

阿南不由得脫口而出:“這麽說,她見到傅靈焰了?”

“傅靈焰?”土司夫人麻木的臉上露出一絲詫異,“原來那位女頭領是叫傅靈焰?”

阿南見領頭的果然是個女子,忙道:“可能是。您繼續說,夫人的奶奶當時去了那邊,情形如何?”

“當時為了趕工,所有人都住在雪山上臨時開鑿的冰洞中。阿姥辛辛苦苦爬上去,卻被人阻攔在外,我阿媽更是摔倒在雪地中,放聲大哭。正在此時,我阿媽看見上方的雪峰中,有一個穿著黑狐裘的小孩子手腳靈便地爬了下來……”

那男孩清俊可愛,年紀不過六七歲,卻一個人在雪峰上來去自如,周圍的人看見了也並不在意。

他走到摔倒的小姑娘麵前,見她哭得難看,便抬手刮了刮自己的臉,笑嘻嘻地道:“羞羞,好大的人了還這麽哭! ”

土司夫人的娘親當時不過十來歲,見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孩子過來嘲笑自己,想起自己的爹,不由得更加傷心,放聲嚎啕。

後麵有人抬手輕拍小男孩,斥道:“別鬧,小姐姐的爹沒了,她一家人以後沒法生活,咱們得給想想法子。”

那聲音有些疲憊,但入耳十分溫柔。

娘倆抬頭一看,才發現這群人的頭領居然是個女人,而且長得極為美貌,跟傳說中的雪山天女似的,光豔無匹。

不過橫斷山脈中零零散散的寨子頗多,她們也不是沒見過女人當家的寨子,因此趕緊上來,磕磕巴巴地將自己一家人的境況說了。

那女子仔細聽了,說道:“阿姐,不是我不體恤你的情況。隻是如今病情傳開,死傷的兄弟也不隻你家男人一個。若每個人找上門來我們都要額外體恤補貼,一則是對不住家中無人鬧事的,二來定會延誤進程,開支也會劇增。這樣吧,我過幾天去看看你家的情況,可以嗎?”

聽到此處,阿南“啊”了出來,追問:“這麽說,因為疫病而死了不少人?”

夫人點點頭,確定道:“阿姥與阿媽都跟我說過,我阿公就是染病而死的人之一,沒錯的。”

“這麽說,這是會傳染的病,而且,夫人你說你爺爺的東西都燒毀了,”阿南的目光,落在她已經開始潰爛的臉頰上,“而如今寨子裏這場病,又是神女山不遠處滑坡的地方蔓延出來的……”

土司夫人“啊”了一聲,想到了什麽,又更顯絕望:“這麽說,我與阿公命中注定,祖孫二人都要死在這種詭異的病上?”

“未必,你不是說,當時也有許多人治好了嗎?”阿南忙示意她繼續說下去,以便找到更多線索。

沒過幾日,那女子——應該便是傅靈焰,果然帶著那個小男孩,到寨子裏來了。

夫人母親帶著他們往家中走,沿著小溪來到山茶樹下時,小男孩看見茶花開得如此繁盛,歡呼一聲跑到樹下,說:“阿娘,我給你采一朵最漂亮的!”

傅靈焰微微而笑,站在小徑上等待著他。但此時茶花已經開到盡頭了,一朵朵不是墜落了,就是花瓣有些枯萎卷翹。

小男孩踮腳去摘高處樹梢的花,不料領口被樹枝勾住,腳下又一打滑,雖然及時抱住了樹幹沒摔到河裏去,但衣襟已被扯開,整個人晃晃悠悠地掛在了樹上。

站在花樹下的夫人母親眼尖,一下子便看到了他身上的痕跡,好奇地叫了出來:“咦,青龍!”

原來,那小男孩的身上,好幾條青色痕跡,在他的周身盤繞,和寨子裏男人們身上紋的青龍看起來有點像,隻不過細細長長的,也沒有龍爪痕跡。

聽她這般說,小男孩倒不急著穿衣服了,他一挺胸膛,說:“對呀,有八條哦!”

