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宛丘之上2

等待他的,隻有區區兩個月時光,比魏樂安預言的一年時間,更為殘酷,根本不夠他去了西南再回轉。

“聿兒,別去……至少,在爹娘身邊,咱們還能傾舉朝之力想想辦法……”秉性剛強的太子妃,此時也忍不住熱淚滾滾而下,顫聲道,“聖上要殺了司南,也是因為想把影刺除掉,留你在身邊……咱們齊心協力,或許能尋出最後那個天雷無妄陣法的秘密,豈不比你……萬水千山離我們而去要好?”

即使一切都已無可挽回,他們也希望他最後的時光能在雄偉輝煌的宮闕中安然度過,而不是在西南絕境中,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朱聿恒問:“那麽,傅準失蹤前,是否透露過天雷無妄陣法的詳細情況?”

太子默然許久,艱難地搖了搖頭。

“可我如今,卻找到了橫斷山脈的重要線索。縱然我也知道,此去希望渺茫,但……我絕不能放棄最後一線希望,更不可能讓他人、讓阿南代替我去冒險,我必須要自己決斷這一切,自己掌握自己的生死!”

見他去意已決,太子妃掩麵哭泣再說不出話。

而太子緊握著朱聿恒的手,歎息著不肯放開。

朱聿恒卻比他們要平靜許多,神情清明從容:“其實,早在‘山河社稷圖’剛出現,魏樂安告知我命不長久時,我便已經強迫自己,接受這天年短暫的命運。當時孩兒唯一的想法,便是在這僅剩的一年時光裏,安排好自己的未來,幫助父王掃清障礙,牢固東宮地位,這樣,孩兒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直到……阿南出現了,她讓我看到了存活的希望,帶我進入了我前所未見的奇妙世界,也讓我知道了,我背負的‘山河社稷圖’,不僅僅關係我自己的生死,也關係著億萬百姓的生死存亡。

“那時我才知道,我該負起的責任,不僅僅是這一年的時光,不僅僅是東宮的未來,更是天下的存亡,社稷的安危。或許上天讓我成為皇太孫,給了我這樣的一雙手和棋九步的能力,便是要我肩負起這責任,解決六十年前的死陣,挽狂瀾於既倒,這……或許就是我的天命!”

太子與太子妃都是流淚哽咽,望著自己的兒子,久久無法言語。

而朱聿恒的話語,如從胸臆間一字字擠出來般鄭重:“爹,娘,不要怪阿南。是孩兒將她扯進了這原本與她無關的旋渦之中,她的命運也因我而改變。如今我們是生死同命的人,沒有了彼此,我們都無法獨活。若這已經是最後的陣法,那我,絕不會讓她擋在我的麵前,替我承擔風雨;我也絕不會龜縮於她的身後,任由她被風暴侵襲。”

雖千萬人吾往矣。

在日光遍照的回廊中跪下,朱聿恒朝他們深深叩首,然後起身作別。

二十年朝堂風雨,他們一直是彼此最大的倚靠與後盾,但此時此刻,朱聿恒鄭重向他們道別:“爹,娘,請恕孩兒不孝,聿兒……拜別了!”

太子妃淚流滿麵,向著離去的兒子追了兩步,顫聲道:“聿兒,若你不能安然回來,娘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

朱聿恒沒有回頭,他隻是垂下手,默然握緊了腰間母親以鮮血調朱砂為他抄寫的經文,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隨即,他便加快了腳步,頭也不回地離去,仿佛多留一刻,回一次頭,他那決絕的意誌便要被衝垮,再也無法離開。

“兩個月……”

