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4:天命卷 第一章 朔風吹雪

冷月斜照於屋簷之上,雪後的敦煌城,一片寂靜寒涼。

耳邊傳來一聲低弱貓叫,朱聿恒從禦駕兵巡布防圖上抬起頭。屋內燒的炭爐有點熱,他推開窗戶,看向外麵綿延的房屋。

敦煌是軍鎮,屋宇一板一眼,原本顯得太過嚴整肅穆,但此時在積雪的覆蓋下,它卻消弭掉了太過冷硬的輪廓,顯出流暢溫柔的線條來。

對麵屋頂雪中,一隻黑色的小貓正瑟瑟發抖地看著他,發出“喵喵”兩聲輕叫,在這雪後清寂中聽得清楚分明。

貓,一隻突如其來闖進這個冷清世界的小黑貓。

月光和碎雪掩去了野貓亂七八糟的毛發,隻映得它的眼睛湛然灼亮,比世間萬物都要明亮奪目。

朱聿恒默然望了許久,眼前又浮現出與黑貓異常相似的那一雙眼睛。

初見那一夜,黑暗中,火光跳動在她粲然的雙眸中。

劃著金線的蜻蜓在她周身流轉飛旋,當時的他未曾察覺,可如今想起那個瞬間,卻是心旌搖曳,無法自抑。

阿南,她如今身在何處?

她是否也像這隻貓一樣,在某一個地方的某一場雪中,正以格外明亮灼眼的目光,打量這個冰冷無瑕的世界?

耳聽得譙鼓二點,夜已深了。

他收斂了雜亂心緒,起身活動肩背,拿起幾上一塊奶酥掰開放在窗外,向對麵的小黑貓示意。

小貓警惕地看著他,見他回了桌前整理書劄,才小心翼翼地躍到屋簷下,跳上欄杆,一路踩著梅花腳印,慢慢走到了窗前。

用鼻子嗅了嗅奶酥,小貓明亮的琥珀色瞳眸抬起,謹慎地看了看他,見他並未接近,才嚐試著咬了咬奶酥。

香甜的味道讓小貓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舌頭一卷,叼起了奶酥立即回身,躥上對麵屋脊,在起伏的雪色中跳躍,隨即於皚皚白雪之中消失了蹤跡。

這頭也不回棄他而去的模樣,可真像阿南啊……

身後傳來輕輕的叩門聲,得了回應後,韋杭之疾步進內。抬眼見他目送小貓咪的神情,隻覺心口略沉。

自從阿南走後,殿下雖表麵如常,卻瞞不過他這個一直跟在他身後的人。

也說不清具體是什麽改變了,隻是這一路的苦苦追尋,最終盡付惘然,好像一切都空落落的。

不知怎麽的,他想到在地道中阿南與殿下的親密舉止,然後又不動聲色決絕離去的身影,便覺得又惱怒又悲哀——

他心中一直奉為神明的殿下,這是被始亂終棄了嗎?

見他不說話,朱聿恒瞥了他一眼:“怎麽?”

韋杭之忙收斂心神,道:“之前,玉門關出事那口穿井上,有一塊蓋在井口的石板,殿下曾命人帶回。”

朱聿恒自然記得此事,說道:“記得。那上麵依稀是青蓮托舉雙人影的痕跡,應當是取地圖時被廢棄的石材。”

“是。上次陣法雖已破解,但魔鬼城那邊坍塌的通道尚未清理完畢。後來匠人們根據上麵的位置推斷,打通了一條重要路徑,剛剛那邊來人急報,在新打通的洞中發現了八塊石板。”

朱聿恒眉梢略揚。

傅靈焰所設陣法息息相連,當初在順天城下和東海、渤海水陣中都發現了其他各處陣法的線索。因此,魔鬼城挖出來的八塊石板,必定是八個陣法的揭示。

“走,看看去。”長久以來尋找的地圖終於有了下落,朱聿恒立即帶著他加快步伐地向前堂走去。

前次探索魔鬼城,因為出動了軍隊,造成了機關震**,此時挖出來的幾塊石板,已在上次的坍塌中徹底碎裂。

諸葛嘉親自從魔鬼城護送碎片過來,正指揮士卒們將碎片外捆縛的草繩一一解開,按照順序平鋪於堂上,拚湊成圖。

朱聿恒的目光迅速在碎片上掃過,接過旁人手中的燈籠,走到一塊稍大的碎片旁邊,舉起燈籠照去。

碎片的斑駁泥痕下,依稀顯露出是一座河流南岸的繁華城池。

正是他在各處出現的地圖中,唯一無法捉摸的那一幅。

隻要將其他碎片取出,拚湊完成,便立即能看到圖上準確的河流走向與城市風貌,屆時,這幅地圖將徹底呈現於他麵前。

“尋找碎片,先將這一幅拚出來。”朱聿恒吩咐工匠們,正要俯身端詳那塊碎片之時,卻聽得背後傳來輕輕的咳嗽聲。

他回頭看去,暗夜中,燈光下,一襲黑衣麵色蒼白,肩上停著羽色斑斕孔雀的,不是傅準還能是誰?

他依舊是那副虛弱無力的模樣,靠在門扉之上,低低的聲音中氣不足:“殿下,聖上傳召,有要事相商。”

朱聿恒來到皇帝居處,才發現他並不是詢問行軍之事,反而談起了馬允知和梁壘的處置之事。

“馬允知殺良冒功,罪大惡極,朕決定將其斬首,首級傳示各邊鎮,以儆效尤。”

皇帝一向手段酷烈,作此決定也在朱聿恒意料之中:“聖上明斷。”

“此外便是那個梁壘。他在陣中被擒獲之後,聽說嘴很硬,至今無人能從他口中撬出青蓮宗的消息來。”皇帝說著,斟酌片刻,道,“朕聽說,諸葛嘉從魔鬼城回來了,他這人曆來精於審訊,號稱能令石人開口,你帶他去審一審那個梁壘吧。”

朱聿恒應了,看時間不早,正要轉身離去,卻見皇帝又從抽屜中取出一份折子遞給他,道:“這是海客們近段時日的動向,你看看。”

朱聿恒接過翻開,先掃了一眼上麵羅列的名單,發現其中不乏要害部門的地方大員,不由得眉頭微皺。

“看到了嗎?這些就是還心念二十年前那位故主舊恩的朝臣們。”皇帝怒極反笑,神情中帶著幾絲嘲諷,“這個竺星河倒是有見地,聯絡收賣的人都還挺有用,若不是你及時查抄了永泰行、堵死了北漠興風作浪的路、剿滅了青蓮宗主力,怕是朕的朝廷裏也要不得安寧了。”

說到這兒,他想起那舍生忘死要引燃地下死陣的薊承明,“嘿”一聲冷笑,道:“朕倒忘了,宮中早已不寧,這些亂臣賊子還差點成事了!”

