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素履冰霜

劇烈震動中,車駕撞到了底部,跳撞了兩下後便再無動靜。

朱聿恒已無法控製自己負傷的身軀,他奄奄一息地蜷在黑暗中,辨不出自己身在何處。

上方隱約的廝殺聲還在繼續,但局勢太過緊急,一時未能迅速探入陷阱營救。

黑暗中,朱聿恒握緊手中日月,夜明珠的幽光淡淡,蒙在周身。

全身的血脈都在突突跳動,那血脈深處的痛楚讓他身體猛然抽搐,恍惚間想起傅準所說的一切。

天雷無妄……

無聲無息間陷入的迷陣,無從尋覓的第八個陣法,真的這般詭秘莫測,竟會隨著他的行動而隨時發作,不分時間、不分地點,突如其來地降臨?

可,如果這也是傅靈焰所設的陣法,她又如何設置、如何發動?

阿南說過,縱然才智絕頂,可這世上,畢竟沒人擁有這般鬼怪神魔之力,就算是九玄門不世出的天女傅靈焰,也絕不可能。

黑暗中,想到阿南,他將手中的日月又握緊了一分,仿佛抓緊了它,阿南的氣息便永遠不會離開。

他聽到士卒們躍下搜尋他的聲音,但他已是強弩之末,無力發出聲響呼喚他們到來。

但他可以聽出,下來尋他的人並不多,看來,上麵的局勢堪憂。

再拖下去,祖父怕是沒有生還希望,數萬大軍亦將陷入動亂。

既然如此……若傅準猜測是真,那麽這世上,他還有一個辦法,可以徹底扭轉戰局——

他的肩背之上,那條關係著天雷無妄之陣的督脈。

那裏,隱藏著一枚毒刺,足以引動陣芯中的母刺,繼而啟動陣法。

屆時,麵前這迷失方向的“鬼打牆”陣法會被突破,大軍終能走出這片雨雪絕境,大軍與皇爺爺終能凱旋。

所付出的代價,不過是他再損毀一條血脈,又有何不可?

他顫抖著抬起左手,摸向自己後背跳動的血脈,右手執起了日月。

黑暗恍惚中,僅存的意識也開始散逸。

若人生確實已走到最後時刻,在這個絕境裏,他真想再抱一抱阿南,親一親她的雙唇。

可惜,或許今生今世,他們的緣分,隻到此為止了。

黑暗中,他反手彈出日月,便要控製它劃開自己的後背,付出損毀督脈的代價,剜出毒刺。

就在刃尖紮入他的後脊之際,身處的馬車忽然劇震。

車壁豁然被人破開一個大洞,黑暗中垮塌聲不斷,斷木碎石不斷下墜。

耳後風聲響起,從後方撲來的人將他的手腕一把握住,利落地一擰,讓他手中的日月脫手。

隨即,對方一把拉起他,帶著他向外撲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了朱聿恒剜經脈破陣的舉動。他下意識甩開對方的手,啞聲喝問:“誰?”

對方沒有回答,隻再度拉住他的胳膊,將虛弱的他架起,向外走去。

他察覺到對方的手上戴著一雙薄薄的皮手套,入手柔軟微涼。黑暗中不可視物,但狹窄的陷阱中,突然冒出一個人來,這詭異的感覺令他下意識縮手防護。

然而剛一動作,背後的傷口便劇烈作痛,肌肉**抽搐。他的身軀不由自主地顫動著,倒向了麵前的人。

那人默不作聲地將他攬住,艱難地拖他出了已經被擠扁的馬車,繞過木樁,鑽進了旁邊木頭的夾縫中。

他這才發現,這山脊下是很大的空洞,下方架著木梁防止坍塌。這麽大的一個陣法工程,顯然要動用不少人工。

一種怪異的感覺便湧上朱聿恒的心頭——

不對。

這陣法不可能是傅靈焰當年所設。

他可以聞到地下還有新鮮鬆木的味道,這說明,這陣法絕沒有六十年,而是不久之前,剛剛設置的。

隻是,既然他們已經準確計算好了禦駕墜落的力道,本該在陷阱之處多動手腳,又何須多費人力,設置如此大的地下架構?

尚未等他理出頭緒,對方已停下了腳步。

那人放開了他的手,隨即在黑暗中撿起石塊,迅速敲擊下方橫七豎八的木樁,似在尋找出路。

朱聿恒靠在木樁上,背後的血將衣服糊在了肌膚上,疼痛漸轉麻木,從尖銳的抽痛變成了大片的鈍痛。

聽著對方有節奏的敲擊聲,他模糊的意識忽然跳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激**。

那敲擊的力道與節奏感,仿佛深烙於他的魂魄中。即使看不見、觸不到對方,他也依然可以感知到,那熟悉的意味。

朱聿恒的呼吸不自覺顫抖粗重起來。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地底,他一時不知是真是幻——

是她真的來帶他出絕境了,還是……這隻是他昏迷抑或是臨死前的幻覺?

敲擊聲還在耳邊響起,那人傾聽著木頭相搭交連處的聲音,謹慎地尋找著機竅匯聚處。

朱聿恒靠在木架上聽著,艱難開口提醒道:“右斜上一尺三寸處……有薄弱點。”

那人對他的話毫不懷疑,話音剛落,洞內便傳來“嘩啦”聲響,她已抬腳直踹向朱聿恒所言之處。

泥土簌簌落下,那人鑽探了兩下後,應當是尋到了關竅,隨即在周圍打了三個點,形成一個標準的正三角。

風聲響動,對方抓住了上方的橫柱,高高躍起,向著三角中心狠狠蹬去。

朱聿恒的眼前,恍惚出現了剛認識不久時,阿南與他同在困樓中的情形。

那時她的身影,也是這般矯健利落,帶著一種不講理的莽撞堅決,狠狠破開了能擠死蠻牛的困樓。

“嘩啦”聲響中,上方橫架的木頭滾落,連同大堆的土石一起向下轟然坍塌。

天光伴隨著雨雪傾瀉而下,瞬間照亮了下方那條身影。

雖然對方穿著青藍布甲,頭盔布罩嚴嚴實實地遮住了麵容,雖然天色朦朧,旋轉下落的雪花讓那條身影顯得無比虛妄,可他依然脫口而出:“阿南!”