阿南喃喃著太子脫口而出的話,在明滅火光下仔細查看著朱聿恒身上的血痕。

加上新出現的陽維脈,確實是六條殷紅刺目的痕跡。

剩下兩條,應該還能留給朱聿恒三四個月時間,即使橫斷山破陣失敗,也足以令他回到應天。

“難道那個天雷無妄之陣,在榆木川那一次,便算是發動過了?可是‘山河社稷圖’並無反應啊……”阿南將手按在他胸口,抬頭看他。

朱聿恒長出了一口氣,將自己的衣服掩好,說道:“那一處陣法所在不明,對應的經脈也詭異,好像處處透著詭異。”

阿南沒說話,默默撥著火塘,心想著,如果傅準和太子所說是真,那麽阿琰如今剩下的時間,已經隻有橫斷山脈陣法發動前的寥寥數日了……

心口悲愴,不可抑製。

她抓起手中的柴火,狠狠往火堆中丟去。

騰起的火光將她的麵容照得殷紅,她仿佛發誓一般,狠狠道:“這個陣法,是咱們最後的希望了,就算豁出一切,也非破不可!”

朱聿恒卻比她顯得坦然,盤腿坐於墊子上,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將她擁入懷中。

死亡已近在咫尺,過往一切齟齬,如今都已不重要了。

阿南在他的肩頭靜靜靠了一會兒,才開口問:“我比你早出發了好幾日呢,你什麽時候到寨子的?”

“就在今晚。幸好你們人多腳程也慢,而我輕裝上路,又日夜竭力追趕,總算追到了。”

想象這阿琰一路翻越山河奔赴而來的情形,阿南心口一悸,喉口微哽:“那,你在過來的途中,有沒有遇到什麽人?”

“我一心趕路,並沒有注意什麽,怎麽?”朱聿恒說著,抬手撥撥她額上的發絲,疲憊與適才的激動讓他聲音顯得喑啞,“誰知我一路追趕,總算追上了你,你卻不肯多看我一眼。”

“因為,我心裏有團疑問,還得你解答。”阿南心下微熱,抱著他的手臂,仰頭看他,“阿琰,我問你,你這兩天有沒有做過對不起我,或者我朋友的事情?”

朱聿恒垂下眼睫,凝望著她:“我說過絕不會再騙你、欺哄你,說到做到。”

“這麽說,也不會對司鷲下手嘍?”

朱聿恒更顯詫異:“他怎麽了?我為何要對他下手?”

阿南將懸在火上的茶壺取下來,倒了兩杯茶和他慢慢喝著,將司鷲的傷勢及受傷經過說了一遍。

“我看司鷲的傷口,從形狀、角度、手法到傷痕分布,這世上,確是隻有日月才能形成這樣的傷口。你也知道,這日月是我親手所製,也花費了不少功夫,我敢肯定,在這個世上,除我之外,沒有任何人能做得出來……”

“不,還有一個人。”朱聿恒道,“你說過的,日月原本是傅靈焰的武器。”

“但傅靈焰在海外銷聲匿跡六十多年,應是已經仙逝了,更何況來這深山中為難司鷲?”阿南與他都知道這個想法荒謬,搖頭道,“是以海客們都懷疑是你在暗地下手。”

朱聿恒冷冷一笑:“若當時竺星河就在司鷲左近,我自然要替杭之報仇,又怎會挑軟柿子捏?”

阿南深以為然,她伸手抓過朱聿恒腰間的日月,輕輕地晃動著,聽著清脆空勻的珠玉撞擊聲在這夜晚響起,如同仙樂。

“總之,此事必有蹊蹺……”阿南說著,又伸手向他,“對了,你在那顆白玉菩提子中,發現了什麽要緊的事情?”

朱聿恒探手入懷,取出隨身的錦袋,將裏麵妥善保存的菩提子取出,放在她的掌心,示意她對著火光轉動。

阿南將它拈起,在火光前緩緩轉動。

火光透過白玉,明亮的光芒將它上麵的劃痕投射到黑暗的牆壁上,顯現出斑斑駁駁的痕跡——

在慢慢轉到某一個特定角度時,阿南陡然睜大了眼睛。

黑暗的牆壁之上,赫然投射出了一團光暈,那光芒的中間,是細長的刻畫痕跡,詭異扭曲,儼然便是一個手足折斷、倒仰於地的人形。

她不由得脫口而出:“這是……我在拙巧閣看到的,隱藏在畫下的那個古怪人形!”