朱聿恒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天下大定,些許旁枝末節,孫兒替您斫除即可。”

“好,朕此生最為欣慰的,便是有你這樣一個好孫兒!”皇帝重重拍著他的肩膀,又想起他的病情,叮囑道,“切記不要太過勞累,審完便盡快安歇吧,好生將養身子。”

朱聿恒應了,退出後便召來諸葛嘉,一聽說梁壘負隅頑抗,諸葛嘉拍胸脯保證道:“殿下放心,審訊之事屬下最為拿手,您在堂外喝杯茶,屬下片刻間便將他嘴撬開!”

結果,朱聿恒在堂外喝了足有兩壺茶,批完了所有折子,安排好了一切事宜,等到鼓點打了四更,諸葛嘉那邊還未傳來訊息。

他站起身走到大牢中,隔著柵欄看見梁壘正被綁在椅上,獄卒用薄刀片切開了他的腳指甲,鋼針探入甲下傷口。

骨膜薄韌且密布神經,被尖銳的鋼針四下劃割,梁壘頭發蓬亂,滿臉血汙,整條身軀如遭雷殛,顫抖中全身冷汗如雨,喘息深重,一如瀕死野獸。

諸葛嘉喝道:“梁壘,你還是從實招來吧,青蓮宗如今逃往何處,你們又在朝廷與各地潛伏了多少耳目?說!”

梁壘喉口嗬嗬作響,死命地擠出幾個字:“狗官,有本事你殺了我!”

諸葛嘉冷笑一聲,正要吩咐再行刑,朱聿恒擔心梁壘會被折騰至死,上前製止。

示意閑雜人等退出後,他向梁壘開口:“梁小哥,若本王沒猜錯的話,青蓮宗要為禍作亂,又沒有能力對抗朝廷,那麽下一步要前往之處,自然是當年傅靈焰設下的死陣了。我問你,下一個陣法在何處?”

“呸,我寧死也不會吐露!”梁壘目眥欲裂,一口血水啐向他,“可惜我們一家人都瞎了眼,居然沒看出你,還有那個為虎作倀的阿南……全都是狗賊!”

阿南。

這兩個字入耳,如同揭開心口傷疤。

朱聿恒略一偏身,避開了血水,臉上神情頓時轉冷:“怎麽,是北漠進攻我國後百姓有好日子過,還是前朝餘孽上台後,你們就有清明天地了?”

梁壘怒吼道:“我青蓮宗救苦救難,而你們朝廷狗官隻知搜刮百姓,逼我們多少人走上絕路!不將你們推翻了,難有朗朗乾坤!”

朱聿恒在椅上坐下,接過諸葛嘉遞來的茶盞,沉聲道:“至少,我與阿南共同進退,破解了敦煌的死陣,使得敦煌百姓免於流離失所,免於饑寒凍斃於荒野,而不是如你們這般,口口聲聲青蓮老母救苦救難,卻要發動死陣,令一地百姓再無生機!”

“住口!”

朱聿恒緩緩吹了吹杯中熱茶,問:“惱羞成怒了?既然你們青蓮宗如此救苦救難,那麽下一個地方要去何處?南下?橫斷山脈,還有哪裏?”

“橫斷山脈”四字入耳,梁壘的神情頓時一變。

顯然他身為青蓮宗重要人物,確實知道傅靈焰幾個陣法所在,但隨即,他便放聲大笑出來:“想從我口中套取陣法所在?你做夢!那陣法早已消失,你們還要如何尋找!”

朱聿恒目光微冷,抬眼瞄向他:“早已消失,是什麽意思?”

“哼,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你們爭權奪利,為了權勢無所不用其極,現在反倒……”

話音未落,他喉口忽然卡住,隻聽得喉管中傳來輕微的“咕咕”聲,聲音戛然而止。

朱聿恒見勢不對,將茶碗一擱,霍然起身。

諸葛嘉見多了詐死發難的囚犯,立即大步走到梁壘麵前,舉起手中的刀尖抵在他的心口,低頭審視他的情況。

隻見梁壘口鼻中全是黑血湧出,眼睛死死瞪著他,已經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諸葛嘉立即扭頭,大吼:“叫郎中來!”

為防審訊時下手太重,牢中審重犯時一般都會喚來郎中以備萬一。

耳邊腳步聲響,郎中背著藥箱匆匆趕進來,一看梁壘的臉色,再翻翻他的眼睛,當即便知道沒救了。拿根銀針紮了紮他的人中,又試了試口中黑血,搖頭站起身道:“沒救了。”

諸葛嘉臉色難看:“怎麽死的?”

“中毒身亡,想是……他被捕時口中藏了毒蠟丸,如今受刑不過,便……咬破自盡了。”

“不可能。”朱聿恒斷然道,“他是在照影雙洞中被捕的,如此間不容發的陣法中,氣息一岔便會出事,誰會事先在口中藏著毒蠟丸?”

諸葛嘉急怒至極,命人將梁壘拖下去後用漏鬥將綠豆水灌了一肚子,又一再催吐,折騰了足有半個時辰。

但,他斷了氣,終究沒能救回來。

朱聿恒看著梁壘死去,神情若冰。

梁壘最後那句話,在他心頭久久盤旋——

“那陣法早已消失,你們還要如何尋找!”

這是他毒發後神誌不清的瘋話,還是隱藏著什麽不為人知的內幕?

堂下天井中,紅燭燒殘,匠人們還在拚湊地圖。

事關重大,地圖拚出來後,已經送到皇帝居處。此時他正撚須站在廊下,沉吟審視麵前石板。

見朱聿恒來了,皇帝示意過來與自己一起查看。

之前的崩塌顯然威力極大,石板已碎裂成二三十塊,小如指甲蓋,大如巴掌,如今被洗刷得幹幹淨淨,又精心拚湊貼好,呈現出上麵的地圖。

這塊石板與他之前在高台上見過的無異,都是借助石頭本身的紋理,然後在其上淺刻紋路,形成地圖。隻是這幅顯得格外粗糙些,非但表麵坑坑窪窪不曾打磨平整,連地圖淺刻都是倉促而就,線條草草,仿佛要消失在石板本身的紋路間。

石麵上,一條江河自西而來,流向東南。河流的南岸是一片繁華城市,而河流中則是一片形同草鞋的沙洲,被滾滾浪濤包圍著。

皇帝端詳著這幅地圖,問朱聿恒:“看得出是哪一帶嗎?”

朱聿恒端詳著石板上的河流,思忖道:“自海邊回來後,孫兒便一直尋找相同的地勢,可不是河流方向不對,就是沙洲形狀不對,因此……至今未有定論。”

而關係這個陣法的地圖,又總是潦草難解。

想起梁壘臨死之前所說的“消失”之語,再看看石板上那些倉促得就似要消亡的線條,他一時又陷入深思。

皇帝沉吟片刻,問:“接下來,你準備如何?”