不顧背後的傷勢,他奮力起身,向著那條身影衝去。

動作太過劇烈,背後的傷口猛然崩裂,溫熱的血噴湧而出,撕心裂肺的痛楚。

可他不管不顧,恍如衝向人生中唯一的光亮,向著她猛衝過去。

然而他的傷勢終究阻礙了他奮不顧身的動作。

在震動的陷阱之中,那條如雨燕般輕捷的身軀已拔身而起,足尖踏上坍塌的原木,點著無序翻滾落下的木石,抬手抓住上方洞沿,迅速躍了上去。

朱聿恒追到下方,卻隻來得及看見她躍上洞口,回頭看了他最後一眼。

但也隻是一瞬間、一眼而已。

陰暗的天色顯得眼前的一切虛妄無比,他尚不知道她的出現是真是假,她便已奔向了蒼茫雨雪之中,而他在下方,再也尋不到她的蹤跡。

阿南臨去時搗毀了陣法,在劇烈的震**中,地下陷阱徹底坍塌,轟隆悶響聲不斷,眼看整條山脊都塌陷了一大塊下去。

但因為雨雪泥濘,倒並沒有激起太大的灰土,隻像是山脊憑空地矮了一截。

在劇烈的震**中,強撐最後一口氣的朱聿恒終於堅持不住,陷入了茫茫的黑暗中。

醒來時,他已是在平穩行駛的馬車中。

禦駕損毀後,中軍匆匆騰出馬車,將昏迷的皇帝與皇太孫抬到了上麵,向著前方繼續行進。

見朱聿恒艱難睜開了眼,在車中伺候的廖素亭立即湊上來,急問:“殿下感覺如何?身上可還自如?”

朱聿恒強忍身上劇痛,竭盡全力抬起自己的手,屈伸了幾下確認依舊控製自如後,才長長地呼吸著,遏製全身的疼痛,撫摸著自己已被草草包裹的傷處。

他透過車窗向外看去。敵軍已被殺退,向導正順著山脊向南而行,引領著瀕臨潰散的大軍沿著原路前行。

在迷蒙的雪霧之中,他勉強辨認出,走的依舊是之前他們走過的那條迷失之路。

昏迷前的一切曆曆在目,他艱難開口,聲音嘶啞:“阿南她……回來了嗎?”

“南姑娘?”廖素亭詫異茫然,問,“殿下是……”

是在夢裏見到了嗎?

他沒有問出口,但朱聿恒看到他臉上的神情,便知道阿南的到來與離開,除了他之外,無人察覺。

於是他又問:“杭之……如何了?”

廖素亭抿唇低首,默然搖了搖頭。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

曾在皇帝麵前立下誓約,會危急之時做皇太孫腳下渡河依憑的韋杭之,履行了自己的誓言。

他曾多次見過春風出手,深知它的可怕之處,可在它來襲之時,卻不曾有片刻猶豫,替他的殿下擋下了那致命一擊,翻轉了戰局。

——即使代價是,他的性命。

朱聿恒抬起手,捂住自己滾燙的雙眼,這一刻恨意翻湧於他的胸口,再難抑製。

他嘶聲問:“竺星河呢?”

“他受了殿下一擊後,看情勢無法得手,帶傷逃走了。”

朱聿恒沒再說話,廖素亭隻聽到他氣息急促,許久,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發誓,朱聿恒低喑道:“下次,他絕不會再有機會逃脫。”

話音未落,車外傳來了前軍遠遠的歡呼聲。

朱聿恒抬起恍惚的雙眼,透過呼嘯的雪風,看見了呈現在麵前的宣府鎮。

數萬大軍迷失於雨雪的情形,遙遠得仿佛已是前世的事情。若不是身上的傷痛還令他無法起身,幾乎要懷疑,那隻是一場迷亂噩夢。

宣府囤兵十萬,是邊關重鎮,一切事務井井有條。

太醫們替朱聿恒挑出木刺、包紮好傷口。他身體一向極為康健,此次遇險並未傷及根骨,因此除了疼痛未退之外,不過行動略顯遲緩而已。

敷好傷藥後,他被廖素亭攙扶著,慢慢走去探望聖駕。

房間內送水的、送藥的、送湯的進出頻繁。門外的眾人垂手肅立,屋內的太醫們惶惑驚恐,急著替聖上化瘀止血、正骨療傷。

朱聿恒親自在旁守候,直到祖父胸中瘀血稍清,氣息也略微沉緩,確定已經沒有了性命之憂,他胸中一直提著的那口氣才緩緩舒了出來。

見他來了,皇帝恍惚睜眼,聲音啞澀地喚他:“聿兒……”

“孫兒在。”他在榻前跪下,等候祖父的吩咐。

“你很好,皇爺爺很欣慰……”皇帝聲音嘶啞,語氣卻十分柔和,“朕記得,第一次帶你北伐時,你還是個被北漠圍困的莽撞少年,如今……卻已能挽救大軍於危難之中,如此艱難的戰局亦能指揮若定,一舉掙脫對方鉗製,就算是朕……怕是也隻能這般行動,無法比你調度得更好了。”

朱聿恒靠在床頭,啞聲道:“全憑陛下栽培,孫兒要學的還有很多。”

“當時你為了朕而摔入地下,朕還以為……”皇帝拉著他的手上下打量,見他除了蒼白憔悴外似乎並無其他,才鬆了一口氣,“幸好列祖列宗庇佑……你如今這般手掌日月、守護山河的模樣,皇爺爺真是……欣慰歡喜。”

朱聿恒眼睛灼熱,輕聲道:“皇爺爺……您安心休息吧,等一覺醒來,休整進補,身體便大好了。孫兒和天下人都在等著您執掌朝綱,大定天下。”

