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寒雨連江

行蹤既已泄露,阿南與楚元知略談了談,立刻回綺霞處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她回歸時帶的東西並不多,如今輾轉三年,手中也不過幾件貼身衣物,幾個路上練手的物件,幾包日常急用的藥粉。

唯一與來時不一樣的,是那一串青鸞金環。

綺霞摸著這精巧至極的金環,嘖嘖讚歎:“殿下送給你的呀?”

阿南點頭,在燈下轉側著它,讓那些流轉的光華照在自己身上,就像當初與阿琰攜手相伴的璀璨日子還圍繞在自己身旁般。

“可能我來陸上走這一趟,失去了很多,但也不是沒有收獲吧。”阿南撫摸著金環上的青鸞,笑容不無傷感,“至少,我的生命裏有了一段獨一無二的日子,遇到了舉世無雙的一個人,還握過了這世上最好看的一雙手……”

那雙手,曾抱過她、牽過她、與她十指交纏。

手的主人,還曾緊緊抓著她,不顧一切地深深親吻她。

她輕歎了一口氣,竭力將傷感驅出胸臆。

和阿琰在一起歡歡喜喜,那她走的時候,也不許以傷心告終。

“阿南,別走行不行?”綺霞挽著她的手,眼中盡是不舍。

阿南摸了摸她的小腹,說道:“放心吧,幹媽這個名額給我留著,我肯定會回來看你和孩子的!”

“那你可得說話算數啊!”綺霞噘著嘴,嘟囔道,“最好、最好是別走,我一個人生孩子,真的有點怕怕的……”

她也已經懂得,江白漣永遠不可能回來了。

輕拍著她的背,阿南眼圈終於還是紅了:“別擔心,金姐姐養孩子有經驗,會幫你的。再說了,這孩子這麽乖,當初咱們死裏逃生時多艱難啊,他都一直好好的,肯定是個省心的好孩子。”

“嗯……大夫們也這樣說。”綺霞摸著微凸的肚子,含淚而笑,“唉,阿南你就不能跟我的娃學學,你就不省心,大雪天都要走。”

“我從小在海上生活,沒經曆過冬天,這三年在這邊可凍壞了。”阿南捏著身上厚厚的衣服,苦不堪言。

“可是那邊日頭大啊!你看你變白了不少呢,在海上曬得黑乎乎的,哪有如今水靈啊!”

阿南抬手看看手背,不由得笑了:“真是有得有失。”

“留在這裏有什麽不好?有我有阿晏有小北還有楚先生金姐姐!而且我真覺得,皇太孫殿下心裏有你!我在教坊司混了這麽多年,什麽人沒見過,殿下看你那眼神我一看就懂!他對你,和對別人不一樣的!”

阿南笑了笑:“一樣不一樣,又有什麽意義呢?他是站在朝堂最高處的人,見過的肮髒手段比我們多千倍萬倍。雖然我可以理解他,但我接受不了他將這手段用在我身上,把我當成他隨手借用的工具。”

綺霞瞪大眼,不敢置信:“不可能吧?殿下居然……會如此?”

阿南自嘲笑了笑:“他對聖上親口坦誠,我親耳所聞,親眼所見。他對皇帝承認,是因為我一身本事,所以他想要馴服我,用來幫他破陣!”

綺霞震驚了:“他……他真的這麽說?”

阿南點了點頭,將青鸞金環用錦緞包好,壓到了包袱最底下。

綺霞呆呆思索著,又猛然按住她的手:“可是阿南!你覺得他對你是假的,難道他對皇帝說的,就是真的了?”

阿南怔了怔:“他對皇帝祖父說的話,還能是假的?”

“就算是真的,可殿下說不定有苦衷呀!之前我聽說,朝廷在各地追緝海客,一直擔心你因此受牽連,畢竟,在西湖劫走要犯被海捕通緝那個女匪,我一想就是你呀!但朝廷很快就撤掉了你的罪名,你現在過得好好的,還能跟著皇太孫殿下自由行動,你說是為什麽?”

為什麽……

這些日子以來,阿南也一直想問為什麽。

阿琰啊……願意為她豁出性命的阿琰,想要馴服她為己用的皇太孫,這兩個為什麽會是同一人呢?

而她又為什麽,明明已經下定決心割舍情愛,拋卻一切回到海上繼續做那個一往無前的阿南,可每每午夜夢回,撫摸著自己的舊傷,想象著阿琰身上正一條條侵吞他生機的“山河社稷圖”,她又覺得心口鈍痛,萬般難舍。

“你想,也許殿下欺騙的,不止是你呢?或許他欺騙的,還有皇帝,還有朝廷,甚至還有……”

他自己。

她是海客,是劫獄的女犯,也是前朝餘孽的得力幹將。

阿琰究竟是用什麽辦法、做了多大努力,讓朝廷接納了她,赦免了她所有的罪狀,甚至重用她,讓她成為破陣的領頭隊長呢?

甚至,他是怎麽說服了暴戾的皇帝,讓本來要將所有與皇太孫的病情有關的人——首當其衝就是她——全都要一律清除的皇帝罷手,容忍她留在皇太孫的身邊,得到了自由自主的機會?

無數個夜裏,她曾因為溫暖與冰涼、打擊與包容、殘酷與溫柔的複雜交織,從夢中醒來,久久難以入眠。

而如今,她才釋然地呼出胸口那口氣:“要是這樣,那我可以稍微原諒他了。”

綺霞急道:“所以,你去找他好好問清楚呀!如果你因為誤會而一個人遠走海外,剩殿下一人在這邊,那該多遺憾啊!”