“昆侖山闕如今冰封萬裏,無法進入,再說時間也已來不及。孫兒已決定孤注一擲,南下橫斷山。”

天色尚未大亮,傅準便被人從睡夢中拖出,麵色更顯蒼白憔悴。

聽說是皇帝要詢問當年陣法之事,他攜帶著傅靈焰的手劄而來,將其攤開翻到最後幾頁。

正是莽莽大山之中,六道白水橫劈開七座綿延大山,當中有瀑布自山巔而下,周圍霧氣彌漫,一片空白,仿似迷失的幻境。

旁邊寫的注語是:“青鸞乘風一朝起,鳳羽翠冠日光裏。”

皇帝望向傅準:“這是何解?”

傅準道:“這兩句詩與地形毫無關聯,應該指的是機關發動時的情形。那邊本就是深山老林,處處激流險灘、懸崖峭壁,地勢之險匪夷所思,如今看這批注,要在其中尋找青鸞,怕是更縹緲不定了。”

“既然有了具體的山脈與水道,隻要一路追循而去,遇水架橋,逢山開路,必定能尋到正確的地點。”朱聿恒堅決道,“當年傅靈焰能憑著韓宋的人手辦到的事情,我們如今怎麽會辦不到?”

皇帝亦以為然,道:“既然如此艱難,那便務必請傅閣主也率領人馬,隨同皇太孫進山破陣,免得百姓受難。”

傅準露出“自作自受”的苦笑:“是。”

皇帝又指向旁邊那塊石板:“此外,還有個沙洲上的陣法,尚無法定位,傅閣主怎麽看?”

許是冬夜寒風太冷了,傅準袖手看了麵前這塊石板許久,才緩緩道:“難怪我祖母留下的手劄中沒有這個陣法,這怕是個……天雷無妄之陣。”

“天雷無妄?”

這是周易第二十五卦之象。無妄之行,窮之災。若是解簽的話,這是下下簽。

“九玄門與道門術數關聯密切,因此有虛必有實、有死必有生。而這天雷無妄之陣,則是代表此陣為虛、為死、為消失不見,卻又隨時隱於身旁之陣。”

皇帝不由得微皺眉頭,覺得未免太過玄虛,世間哪會有這般陣法存在?

但他看向朱聿恒,卻發現他臉上無法抑製地顯出動容之色,一貫冷靜沉穩的皇太孫,竟陷入了錯愕深思。

傅準繼續道:“無妄者,不測也。此陣既已隱沒,再去尋求非當徒勞,還會陷入絕境。行有眚,無攸利,若用於出行破陣,大凶。若推斷具體方位,則不在五行之中,消失於世,無從尋覓。”

見朱聿恒皺眉,皇帝便問:“聿兒,你對這天雷無妄之陣,有何見解?”

朱聿恒道:“適才孫兒奉陛下之命,前去審訊青蓮宗梁壘。他於自盡之前吐露的下一個陣法,便是這般說辭。”

皇帝神情冷肅:“哦?青蓮宗也知曉此陣?”

“是,他說這陣法早已消失,無法尋找。”

傅準道:“青蓮宗不過憑著我祖母當年留下的隻言片語,妄測一二天機而已。不過這陣法確屬鬼神難測、無跡可尋。”

“傅閣主也沒有頭緒?”

“世間種種力量,必得先存在,而後才能擊破。如今麵前一團虛空,一個消失的陣法,無從尋覓,又如何能破解?”傅準回看朱聿恒,正色道,“所以事到如今,橫斷山脈之陣,已是不得不破了。”

原本八個陣法,在其他五個依次發動後,還留存三個,牽係著朱聿恒身上三道血脈。

但昆侖山闕大雪封山,他們已無法前往;天雷無妄之陣,地圖模糊難尋,詭異莫解;那麽他的“山河社稷圖”,隻能牽係在橫斷山脈的陣法之上了。

隻是……

朱聿恒垂眼看著那塊石板地圖。

從高台上模糊的痕跡,到手劄中消失的地圖,再到如今這線條若失的石板,似乎都在證明,這是一個與其他七個陣法都截然不同的、詭異怪誕的陣法。

既然有河有城,縱使它後來會消失,但在一開始,它必定是曾經設置好的,而且是有具體設置地點的。

一個消失的陣法,如何能有這些具體的情境?

大軍回京途中,大雨夾雜著雪片,劈頭蓋臉下了起來。

軍衣冰涼,角弓難開。軍中雖備有蓑衣鬥笠,但也無法顧及所有人,在這樣的處境中冒著雨雪行軍,其艱難可想而知。

人困馬乏,士卒們在泥濘中深一腳淺一腳前行。冰冷的泥水凍裂了雙腳,還要疾速行軍趕路,個個都是叫苦不迭。

朱聿恒騎馬沿著隊伍跑了一段,查看軍士們的情況。

馬蹄虛軟,前行阻滯,身上的油絹衣擋住了雨水,卻擋不住透進來的寒氣。眼看士氣沮喪,他抬頭看向前方一望無際的蜿蜒平原,並無任何足以遮風避雨之處。

撥馬趕到隊伍之前,他詢問前方引路的向導:“何處可以安營紮寨?”

“雨雪這般交加,四下沒有可供生火休整之處,就算紮下了營寨,士兵依舊隻能凍餓等待。不如按照原計劃前行,讓將士們再熬一熬,翻過前麵這兩道丘陵,上山脊而南行,十裏開外便是宣府鎮轄下榆木川,到時候好好休整即可。”

旁邊人聽到“宣府”二字,都是精神大振,頓時覺得麵前這區區兩道小丘陵也不算什麽了。

宣府是聖上登基之後設的九大邊鎮之一,離京城四百裏,地勢極為險要,是扼住北漠南下的咽喉之地。因此那裏設置了石垣壕塹,烽火煙台,將士眾多,極為嚴正工整。

朱聿恒回馬到禦駕旁,隔窗對皇帝說了此事,他點頭許可後,便命加快行程。

冬日荒原之上草木盡枯,又被雨雪覆蓋,哪還有路徑可尋,唯有辨認著前方山巒,一路前行。

翻過兩座荒丘,便看見了突出的山脊,眾人隨即向南而行。

按向導所說,十裏開外便是宣府。疲憊交加、凍餓相迫的士卒們滿懷期待,無需催促便紛紛加快了腳步,向著正南方而去。

然而,走了足有十數裏,宣府那高大的城牆關隘久未出現,麵前依舊是茫茫的雨雪荒原。

原本昂揚的眾人,腳步都漸漸沉重了起來。雖然口中銜枚無人發聲,但難掩身體與麵容的遲疑。

朱聿恒打馬到隊伍之前,正看到前方兩名斥候從蒙蒙雨雪之中奔來,跑到向導麵前。

他撥馬向前,正聽到他們結結巴巴道:“宣府、宣府……不見了!”