祖父勉強以鼻息“嗯”了一聲。肩背傷勢太過沉重,他確實疲憊交加,須臾便合眼沉沉睡去,聲息輕微。

朱聿恒靜聽著祖父的呼吸聲,確定了一時半刻應無大礙後,才慢慢走出了暖閣。

朔風吹雪,鵝毛大的雪片籠罩了整個天地,縱使他向著阿南消失的方向極力遙望,依舊看不穿迷蒙繚亂的世界。

可縱然看到了,他也已沒有餘力去追趕了。

攤在他麵前的,是太過沉重的朝廷動亂、天下紛爭。十年東宮皇太孫,他有必須扛起的責任,也有不得不放棄的夢想。

命運皆是,人生如此。

皇帝身子骨一向健朗,但畢竟已屆老年,一路南下病勢雖漸漸大好,但路途顛簸也讓他大損元氣。

臨近年關,皇帝降臨,應天府大小官吏不敢怠慢,個個打起精神,戰戰兢兢應卯當差。

至宮中向皇帝問安完畢,太子與太子妃終於領著皇太孫回到了東宮。

看著久別的兒子,兩人都是喜不自勝又心疼不已,噓寒問暖之際兩人又查看了他背上的傷勢,見太醫們處理得妥帖,已經連血痂都快掉完了,傷痕看著也並不明顯,才放下心來。

一家人難得又坐在一起吃了頓飯。雖然擔心皇帝身體,但兒子安然無恙,一家子心下都是喜大於憂。

太子夾起個羊腿,被太子妃一瞟,筷子拐了個彎立即放到了朱聿恒碗中:“聿兒,多吃點肉,你看你又瘦了。”

朱聿恒不由得笑了:“父王看著也清減了不少。難得今日開心,母妃就別拘束父王了,眼看就要過年,也該吃頓飽飯了。”

“可不是,這一年到頭的,還是兒子孝順,知道疼爹。”太子笑道,見太子妃一臉無奈,趕緊夾了兩根羊排吃著。

太子妃當作沒看見,問朱聿恒:“那位阿南姑娘呢?怎麽你們沒一起回來?”

見母親發問,朱聿恒略停了停,垂眼道:“她另有要事。”

太子妃見他神情微沉,心知不對,笑道:“可上次我看天氣冷了,又想著你會與她一起回來過年的,已經讓人將你們的衣服都裁好了。都是選的豔色料子,她保準喜歡的。”

“先留著吧,下次總有機會穿的。”

見兒子這般神情,太子妃朝埋頭啃羊排的太子丟了個眼色。

太子也沒了大快朵頤的心思,放下羊排問:“聿兒,那‘山河社稷圖’,聖上如何安排?”

“西南橫斷山脈,怕是孩兒最大的指望了。”朱聿恒將他與皇帝的商量與父母簡略講了講,又道,“三大營的人是我一貫熟用的,這次也會帶著諸葛嘉他們一起過去。此外還有一些江湖上的高手。西南這個陣法,此次務必得一舉成功。”

太子妃望著兒子的麵容,心如刀絞,眼睛不由得便紅了。隻是她秉性剛強,不肯讓眼淚掉落,因此隻哽咽道:“好,你此去西南責任重大,務必做好一切準備,免得出岔子……”

太子則思忖片刻,問:“那位拙巧閣主傅準也隨你到應天了吧?明日父王與他見個麵,詳細詢問一下具體情況。”

朱聿恒不料父親要親自會見傅準,略帶詫異道:“聖上雖命傅準隨我破陣,但此人心境難辨,之前他曾隨邯王到渤海擒拿阿南,我看他與二皇叔多有合作,關係怕是不尋常。”

太子道:“無妨,正好探探底。畢竟這是與你合作的人,爹總得去確定下他是否可靠。”

朱聿恒點頭,想告訴父親,自己與阿南的傷勢總是一起發作,他推斷傅準大有嫌疑,因為阿南手足的傷勢,是傅準造成的。

但思忖片刻,他又放棄了告訴父親此事的打算,免得他太過思慮,因此隻道:“明日我陪父王一起去吧,正好我也有話要問傅準。”

世事總有些出人意料的方麵。

比如說,第二日朱聿恒安排好手頭事宜,轉到工部時,看見父親與傅準正一邊說話一邊進內,兩人之間的模樣,熟稔得如同早已相識。

朱聿恒心下升起怪異的感覺,迎上去見過父王,詢問他們到工部有何要事。

“父王與傅先生適才商談了陣法之事,傅先生認為九玄門陣法必是依地勢而設,因此我們一起到工部來查閱西南山脈,研究下那邊的地形山勢。”太子笑嗬嗬道,“傅先生雖隻比你大上五六歲,但他博通古今、技藝超神,聿兒,你可要向傅先生多多討教,必定大有裨益。”

朱聿恒看向傅準,見他神情如常地撫著肩上孔雀微微而笑,便道:“剛好我也有熟人舊事要問傅閣主,還望傅閣主不吝賜教。”

傅準依舊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殿下何必客氣,但有吩咐,我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南京六部曆來事少,此時工部尚書已親自率領眾人出迎。

趁著太子與工部尚書寒暄之際,傅準袖著手似不耐應天濕寒,問:“殿下所言的熟人舊事,指的是……?”

“自然便是阿南。”朱聿恒道。

這一路顛簸勞累,他與皇帝都有傷在身,傅準又著意隔避,因此竟難找機會。

“阿南離開後,殿下鬱鬱寡歡,我等都看在眼裏。”傅準一臉感傷,道,“正所謂世間萬事有聚必有散,尤其阿南是江湖兒女,說走就走亦是尋常事,我這個無辜旁觀者,唯有替殿下心懷淒惻了……”

朱聿恒不理會他慣常的陰陽怪氣,隻單刀直入問:“阿南手腳的傷勢,是傅閣主所造成,卻為何與我的‘山河社稷圖’息息相關,聯動發作?”

傅準捂嘴輕咳,清瘦的身軀似不勝寒氣,可望著他的目光中,卻染上了一層憐憫悲愴之色:“殿下,你不該問我的。”

朱聿恒雙眉一揚,正要追問,卻聽他又道:“原本,此事我該當明示殿下,好好給你一個解釋。可惜……殿下身負的天雷無妄之陣已發動,你背後的力量遮天蔽日,你如今,已將我卷入陣中了。”

朱聿恒冷冷道:“此等怪力亂神之說,本王不會信服!”