阿南搖了搖頭,說道:“他無論對我做什麽,我都能算了,但他不應該在調查到我父母身份後,為了更好地控製我,移花接木給我弄了假父母。你說,這事我怎能原諒他?”

綺霞暗吸了一口冷氣,心說不愧是皇太孫殿下啊,這種事情居然也能不動聲色幹得出來?阿南從小就沒有了爹娘,她娘更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結果他竟然剜了阿南最重要的逆鱗。

“那……我想這其中必定也有理由的,比如說,比如……”綺霞絞盡腦汁,可也無法想出借口替朱聿恒辯解,隻能固執道,“哎呀總之,殿下真的喜歡你!隻要是見過你與殿下的人,都知道殿下對你的心意!”

見她這急吼吼的模樣,阿南不由得笑了出來:“是吧,不愧是我,阿琰利用著、利用著,終究還是喜歡上我了!”

綺霞揪住她的包袱:“所以,你會留下來的,對不對?”

“不會。”阿南行雲流水般將包袱打好,放到枕邊,“你知道剛剛我和楚先生聊了些什麽嗎?”

綺霞迷惑地搖搖頭,阿南朝她神秘一笑,道:“我搞到了一條拙巧閣的秘密通道,雖然二十年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用,但試一下總沒關係的。”

綺霞傻了眼:“什麽?你不是回海上,而是去拙巧閣?”

“對呀,傅準那個渾蛋,在我身上埋下了些可怕的東西,所以我得趁著他不在,好好去搜尋搜尋,最好能徹查到結果。”

“什麽可怕的東西?那個渾蛋對你做了什麽?”雖然算是救命恩人,但綺霞一想起傅準那陰陽怪氣的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可是阿南,拙巧閣那邊人多勢眾,你一個人過去會不會有危險啊?要不,還是先找皇太孫殿下商量一下?”

阿南抬手輕撫著自己臂彎的舊傷,默然搖了搖頭。

“不用,我現在離他遠點比較好。等我把傅準的老巢掀個底朝天,或許我們能有碰頭的機會。”

拙巧閣位於長江入海口,比中原要溫暖許多,但冬天依舊不可避免地降臨到這座海陸交界處的島嶼。

夏日爛漫的野花早已枯萎凋謝,柳樹也落盡了樹葉,但玉醴泉還在傾瀉噴湧,一路的亭台掩映在常青樹木之間。

當年的秘密通道,二十年後居然還存在。阿南順江而下,悄悄在島後偏僻處尋到路徑,順高大的假山而繞,從婆娑的海桐樹蔭之中穿過,來到了律風樓東北側旁挑出的那座小小廂房之前。

這座被她和朱聿恒衝毀的藏寶閣已經整修完畢,外表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麽變化。

謹慎起見,為免像上次一樣被困在其中,阿南先在後方窗口處將鐵質柵欄動了點手腳,確保自己在需要的時候隨時能從中脫出,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困於其中。

尋了兩塊木頭踩在腳下,她小心翼翼地潛入。

畢竟傅準這人心機深沉,在上次出事之後,說不定會專門增設針對她的機關。

然而步步行去,經過輕拂她頭頂的帳幔安然縮回卡槽,傅靈焰的畫像經過重新裝裱修複後依舊掛在後堂帳幔後,除了顏色更顯鮮亮之外沒有任何改變。

奇怪,難道傅準太忙了,在失蹤前還沒來得及更改這座密室的機關設置?

還是說,他料定了她以後不可能再來到這邊,所以才會安心讓這邊維持原樣?

心下雖然疑惑,但阿南向來不怕事,有問題等出了再隨機應變也行。她遇事向來急智,每每能在千變萬化的機關之中化險為夷,亦是這行的傳奇,三千階的名號決不僅僅隻因她親手所製的武器及機關之出神入化。

一步步行去,她深入房內,繞過重重書架,先走到傅靈焰的畫像麵前,向她行了一禮。

畫像上的傅靈焰正當綺年盛貌,手持那管龍鳳帝親手替她所製的金色竹笛,靜靜地坐在宮苑之中,目光似穿透了六十年的時光,與她深深對望。

她是如何脫出金繩玉鎖,掙開情愛糾葛,從當年在九州各處布下絕殺死陣的凶戾女殺神,蛻變為後來她所見的慈祥老婆婆的呢?

而自己呢……阿南站在傅靈焰麵前,心下湧起難抑的傷感。

她又究竟有沒有機會,能與傅靈焰一樣,最終找到自己,看清自己該走的路,探索到自己該前進的方向?

深吸一口氣,將所有一切暫時先拋諸腦後。

如今最重要的,還是先查清楚,傅準究竟在她身上設下了什麽東西,導致她的舊傷竟與阿琰的“山河社稷圖”相連,成為傷痛同命的兩個人。

她垂下眼,避開傅靈焰那雙仿佛能洞穿她的眸子,轉而走向旁邊的書架,查看起架上卷軸來。

傅準神秘失蹤,她壓力大減,手下也加快。調暗了手中的火折,拆開一個個卷軸冊頁,她飛速掃一眼便立即收好,尋找下一個。

一個架子看完,裏麵不過是些各門各派的陣法布置、絕技法例、機關圖示之類的。若是平時,阿南自然有興趣坐下來慢慢研究,但此時她心係自己的傷勢,隻想先找到與自己有關的內容再說。