小女孩不由得問:“這麽多啊,疼不疼?”

“我從小就有,不怕疼的!”小男孩一副勇敢的模樣。

看著自己孩子那驕傲的神情,傅靈焰卻是神情暗淡。她默然轉開了頭,甚至那臉上,還湧起了一股悲哀絕望的難過神情。

站在屋外聽著土司夫人講述的阿南與朱聿恒,聽到這裏時,不由得互相對望了一眼。

淡淡的青龍,八條……

朱聿恒垂眼看向自己的身體。而阿南的手,則隔著他的衣服,觸了觸他的身軀。

可,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圖”是赤紅色的,魏先生講述記憶中傅靈焰的孩子時,身上也是血線糾纏,怎麽後來變成了青色呢?

按照常理,那小男孩既然在當時當地出現在傅靈焰的身邊,那麽必定該是傅靈焰與龍鳳帝的兒子韓廣霆無疑。

阿南忍不住問:“那幾條青龍刺青,都是什麽模樣?盤繞在一起,還是分散開的?”

“這個,我可真不知道了,我阿媽也隻是看了一眼,沒跟我詳細說過,隻提到跟寨子裏男人們的青龍紋身相似,但其實顏色很淡,跟青筋似的,看著有橫有豎,其他的……我阿媽生前都未提過了。”土司夫人不知內情,也並未詳細詢問過母親,隻繼續道,“後來,他們到家中看了一圈,可女首領隻看看那幾個光屁股的孩子,什麽也沒說。小男孩見家裏沒什麽好玩的,便讓我阿媽帶他出去玩。”

兩人在屋外轉了一圈,又走到茶花樹下時,那個小男孩忽然停下腳步,指了指茶花樹根,低聲叫了出來:“你看,那是什麽?”

女孩定睛一看,茶花樹下有一塊白白亮亮的東西。

寨子裏的小孩,從沒見過這東西,她撿起來看了看,也不知道是什麽。

小男孩對她眨了眨眼,說:“我娘說,好孩子撿到東西要交給大人哦。”

“嗯。”她也認真地點頭,把東西握在手裏。

傅靈焰此時已從屋內出來,揉了揉她的頭發後,便抱著男孩上了馬。

母子二人騎著馬向神女山的方向馳去,再也沒有回頭。

而他們一家人靠著那塊茶花下撿來的銀子,熬過了最艱難的年月。女孩順利長大,嫁了人,還生下了十裏八鄉最漂亮的女孩子,便是如今的土司夫人。

最漂亮的姑娘嫁給了寨子裏最強壯的後生,過了幾年,寨子裏的人因為取水與鄰寨起了衝突,她的丈夫將水田一力護住,得到了寨子裏的人一致擁戴,接任了寨主。

又過了些年,他們聽聞外麵換了皇帝,如今的皇帝推行改土歸流,原來的土司因為不服管製而喪生。在她的丈夫被推舉為新的土司之後,她勸解他接受朝廷官職,夫妻兩人一起學漢話,帶著族人與外界交流,最終統領了橫斷山脈中的大小彝寨,讓這一片安定了下來。

“我這一輩子,過得很好了,就算如今死了,也沒什麽遺憾。”土司夫人歎道,“哪有人不死的呢,就連那株茶花,前些年樹根底下生了一窩螞蟻,把樹幹都蛀爛了,我還以為它會死了呢……”

阿南低頭一看,果然,這棵茶花原來的根已經爛得差不多了。

但,腐爛的地方已經被截去,橋接上了一根新的樹幹,這棵茶花樹竟因此奇跡般地生還了,重新開出了燦爛的花朵。

“這橋接手藝,很好啊……”阿南蹲下來查看,嘖嘖讚歎,“是寨子裏哪位老手藝人弄的嗎?”