“如何能叫怪力亂神呢?既有陣法,便有守陣之力。看不到的陣法,自是有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在守護著它,使其永保機密,不可破解……”傅準凝望著他,緩緩地往後退了一步,似是畏懼他身上的力量,“我早已對殿下明言,天雷無妄之陣已經啟動,不論時間,不管地點,從此你將麵臨一次又一次的失去,與你有關的人會一個個離開,與你有關的事會一樁樁消亡……”

朱聿恒目光一凜,正要追問,卻見太子已與工部尚書一起過來了。

“走,聿兒,傅先生,工部所存地圖中,正有當年橫斷山脈的詳細圖樣,咱們一起看看吧。”

他隻能中止了追問的意圖,任由傅準跟隨父親而去。

在傅準越過他身邊時,他聽到傅準幽怨的歎息:“殿下,您這下可算給我惹上大麻煩了,不知道天雷無妄的可怕後果,會不會也落在我的身上呢……”

南京六部中,唯有工部的規模比京師的工部更大,裏麵存的檔案浩如煙海。

原本一排七間的闊大庫房,因為實在堆放不下卷帙,便又在後方緊挨之處蓋了一模一樣的另一排七間房,資料卷宗分列其中。

管庫房的小吏恭敬領路,介紹道:“西南的地圖,便置於庫房西南之處。除了這邊的十幾排櫃架之外,隔窗對麵後屋尚有幾排。”

太子看看天色,便對傅準道:“煩請先生去對麵查找,兩邊若有發現,互相知照一聲。”

朱聿恒陪著父親在前庫,眼看傅準在小吏的引領下進了後庫。見兒子關注傅準,太子便問:“前次聖上親自召傅先生隨同你西行破陣,你與他合作得可好?”

“傅閣主能力非凡,深藏不露,這世上能駕馭他的人怕是屈指可數。”

太子的手指在書架陳設的卷軸與圖冊上一一劃過,查看著上麵標注的字跡,笑道:“別人我不知,但聿兒你想必遊刃有餘?”

朱聿恒略一沉吟,尚不知如何對父親談起自己對傅準的猜忌,卻聽傅準的聲音從後排屋內傳來:“太子殿下,在下已尋到一卷地圖,看來應有用處。”

“好,你拿過來給本王吧。”

傅準手中拿著卷軸,正要繞過前後屋之際,又道:“殿下稍候,這邊還有個東西,我先看看。”

見他一時半會兒過不來的模樣,這邊庫吏殷勤提醒道:“前後庫房窗口相對,若是傳遞卷軸的話,小人們平日都是在窗板上滾過來的。”

南方民間鋪麵,門檻多挖出中間凹槽,關門時以一塊塊木板從門檻上推入,依次拚接封閉。待開門之時,將木板一塊塊卸下,鋪子洞開,毫無阻滯。窗板也是同理。

這前後兩排庫房,相距不過半丈,兩邊窗戶正好相對。兩邊的門板卸下後,光滑的木板搭在兩邊窗戶中間,就如一座木橋般。

“有勞傅先生。”太子向那邊示意,抬頭瞥見斜右方的一個架子最頂上有一冊西南群山圖冊,抬手一指道,“聿兒,你將那冊子取下來給我瞧瞧。”

朱聿恒已經比常人高了一頭,但伸手去夠最頂上的還是差了一點。庫吏趕緊去挪凳子,說道:“殿下稍等,小人先將腳凳安好,這就為您取來。”

正在忙亂間,忽聽得“嘩啦”一聲響,朱聿恒轉頭一看,庫吏著急忙慌間沒拿穩腳凳,掉下來砸到了他的腳掌,頓時痛得臉都扭曲了。

他強撐著將凳子撿起,一瘸一拐地搬到書架麵前擺好。

朱聿恒看他那模樣,便親自踏上了凳子,抬手將父親指示的那厚厚一本西南群山圖冊取了下來。

尚未下腳凳,他便聽到父親失聲叫了一句:“傅先生?”

那聲音倉皇急促,顯然十分震驚。朱聿恒立即抬頭看去,卻見父親站在窗口,抬手抓住了骨碌碌滾到他麵前的卷軸,隨即對著後庫大喊:“快,快去看看傅先生!”

朱聿恒從腳凳上躍下,奔到太子身後,朝著對麵看去。

隻見窗板相接的對麵窗口空空如也,隻有那隻羽色輝煌鮮亮的吉祥天,正從他們的麵前掠過,直衝上雲霄,在天空久久盤旋。

聽到太子的聲音,候在門口的書吏們立即向後庫快步走去,查看傅準的情況。

朱聿恒見父親臉上滿是震驚之色,便問:“怎麽了?傅準呢?”

“你們快去看看,對麵有刺客!”太子指著對麵的窗台,臉上滿是震驚之色,“傅先生在對麵將卷軸滾過來之際,身後忽然出現了一個青衣人,將他一把抓住,往書架後麵拖去。你不是說他手段非凡嗎?怎麽我看傅先生在對方麵前一聲不吭,也未曾有半分反抗,便被擒住了呢?”

朱聿恒心下錯愕,抬頭見那邊的人奔到樓內麵麵相覷,直覺這事不對,立即朝對麵問:“傅先生呢?”

“傅先生……不見了。”

朱聿恒立即繞出前庫大門,邁入後庫中。

後麵本就是增設的庫房,與前庫的格局幾乎一模一樣。一排排整齊豎立的書架,高過人頭。

手中日月疾射,勾住房梁,朱聿恒躍上書架頂端,向前尋去。

居高臨下,一排排書架一覽無餘。別說裏麵有傅準與青衣人,就算是一頭鼠、一翅蠅,怕是也難以遁形。

但,他從庫房最前麵一直掠到最後,並未發現任何蹤跡。

耳邊傅準曾說過的話又隱約回**——

“不知道天雷無妄的可怕後果,會不會也落在我的身上呢……”

“不可能……”望著麵前空****的庫房,朱聿恒下意識喃喃。

畢竟,卷軸順著窗板滾到前庫,其間頂多兩三息時間。隨即,因為太子殿下的示警聲,庫吏們便奔進了後樓搜尋,而他也立即趕到這邊。

在這短短的瞬息之間,青衣人如何挾持傅準這樣一個高手,刹那消失在這庫房內?

兩三息時間,絕對不足以令他們逃出去,兩人必定還躲在其中。

工部的門房衛吏已奔跑聚集,朱聿恒示意侍衛們將前後庫房緊緊包圍,又對庫房內所有人下令道:“收起窗戶,緊閉門窗,細細搜索庫房所有角落,不得有任何遺漏!”

一聲令下,眾人立即分頭合作。一部分人負責屋頂屋梁,一部分人負責屋內室外,一部分人負責檢查地道地窖,各有專人率隊。

見眾人以毫厘之分搜尋著,應該不至於有什麽紕漏,朱聿恒才回到父親身邊,見他手中兀自握著傅準傳給他的卷軸,神情未曾平靜。

“當時那青衣人的具體形貌,父王可曾看清?”