換了一個書架,上麵全是書冊,她隨意翻了翻,蹲下來時看到一堆正待修複的卷帙。

而在卷帙之間,正有一個卷軸壓在最下麵。

她握住這個卷軸,小心將其抽出來,迅速打開。

入目是海岸曲折,遠山層疊,赫然是一幅九州疆域圖。

原本無甚稀奇的畫卷,但因為她上次引水衝毀了藏寶閣,使這幅畫的主要畫麵雖存,但畫卷邊緣被水浸消融,模糊露出了下方的痕跡。

山河之下,還有一幅隱約的潦草勾畫。

她立即將畫卷舉起,對著窗口的光亮處一照。

隻見底層果然藏有另一幅圖,是四肢俱全的人體描畫,隻是身軀倒臥,頭下腳上,手腳蜷曲,姿態怪異。

但,那古怪的手腳擱置,卻恰好與上方的山河相合,她一眼便看到了那人的左腿膝蓋處,正與山河圖中的玉門關一點重合。

而她深深記得,自己在玉門關的陣中發作的,正是左腿膕彎舊傷。

她迅速掃過其他的地方,確證了四肢舊傷對應的確是之前破過的陣法,目光立即移下。

人形倒仰的額頭眉心,赫然便是橫斷山脈處。

玉門關的照影地道之前,傅準曾經告訴過她,她身上的六極雷,除了四肢之外,一個在心,一個在腦。

“那個王八蛋,居然還不承認我身上的舊傷與阿琰的‘山河社稷圖’有關!”阿南憤憤地捏著畫卷,立即在上麵尋找第八個陣法的蹤跡。

她四肢舊傷對應的陣法都已相繼發作過,眉心的傷處在西南,既然傅準說還有一根毒刺埋在心髒,所以她立即看向那人形的心口處。

但因為形體扭曲怪異,而且畫卷中心處沒有遭受水淹侵蝕,所以厚實的表麵紙張之下,她一時竟看不出下方那具人體的心口所在。

阿南急躁皺眉,想要將上下兩張疊裱在一起的畫卷分開,但這東西是個細致活兒,上次朱聿恒拆傅靈焰的笛子都花了不少時間,她現在哪有辦法靜下心來慢慢劈畫。

一急之下,她取出隨身火折子,將其點燃,將畫卷放置在火光之前,映照下方的圖案。

她的火折由精銅反射,光亮無比,在卷軸下方映照出粲然一團圓光。

刺目的光亮順著軀體而上,她沿著心口看去。

那是江浙一帶最為繁華之處,順著長江而下,她看到有幾個字壓在長江之上,不偏不倚正好擋住了陣法所在的詳細地點。

她心下湧起急躁,火折子略微再往前湊了湊,想要分辨出字跡下方的具體方位。

然而就在火折的光聚攏之際,一道火光忽然從畫卷上迅速冒出,濃煙烈焰立即籠罩住了她手中的畫卷,整張紙迅速被火舌舔舐成焦黑。

阿南立即收攏畫卷,同時抓過旁邊的氈布,迅猛拍打畫卷之上的火焰。

那火不知是由何物所燃,頑固無比,她的拍打竟全無用處,火焰還是徑自向著中心蔓延,眼看整個卷軸即將化為灰燼。

阿南一咬牙,臂環中的小刀彈出,在卷軸最中心處飛速劃過。

從四周向中間聚攏的火苗,雖然延伸得飛快,但終究沒有她下手快,中間殘存的那一塊被她迅速截取,緊握於手心。

阿南心知這定是傅準在畫卷上動了手腳,寧可將其毀去也不讓人得手,心中正在暗罵之際,忽聽得外麵有聲音傳來。

她立即閃身縮在黑暗中,屏息靜氣一動不動。

腳步聲在門外停下,有人遲疑問:“不會是你看錯了吧,裏麵哪有火光?”

“怎麽可能!我真的看到窗間透出來的光了,絕對是火焰,一跳一跳在晃動!”

幾個弟子說著,貼近窗戶看了看。

這藏寶閣是重地,顯然一向是嚴密閉鎖的,因此二人一時間也未曾想到來檢查門戶。

阿南藏身架子後,正在思索遁逃之法,誰知她今天走背運,一個女子的聲音在外響起,問:“怎麽了,你們不是坤土堂的弟子嗎?圍在這兒幹什麽?”

“見過瀅堂主!”過來那女子顯然是薛瀅光,幾人忙答道,“適才我們經過此處,從窗戶間看到了一點火光,因此過來瞧瞧,以免水淹之後又遭火災……”

“火光?”薛瀅光有點不相信,“閣主離開之時,這邊關門落鎖一切妥當才走的,怎會忽然冒出火光?”

說著,她順手在門上一推,誰知“吱呀”一聲,被阿南打開鎖後虛掩著的門應聲而開。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薛瀅光站在門口看向室內,一聲冷笑:“青天白日的,居然有宵小敢闖拙巧閣?傳令,結陣,封鎖所有出入口,封閉碼頭!”

藏寶閣內機關複雜,傅準又不在閣中,他們自然不敢入內。阿南躲在角落,倒想看他們準備如何應對。

須臾,擱置重物的聲音傳來,一個大爐子抵在門口,熊熊火焰之上加了濕柴,頓時煙霧滾滾。

弟子們揮著扇子,將濃濃煙霧扇向室內,窗戶緊閉的室內頓時煙熏火燎。

阿南捂著口鼻,心下暗道:薛瀅光,算你狠,這是要把我當老鼠,活活熏死在裏麵?