“是,這顆菩提子外表看來無異,但其實玉石內部被雕出了幾線痕跡,強光穿透之時,會形成深淺不一的光影,形成圖案。”朱聿恒說著,又指著那人形身上代表陣法的地方,問,“你看,菩提子表麵共有六道劃痕,不偏不倚,全部正好切在代表陣法的地方。”

阿南仔細查看著,從順天到玉門關,每一個陣法上都有一個深暗的黑點,而劃痕則無比準確地割過其中六個黑點。

這些被切割過的,有之前發動過的順天、開封、東海、渤海、敦煌,唯有第六個,卻是這個模糊扭曲人形的心口那一塊,也就是阿南從那幅畫上切割下的一塊,理應是天雷無妄陣所在的地方。

“刻痕如果代表的是已經發作,那麽天雷無妄陣是什麽時候發動的?看這個刻痕……”阿南將它舉到眼前,仔細地審視著,又抬眼看向朱聿恒,神情凝重,“這六道刻痕中,其他五道都是新的,可唯有這一道,看起來卻是最為陳舊,起碼已有十幾二十年的時光了。”

菩提子常年在手中撚搓,是以年深日久後,刻痕也會顯得圓潤,與其他五道嶄新的刻痕截然不同。

“所以也就是說,梁壘臨死之前所說的話,是對的……”阿南若有所思道,“那陣法,早已發動了。”

“所以,聖上、我父王母妃與傅準才會說,我已經隻剩下……最後一個陣法的時間,不夠來回了。”

若陣法確實早已發動……

他不敢深入去想。

這陳舊的刻痕,正對上二十年前,他身上埋下“山河社稷圖”的時刻。

在燕子磯察覺到這一點時,他將目光從菩提子上抬起,回望身後華美莊嚴的應天城。

或許是透過白玉的日光灼傷了他的眼睛,那一刻他眼前的應天城竟蒙上了一層深濃的血色光芒。

這天下所有人仰望敬拜之處、所有權勢富貴潑天之處,六朝金粉地,王氣黯然收。

他在一瞬間感覺到了極大的恐懼。

這莫名的恐懼讓他倉促拜別了祖父與父母,不顧一切地遠離了應天,執著地奔向阿南。

而阿南,雖然無法懂得這種切膚之痛,但他們共同走過這一路,他所擁有的預感,她也未嚐不能察覺。

她沉默著將他擁入懷中,讓他靠在自己的肩頭平息急促的喘息。

她輕拍著他的背,低聲撫慰道:“阿琰,別想太多。你祖父與父母對你的好、為了挽救你所做的一切,我們都看在眼中,心知肚明。那些尚且沒有影跡的猜測,不必太過介懷。一切真相,我們自會憑借自己之力,將它們徹底揭開!”

“嗯……”朱聿恒閉上眼,靜靜靠在她的肩上,放緩了呼吸。聞著她身上那仿似梔子花卻又飄忽難以捕捉的香氣,他下意識收緊了臂膀,固執而倔強,不肯放開。

“無論命運是什麽,無論真相多麽可怕,我都絕不會束手就縛,絕不會放任它們踐踏於我身上。”