太子搖頭道:“事起倉促,而且他們又在窗內暗處,隻一瞬間便一起消失了蹤跡,我隻隱約瞥見是個青衣人,何曾注意到其他?”

當時情形確實倉促,朱聿恒默然間目光落在父親手中的卷軸上,問:“這是傅準找到的西部山脈圖?”

太子點了一下頭,抬手將貼著“西南山脈圖樣”的長圓竹筒打開,倒出裏麵的地圖畫卷。

朱聿恒將其展開,見裏麵果然是橫斷山脈的地圖。

六條白水劈開七座大山,山峰橫阻,怒濤不絕,果然是奇險無比的地勢,僅隻是地形圖,便已讓人感覺到那深溝峽穀、猿猴難渡的艱險。

但,也不過是張普通的地圖而已,並沒有任何特異之處。

朱聿恒轉過頭,看見身後庫吏在揉著他被書凳砸到的腳,縮著頭不敢吭聲,便問:“腳沒事吧?”

“沒,沒事,不敢有勞殿下過問。”庫吏惶恐應道,“小人也不知怎的,當時手忽然抽筋了,才一時拿不住凳子……”

朱聿恒目光在他手上一瞥,看見他虎口處小小一個血珠,不由得略一皺眉,目光轉向後庫。

他記得,傅準的萬象便是如此,無聲無影,一點微光穿透關節,傷人於無形之中。

這個被襲擊挾持的傅閣主,在離去之前,還有閑暇對著小吏放出攻擊,不知是為了什麽。

前後庫房細密搜索了一輪,從上至下,一無所獲。

諸葛嘉率神機營眾人無功而返,過來稟報時聲音也帶著遲疑:“啟稟太子殿下、皇太孫殿下,目前暫未發現傅閣主蹤跡。”

太子頗為震驚,問:“那,是否有找到挾持傅閣主的青衣人?”

“沒有。既沒有傅閣主,也未發現任何可疑人等。”

“讓工部和刑部多調派人手,徹查庫房及整個工部衙門,務必查到傅閣主的下落。”

朱聿恒想了想,示意廖素亭與自己同往後庫。

在傅準消失的窗口,他們將窗板放平相搭成橋,廖素亭拿一個差不多大小的卷軸,向朱聿恒這邊滾過來。

卷軸外的護套是竹筒打通所製,又打磨得渾圓光滑,因此隻需要廖素亭稍稍用力一推,便骨碌碌地沿著窗板滾了過來。

前後庫房相距不過半丈,朱聿恒在口中默數:“一、二。”僅僅兩息時間,卷軸便滾到了他的麵前。

朱聿恒將卷軸拿在手中,又示意他:“慢一點。”

這一次,廖素亭用的力減少了一些,但也在三四息之間便到了麵前。若推動力度再小的話,卷軸便會停在窗板上,無法順利滾過來。

朱聿恒記得,傅準出事之時,正將手中卷軸滾過窗板,而太子拿到卷軸後,抬頭看見他背後青衣人,於是立即喝破。

當時他立即跳下腳凳,到窗口看向對麵,卻已經沒了傅準及青衣人的蹤跡。

也就是說,傅準消失的時間,至長也就在三四息之內。

三四息,如此短暫的時間,兩個大活人怎麽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徹底消失?

臘月嚴寒中,南京工部刑部兩大衙門出動了上百個人手,在庫房中搜索了一遍又一遍,連十幾年前的蟑螂臭蟲都掃撮幹淨了,可上頭要找的人,他們卻連個影子都未曾瞄到過一眼。

眼看天色已晚,朱聿恒見一無進展,隻能下令封閉庫房,畢竟耗下去已無任何意義。

他起身帶人走出庫房,在走過院落時,臉頰微微一涼。

抬頭看去,高燒的燈燭照亮了夜空,漆黑的夜色中,有細碎的雪花如同棉絮一般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白色的雪花被燈光照亮,在漆黑的夜空中尤為顯目。

而被雪花籠罩的屋頂,他看到傅準那隻碧色輝煌的孔雀。它正站在飛簷翹角上,機械地拍著翅膀,卻又因為缺乏力量,無法再飛起來。

工部的人見皇太孫殿下注意它,忙招呼人:“趕緊搬個梯子,把它取下來。”

朱聿恒示意不必了,手中日月旋轉飛揚,六十四個光點迎向簷角,在空中攪動夜風氣流。

雪花輕颺中,吉祥天翅膀隨風輕招,在氣旋托舉下緩緩滑翔而下,順著日月的光芒飛向朱聿恒。

朱聿恒抬起手,讓它停在自己臂上。

為了在空中飛行,吉祥天內部被掏空,裏麵的機栝也多由空心竹木與天蠶絲所製,因此舉在他的手上並不沉重,那輕揚的尾羽在夜風中顯得飄逸輕盈。

朱聿恒抬眼看著臂上的吉祥天,拂去落在它黑曜石眼睛上的雪花,心想:傅準到底是出了什麽事,連吉祥天都無法帶走?

在這嚴密防守間,父親看到的青衣人,又會是誰?

他帶著吉祥天上了馬,在風雪中向著東宮而去。耳邊傳來梆子聲響,已是初更了。

他仰頭看向空中不斷下落的雪花,攏緊了狐裘遮擋寒風,腦海中不由得又浮現出阿南散漫狡黠的笑靨。

她若知曉了此事,那雙異常深黑的眸子必定會更亮,歡呼著惡人還有惡人磨,傅準這個渾蛋終於遭報應了。

但,她也一定會竭力探究其中的秘密,不讓任何人遮蔽自己的目光吧。

細雪下在南京,也下在杭州。

錢塘自古繁華,時近年關,杭州更是解了宵禁,即使下雪也未能阻住百姓遊玩,熱鬧非凡。

尤其清河坊一帶,夜市人群摩肩擦踵。賣花燈的、捏糖人的、耍把式的、擺果點攤的……街衢巷陌無不上了燈,滿城亭台樓閣都如玉宇瓊樓,通透明亮。

街口酒肆中,圍攏了最多的閑人。見今日生意熱鬧,說書先生精神見長,清了清嗓子,一拍醒木,開口道:“上回書說到,那董超和薛霸收受了銀兩,要在途中加害林衝……”

酒肆外,抱著書本的楚北淮趴在窗口等了半天,見說書先生終於講起了他要聽的《水滸》,正在精神一振之際,耳朵忽然一痛,被人揪著提溜了回來。

他捂著耳朵轉頭一看,麵前這個小腹隆起還叉腰做茶壺狀的凶孕婦,不是綺霞還能有誰?