“什麽不見了?”向導震驚之下又莫名其妙,正要追問,朱聿恒見斥候神情不對,怕影響士氣,示意後方隊伍停下略加休整。

他帶著向導與這兩個斥候一起向前再走了一段路,前方雨雪之中視野朦朧,確實隻有山巒起伏,沒有任何城關痕跡,便問:“怎麽回事?這麽大一個宣府鎮,駐軍十萬,怎會不見了?”

“真……真的不見了!”年長的那個斥候結結巴巴,指著身後惶惑道,“小的就是宣府鎮的斥候,陛下五次北伐皆從宣府出,屬下隨同了三次,對此地是了如指掌!翻過兩道山丘,過山脊而南轉,便是榆木川。過榆木川五裏,便是宣府上北路,築獨石城,裏麵的參將與守備小的都見過……”

朱聿恒在心中暗自計算了一下路程,他對於長短數字極為敏感,自然不會出錯,立即便道:“這麽說,按照行程,大軍本該到獨石城了?”

“是,可如今,榆木川不見了,獨石城不見了,宣府鎮……咱們也找不到了!”

“豈有此理!”向導惶急,怒道,“是不是你們在雨雪中認錯了方向,導致大軍迷失?”

“不可能!此間平原緩丘,一覽無餘,山脊絕不會轉移!我們二人都是因為擅長辨認方向所以被選為斥候向導,而且每個人手中羅盤也準確無誤指向正南,如何會有錯誤!”

朱聿恒打斷他們的爭執:“如今麵臨困境,你們爭執推諉又有何用?本王問你們,如今大軍身處何處,你們有確切方位嗎?”

幾個人都是沉默訥訥,斥候結結巴巴道:“路都沒了,一路的標記物也消失了,適才我們又前行了數裏,也沒探尋到任何地方……”

這意思便是,他們迷失在了雨雪交加的荒原中,連方向都無從尋起。

朱聿恒眺望前方蒙蒙雨雪,終於道:“既然前行無處,不若先行返回,召集所有斥候,與你們三人一起,再度尋路吧。”

聽皇太孫殿下發話,再看看迷失的前路,三人隻能依言回歸隊中,跑到前方去。

數萬大軍綿延數裏,調頭殊為不易。前方各將領招展旗幟,傳令官穿梭來去,發號施令。

朱聿恒騎馬在泥濘中返回,來到皇帝車駕旁,隔窗將此事稟報給皇帝聽。

皇帝神情震怒:“以朕看來,定是這些人敷衍塞責,帶錯了道路,不若先砍兩個腦袋,讓他們不敢馬虎造次,以免軍心動搖!”

朱聿恒勸解道:“孫兒隨他們去前方查看過了,確實沒有任何駐軍跡象,情形似有些古怪。事已至此,不若等大軍重新出發,去往宣府後再作定奪。”

皇帝憤然道:“大軍出征,卻迷失於沙場,成何體統!”

朱聿恒笑道:“當年飛將軍李廣亦在追擊匈奴時多次迷路,如今我軍不過是回途中小小波折,陛下但放寬心,相信休息片刻即可到宣府了。”

皇帝昨夜辛勞,擺了擺手示意他去布置,便靠在車駕中繼續合眼養神。

大軍回頭,頂風冒雪而行。

隻是此次行軍比之前更為艱難。之前向南返程是背對風向,可如今轉而向北,冰冷雨雪撲頭蓋臉直擊麵門,兵士們個個苦不堪言,心裏早把向導和斥候們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千遍萬遍。

朱聿恒越過各路隨扈軍隊,親自與向導們一起再朝山脊而去,在雨雪中尋路。

凍雨打在他的臉頰上,濡濕了他的眼睫與雙唇,冰冰涼地透進肌膚,一種麻木的刺痛感。

他抬頭看向陰沉的天空與寥廓模糊的遠山,心裏忽然想,阿南現在在哪兒呢?

希望她正在一處可以遮風避雨之處,烤著火,喝著酒,暖融融地看著外麵交加的雨雪,然後安然睡著。

會的。她是這麽強悍能幹的阿南,離開他之後,她一定能過得很好,不必承受這般寒冷侵襲。

“殿下,出什麽事了,為何大軍要回轉?”

繪著拙巧閣團鸞標記的油壁車內,傅準推窗問他,那詢問的模樣中,透著點幸災樂禍。

朱聿恒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沒什麽,向導們尋路出錯了,怕是要轉變一下方向。”

“哦……”傅準捂嘴輕咳,攏了攏身上黑狐裘,埋怨道,“希望能盡早到宣府,不然我這孱弱的身子,怕是要凍出病來了。”

朱聿恒一言不發,催促馬匹便要向前而去,耳聽得傅準又低低道:“隻是迷路倒也不打緊,就怕目的地消失了……”

朱聿恒神情一凜,不由自主收住**馬,目光轉向他。雖然沒說什麽,但顯然在等待他後麵的話。

“沒什麽,我隻是有感而發,想起了天雷無妄之陣……”傅準懷中抱著吉祥天,抬眼看向麵前茫茫的草原,輕歎道,“不知會於何時發動,也不知會於何地開啟,那麽陣法發動時,若我們陷落其中該多慘啊……背負陣法的人,就如中了咒術,麵前的路一條條消失、重視的東西一件件破滅、追尋的線索一樁樁失去、牽掛的人一個個消逝……”

說到這,他輕擁著吉祥天,微笑凝望朱聿恒,臉上帶著些淡薄的憐憫之色:“殿下您覺得,這樣的遭遇,是不是太可怕了?”

許是落在麵容上的雨雪太過冰冷,朱聿恒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但,他絕不會在別人麵前、尤其是在傅準麵前透露出自己的情緒,隻轉了話題,問:“傅閣主,我曾聽說竺星河有移山排海之能,不知他所用的五行訣,你是否了解?”

傅準輕咳幾聲:“難道殿下的意思是,竺星河用五行訣挪移了山河,導致咱們迷失於此?”

“不然呢?這豈不比閣主所謂的‘天雷無妄’更為切實一些?”

“磐石無轉移,更何況是丘陵山脊。所謂的移山排海隻是形容而已,這世上哪有人能辦得到?”傅準擁著吉祥天輕咳,一副怯弱模樣,“殿下,事到如今,連阿南都已經放棄離開了,你還不肯接受這必將來臨的命運和無可奈何的消亡嗎?”

朱聿恒瞳孔驟然收縮,射向他的目光如同針尖。

“孰是孰非,我看,還是要拿事實說話,試一下不就好了?”傅準仿佛完全不知自己觸了他的逆鱗,悠悠歎了口氣,道,“不過,與其拿數萬大軍與聖上來冒險試探,還不如殿下自己去試試看。畢竟,一個人與數萬人的區別,可是相差甚遠,也簡單得多,對吧?”

朱聿恒目光冷峻:“若是如此,這個消失了的陣法,該關係我身上那條經脈?”