土司夫人搖頭:“不是,我們寨子的人不懂這手法。這茶花長在這兒,逐漸衰敗,本該是自生自滅的,不知怎麽卻有人將它照料了起來,這兩年越長越旺了。”

一甲子風雲巨變,人事已非,樹猶如此。而茶花依舊一年年開得如此繁盛,最是無情。

阿南撫摸那條新接的樹根,正在感歎之時,指尖忽然觸到了幾道細細的刻痕。

她摸著這痕跡,感覺似乎是個標識,但因為有標識的地方朝向根杈內側,因此若不伸手去摸,就絕不可能有人發覺。

朱聿恒問她:“怎麽了?”

她撫摸著裏麵的痕跡,抬眼看他:“這裏,刻著一隻鳥,展翅飛翔,尾羽長卷……是青鸞。”

青鸞。

照料這株茶花的人,與傅靈焰定有關係。

可是,傅靈焰已經在海外仙去了,那麽……這個在近年還回陣法看過的人,會是誰呢?

或者說,那個手持當年傅靈焰的日月,重新出現在九州天下的人,又是誰?

他們二人心中不由得都想起一個名字。

“難怪……”朱聿恒回憶昨晚那條矯如蒼鬆的身影,低聲道,“難怪傅準會將拙巧閣交予他手中,難怪他對拙巧閣的機關布置,會比任何人都熟悉。”

當年與母親來過這裏的孩子,韓廣霆,他回來了。

回到寨子,這裏又迎來了一批僻遠村寨的當家人。

數十年老夫老妻,夫人染病對土司的打擊顯然相當之大,在解釋病情時,他那一向硬朗的身板也顯出了傴僂。

阿南請土司幫他們詢問眾人,道:“請各位回去幫忙打聽一下,各家寨子裏有沒有六十年前去神女山挖過冰川的老人,朝廷有急事要詢問。”

不等土司把話轉給他們,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開口道:“我當年就去過,而且,你們寨子這個病,我也見過。”

老人年輕時去外麵闖**過,懂一些漢話,當下便道:“當年我十三歲,已經長得挺高了,因為對方給錢多,所以謊稱自己十六,與我爹一起被雇傭上山幹活。有一次往冰川內抬條石時,我爹一個不留神,在冰川上摔了一跤,直接滑到了洞底。幾個同寨子的人趕緊和我一起爬下去,將我爹從洞底救了上來……”

上來後他們還慶幸沒有缺胳膊斷腿,誰知當夜父子倆便全身腫癢難耐,抓得皮膚潰爛,下去救人的寨民也全都是如此。不多久,其他寨子的人也染上了,有幾個嚴重的甚至咽了氣,死狀極慘。

那個領隊的女子外出回來,聽說了此事後,立即將染病的人全部轉移到一個大冰洞內,並給所有人分發藥物,讓他們煎了外敷內服。那藥有奇效,過不了幾天,疫病就消失了,就連冰洞中皮膚潰爛的他們也都逐漸好轉,病症痊愈。

說到這裏,老人將自己的手臂伸出,捋起衣袖展示給他們看。

隻見老人黧黑的手臂上,有一塊塊因為年深日久已經不易察覺的斑紋,但仔細看來,那斑紋與如今染疫寨民身上的痕跡,幾乎一模一樣。

顯然,當時他的病雖被治好了,但身上留下了這些傷疤,至今未曾褪去。

“這麽說,當時她給你們的藥方,確是藥到病除?”阿南立即問。

“對,那藥,靈得很!”老頭點頭,但隨即又皺眉道,“不過,我們都不知道那些是啥藥,更沒見過藥方。”

剛現了一絲曙光,又迅速被烏雲吞沒。

聽著廢屋內寨民們的哀號聲,眾人都是陷入沉默。

唯有阿南的臉上,現出了一絲笑意。

她問老人:“那麽,當時你們被分隔在大冰洞內,拿到的藥熬完喝完後,藥渣丟棄在何處?”

老頭聽到她的話,呆了一呆後,重重一拍大腿,道:“自然是倒在冰洞中了!大家痊愈後,隨身東西上怕沾了病氣,就都沒帶走,他們在洞口塞了些稻草,直接放了一把火,冰洞燒融又重新封凍上,就再也進不去了。那些藥渣,肯定還凍在冰洞裏麵,原封不動!”