他齜牙咧嘴,趕緊從她的爪下掙脫:“霞姨你都懷小寶寶了,怎麽還大晚上出來溜達?”

“我就知道,你大晚上的跑出來,肯定有問題。果然,來這裏蹭書聽了!”綺霞一邊揪著他往回走,一邊訓斥道,“你爹也就算了,要是被你娘知道你不好好學習,跑來聽閑書,又要背著人偷偷抹眼淚了。”

楚北淮最怵他娘,聽她這麽說,隻能把書往懷中一塞,縮起肩膀:“我不想回家,家裏太壓抑了……”

綺霞扶著腰,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上:“得了,你爹娘這麽疼你,你壓抑什麽,還嫌他們管得多?”

“不是啊,從敦煌回來後,他們……他們就不對勁了。”

“怎麽個不對勁法,拋下孩子去娘舅家盡情玩了這麽大一圈,還不開心?”綺霞琢磨著,這兩人一個雙手廢了,一個身體虛弱,怎麽看都不像能打起來的樣子,“吵架還是打架啊?”

“那倒沒有,就是……”楚北淮吞吞吐吐,似乎有點難以啟齒,“就是晚上都、都不在一個房間裏睡覺了……”

“是嗎?”綺霞心道這可是出了大事啊,這對恩愛夫妻居然鬧別扭還分房睡,簡直比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令她不敢相信。

“那……你等我一下,我回家把東西放下就去看看。”

楚北淮忙不迭點頭,正要跟她進門,綺霞卻將他一拉,示意他站門口等著,說:“你稍等,我馬上出來。”

楚北淮心裏有些詫異,綺霞個性大大咧咧,他一向進她家跟自己家似的,今天怎麽不許他進門了?

按捺不住好奇心,等她進去後,楚北淮便輕手輕腳地轉到牆上窗邊,墊塊石頭隔窗朝裏麵看去。

隻見綺霞穿過小院,推門進入室內。屋門才推開一條縫,綺霞就慌裏慌張趕緊掩了門,仿佛做了虧心事似的。

但就在這短短時間內,楚北淮已經看見了油燈昏暗的屋內,盤腿蜷在椅中的一條身影。

門縫中看不見那人的臉,可這癱在椅子上的姿勢太過熟悉,讓楚北淮一瞬間差點叫出來——

這不是那個女煞星阿南嗎?!

她怎麽會在這兒,還偷偷摸摸躲在霞姨家中?

他正在詫異間,不防腳下墊的石頭一滑,他一頭磕在牆上,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尚未關嚴實的門被一把推開,阿南從屋內幾步衝出,旋身躍上牆頭,向下看去。

見她身形利落,黑暗也擋不住射向自己的銳利目光,楚北淮嚇得一個激靈,怯怯出聲:“南姨……”

綺霞幫楚北淮揉著額頭,嗔怪道:“小北你可真不聽話!叫你在外麵乖乖等著,好嘛,現在都敢偷看了!”

楚北淮顧不上回答,揪住阿南的衣袖急道:“快來我家啊!你肯定知道我爹娘怎麽了!今天你要是不把我爹娘勸好了,你……你就對不起我家被你燒掉的後院!”

阿南啼笑皆非:“你爹娘還沒和好啊?”

看來楚先生在感情方麵真的是塊榆木疙瘩,敦煌回應天這一路上居然都沒把老婆哄好。

但再一想,她又覺得唏噓。別說這一路了,二十年了,楚元知也沒把自己當年的事情處理好,搞得人生一團糟,堂堂六極雷傳人混成那副模樣。

“那走吧,快過年了,我也得給楚先生和金姐姐拜個年。”阿南說著,順手拎了兩封紅棗桂圓,出門就拐進了楚家。

一進楚家,便看到金璧兒坐在堂上繡著枕套。她用了阿南給的藥膏後,如今臉上的疤痕差不多已褪盡,燈光照在她的身上,替她蒙上一層淡淡輝光,依稀映出當年河坊街第一美人的綽約風姿。

楚元知坐在院外井旁搗著硝石,目光一直落在金璧兒身上。

兩人在屋內屋外各自做事,卻都默默無聲,不肯戳破寂靜。

“爹,娘,來客人啦!”楚北淮推門跑進來,身後跟著的阿南笑嘻嘻地邁進院子,把手中紅封包送上:“楚先生,金姐姐,敦煌一別,有沒有想我呀?”

“南姑娘,你怎麽來了?”金璧兒驚喜不已,忙拉著她到屋內坐下,自己跑去灶間給她備茶點。

楚元知則感覺不對,給阿南斟了茶水,思忖著問她:“你何時來到杭州府的?殿下呢?”

阿南捧著茶,漫不經心道:“哦,他那邊又是皇帝又是國公的,規矩太多了,我一個人遊山玩水多自在。”

楚元知明知她在睜著眼睛說瞎話,但見她渾若無事的模樣,也隻能稍稍勸解道:“自你走後,殿下的情緒一直不太好。我們雖是局外人,但也可看出……他心心念念著南姑娘你。”

阿南笑了笑,沒有回答,隻轉著手中茶杯問:“那你呢?你和金姐姐如今怎樣了?”

楚元知頓時語塞,迷惘又惶惑地看看廚房,說不出話。

阿南見他如此,便給了他一個“讓我來吧”的眼神,放下茶杯進了廚房。

金璧兒正從鍋內端出蒸好的定勝糕,粉粉嫩嫩的煞是可愛。阿南這個饞貓“哇”了一聲,抄起筷子夾了一塊吹了吹,一口咬下。

拌了玫瑰醬的糯米又香又軟,裏麵夾的豆沙餡兒飽滿甜糯,讓阿南眉開眼笑,燙了舌頭都顧不上了:“金姐姐,你的手藝可太好了,楚先生也不知道上輩子積了多少福,才能娶到你!”

阿南見她這樣,便抱著她的手臂坐下,問:“怎麽,你還沒問他嗎?”