夜色已深,斜月疏星下,諸葛嘉帶人將周圍巡邏一番之後,見沒有異常,便設好了今夜值夜的人手,回房去安歇了。

朱聿恒目送阿南踏月回屋,一路的疲憊終於湧上全身。

正要解外衣休息時,他忽然間聽到窗外的蟲鳴聲變得稀疏起來。

他向來警覺,當即一撥火塘,用灰燼壓住裏麵火光,室內陡暗。

他貼近窗口,凝神靜聽間,右手下垂,按住了腰間的日月。

一縷微風從窗外掠過,隨即,是一線光華探了進來。

那光華極為謹慎,在室內一觸即收,仿佛是一隻蜘蛛將一縷蛛絲送了進來,然後探索其中的動靜。

這片刻的光華一閃,卻讓朱聿恒在暗處微眯起了眼睛。

因為,這是他無比熟悉的,日月的華光。

阿南特意為他而製作的、舉世無匹的璀璨武器,他竟會在這深山老林之中,看見一模一樣的東西。

在他若有所思之間,外麵又有三兩簇亮光自窗外探了進來。

這人對日月的使用手法似乎比他更為精熟,甚至可以利用日月來探詢屋內的動靜,卷起風聲之後,隨即從日月的橫斜飛舞中判斷出室內所有的擺設與動靜,即使黑暗中空無一物,他也已經憑借著日月的飛舞弧度而探查到了裏麵的情況,知道了哪裏有障礙,哪裏是通道,隨即,一個閃身便躍了進來。

這人身材瘦削修長,清矯如老鬆,朱聿恒不覺眉頭微皺,感到有些熟悉。

就在進屋的瞬間,他的手一抖,手中的日月彌漫張飛,如同天女手中飛散的花朵,籠罩住了後方的席臥處。

他的日月,比之朱聿恒的更顯燦爛,每片玉石都驚人薄透,在夜風中幾乎消沒了形狀,通透得隻如一縷風般,若沒有後方的天蠶絲,隻如斑斑光暈絢爛閃動。

朱聿恒不動聲色,屏息等待對方的動靜。

對方的日月已兵分兩路,一部分勾住上方被子,將其迅速扯飛,另一部分則如利爪般直射向下方。

如果朱聿恒此時睡在被窩內,怕是已經被日月絞割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刺客一抓之下落了空,立即察覺到不對,正要轉身回護之際,耳後風聲響起,無數縷光華在室內升起,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

是朱聿恒手中的日月出手,襲擊他整個背心。

刺客反應十分迅速,右手後撤,日月反射護住自己的後背,隨即整個人轉了過來。

黑暗的屋內,日月與日月輝光相映相奪,一時華光璀璨。

朱聿恒手中六十四片日月倏忽穿梭,或直擊刺客,或於旁斜飛,攪起重重氣流,組成一個如雲如霧但又沒有任何間隙的攻擊範圍,將對方的攻勢牢牢包裹住。

對方手中日月雖然更為精良,但顯然心智比不上朱聿恒,掌控六十多枚玉片力不從心,更無法像朱聿恒一般操控每一片穿插自如,縱橫交錯又絕不纏繞。

而朱聿恒的日月激起氣流,徹底封鎖住了對方的攻勢,隨即,便在他這邊日月的反震下,那六十餘片薄透異常的玉片隨著朱聿恒的絢爛日月倒轉旋轉,反而為他所控,仿佛他這邊日光驟然熾熱,將對方的光華全部吸收盡為己用。

對方見無法自如操控自己的武器,頓時急怒交加,拚著玉片無法再用,也要硬生生牽扯天蠶絲,毀掉朱聿恒的日月。

朱聿恒自然不舍損毀阿南給他製作的武器,迅疾掌控日月回收,而對方趁此機會,躍上窗口向後一仰,頓時沒入了黑暗中。

遇到同樣手持日月的人,朱聿恒豈能放過,一腳踏上窗台,隨即追了上去。

見皇太孫的屋內居然竄出一個蒙麵人,值夜的侍衛們頓時大驚,紛紛追了上去。

但他們又豈能趕上朱聿恒,隻聽得“沙沙”聲響,前麵兩條身影已經掠過小徑,撲入了密林。

刺客的身形並不快,但他對這邊山林似乎十分熟悉,始終在朱聿恒麵前,追不上也丟不掉,東轉西拐間,朱聿恒已遠離了寨子。

朱聿恒停下了腳步,明白這可能是誘敵深入之計,當即轉身折返。

他記性極好,這山林之中也未見岔道,可這麽簡單的追擊路線,他沿著原路回轉之際,卻覺景象陌生。

他的心口沉了一沉,想起了那日在榆木川上,莫名其妙的迷失。

埋藏於他身上的天雷無妄之陣,難道竟在這一刻,再度發作了?