再一辨認煙霧中的異味,她心下更是把薛瀅光罵了一百遍——煙霧裏麵還摻了黑煙曼陀羅。

也就是說,外麵的人雖不敢進來,但她若抵死不肯出去,也會吸入迷藥,倒在裏麵失去所有力量,無法做任何抵抗。

濃煙已讓她眼睛無法睜開,屏息閉眼間,她捏著鼻子摸到那扇動過手腳的窗戶旁邊,然後猛然提縱,躍上窗台,一腳踹開了鐵窗柵,直撲向外。

窗外的弟子們聽到破窗的聲音,頓時衝來圍堵,企圖將她擋住。

阿南深吸一口氣,早已飛撲向下,順著玉醴泉傾瀉的方向,直落在下方一棵高大的海桐樹上。

海桐樹四季常青,枝繁葉茂,她踩踏在粗壯的枝條上,借著彈力向前疾衝,在枯黃的草叢中打了個滾,隨即起身奔向前方,紮入了蘆葦叢中。

“給我追!”薛瀅光率先追了上去,“碼頭已經封鎖,我看這賊子能逃到哪兒去!”

阿南越過枯萎的蘆葦叢,疾奔向島後的秘密路徑。

踏著埋在地上的管筒,她向前飛奔,以最短的直線距離奔逃。

然而,就在拐過一個轉彎時,對麵竟有另一個人奔來。

兩人都在埋頭疾速狂奔,哪料到拐彎處會有另外的人出現,此時已收不住腳步,眼看便要撞在一起。

還好阿南反應極快,硬生生瞬間轉側過了身軀,隻與對方斜斜擦過,避免了同時撞個頭破血流。

饒是如此,對方也已摔倒在地,打了個滾後,才顫抖著手撐起身子。

正要繼續奔逃的阿南一瞥到他的手,停下了腳步,失聲問:“楚先生,你怎麽也來了?”

來人正是楚元知。他喘息未定,啞聲道:“南姑娘,我……我來找璧兒。”

阿南錯愕不已:“金姐姐?她怎麽會來這裏?”

楚元知麵如死灰,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倉促遞給她。

阿南接過來一看,上麵寫著一行字,倉促的行筆難掩娟秀字跡,顯然是金璧兒所寫——

“我已知該去往何處,待解疑釋惑後即回。小北若問起,便說我出門急事。”

阿南皺眉還給他,問:“那你怎麽知道,她來這邊了?”

“我見她出走,便趕緊去碼頭驛站處打聽,才知道今日早時,她上了一艘船離開了杭州,那船,正是拙巧閣雇的……”

阿南想了想,眉頭一揚,問:“她來拙巧閣打探了?”

楚元知有些茫然:“打探?打探什麽?”

阿南怕後麵的人追上來發現她,當下示意楚元知往蘆葦叢深處走了十餘步,才壓低聲音道:“昨晚我到你家,與金姐姐聊了些事情。她已經知道是你的六極雷失控,導致了徐州驛站那場大火。但她與你二十年夫妻,深知你的為人,我們都認為背後肯定還另有一個動手腳的人。看來,金姐姐說的已知去哪裏尋找,應該就是拙巧閣了。”

楚元知不敢置信:“可她一個弱女子,又常年不出家門,如何能來得了拙巧閣?”

“金姐姐表麵柔弱,內裏堅韌,比你想象的可要能幹許多。我們先找到她,再詢問細節吧。”阿南示意他貓下腰,小心點跟自己走,以免驚動搜尋她的人。

兩人都是熟悉拙巧閣的人,在蘆葦叢中也未迷路,逐漸接近了碼頭。

枯柳衰陽,碼頭果然停著一艘外來的船。

薛瀅光帶著眾弟子搜尋到了這邊,正站在碼頭查看。

船老大招呼著船上乘客下來,隻見一個兩個都是提著包袱的中年男女,顯然是年關將至,拙巧閣尋來做短工的。

隱在蘆葦叢中的楚元知一眼便看到,陸續下來的人中,赫然就有金璧兒。她混在一群膚色黧黑、一看便做慣了粗活的人中間,頗有些格格不入。

薛瀅光自然也注意到了她,多看了兩眼。

她們之前曾一起去過玉門關。但金璧兒當時臉上毀容的疤痕未褪,在人前一直戴著帷帽,拙巧閣的人並未見過她的長相,自然也認不出她來。

薛瀅光草草詢問,知道她是繡娘,來織補閣中布幔帷帳類活計的,又看她一雙手確是幹慣了家務活、擅長針黹的模樣,便也轉移了注意力,率人又去別處搜尋刺客去了。

阿南與楚元知悄悄跟著金璧兒一行人,沿著拙巧閣蜿蜒的路行去。一路上,一群工人陸續被分派到各個地方,最後隻剩下金璧兒和幾個婆子。

再往前走,路徑盡頭出現了一座荒僻的小院。

小樓顯然空置已久,婆子帶著金璧兒等人進入,說這邊帷幕蟲吃鼠咬,顯然是要全換新的了。如今新的布匹已經送到,她們得趕緊把布匹裁剪縫紉好,趕在年前掛上去。

幾個人進內又是量尺寸又是對花色,正在忙亂間,金璧兒抬眼看見院外花窗處,有個人向她招手。

她依稀看出那是阿南,一時不相信她會出現在這裏,手中下意識整理著布匹,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卻見婆子走到她身邊,一指旁邊的耳室道:“金娘子,你去隔壁量一量門簾尺寸,看看哪種花色合襯。”

金璧兒忙應了,拿著尺子過去耳室。

小小屋內隻有一扇支摘小窗,顯得暗暗的。她量著門框大小,心神不定地望著門外,果然看見阿南溜了過來,觀察四周無人,又揮手示意後方。

院垣後,楚元知的身影隨之出現。金璧兒手一顫,木尺差點掉在地上。

二人擠進耳室,阿南回身掩了門,壓低聲音問:“金姐姐,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我……”金璧兒神情有些慌亂地避開楚元知的目光,死死攥著手中木尺不說話。

阿南打量她的模樣,說道:“金姐姐,我知道你自己肯定來不了這裏,說吧,你究竟是怎麽來的?”