“我……我不敢問。”金璧兒喉口哽住,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南姑娘,其實、其實我心中一直都有個可怕的猜測,隻是我這些年來,一直在做縮頭烏龜……直到那日在敦煌,梁鷺喝破了之後,我才終於意識到,我這輩子,不能這樣躲藏下去了……”

阿南幫她壓小了爐膛內的火,與她一起坐在灶台前:“可那也是早晚的事。”

“是,可……等過了年吧。小北學業還可以,書院的先生說,今年開始小北可以隨他住在書院,言傳身教,希望能讓小北將以前荒廢的時間補回來。”金璧兒將臉靠在膝上,茫然聽著柴火的劈啪聲,聲音低弱,“到時無論我與元知發生什麽,也總能讓孩子少受點影響。”

她素日所有心思都在丈夫與孩子身上,即使麵臨這般大事,也先想著孩子。

阿南眼中映著星點火光,凝望著她道:“金姐姐,楚先生與你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在這世上,你該是最懂他的人。當年他奉拙巧閣之命在徐州驛站設下六極雷,誰知卻因錯估了葛稚雅的能力,意外失控殃及無辜,這二十年來,他時刻生活在追悔中,而且也一直在努力彌補——雖然委屈了你和小北這麽些年。”

“嗯,我知道……”金璧兒回過頭,望著院子內楚元知已經略顯傴僂的身軀,卻仿佛望著二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眼圈也微微紅了,“元知他……他本該有大作為的,如今卻舍棄一切守在我這個毀容的廢人身旁,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而奔波勞碌……南姑娘,我知道元知絕不會傷害無辜的人,隻是我父母畢竟因他而出事,他又欺瞞我二十年,心裏這道坎,我……實在無法輕易跨過去。”

阿南輕拍著她的背撫慰她,而金璧兒靠在她的肩上,啜泣道:“南姑娘,我和他的人生走到如今這步田地,罪魁禍首是誰,起因在哪裏,我真想知曉個水落石出……”

“何必追究呢?就算楚先生瞞了你二十年,但隻要他出發點是好的,我覺得,就算過程中有些欺騙與手段,那也沒有什麽。畢竟,無論他曾做過什麽,這些年來他對你的疼愛與嗬護,是毋庸置疑的……”

說到這裏,阿南忽然停了下來,望著灶膛中漸滅的火光,心中不由得想,那麽阿琰呢?

他對她傾心相護的同時,也一直伴隨著欺哄瞞騙,他對她所做的一切,她又該如何跨過去?

安慰勸解別人時,她什麽都懂,可事情真的臨到自己頭上,她卻先陷入了迷惘。

望著麵前竭力忍淚的金璧兒,阿南苦笑搖頭,沒料到自己竟引火燒身,也黯然神傷起來。

金璧兒擦幹眼淚收拾好情緒,細細撒了糖霜在上麵,阿南端著盤出去,笑道:“綺霞,快來嚐嚐……”

話音未落,她一抬頭,卻看見楚元知正候在門口,院子中已經有數個侍衛進來,一條頎長身影正跨過門檻。

這條身影如此熟悉,阿南隻需晃一眼,心口便怦怦跳了起來。

這般雪夜,他怎麽會來這裏?

放下糕點,阿南立即轉身,溜向了後院。

可後方院牆外已傳來了人馬聲,顯然護衛們為了確保安全,包圍了整座楚宅。

阿南實在不願與朱聿恒碰麵,她恨恨地一咬牙,對綺霞和楚北淮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鑽進了後堂雜物間,將門一把鎖上。

兩人麵麵相覷,卻見侍衛們已魚貫進入後院把守,領頭的諸葛嘉神情冷肅:“皇太孫殿下降臨,按例清巡場地,你等不必慌亂,如常即可。”

皇太孫殿下大駕光臨,阿南居然跑了?

綺霞和楚北淮摸不著頭腦,瞠目結舌看看對方,一時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本王今日至杭州辦事,順便來看看楚先生與夫人。”朱聿恒說著,示意身後侍衛奉上節禮,“以賀祥年吉慶,歲歲安康。”

楚元知與金璧兒也不敢問怎麽入夜來送年禮,忙深深致謝,將他請到正堂上座。

雖然太孫殿下對於飲食並不特別在意,但身邊人如今比之前更為謹慎,從宮中帶了茶葉過來,又打了水就地煮茶。

楚北淮乖乖蹲在簷下扇爐子,偷偷打量著這位殿下,思忖著他以前和阿南總是形影不離的,為什麽現在阿南看見他的影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見他偷看自己,朱聿恒便問:“怎麽,小北不認得我了?”

“不……不是。”楚北淮趕緊否認,目光卻止不住往後堂看去,心想,我家這破板壁,阿南躲在後麵,應該能透過縫隙看到殿下吧?

真是古怪的,阿南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煞星,居然躲起來不敢跟人碰麵……

楚北淮不由得抬頭看了看天空,難道是半夜西邊出了個綠太陽?

耳聽得泉水已經滾開,他趕緊提壺煮茶,給殿下奉上。

朱聿恒吹著浮沫剛啜了一口茶,卻聽麵前的楚北淮偷偷問:“殿下,您……和阿南吵架了?”

他一臉單純無知,楚元知卻已嚇了一跳,趕緊將楚北淮一把拉回自己身邊,對朱聿恒躬身道:“殿下恕罪,小北年幼,尚不知輕重……”

“無妨,小北也是率真無忌,頗為難得。”朱聿恒卻隻微微一笑,道,“我和阿南沒有吵架,隻是我們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而這一段剛好分開了。”

小北迷惘地“哦”了一聲,偷偷又看向後堂板壁。

廖素亭給楚北淮塞了兩個小金餜子,帶著他離開,金璧兒見狀也趕緊退下了,堂上隻剩了朱聿恒與楚元知。

楚元知心下忐忑,卻聽朱聿恒道:“楚先生,今日我來拜訪你,實則是為了一樁異事。”

楚元知忙道:“殿下請說。”

本以為會是阿南的事,沒想到朱聿恒卻道:“是關於拙巧閣主傅準之事。”

楚元知正茫然間,又聽他道:“傅閣主在工部庫房,怪異消失了。”

楚元知錯愕:“怎會如此?是出什麽事了?”