麵前是無星無月的黑暗山林,整個世界沉沉如墨,他被淹沒其中,分不清東西南北,上下左右。

他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按照對寨子方向的記憶,以日月的夜明珠為光,照亮麵前朦朧的小道。

小道在樹後拐了個彎,朱聿恒記得來時見過,這棵大樹長在拐彎之處,暗暗鬆了口氣,向著樹後拐去。

下一刻,他的身體陡然失重,失足前撲,整個人跌了下去。

他立即抓住身旁樹杈,想要穩住身體。

然而腳下一空,他竟然已經懸掛在了樹枝之上。原來小道的盡頭竟是個懸崖。

他來的時候,並未發現過任何山崖,這棵樹的旁邊,也確實是拐彎山道,可黑暗之中的唯一一條小道上,為什麽突然會出現一個懸崖?

是因為,麵前的山道,消失了嗎?

未容他仔細思索,耳邊風聲忽起,一縷勁風向著他突襲而來。

朱聿恒下意識地一偏手,日月忽散,身體借力向上躍起。

在空中踩住樹枝的一瞬間,他雙手立即操控天蠶絲,散開夜明珠所製的“日”,依稀照亮來襲的敵人。

暗林之中,對方一身白衣,翩然如朝嵐雲霧,飄忽的身影借著樹枝的反彈之力,早已穿出了日月的攻擊,向著他襲來。

他手中的春風,在夜明珠的光華下,淡淡生輝,如彗星襲月,迅疾倏忽向他而來。

竺星河。

周圍枝葉繁盛,不可能有日月施展空間。朱聿恒足尖在樹枝上一**,迅疾向下撲去,脫開了春風的攻擊範圍,倉促落地。

黑暗中,瞬息間,遲疑是世間最危險的事情。電光石火間他立即回身,在他來襲之際,瞬間發出致命還攻。

驟然開放的日月光芒如萬千星光,照亮樹下僅有的空地。

而春風的破空聲如笛如簫,穿透夜空,隨著竺星河白色的身影襲來。

春風揮舞,攪動氣流。通透鏤空的不規則狀小孔就如天籟洞穴,氣流從中貫入,嗚咽聲帶動薄刃驟然偏斜,原本應聲而動的日月失去了互相振動、互為依憑的力量。

如上次在榆木川一般,朱聿恒的控製頓時亂了,無法再通過操控氣旋而讓利刃迭遞進擊。

控不住,便幹脆不控了。

那次失利之後,他痛定思痛,曾在心中將那場交鋒重演了千次百次。

如今日月再度錯亂,他幹脆以亂打亂,收攏最外圍的薄刃,急遽飛旋著,向著竺星河聚攏,來勢混亂且極為凶猛。

竺星河全身籠罩於日月光華下,身形雖然飄忽不定,可這混亂進擊連朱聿恒都無法掌控,他又如何能脫出攻擊範圍?