楚元知卻沒說話,隻抬手握住金璧兒的手,示意她跟自己回去。

他那雙受損後一直顫抖的手,握著她的力道,一如這些年來的不離不棄。

見丈夫甘冒大險至此尋她,金璧兒眼淚不禁奪眶而出,終於敞開了道明一切:“南姑娘,我跟你說過,元知與我這輩子的錯,可能永遠也找不到罪魁禍首了。但是……”

就在阿南向楚元知打聽拙巧閣暗道之時,她也在屋內關注著,想著要不要趁阿南潛入拙巧閣時,托她順便查一查當年徐州驛站的事情。

就在此時,她一回頭,卻發現身後站了一個隱在黑暗中的青衣人。

她驚慌之下正要呼喊,那人卻已利落捂住了她的嘴巴,將她拖到角落。

他聲音腔調低沉古怪,在她耳邊問:“你想知道,當年你丈夫設的火陣,為何失效殃及無辜嗎?”

對方如此準確地將她盤繞於心頭多年的疑竇與重壓說了出來,金璧兒慌亂震驚之下,一時竟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而對方見她如此,便說了聲“明日早些帶上戶籍文書去鬆亭口,拙巧閣在招女工”,隨即放開她,退開了一步。

金璧兒驚疑不定,尚未反應之時,那人已經轉身向窗外躍去,轉瞬之間無聲無息消失。

就如他來時一般,別說金璧兒,就連屋外的阿南與楚元知都未曾察覺。

她輾轉難眠,思慮一夜。第二天一早,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去了鬆亭口。

鬆亭口在僻靜的街道交叉處,涼亭中正有牙婆帶著十餘個女人過來。她假裝進內歇腳,注意對方,果然是拙巧閣要找繡娘,正在此處挑選手腳勤快能幹活的女人。

在家中畏畏縮縮生活了四十來年的金璧兒,此時鼓起最大的勇氣,強自鎮定上前詢問,說自己家中貧困,想著尋一份工來做做,補貼家用。

拙巧閣的人聽她確是本地口音,又讓她與繡娘們一起試了活計,便讓她過來,年前做一個月短工。

可她沒想到的是,剛下碼頭,自己的丈夫居然已經潛入了這邊來尋她,到得比她還早。

“那個指引你來這邊的青衣人,究竟是誰,又為了什麽原因?”聽完金璧兒的講述,楚元知喃喃。

“為了引我們入陷阱!”阿南心中一凜,立即跳了起來,“楚先生,快帶金姐姐走!”

楚元知自然也明白過來,這定是拙巧閣利用金璧兒設的陷阱。他拉起金璧兒,向外奔去。

然而對方既已將他們引入拙巧閣,在重重機關中,哪還有他們逃跑的機會?

耳室狹窄,門口轟然聲響,頭頂安裝的鐵閘早已落下,眼看便要以泰山壓頂之勢向他們壓下。

楚元知立即帶著金璧兒後撤,免得被鐵閘一夾兩段。

但,就在他們後退之際,卻聽得風聲呼嘯,楚元知眼睛一瞥後方,頓時臉色大變。

後方磚地已經旋轉變換,下麵無數鐵刺突出,隻要他們一回身,便要踏入鐵刺之中,腳掌必被穿個通透不可。

此時前有鐵閘後有鐵刺,三人已呈進退兩難之勢。

楚元知一咬牙,抬腳一勾麵前的凳子,將鐵閘抵住,同時將金璧兒一把推了出去。

金璧兒在驚慌失措之中,打著滾撲了出去。

就在她滾出鐵閘之際,凳子被軋得粉碎,僅僅停滯了半刻的鐵閘再度落下。

金璧兒的身體已經大部分鑽出了鐵閘,但右腿還卡在閘內,眼看要被鐵閘硬生生截斷。

楚元知一個箭步撲上去,抵住金璧兒的右腿往前疾推,要拚了自己的脊背粉碎,換得金璧兒逃出生天。

金璧兒被他一把推出鐵閘之外,倉皇地回頭看向他,見鐵閘正向著他的身軀落下,眼看要將他壓得粉身碎骨。

她頓時嚇得肝膽欲裂,大叫出來:“元知!”