“天雷無妄,六陽為至凶,殿下身上的督脈,不是還完好無損嗎?”他的手指尖虛虛指向朱聿恒的背部,道,“這條血脈,發於**,顯於肩頸,收於囟門,屆時殿下便知。”

朱聿恒沒有再說什麽,一言不發地抓緊了馬韁繩,趕上了前方的向導們。

隻是,他的耳邊,莫名地又想起了梁壘臨死前的話語。

遍尋不到又早已消失的陣法,難道,真的會潛伏於他的“山河社稷圖”中,成為天雷無妄之陣嗎?

大軍一路跋涉,退至山後,靜待軍令。

朱聿恒率領韋杭之與諸葛嘉等人,帶上向導與斥候,在草原上冒雨雪將路線再理了一遍。對照他們所有人的記憶驗證無誤後,一行人出發再度尋路。

翻過兩座起伏不大的山丘,在山脊之上轉向正南,朔風自北而來,他們一路背風而行。

朱聿恒一路盯著前方,似要窮盡目光所及,尋到前方道路。

身後老向導蜷縮著身子,在雨雪中一步步艱難前行,喃喃道:“山丘在此,山脊在此,咱們一步步踏來,連步數都沒錯,這下定然無誤!”

旁邊幾人都低聲附和,紛紛加快了腳步,心知皇帝性情暴烈,此次再尋不到路徑,怕是要被軍法處置了。

然而,一路行去,越走他們臉上恐懼越甚。

所有向導、斥候一起認準的方向,連步數都沒有錯的這一條路,前方空無一物。

別說城高牆厚的宣府鎮、綿延不絕的烽火台,就連近在咫尺、過了山脊就該看見的榆木川,都毫無蹤跡可尋。

“不可能……怎麽會不見呢?怎麽會找不到呢?”向導們惶急不已,個個麵如土色。

朱聿恒往前馳了一段。雨雪交加中,大軍踏過的痕跡、踩過的泥濘都還在,可宣府就是消失了。

諸葛嘉神情冷峻道:“依我看來,這路線絕無變化,就算他們說謊,也不可能幾個人一起冒死串通,騙咱們入彀。”

可,若這是對方設的陣法,要如何才能做到將城池與駐軍全部轉移?朱聿恒思索著,勒馬回望四周,問:“或許,這是利用惡劣天氣製造出來的障眼法?”

“以屬下看來,這絕不是障眼法。”廖素亭抹著臉上的雪水,眼睛都幾乎睜不開,“障眼法隻是迷了視野而已,又不是東西沒了。就算雨雪遮蔽,可隻要向導們方向正確,距離也正確,應當是閉著眼睛也能走到宣府的。”

“你的意思是,咱們在這裏遇到了‘鬼打牆’?”諸葛嘉警惕地望著四下,問,“你家傳的‘八十二’,不是說能在八十一路機關之外重開一道生門嗎?‘鬼打牆’能打得出去嗎?”

“我家傳破解的是機關陣法,可不是這些神鬼難測的東西。”廖素亭苦笑,說,“嘉……諸葛提督,現下情形如此怪異,你別為難我了。”

本想脫口而出“嘉嘉”,但畢竟正事要緊,他話到嘴邊還是改了口。

諸葛嘉也隻瞪了他一眼,控製住怒踹他馬臀的衝動。

“這世上哪來神鬼,依本王看來,其中必定有人動手腳。”朱聿恒略加思索,問諸葛嘉,“你先祖曾於江灘設八陣圖,困住百萬敵軍,如今我們遭遇的這個陣法,與其是否有共通之處?”

“先祖武侯所創八陣圖,以改變地形道路、增設土木為手法,但如今我們小輩無能,八陣圖隻能化為戰陣對敵所用,而且如今我們走的是丘陵山脊,並沒有任何分岔道路,屬下對此……毫無頭緒。”

朱聿恒回望周圍,隻覺那寒氣不是從外逼進體內的,而是從心口升起蔓延全身。

數萬人馬迷失在雨雪荒野之上,明知宣府就在不遠處,可這麽大的一個軍鎮,這麽短的距離,他們無論如何也搜尋不到,簡直是匪夷所思。

正在此時,皇帝身旁的近身侍衛奔來,對朱聿恒傳令道:“陛下見士卒凍餓,不耐久候,吩咐殿下即刻回轉。”

一無頭緒,眾人也隻能先回到大軍近旁。

皇帝正立於車駕之上,一見他們回來,當即對侍立於旁的中軍將領們吼道:“傳令,大軍行進!”

朱聿恒知道大軍困在這般境地之中,確實危機重重,更何況皇帝本就性情暴烈,如何能在這兒盤桓太久?

他立即上前,低聲勸解皇帝道:“陛下少安毋躁,此間道路……”

皇帝咆哮著打斷他的話:“哪有找不到的道路?用刀子抵著他們走!錯一步,殺一個!兩個時辰內到不了榆木川,留他們何用,統統殺光!”

朱聿恒抬頭看,晦暗的天色下,花白的胡子讓暴怒的祖父顯得憔悴蒼老,心下不由得暗歎,閉口不再說話。

皇帝又抬手示意他:“聿兒,你進來,朕有話問你。”

車馬轆轆,大軍再度啟程。

有了前次教訓,中軍重甲披掛,齊聚於禦駕旁,謹慎圍護。車駕平穩,翻過平原,上了山脊,車身隻是微微起伏而已。

朱聿恒陪著皇帝坐於車內,隻是目光一直透過車窗雨雪,注視前方動靜。

交加的雨雪嚴重阻礙了視線,即使他目力極好,可見的範圍亦不過一二十丈。

油絹衣擋不住橫飛的雨雪,他通身早已濕透。幸好車內寬敞,皇帝囑咐他擦幹頭臉,在火盆邊烤烤火,讓凍僵的身子恢複過來。

朱聿恒依言坐下,將自己的手攏在火爐上,讓僵直通紅的手逐漸恢複成原本靈活有力的狀態。

他下意識地舉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端詳著,神情略帶恍惚。

卻聽祖父道:“聿兒,自那個阿南走後,朕看你整個人都變了。你是我朝國本,日後當延我國祚,安我天下,切不可有自暴自棄的念頭,更不可為區區一個女人,而心生頹喪!”