無論他的身形如何變化,日月的追擊總是混**織於他的麵前,迫使他不得不中途改變身形避開攻擊,那原本瀟灑飄忽的身影,也顯左支右絀。

而朱聿恒的日月,封住了他所有的去路,隻給他留了唯一一條可以脫出的道路。

他再怎麽閃避,最終依舊被迫落在了朱聿恒最初所落的那棵樹上。

隻是,朱聿恒的日月因為混亂穿插,所有天蠶絲也纏繞在了一起,已經失去了分散攻擊的能力。

眼看他日月已廢,竺星河一聲冷笑,春風斜刺,居高臨下迅猛揮向了朱聿恒。

就在豔麗六瓣血花即將綻放之際,卻聽得“叮”一聲輕響,雪亮的刀尖已經遞上了春風的尖端,將其牢牢抵住。

日月無用,朱聿恒早已決定放棄,轉而拔出了鳳翥對敵。

雖然失了武器,但他以棋九步之力,對一切事物的軌跡與走向都計算得清楚無比。

憑借著竺星河手肘的揮動幅度、來襲的速度與身形的變化,他以分毫不差的距離,抵住了他那幾乎必中的一刺,二者堪堪相對,竟然不差分毫。

隻一瞬間,他們的手腕便立即一抖,兩柄利器交叉而過,兩人擦肩而過,躍出兩三丈的距離,在幽暗的月下林中,回頭遙遙對峙。

最終,是朱聿恒先開了口:“上次一別,我一直在想,五行訣到底是什麽,是令數萬人迷失於熟悉的路徑,還是令荒野山脊改變,抑或是,你真的挪移了駐軍數萬的宣府鎮?”

竺星河立於林下,冷冷看著逼近的他,一言不發。

“從榆木川再到這裏,消失的路徑與迷失的方向,都是你所為吧?”朱聿恒逼視著他,凜然開口,“你是如何借助當年陣法,在我身邊布設天雷無妄之陣,令一切消亡的?”

竺星河的白衣在月下迎風微動,與他臉上神情一般冷肅:“等你死了,在地底下便知道了。”

“五行訣之力,確是驚世駭俗。可你有這般能力,卻不為百姓謀福,隻想著引動災禍、戕害黎民,難怪阿南會義無反顧地離開你,不願再與你在一起!”

竺星河並不反駁,隻冷冷道:“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朱聿恒厲聲道:“阿南不是鹿,天下百姓也不是鹿!天下萬民即將生靈塗炭,可你,心裏卻隻有二十年前的仇恨,隻想著攪動亂世,讓你獲得謀奪天下的機會!”

“謀奪天下的,是你祖父!若不是他大逆不道,篡奪皇位,我父皇母後怎會鬱鬱終老於海上,我的幼弟幼妹怎會死於變亂,我何需攪動天下大亂,為我父母家人報仇雪恨!”竺星河一揮手中春風,身子如鷹隼般撲擊向他,厲聲道,“朱聿恒,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我們之間隻有死一個,才能了卻這段仇怨!”

春風疾厲,銀光在林中一掠而過,角度詭魅已極。

迎著他的來勢,朱聿恒在他近身的一瞬間,憑借自己驚人的計算能力,算準了他來襲的角度與力道,側身疾退。

細碎的血花在暗夜中濺起,是朱聿恒及時地避開了要害,但春風還是擦過了他的胳膊,擦破了他的皮肉。

但,朱聿恒的手中還有日月。

就在春風擦過的刹那,朱聿恒手中糾結飛舞的日月已再度綻放。

天蠶絲糾纏導致它們無法飛散攻擊,幽微夜光下隻如一條夭矯靈蛇,向著竺星河的身軀纏縛。

竺星河麵前所有的去路,都被六十四條天蠶絲纏成的亂網罩住,而身後又被逼到崖底,抵在黑暗之中。

就在這絕無退路的一刻,眼看日月便要將他捆縛,竺星河卻任憑麵前日月亂轉,足尖在樹身上借力,身軀向後一撞,竟硬生生穿進了懸崖之中。

這遁地消失的一幕出現在朱聿恒的麵前,讓他頓時錯愕。

傳說中能排山倒海的五行訣,居然還能飛天遁地?