而,隻要找到藥渣,讓精通藥理的大夫查看重配,便能大致複原藥方,挽救寨子中這些染疫的病人,絕對不在話下。

阿南見自己所料不錯,便對土司一點頭,說道:“看來,隻要盡快上山,寨中病人未必沒有希望。”

土司眼中也燃起了希望,當即下令:“清點人手,上神女山,把當年的冰洞挖開!”

橫斷山脈太過廣闊,寨子裏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可派出去追蹤馬蜂的人,卻直到第二天才回轉,報告馬蜂的消息。

在神女山不遠的山穀中,他們追蹤到巨大的馬蜂窩,而山穀中一個隱蔽的洞窟裏,也發現了有人最近臨時居住的痕跡。

追蹤探查到對方的路線,他已經前往神女山。

若昨夜手持日月入侵的人確是韓廣霆的話,看來,他應該也要故地重遊,前往母親當年設下的陣法。

事不宜遲,附近寨子中經驗豐富的老獵人、身手最好的年輕人被挑選出來,加入他們的隊列,一隊人立即收拾行裝,向西麵進發。

出寨之時,焚燒屍身的火光再度亮起,又一個寨民染疫暴亡。

風送來嗚咽哀歌。這是寨子裏的人唱起了歌曲,送親人離去。

前日圍著篝火的歡歌,轉眼化成了悲聲,在四周的山穀深壑之中遠遠回響,催人淚下。

西南大山,草木遮天蔽日,鋪陳在大地上的茫茫蒼綠仿佛沒有起點也沒有盡頭。

幽暗林下,他們劈開及胸的草叢荊棘,艱難穿行。除了盤曲湍急的河流外,仿佛沒有任何辨認方向的標誌。

快到黃昏時,重重密林漸轉稀疏,他們開始進入廣袤的高山草甸。

老向導手指前方,示意他們抬頭遠望。

逶迤草原的盡頭,是一座積雪覆蓋的高大雪山。此時四野俱已昏黃,唯有最高的雪山頂上被日光照徹,鍍上一層耀眼奪目的金色,照耀四方。

昏黑的天色之中,這座雪山仿佛傳說中的神山,莊嚴神聖地放射光芒,覆照萬民。

望著這神跡一般的景象,眾人都是心靈震顫。寨民們跪伏於地,向著金山深深叩首,五體投地。

朱聿恒也向著金山凝望了許久,才從懷中取出傅靈焰的手劄,看著那上麵的地圖,對照麵前的雪山。

阿南撥馬貼近,與他一起看著上麵的圖樣。

隻見雄渾壯闊的山脈之中,六條自北向南的怒濤切開七座大山,山峰橫阻,水勢豎劈,在一片激湍衝撞中,上方巍然不動的,赫然便是黑氣盤繞的巍峨雪山。

“那是傅靈焰所設陣法之處,應屬無誤了。”阿南掰著手指,數了數離開雲南府後一路行走過的河流山川,道,“第三和第四條河流之間,高山上千年積雪的冰頂,黑氣盤踞之地。”

“嗯,萬年冰封之處,深藏著吞噬萬物的邪靈……”朱聿恒說著,轉頭看著她,輕聲道,“這般高山險峰,上麵必定全都是雪風呼嘯。咱們避開了昆侖山闕,終究避不開這裏的亙古冰雪。”

阿南仰頭朝他一笑:“說起來,我自小在南海長大,還從未見過這般雄渾的雪山。不知這冰川雪頂要如何才能攀爬上去,我這特別怕冷的人,對這嚴寒又有沒有辦法呢。”

朱聿恒輕聲道:“別擔心,我還不太怕冷。”

阿南尚未明白他的意思,驀的手掌一暖,是朱聿恒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確實比她要暖和許多,足以熱燙入心。