朱聿恒應道:“是孫兒對前途患得患失,與阿南無關。”

然而,看他的神情,皇帝知道他並未將生死置於心上。

這個他一日日帶在身邊,悉心教導、親手撫養的孩子,即將在風雨中毀於一旦。

“聿兒,此次回去後,你陪朕一同南下,去祭拜太祖陵墓吧。”皇帝歎了口氣,道,“明年三月便是太祖二十四年忌辰,朕也老了,該回去看看了。”

又或許,人生至此,他終於明白了當年先帝的心境與考量,懂得了他做一切決策的原因。

朱聿恒應了,皇帝拍著他的手背,想說什麽卻一時難以出口。

前方隊伍已經下了山脊,車駕周圍重甲護衛,兵馬擁簇,正要護著皇帝翻越山脊之際,猛聽得轟然聲響,周圍大地劇烈動**。

禦駕車身一沉,猛然向著下方塌陷。

車身頓時顛倒側轉,向下摔去,坐於車上的皇帝身子陡然失控,肩膀重重撞向車壁。

朱聿恒飛身撲向祖父,將其護住。

就在此時,破空聲忽響,銳聲震得人耳膜發顫,四下倏忽一暗,車駕猛然震**倒地,頓時被擠得變形。

劇烈晃動中,朱聿恒抱住祖父,心知車駕已經墜入陷阱。

這陷阱應該是早已設下,之前大軍兩次進退,因為下方的支撐力量,並未發現任何異樣。而如今眾多人馬全副武裝重甲護衛,因為壓力驟增,頓時陷於埋伏之中。

漆木斷裂聲中,車頂霍然裂開大洞。

他立即將皇帝托起,讓他踩住自己肩膀,從裂隙處爬上去。

皇帝雖已有了年紀,但常年征戰身強體健,踏著他的肩翻身而起,趴住車頂蹬上去之際,立即回身伸手給他:“聿兒,走!”

朱聿恒牢牢握住他的手,正要翻身而上,卻見皇帝身後異狀閃現,巨大的黑影隨著風聲驟然籠罩而下。

“小心!”驚呼脫口而出,朱聿恒日月猛然出手,向那黑影襲去。

然而出手之際他才看清,這黑影並不是活物,而是一截粗大的斷木——

而他的日月是機巧之物,如何能抵擋這傾軋而下的巨力?

他身軀在車壁上一點,狠命向上撲去,要以自己的身體將那倒下的巨木抵住。

上頭的侍衛們亦飛撲而來,企圖將巨木攔住。

可已經來不及了。

巨木重擊於皇帝的背上,猛衝而上的朱聿恒死死抵住斷木之際,一口溫熱的血噴在了他的肩頸間,祖父的頭垂了下來。

朱聿恒隻覺大腦“嗡”的一聲,整個世界驟然暗了下來。

垮塌下的巨木將他破開的缺口嚴實封住,車駕內頓時陷入黑暗。他意識一片空白,摔坐在車內,隻來得及緊抱住跌下來的祖父。

模糊中他聽到上方的急促聲響,是眾人正在齊力清理陷阱,馬車也在救援中震動不已。

顧不上其他,朱聿恒迅速扯開祖父的衣服查看傷勢。

陰暗中辨不清晰,隻依稀可見皇帝的後背迅速腫脹青紫。

朱聿恒以顫抖的手輕按試探。幸好,他當時的衝擊替祖父卸掉了大部分的重擊力量,至少他脊椎骨與肩胛骨都無大礙。

隻是頸項受擊後,皇帝神誌暈眩,眼前的黑暗與耳畔的轟鳴讓他靠在朱聿恒懷中,呼吸艱難。

朱聿恒扶住他,嗓音微顫:“陛下,您怎麽樣?”

“聿兒……朕怕是不行了……”

他聲音斷續,氣息已然接續不上。

“陛下養精蓄銳,切莫說這種喪氣話!”朱聿恒打斷他的話,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倉皇道,“孫兒查看過了,陛下雖有傷勢,但並未傷及筋骨。您一向身康體健,隻要及時救助,必無大礙!”

皇帝喘息甚急,眼前金星亂冒,讓他意識模糊,再難出聲。

上方的人奮力搶險,斜插進斷口的木頭被合力起出,天光透了進來。

眾人急切地圍於陷阱旁,懸下縛輦。

朱聿恒小心地托舉著祖父,將他平放於縛輦之上。

仿佛此時他才察覺,在他記憶中威嚴雄壯的祖父,如今已確是個老人了。滿是血汙的鬢發與麵容擊碎了他一貫的強硬威儀,他虛弱無力地倚靠在已屆盛年的孫兒身上,如風中之燭。

他護著祖父,讓縛輦安然穩妥地緩緩抬上地麵。

就在抬升出地麵之際,禦駕車身陡然一震,無數鋒銳亮光驟然自四下射來。

禦駕實陷,周圍的埋伏趁機發動,弓箭齊射,向著被圍攏在正中的皇帝而去。

侍衛們立即防護,然而對方用的是重箭,箭頭以鉛製成,比一般的羽箭要重許多,弓手將其高射向空中,箭身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越過四周防護的士卒們,隨即,下垂的箭頭直衝向了包圍中的皇帝。

在驚呼聲中,日月蓬然飛射,飛旋之際早將皇帝周身護得嚴嚴實實,設下了密不可透的防衛。

鋒利絢爛的光彩在縛輦周圍飛轉,如彩徹區明,無論箭頭以何種刁鑽角度射來,都被日月的氣流卷襲裹挾,混亂零散地撞擊於一處,在嘈雜的叮叮當當聲中紛紛墜落。

而氣流翻卷間,所有懸係縛輦的繩索又被完美避過,毫發無損。

待重箭落盡,朱聿恒手中日月乍收。眾人尚未鬆一口氣,埋伏的亂軍放完了暗箭之後,已紛紛躍出藏身之處,向著大軍圍剿過來。

數萬大軍排成長隊行軍,正處於兩座山脊之間,前後兵力被埋伏截斷,中間頓時陷入包圍。

隨行禦駕的都是弓馬諳熟的將領,眼見中軍陷進了埋伏,當下迅捷發號,後方士兵立即趕上,意圖翻越山脊反包圍陷阱。

然而亂軍有備而來,山脊之上早設了陷阱,士兵們尚未來得及反應,前鋒已在一輪震**中被迅速擊潰。

在混亂聲中,腳下大地陡然劇震。上方救援的人立足不穩,縛輦驟然鬆脫傾覆,安放於其上的皇帝眼看著便從上方墜落下來。

在驚呼聲中,馬車在震**中再度下墜,四麵斷木從車外擠壓紮入,眼看著皇帝和太孫都要硬生生被擠成肉泥。

朱聿恒立即伸臂,將祖父護在懷中,緊緊護住。

撞在車壁上的後背傳來劇痛——是斷口鋒利的木刺與折斷的銅鐵,深深紮進了他的脊背。

溫熱的血迅速湧出,可情勢緊急,已經容不得他細加思索。他強行直起自己的身軀,不顧後背淋漓的鮮血與劇痛,竭力將祖父托起。

他顫抖的身軀讓重傷的皇帝都察覺到了。皇帝勉強動了動唇,隻是氣力衰竭,無法出聲也無法動彈,隻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手臂。

朱聿恒向他點了一下頭,聲音嘶啞:“皇爺爺,別擔心。”