話音未落,隻聽得軋軋聲響,鐵閘已如泰山壓頂。

楚元知緊緊閉上了眼睛。

死生訣別之際,他用盡最後的力氣,隻向金璧兒抬了一下手,示意她快跑,別回頭看慘死的自己。

但,壓在他脊背上的鐵閘忽然停止了下落的力度,懸停在了離地不到一尺的地方。

他錯愕不已,腳尖倉促在壁上一蹬,快速滾出了鐵閘,回頭看向後方的阿南。

阿南已經根據牆麵的振動與地麵的痕跡,趕在鐵閘落地前鎖定了操控中心。

此時,她已掀開耳室的桌板,露出了下方的鐵扳手,一腳蹬在上麵,竭力要將它控製住。

可是鐵閘沉重無比,怕有千斤之力,即使用盡了最後的力量,她也隻是稍微緩了一緩下落的力量,而無法讓它再度抬升。

楚元知隔著那隻剩了一尺不到的鐵閘口,看向阿南。

電光石火間,楚元知隻看到她一抬下巴,示意他立即帶上金璧兒,逃出險境。

未待他猶豫遲疑,隻一刹那,鐵閘便再度重重落下。

阿南手中的鐵扳手忽然一沉,對方顯然早已料到他們三人逃離時,她可能會尋到鐵閘的控製處而啟動這個扳手,因此旁邊早已設下了後手。

扳手連接處忽然旋轉,數道鋼爪探出,將她的右手緊緊扣住,鎖在了扳手之上。

阿南當即抬腳蹬在扳手下方,竭力縮手,意圖抽出禁錮。

但已經來不及了,扳手轟然下墜,直接陷進了地下。

眼前一黑,精光閃動,下方數道鋼箍彈出,驟然收緊,她的手尚未抽出,眼看整個人即將被緊緊縛住。

陡然麵臨絕境,阿南卻毫無懼色。她一向最擅機變,此時足尖在扳手上一點,左右腳掌纏在鐵杆之上,整個身子忽然之間便橫了過來,險之又險地避過了那原本必中的鋼箍,從間隙中穿插了過去。

身後有人輕微地“咦”了一聲,顯然對方並沒料到她在這般間不容發的困境之中,居然還能順利脫出樊籠。

阿南右手被製,但左手立即抄向臂環,上麵的鉤子彈出,被她一把抓住,探入了鋼爪機竅之中。

後方的人自然不會任由她脫逃,身後呼嘯聲傳來,勁風將她籠罩於內。

阿南右臂被鎖,身體無法脫離扳手,唯有雙腿可以自由活動,她倒提身子,向後疾踢,黑暗中隻聽風聲驟急,對方被她踢個正著,趔趄退後惱羞成怒,“唰”一聲輕響,手中長刀已向她襲來。