他下意識疾速向前,想要追擊竺星河。

卻聽得“轟”聲響起,麵前的懸崖忽然坍塌下來,連同折斷的樹木與荊棘草木,向著他重重壓了下來。

朱聿恒立即撤身回退,但懸崖塌陷的轟鳴聲中,有極為尖銳的風聲驟然響起,他的周身萬箭齊發,無數利劍形成巨大的桎梏,密密匝匝將他周身困住。

萬箭即將穿心的瞬間,朱聿恒的脊背之上,大片冷汗頓時冒出。

他的思維從未如這一刻般,運轉得如此快速。

與他前後腳進入黑暗的竺星河,既然設下了這個機關,那麽他必定留下了一條供自己逃出去的安全路線。

眼前如電光般,迅速閃過竺星河撲進此處的身影。

他轉身的幅度、身體的傾斜角度、微側的發力角度……刹那間在他的腦海中重演一遍。

不假思索,他的身體下意識地硬生生改變角度,以竺星河一模一樣的角度與姿勢,衝向那萬箭之中唯一的死角。

雨點般密集的箭矢,從他的身旁以毫厘之差迅疾穿過,射穿了密林黑暗。

死亡隻在瞬息之間,但他畢竟在這瞬息之間避開了密集交錯的那一波致命攻擊。

與此同時,麵前的懸崖連同高大樹木,一起轟然坍塌。

他顧不得砸在身上的斷木,抓住旁邊樹梢飛彈,竭力脫離險境。

直到劇震過去,坍塌聲停息,他在起伏晃**的樹梢上看向麵前一片狼藉,才發現懸崖已經徹底消失。

而在亂埋堆積的林木之中,竺星河的身影也已徹底消失。

他抬頭看到,密林的羊腸小道上,遠遠出現了燈火。夜風將聲音遠遠送到他的耳邊,他聽到他們在呼叫“殿下”。

是諸葛嘉率領侍衛在林中搜索他,並在聽到坍塌的聲音之後,率眾往這邊而來。

他躍上羊腸道,向著他們而去。

竺星河設下的迷陣已破,黑暗之中,有人提著氣死風燈向著他奔來。

是阿南。她顯然是睡夢中被驚動,隻草草挽了一下頭發,便帶著眾人一起到山中尋找了。

燈火明亮,映照著她乍然望見他的驚喜笑容,也映照著他腳下的路。

而她撲向他,將他緊緊抱住。

溫熱的身軀,明亮的雙眼,燦爛的笑顏。剛剛黑暗中那場生死之戰仿佛隻是噩夢,轉眼醒來,不留任何蹤跡。

他拉著阿南,在那坍塌之處駐足。

阿南蹲下來,查看那些斷裂的樹木,壓低聲音若有所思地問:“是他……?”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差點置我於死地。”

“目前看來,這裏並無其他東西,隻有斷裂的樹木與藤蘿荊棘……”阿南舉著燈照亮四下,微皺眉頭,“山林之中,出現這些東西,本不奇怪。但奇怪的是,為什麽在榆木川的荒野之上,也留下了斷木。是他為了以備後手嗎?所以在每一次的路徑消失之時,伴隨而來的,都會是一個陷阱?”

“原本存在的東西消失了,而隨之出現了原本不存在的東西……”朱聿恒沉吟道,同時查看這些新近斷裂的樹木,與她探討著,“一隱一現,是要痛下殺手呢,還是因為布置陣法需要維持平衡的規則?抑或是,這是設置天雷無妄之陣的必然?”

“說到天雷無妄之陣……”阿南看了看身後還在搜索刺客的眾人,蹲在他身旁,壓低聲音,“你說,傅準的猜測,為何會與竺星河的布陣相符一致?是他們兩人早已勾結合作,還是……因為傅靈焰這個陣法的操作本就如此,隻是他們的陣法相隔六十年卻不謀而合?”