自受封為皇太孫後,他已有十來年未曾這樣稱呼過祖父。但此時危境之中,他脫口而出,而皇帝也未覺得不妥,隻收緊了握著他的手。

隻聽得“哢嚓”聲響,承重的車架將下方的木頭又壓斷了兩根。搖搖欲墜間,眼看馬車又要向下陷落。

緊急之中,朱聿恒雙腳重重踩在下方車座上,攜著祖父向上猛然躍起。

“轟隆”聲中,車駕再度下落。而他終於將祖父堪堪抵到了韋杭之的麵前,落在他展開的縛輦中。

隨即,他自己也終於抓住了諸葛嘉的手,借力一個翻身躍出了陷阱。

外圍的敵軍也已經殺到了他們麵前。

對方馬上功夫了得,個個彪悍無比,顯然與北漠脫不了幹係。

三大營中,皇帝近身護衛是神機營。然而雨雪之中,火槍濡濕無法發射,諸葛嘉唯有一聲令下,眾人以火銃替代短棍,結陣拒敵。但這般情況下突遇強敵,亦隻能勉強抵擋。

前後軍隊均已被阻斷,如今他們被困於兩條山脊的穀底,左右鉗製,四麵無援。

眾人都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決心奮力拚殺,以死報國。

朱聿恒不顧自己背後的傷口,脫去已滿是血汙的外衣,抓過韋杭之遞來的披風遮住自己的傷口,倉促道:“諸葛嘉!”

諸葛嘉立即上前,聽候他的吩咐。

“率領神機營士兵封鎖北穀口,阻斷後方攻勢。八陣圖結成後牢不可破,你務必阻住一段時間!”

八陣圖專擅圍剿防守,進擊確是稍弱。如今聽說隻負責把守穀口,諸葛嘉當即道:“屬下誓當全力拒敵,絕不讓他們進擊半步!”

“廖素亭,你率一隊人上山脊,搜尋陷阱通道,盡快引入大軍助力!”

“是!”

“杭之,清點人手,隨我往前方突擊破圍。”

韋杭之雖然應了,但望著朱聿恒帶傷艱難起身的模樣,心下不由得捏了一把汗:“殿下,您身上的傷……”