阿南整個人借著鋼爪的力量,倒懸於半空,聽風辨聲躲避淩厲刀鋒,幾次險險從刀口上越過,避開對方攻勢。

但她也知道,自己這樣堅持不了多久。畢竟,對方可以從四麵來襲,而她被鋼爪困於方寸之間,完全陷入了被動局麵。

更何況,她的四肢受過重傷,一時騰挪閃移雖然撐得住,但大幅度的動作已使關節隱隱作痛,時間一久必定反應不及。

因此,她一麵借助靈活走位躲避對方,一邊分心二用,左手持著小鉤子插入扳手內部,直探鋼爪的銜接處。

可那鋼爪嵌在扳手之內,銜接處深藏於鋼塊之中,她一時根本無法觸及內部。

對方顯然也已不耐,抓住一個空隙,手中刀尖進擊,狠狠向著她的胸口刺了進去。

阿南雙手在機關處,唯有借助雙腳拆解躲避他的攻勢,此時對方已經進擊至胸口門戶,她的雙腿顯然無法回護。

萬急之中,她足跟在扳手上一抵,膝蓋上頂,拚著自己的膝蓋被刀尖割出一道血口子,身體蜷縮著淩空上翻,整個人倒立翻上了鐵扳手。

對方的刀擦過她的膝蓋,在鐵扳手上劃出一道火花,隨即“當”的一聲,死死卡在了鐵扳手與下方機栝的相接處。

而阿南因為動作太過迅猛,被製住的右手腕也在瞬間“哢”的一聲脫臼,劇痛襲來。

但伴隨著劇痛傳來的,還有輕微的“哢嗒”一聲,讓她在絕望中精神一振——是她左手中的鉤子,已探到了連接處。

她顧不上脫臼的右手,身子倒下一旋,狠狠踹向對方。

對方手中的刀子卡在機栝中,尚在彎腰拔出,此時被她這重重一撞,後背劇痛,手中刀子撤手,趔趄後退摔倒於地。

聽到對方倒地聲,阿南知道自己已爭取到一瞬喘息,立即加快了手下動作。

鉤子在鋼爪底部摸索著掏挖,終於觸到了相接處。她狠命撬動關節,直到輕微的“叮”一聲傳來,右手驟然一鬆,那死咬著她的鋼爪終於彈脫開來。

就在她的手陡然得脫的刹那,黑暗中伏擊她的人也已再度撲擊上前。

阿南自然不願與他纏鬥,強忍疼痛將自己脫臼的右手腕接上,隨即躍上扳手,掏出火折子“嚓”一聲點亮。

黑暗瞬間被驅散,她來不及注意對手,看到上麵封閉機關的是木質板材,便向上狠狠一撞,試探厚度。

如她所料,這種耳室中的機關布置因為無法提供支撐,自然不可能太過沉重繁雜,上麵的板材並不太過厚實。

因此她不假思索,拔起下方卡住的那柄厚實大刀,狠狠戳進上頭木板,隨即抓緊刀柄,身體倒懸,雙腳向上狠命一踹。

“嘩啦”聲響中,木板斷裂,光線投下。

她抓著刀柄掛在半空中,抬腳將正衝上來的人重重踢開,借力**身向上。

就在她身軀倒仰破洞而出之際,她胸口氣息一岔,整個身子一軟。

她心中暗叫不好——薛瀅光扇入藏寶閣那個煙霧中的黑煙曼陀羅!她雖然反應迅速,可還是難以避免地吸入了一些。

在這緊急時刻,藥性竟然發作了。

她狠狠一咬下唇,翻上地麵,向著耳室小窗撲去,拚命維持神誌清明,不讓迷藥吞噬自己。

但,就在破窗而出之際,她才發現腳下竟然是水池,她一個不查,差點栽入冰水中。

扣住窗戶,她抬起頭,看見麵前的情形,瞳孔猛然驟縮——

玉醴泉中有巨大的波浪衝擊而起,向著她撲來。

阿南反應已經遲鈍,但也知道回到室內便是再入龍潭,下意識身子後傾,反手勾住窗欞,掛在牆上避開波浪當頭衝擊。

一波尚未遠去,隨即有如雷的聲響轟然,第二波潮水直衝而來。

驟急的水浪直衝而來,這下就連她扣住的窗欞也無法幸免,在轟鳴聲中,她連人帶窗重重摔了下來。

就在墜落之時,阿南一腳蹬住身下的牆壁,脫開正在失控墜落的窗欞,一手趴住了窗沿。

尚未等她穩住身形,身後陡然一暗,遮天蔽日的水花第三次激**,瞬間籠罩了她的全身。

阿南抬頭看去,巨浪排空,水花高濺,被激上半空的水波映著日暈,拙巧閣中虹霓四垂,如數條彩帶橫斜圍繞這個梅花開遍的東海瀛洲,絢爛得令人心驚。

阿琰不是說,傅準失蹤了嗎?

那麽這世上,還有什麽人能有如此能耐,不動聲色設下這般陣法擒拿她?

未等她理出頭緒,水麵上波浪狂湧,已重重拍向了她。

阿南收斂心神,正要破水迎上,猛然間身體一軟,全身頓時失去了力氣,整個人重重跌在了水中。

而她的手抬了抬,想要掙紮之際,冰冷的水已灌入了她的口鼻。

內外交困中,她失去了所有的意識,沉入了眼前的漫漫黑暗中。

蒙蒙細雪籠罩著應天,金陵這座帝王州,在皚皚白雪的覆蓋下,更顯肅穆莊嚴。

朱聿恒處理完手頭的事務,覺得肩頸略帶了些酸麻。他直起身子,轉頭看向窗外風雪。

庭中一杆杆鳳尾竹細細直立,竹葉梢上略積了些薄雪,壓得枝條微彎。

外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即,瀚泓快步進來,稟報道:“殿下,神機營那位楚先生,忽然過來求見……”

按理,楚元知區區一個神機營監造官,是沒有資格見皇太孫殿下的,但瀚泓因常見他在殿下左右出現,於是便進來通報了一聲。

朱聿恒心知楚元知來見自己,必定是有要事,心下再一想,又不覺微驚,難道是和阿南有關?

他來不及召見,徑自起身向外走去,看見站在外間的楚元知,立即便問:“楚先生有何要事?”

“殿下,南姑娘她……出事了!”

楚元知將拙巧閣之事倉皇說了一遍,又急道:“南姑娘將我們救出後,我與璧兒在秘密水道邊等待了許久,因拙巧閣搜尋甚急,於是我們又將船撐到了回杭州的必經水路等待,但一直未曾見到南姑娘回來……”

朱聿恒神情微變,轉頭吩咐瀚泓道:“我寫一封信,以南直隸工部的名義,安排人到拙巧閣去一趟。若阿南真的失陷,就出示信件,說……咱們這邊工部重修長江水利,需要南姑娘相助。”

瀚泓拿著他的手書,趕緊轉去工部蓋印。

但過不多久,他便臉色難看地回來了:“工部辦事的人說……聖上最近在整頓南直隸事務,嚴令不得借公事名義來辦私事,殿下此舉,怕是不妥。”

朱聿恒微皺眉頭,將書信拿回來,略一思忖,便起身向著宮中而去。

畢竟,二十年來,這是他的祖父第一次敲打他。

到宮中之時,皇帝正與南直隸戶部的人在殿內查看賬冊,高壑請他在殿外等候。

朱聿恒站在階下,將那封手書揣在懷中,靜靜等待著。

夜深人靜,雪下得急了,朱聿恒的發上與肩上都落了一層雪。饒是他穿得厚實,也覺得穿透狐裘而入的風如針刺般寒冷。

吏部的官員們陸續出來,看到站在階下落了滿身雪片的皇太孫殿下,都吃了一驚,麵麵相覷又不敢開口,隻向他拱手行禮,便趕緊出宮去了。

皇帝也終於踱到了殿門口,見他還等在下麵,終是輕聲一歎,招手示意道:“聿兒,進來吧。”

朱聿恒邁開僵硬的腳上了積雪的台階,走到皇帝麵前。

皇帝拉住了他,抬手將他頭肩的落雪拂去,望著這個比自己已更為高大的長孫,責怪道:“怎麽不及早進殿來?”

皇帝聽出他話裏有話,瞪了他一眼,道:“公事私事,都是咱老朱家的事。過來,你看看這兩年南直隸的賬,問題出在哪裏。”

朱聿恒走到案前,將曆年賬冊迅速翻了一遍。

他有棋九步的能力,心算自然極強,將賬冊翻到底後掩好,道:“以孫兒看來,問題出在九江。邯王府中出了個能人,預提了費用後延遞繳納,同時在各項支出上分攤比例最終拉低稅賦,這幾年也不知有多少款項因此被截留在邯王府上了。”

皇帝顯然對九江的賦稅早有懷疑,但戶部的人有所顧忌,哪敢如他這般一口說破,自然都是有所保留。

拍了拍他的背,皇帝將賬冊丟回龍案,然後拉他坐下,問:“怎麽,不讓你假公濟私,你這傻孩子還深夜冒雪,來皇爺爺這邊討說法了?”