他們緊握著彼此的手,仰望夕陽返照中燦然生輝的雪山之巔,仿佛被那亙古以來便矗立於天穹之下的神女山震懾了心神,久久無法出聲。

在連綿險峻的橫斷大山之前,中原所有號稱陡峭的山勢都難企及。而在這些險之又險的山巒之中,他們要進發的神女山,又是最為艱難的那一座。

雪山看起來明明就在眼前,但他們翻越了無數峽穀,又繞過了無數林地,它依舊遙遙在望,難以接近。

又行了一日,眼看暮色四合,已近黃昏。到達山腰一塊平地後,向導說這裏地勢平緩且上臨絕壁、下臨溪穀,獵人們常在此休息過夜,是駐營的好地方。

諸葛嘉到河穀看了一圈地勢,認為這邊隻要兩堆篝火便能對抗落單的野獸,但若有群獸包抄,則會陷入絕境。

“不過橫斷山脈中沒聽說有成群結隊的狼群猛獸,更何況,後方山壁還有一處凹陷山洞,雖然潮濕積水,但發生危險時可臨時退避。”

周圍的確沒有更好的駐紮地點了,於是眾人選擇在此安營紮寨。

就在半夜沉睡之時,耳邊忽然傳來震天的聲音。

值夜的士兵慌忙抬頭朝聲音來處看去,但黑暗中難以辨認,隻能依稀感覺是有巨木滾落,挾萬鈞之勢向下方的營帳壓下來。

急促的呼警聲立即響起,暗夜中外圍營帳已被壓塌。

朱聿恒自小經曆戰陣,雖然事起倉促,但他瞬間反應,帶著廖素亭衝出營帳,向著後方山壁疾退。

山頂木石滾落時有彈跳之力,所以緊貼山壁是最安全的避險方法。混亂的黑暗中,他大聲疾呼:“阿南!”

“在這兒,我跑得比你快。”阿南的聲音在不遠處傳來,隨即,一個溫熱身軀向他貼來,與他緊靠在一起。

“敵暗我明,又遭突襲,如今無法對敵應戰,所有人先撤到山洞去。”

命令下達,眾人立即響應,隊伍撤向洞內。

山洞不算太大,但上方便是山崖突起處,即使站在洞口,也足可保證沒有斷木落石之虞。

諸葛嘉帶人護在山洞之外,警戒周圍。

上頭墜落聲停止,洞外傳來喊殺聲。在一波落木墜石後,躲在暗處的敵人趁他們慌亂之際,現身來襲了。

月黑風高,山林中隻見隱約晃動的人影。

諸葛嘉冷靜地下令開弓,不辨方向不認身份。畢竟,這般莽莽大山之中,對方肯定無法組織起比朝廷軍人數更多、裝備更精良的隊伍。

亂射聲中,對麵慘呼聲響起,口音混雜,聽來並非西南人。

阿南抱臂抵在洞壁上,低聲對朱聿恒道:“青蓮宗的人。”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側耳傾聽後方呼喝著調配攻勢的聲音,分辨領頭的人是誰:“唐月娘和梁輝。”

看來,他們從西北沙漠遁逃,也是南下來此,要借助這邊的疫病陣法,再度興風作浪。

青蓮宗殘部從山東撤退到西北,又從西北零散潰逃,能在此處集結的人數雖然不多,但各個都是悍不畏死的狂熱教眾。朝廷軍雖然箭如飛蝗,但倉促應戰,又受限於山林地形阻礙,一時也無法反敗為勝。

見難以突破箭矢,為減免傷害,對方停歇了一陣,隨即,洞外有火光青煙冒起,借著風勢,向洞中灌來。

山林濕柴煙霧濃重,洞中眾人頓時嗆咳一片。

“來得正好!”阿南捂住口鼻,轉向楚元知狠狠道,“楚先生,咱們之前弄的東西,可以拿出來了。”

楚元知劇烈咳嗽著,示意身旁的神機營士卒將幾袋東西遞給她。

諸葛嘉這個神機營提督在旁邊看著,鬱悶地問:“你們又瞞著我搗鼓什麽東西?”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阿南說著,頂著煙出了洞口,打開袋子抓起裏麵一個東西,在地上抓起幾把碎石塞在裏麵,便朝著麵前黑暗的山林扔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