朱聿恒沒有回答,隻示意他立即整頓隊伍,向前方出口迎戰。

背後傷勢傳來抽痛,但他已無暇顧及。敵軍已經殺到麵前,所幸後方諸葛嘉不辱使命,擋住了背後來襲的那一撥,讓他們隻需撕破前方攻擊。

命精銳護衛好皇帝所臥的縛輦,朱聿恒飛身上馬,當先在前殺出重圍。

背後傷口崩裂,流下來的血在這般雨雪交加的天氣中顯得格外熱燙,溫熱的生命力仿佛正點點流失。

但此時此刻,他早已顧不上這些。日月光華暴起,紛繁迅捷的光芒直刺對方眼目。

對麵的敵人正在衝殺之中,哪能顧及他的突襲,隻聽得慘叫聲與落馬聲相繼響起,“嘭嘭”不斷中,對方當先數人紛紛墜馬,捂著眼睛慘叫出來。

後方趕到的敵軍無法看到前麵的情景,收勢不及,馬腿在衝擊中有絆到前方人馬的,也有及時撥馬避開而亂了陣型的,原本堅不可摧的進擊之勢頓時崩潰。

趁著對方陣腳不穩,韋杭之立即率人衝殺。

朱聿恒坐於馬上,緊抓著馬韁,護衛著皇帝的縛輦。

後方的諸葛嘉忠實履行了自己的承諾,八陣圖緊緊封住了穀口,未曾讓後方增兵來援。

最擅長機關漏隙的廖素亭,也已經找到了翻越山脊的路線,大軍即將在指引下突入。

隻要前方的攻勢崩潰,他們便能衝殺出這片埋伏。

然而就在這勝負將決之刻,斜刺裏忽然傳來異常騷亂,原本步步推進的隊形突被遏製,進擊混亂。

朱聿恒知道必定是出了什麽事,而韋杭之身先士卒,早已衝到前方。

他是皇帝於萬軍之中挑選出來護衛皇太孫的,身手自然極為出眾,即使局勢混亂,依舊幾下便衝到了騷亂中心。

正待他穩定己方陣容之時,忽聽得周圍士卒驚呼聲響起,風雪中血花迸射,如同六瓣花朵。

銀白色的光華穿透人群,在鮮血之花的簇擁中,直取被圍於中心的皇帝。

盡管來人身上穿著厚重布甲,頭盔也遮住了大半個麵龐,但僅憑這春風與六瓣血花,朱聿恒立即便知道了這個僅憑一己之力衝破了他們陣腳的人是誰。

竺星河。

一直隱在幕後的他,終於在此地此刻現身,正麵向他們襲擊。

朱聿恒看見了竺星河冰冷的目光,向著他轉來,兩人目光交匯之際,彼此都繃緊了神經,握緊了手中的武器。

日月。春風。

出自一人之手的兩柄殺器,卻令這段恩怨愈發激烈,終究走到生死相搏的這一刻。

事到如今,他們再沒有避讓的可能,兩人不約而同地越過廝殺的戰場與呼嘯的雨雪,向著對方撲擊。

局勢緊急,無暇多顧。兩匹烈馬越來越近之際,他們都向著彼此奮力發出全力一擊。

日月是遠程且多點攻擊的武器,在直麵相擊之時本該占據上風,可麵前雨雪勁急,背後的傷勢劇痛,朱聿恒的手僵硬脫力,一時竟無法如常掌控手中那六十四道光點。

冰冷迅疾的寒風令日月的攻勢變得虛軟,而就在它即將接近竺星河之際,隻聽得一陣清空勻和的聲音響起——

是春風。風從它身上的鏤空穿過,發出類似笙簫管笛的樂聲。在這殺戮血海之中,顯得格外纏綿詭異。

春風來勢急遽,與凜冽寒風相合,氣流在山穀間呼嘯回旋。

利用應聲而擴展攻擊的日月,此時頹然失去了相和擴散之力,別說準確攻向竺星河,就連控製都顯得吃力。

而竺星河則仗著自己那驚世駭俗的身法,撥馬迅速穿過麵前混亂的日月輝光與局勢,在兩匹馬高高躍起擦身而過之際,春風穿透日月光華,直刺向朱聿恒的胸口。

眼看那細如葦管的武器就要刺入朱聿恒的胸前,開出殷紅的六瓣花朵時,斜刺裏一條身影衝出,橫擋在春風之前。

在千鈞一發之際,替朱聿恒爭取了最後一瞬機會的,是韋杭之。

急促噴湧的鮮血迅速帶走了他的意識,他眼前世界顛倒旋轉,重重撲倒於地。

但隻憑這一瞬間的阻隔,朱聿恒的日月已疾速回轉,籠罩了竺星河的背心。

盡管日月攻勢淩亂,但後背受襲,竺星河不得不救,身形一閃而過,衝出了日月的籠罩。

而朱聿恒也趁著這一瞬間的機會,向前疾仰,春風在朱聿恒胸前劈過,鋒利的氣勁將披風係帶一劃而斷。

濺落在朱聿恒臉頰上的血滴尚且溫熱,這是屬於韋杭之的鮮血。

刹那間的交錯,隻是短短一瞬間,卻已是生死一個輪回。

竺星河脫離了日月,朱聿恒避過了春風。

玄黑色的披風墜落,顯露出朱聿恒背後鮮血淋漓的傷口。

而竺星河目的明確,已向著縛輦上的皇帝撲去。

眾人立即上前圍護,即使對麵敵人來勢凶猛異常,依舊用身軀鑄出鐵桶陣營,誓死護衛皇帝。

但,血花飛濺中,麵前人紛紛倒下,竺星河的麵容上卻並無快意,隻有目光中閃著冰冷恨意。

二十年血仇,千萬人頭落地,在父母去世那一日,他於懸崖上撕心裂肺所發的誓言,這一刻終究得以實現。

這漫長的複仇之路,走到如今,不可謂不艱難。但,他終究抓住了這稍縱即逝的一瞬。

在這漫天風雪中,他將自己一路的艱辛灌注於春風之上,隻需要一朵血花迸綻的時間,便能以血洗血,徹底了結這段血海深仇,從纏縛了他二十年的噩夢中掙脫。

然而,就在他的春風落下之際,眼前卻忽然有萬千輝光驟然閃出。

日月橫斜交織,數枚弧形彎月嵌入管身的鏤空處,將它牢牢扣住,讓他那必中的一擊,竟被遏住了去勢,無法再進一寸。

是朱聿恒回馬,在千鈞一發之際,阻止了他刺向皇帝的必殺一擊。

背後傷口在猛烈動作下被牽動,痛徹骨髓。但明知自己的傷勢嚴重,朱聿恒依舊死死困住了春風,不肯放開。

竺星河見他如此情況下居然還能阻擋自己的殺伐,臉上寒意更盛。春風斜揮絞纏,日月是玉石薄脆之物,隻聽得金石相擊之聲尖厲,珠玉薄片頓時被振飛,氣流紊亂間散亂而不可收拾。

“中路防守,左翼迎擊,防禦西南方來襲!”

背後的疼痛讓朱聿恒呼吸淩亂,但寒風暴雪與緊急局勢卻讓他心海更為清明,指揮下令的聲音依舊沉穩有力。

十指收束混亂的日月,散亂糾纏的光點被他操控,於半空中鬆解紊亂路線,六十四個光點穿插回旋,日月再度飛回精銅底座,等待下一場殺戮。

而正如他所料,竺星河的身形自西南方而來,正向著縛輦上的皇帝殺去,幾乎是撞向了防衛最為堅實之處。

饒是他身法飄忽如神,但麵對密集的刀叢,也隻能勉強躍出,以避鋒芒。

“西北半丈開外,圍剿!”

未等他的身形落下,朱聿恒的聲音已再度響起。

五行訣最擅借助山形地勢而施展,竺星河借此身形變幻,神出鬼沒,往往在眾人最難預料的地方縱橫來去,不可捉摸。

但,朱聿恒的棋九步,卻最擅長審時度勢、預斷後手。

憑著對竺星河動作的捕捉與拆解,朱聿恒當即便喝破了他的下一步應變。

話音未落,侍衛們的刀鋒已齊齊向西北半丈處圍擊,竺星河在下落的途中早知不妙,但他的身形已老,又如何能再度轉折,竟直接衝進了包圍圈之中。

他身形疾閃,但終究避免不了刀尖在身上劃過,嚓嚓聲中,白衣上血痕陡現,已受了數道刀傷。

春風迅疾,在森冷刀尖上急撥,劇烈的顫動與尖利的聲音讓眾人虎口發麻,差點撒手手中武器。

眾人不約而同握緊刀柄,下意識後仰以免脫手,竺星河的身旁瞬間空出一圈縫隙來。

朱聿恒卻似早已料到這場景,日月淩空,疾風驟雨般補上了侍衛們退開的空當。

竺星河隨意撥開進襲到自己身旁的幾片薄刃,不管日月的淩厲攻勢,猛撲向了皇帝所在的縛輦,顯然是拚卻自己遍體鱗傷,也要先奪了皇帝的性命。

見他這副豁出一切的模樣,朱聿恒正在錯愕,耳聽得山脊上的呼吼聲,抬頭一看,是廖素亭已經引領大軍穿越了陷阱機關,向下邊撲來。

難怪竺星河不顧自身,也要對皇帝下手,因為時間稍縱即逝,這已是他必須要抓住的僅剩機會了。

“護駕,結陣!”他立即發令,身隨語動,率先向著竺星河撲了過去,手中日月隨之籠罩對方的身影。

竺星河的身法早已盡在他的計算中,而人的動作再快也快不過日月的飛速彈射,在他的春風刺向皇帝之際,日月已經封鎖了他的周身,在清空的相擊聲中,光點收緊,眼看便要將他捆縛住。

竺星河周身殺意彌漫,回身春風斜劈,樂聲詭譎,直抵日月。

六十四片薄刃本就因為朱聿恒的傷勢而無法達到最勁急的力度,此時在這陣淩厲的風聲之中,頓時飄搖歪斜,再度陷入散亂。

但也因為這一瞬間的阻滯,竺星河的攻勢被打斷,縛輦周邊的人早已重新組好了陣容,擁上前來,將皇帝緊緊包圍。

山脊之上,忽然傳來巨大的聲響。

是陷阱已暴然發作,廖素亭率領解圍的隊伍身後,出現了圍攏的刺客亂軍,前有陷阱後有追殺,眼看即將聚攏於皇帝身邊的防衛再度崩潰,局勢瞬間顛倒。

而竺星河見事不可為,已經棄了皇帝,向著朱聿恒襲來。

冰涼的雪花飄飛於朱聿恒的臉頰之上,而比冰雪更為寒冷的,是一點春風的寒光,直刺向了他的心口。

日月飛速回旋,卻已經來不及救護他。

六瓣血花與星星點點的日月光華在昏暗雨雪之中同時綻放。

竺星河來不及理會襲擊自己的日月,隻一意要將春風刺入他的心髒,不死不休。

朱聿恒也沒有顧及刺入心口的春風,隻執著地要以日月摧毀他的力量,保住祖父最後的生機。

日月飛旋過竺星河的手足關節,銳痛中他再也握不緊春風,那刺在朱聿恒心口的力道,也驟然間脫了力,隻一劃而過。

但,氣勁已經衝破了朱聿恒的衣服與肌膚,飛濺的鮮血開出一朵歪斜的六瓣花,隨即,他的身體向後墜落,從馬上重重摔下。

身後便是坍塌的陷阱,裏麵的禦駕早已扭曲破碎。

他墜落於下方的劇烈震**中,砸在車駕之上,在轟然倒塌聲中,向著下方黑暗重重跌落。

在鋪天蓋地的轟然聲響中,黑暗淹沒了下方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