“孫兒這不算假公濟私。拙巧閣既然與朝廷合作,便該知曉阿南如今對我們的重要之處。隻送一封信去,是孫兒為了不傷和氣,找個托詞給他們麵子而已。”

皇帝瞥了他一眼,拉開抽屜取出一封書信,向他推去。

朱聿恒接過一看,居然是拙巧閣送來的。

他打開一看,見上麵寫的是,拙巧閣擒獲了閣中積怨已久的仇敵。該仇敵當年曾殺入閣中,親手屠殺了長老畢正輝,後畢正輝之弟畢陽輝奉朝廷之命看守海外大盜,又於放生池捐軀。該女匪已於日前落網,為昭報兩位兄弟在天之靈,洗雪當日拙巧閣所蒙之羞恥,特向朝廷請示,斬妖女於二位兄弟靈前,以奠英靈。

朱聿恒放下信函:“如此看來,拙巧閣是明知朝廷對阿南有庇護之意,才提前上書,阻塞咱們救護之路?”

“你看這信上所說,朝廷有什麽理由阻止他們殺人複仇?司南的罪行已經被他們總結出來了——其一,她殺了拙巧閣二位要人,如今拙巧閣要以命償命,這是江湖恩怨,朝廷不便插手;其二,拙巧閣的畢堂主是在替朝廷辦公務之時喪生的,從朝廷角度來說,也沒有任何可以阻止或者反對的理由。”

這滴水不漏的一封信,寫得如此到位,顯然,對方早已將一切都計算在內,斷了後路。

朱聿恒盯著那封信,神情漸冷:“傅準失蹤,拙巧閣如今主事的人是誰?”

“聽說是傅準出發前往玉門關之前,所托付的代閣主,至於是誰,朝廷沒時間關心。”皇帝漫不經心,隻拍了拍他的手,說道,“誠然,司南對朝廷確曾有功,但功過相抵,她幫你破解過幾個陣法,朝廷也已經赦免了她劫囚、殺人等各樁大罪,就連謀逆重罪,因你保證她已與海客們決裂,朝廷也不再追究了。聿兒,你若再以朝廷之力施壓救人,是為不理不智,置皇太孫身份於何處?”

他將拙巧閣的信件交還到皇帝手中,說道:“是,孫兒知道了。”

見他神情淡然,已恢複如常,皇帝頗為欣慰:“聿兒,此等無知海客,與你有雲泥之別,及早抽身,方為明智之舉。”

朱聿恒唇角微抿,朝皇帝點了一下頭,說道:“孫兒告退。”

他出了東宮正殿,向著自己所居的東院而去。

瀚泓跟在他的身後,卻見他迎著風雪,原本遲緩的腳步忽然越來越快,最後似是想通了什麽,大步向前,他幾乎要小跑著才能跟上。

瀚泓心下微驚,想到阿南如今身陷拙巧閣,而殿下又迫於聖上施壓,無法去救她,不知殿下要作何打算……

邁入東宮,楚元知還等在殿中,見他無功而返,立即迎上來問:“殿下,不然……讓諸葛提督他們去交涉交涉,或者,讓墨先生說說情?”

“拙巧閣與阿南的恩怨,沒有這麽簡單。”朱聿恒卻隻朝他們一抬手,便進入了殿中。

他扯開了自己領口的珊瑚鈕珠,將朱紅團金龍的緙絲錦袍一把脫掉,抓了一件玄黑暗雲紋的圓領曳撒套上,摘了玉冠,束緊了腰身,換了快靴。

瀚泓心下大驚,伸手想要攔住他:“殿下……”

朱聿恒卻斷然推開了他的阻攔,向外走去。

楚元知見他大步穿過風雪,神情決絕,一時錯愕。

而一旁的廖素亭立即便知道了殿下的用意,立即跟上,急道:“屬下跟殿下一起去!就算拚了這條命,也一定將南姑娘安然帶回到殿下身邊!”

“拙巧閣不是你能對付的,而阿南和它的恩怨,也總得有個了結——如今對方人多勢眾,阿南陷落包圍,這世上,唯一可能助她一臂之力的人……”

他沒有再說下去,下了台階,出門拉過馬匹,便立即翻身上馬。

瀚泓撲上來抓緊他的韁繩,急道:“可是殿下,您不能去!聖上的意思您難道不懂嗎?朝廷如今與拙巧閣合作破陣,不能插手幹涉江湖恩怨……”

“誰說朝廷要插手?”朱聿恒說著,抬手取過旁邊小攤上一個麵具,罩在自己的臉上。

消失……

他追索的一切,他執著的一切,都會一一失去。

他尋找的陣法已消失;他的目的地在風雪中迷失;與他形影不離的人已死去;掌握他秘密的人失蹤……

如今,他心上的、夢裏的那個人,也麵臨著從這個世上消失的危機。

可,縱然天雷無妄之陣將張開深淵巨口,要把他重視的一切都吞吃殆盡,他也必定要劈開那無敵黑暗,將他要守護的一切,拚命搶奪回來。

他握緊了馬韁,抬頭看細雪依舊不緊不慢地下著。

他身邊的人呆呆看著馬背上戴著蚩尤麵具的黑衣殿下,一時隻覺天高地迥,全身寒氣都從毛孔鑽了進來。

而他再不說一句話,撥轉馬頭,衝入了風雪交加的暗夜之中,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