朱聿恒將當日情形詳細說了一遍,種種細節清晰明了,讓楚元知大為忐忑,心道自己又不是重要的人,為何殿下特地從應天趕來這邊,跟他探討此事呢?

總覺得……這話不應該拿來跟他商量,那切切相商的口吻,倒像應該去找那個女煞星……

朱聿恒將事情來龍去脈詳細講解了一遍,楚元知陷入沉思,安靜的堂上,隻剩下皇太孫手中茶杯蓋撥動杯中浮沫的輕敲聲。

“楚先生,你當年曾是拙巧閣的堂主,不知對傅準了解多少?”

“屬下離開拙巧閣時,閣主還是傅廣露,傅準當時年方八歲,與我自然沒有交往,是以我也並不知曉,傅準居然是這般天縱奇才,十三歲便重奪閣主之位,為父母複仇的同時,也清洗了閣中異己——”楚元知抬起自己那雙兀自顫抖無力的手,苦笑道,“而我也是其中一個。”

朱聿恒略一沉吟,又問:“二十年前拙巧閣那場動亂因何而起,楚先生可知道?”

楚元知當時是離火堂主,對閣中重大事務自然有記憶,道:“如今想起來,一切似乎都是道一法師到訪之後,才開始一係列動**的。”

聽到“道一法師”四字,朱聿恒不覺詫異:“他曾去過拙巧閣?”

道一法師,便是襄助當今聖上南下清君側的黑衣宰相姚少師。

他審時度勢,料事如神,當年聖上為燕王時,麵臨削藩覆滅之難,他卻表示要送燕王一頂白帽子。王上加白便是皇,此後他出謀劃策,一力促成了天下大局,可以說是聖上繼承大統的第一功臣。

“是。他是出家人,因此也是私下到訪。我因為久仰其名,所以從附近趕回來,一睹法顏。”楚元知記憶猶新,對道一法師的印象也是十分深刻,“不過,雖然我久仰法師神通,但先閣主與他交談時多將我們屏退在外,又因我很快便被閣主遣去葛家取竹笛,因此與道一法師也隻匆匆兩麵之晤,未曾深談。”

朱聿恒默然點頭,心中思忖著,道一法師到來不久,楚元知便被派去取那柄與“山河社稷圖”關聯甚大的竹笛,又引動拙巧閣巨變,怕是絕非巧合。

他自幼被祖父帶在身邊撫養,與這位黑衣宰相曾多次見麵,年少時聽很多人說過法師有神異之能。隻是道一法師去世時,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圖”未顯,又不曾與阿南相識,更未被她帶入這個神秘莫測的世界,因此從未將道一法師與拙巧閣及一應江湖中人聯係起來。

“拙巧閣當年聚攏了三山五嶽的能人,眾人皆因研討技藝而相聚,但道一法師之能,我平生僅見,他的技法五行訣玄妙無比,有搬山填海、挪移乾坤之能。”

朱聿恒微皺眉頭,自然想到了竺星河的五行訣。

他在海外所繼承的軒轅門絕技,為何會與南下第一功臣道一法師同出一轍?

道一法師、拙巧閣、竺星河與號稱天雷無妄的詭秘陣法,必定存在重大關聯,隻是麵前迷霧混沌,尚無法追尋到謎底。

目光微側,在後堂的木板壁上輕輕掠過,他放下茶杯,道:“時候不早,不叨擾楚先生一家了。本王還要趕回應天,這便告辭了。”

楚元知趕緊應了,擱茶起身。

皇太孫殿下沉吟了片刻,忽然邁步向著分隔前後堂的板壁走去。

小門虛掩著,薄薄的木板隔開前後堂,陳舊的木頭年久收縮,中間甚至有了細細的縫隙。

朱聿恒抬起手,輕輕地按在了木板之上,靜靜站了一會兒。

楚元知正在茫然之際,卻聽殿下低低的聲音傳來:“楚先生,若你見到阿南的話,請你轉告她……”

楚元知心下一緊,心道難道阿南剛剛過來,被殿下發現了?這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他還不知道,怎麽就要替殿下傳話了?

卻見朱聿恒站在板壁前,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叮嚀:“阿南,你留下的口信我已問過傅準,隻是茲事體大,尚未得到答案,傅準便已消失。我們久尋不獲的那第八個陣法,傅準說是天雷無妄之陣,無時無地、無影無形,背負於我身,如疽附骨,不可擺脫。我所踏之地、所追索之人,已相繼消失,或許……你離開我,也算是件好事。”

楚元知呆站在原地,心說自己都不明白殿下在說什麽,又怎麽記得住、傳達得了?

朱聿恒靜靜地在後堂的板壁前站了片刻,周圍始終一片安靜,沒有任何回音。

“過往種種,我虧欠你甚多,如今我決意繼續前行,此中謎團,我也會拚盡全力一一揭開。至少,我絕不允許我所重視的東西,一件件在我麵前消失離去。”

按在木壁上的手略略收緊。這薄薄的木板怎能擋得住他的力量,隻要他願意,輕易便能破開。

可,他終於未能破開這層障礙,隻是聲音更低了半分:“阿南,我知道你也放不下我,不然,我不可能活著從榆木川出來。知道你心裏有我,你還願意舍命護我,這便夠了。

“過往種種過錯,望你能夠寬容……阿南,我知道你要回海上去了,而我不日也要出發前往橫斷山。此後山高海闊,若今生我們還能有緣再見,此生此世……我絕不再利用你,欺瞞你。我朱聿恒,立此為誓。”

楚元知目瞪口呆,腦中一片混亂,不知道這些話要如何傳達。

而隔著板壁的那一端黑暗中,朱聿恒仿佛聽到一聲歎息,但很快便消散了。

她沒有回應。

於是,他也慢慢收回了按在板壁上的手,垂下眼轉身向外走去,再無任何言語。

楚元知與金璧兒惶惑地送皇太孫出門,看著一行侍衛護送殿下離去,兩人正在默然相望之際,卻見楚北淮推開後堂的門,從裏麵拉了一個人出來。

“南姑娘?”金璧兒發現她原來躲在此處,錯愕不已。

而楚元知則終於明白,為什麽皇太孫殿下會忽然對他講那些古怪的話語,並讓他轉告阿南。

他表情複雜地看向被風雪湮沒的皇太孫車駕,心想,現在看來,應該是不需要轉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