火光照耀在他們之間,也隱約照出周圍憧憧黑影。世間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層迷霧陰影,無法看清。

“可我認為,這些消失的陣法,並不是竺星河可以一力布置的。”朱聿恒提過阿南手中的燈籠,緩緩舉高照亮周身,道,“畢竟,菩提子中的天雷無妄之陣,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被標記。那時候他正值年幼,逃亡出海,怕是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與我的‘山河社稷圖’扯上關係。”

而,就算竺星河無法與天雷無妄之陣扯上關係,但這詭異無比的天雷無妄之陣,消亡了方向路徑、重要人物後,卻依舊靜靜蟄伏在他的體內——

而他們,卻一無所知。

在這仿佛消融了一切的黑夜中,他們滿懷疑慮行走於仿佛消失了方向的濃黑中,隻有手中一盞幽暗的孤燈,依稀照亮腳下崎嶇的道路。

在一片死寂中,朱聿恒忽然低低地,聲音微顫地問:“若一切都可以消亡,那麽,我身上的血線,會不會也……消失了?”

阿南心下一怔,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夜風陣陣,山巒回轉,無星無月的暗夜中,他們都是呼吸急促。

是。既然世間萬物都能消失,那麽,大如荒原密林,小到經脈骨血,又有什麽不可能?

所以,菩提子上的應天陣法,二十年前便被標記。

而他的親人們,都知道他隻剩下了最後一條血脈,兩個月時間。

可若答案真的如此,這天雷無妄之陣也因此而埋線深遠,牽扯到的人,可能更令他們不敢想,不願想,不能想。

回到居處,阿南幫他將肩上的傷口包紮好,起身查看屋內情況。

“深更半夜,又初來乍到,你怎能孤身出去追擊?”

“我剛要睡下,有刺客來襲,他用的武器……”朱聿恒頓了頓,壓低聲音,“是日月。”

正在查看打鬥痕跡的阿南霍然抬頭,錯愕地看向他,見他目光肯定,低頭再看地板與四壁的日月劃痕,頓時想起了司鷲所受的傷。

這麽說,這世上確實存在著,另一個使用日月的、隱藏在暗處的凶手。

朱聿恒拆解著糾纏的日月天蠶絲,將剛剛發生的一切對阿南講了一遍。

二人就潛入的刺客身份以及武器探討了一番,但終究沒有頭緒。

“不過,既然對方使用的也是日月,而且你說比我做得更為精良,那麽他與九玄門,或者說與傅靈焰,肯定有莫大的關係。”阿南說著,又不服氣地看看自己的手,憤憤地緊握成拳,“要不是傅準那個渾蛋,我做的日月……不至於比不上任何人的!”

朱聿恒撫慰著她,她卻問起了對方操控日月探索屋內動靜的用法。

“這個用法倒是可以學一學,日月為探、棋九步為引,你分析的能力肯定遠勝於他。”阿南說著,又走到窗邊細致查看起窗口的情形來。

“咦……”她看到窗邊一點微黑的粉跡,便抬手在窗邊輕擦了一下,然後將手指湊到鼻下嗅了嗅。

朱聿恒走到她身旁,問:“什麽東西?”

阿南將手指遞到他的鼻下,朝他微微一笑:“你聞聞。”

朱聿恒聞到了她手指上的淡淡氣息,一時分辨不出那是什麽,遲疑問:“是……火炮燃放後的氣味?”

“你沒聞過吧,但這東西,我在海島密林中可經常用到。”阿南十分確定道,“這是硫磺焚燒後的餘燼,應該是熏蒸時沾染到了對方的身上。你猜猜,在這種深山之中,為什麽要燒硫磺並且熏蒸呢?”

朱聿恒看向麵前黑暗的叢林,聽著林中似乎永不止息的蟲鳴聲,脫口而出:“山間蛇蟲鼠蟻太多,而硫磺可以驅蟲。”

“對,而且一般來說,如果是蛇蠍之類的,熏的都會是雄黃。而用硫磺的話,看來對付的是馬蜂之類。”阿南提起水壺將手衝洗幹淨,朝他一笑道,“看來,咱們可以憑借這個線索,順藤摸瓜把那個人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