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生契闊1

長江入海口,東海瀛洲上,拙巧閣依舊矗立於海天盡頭。

今日的斬妖大會早已傳遍了江湖。阿南之前奉師命拜會各個江湖門派,卻是直接打上人家山門,揍得滿江湖的高手灰頭土臉,無人能攖其鋒芒,被各大門派引為恥辱。

如今這欺人太甚的妖女被拙巧閣擒拿,又要當眾處決,聽到風聲的門派紛紛過來共襄盛舉,祝賀拙巧閣兩位長老堂主大仇得報,洗雪冤仇。

朱聿恒混在三教九流一條船中,跟著眾人踏上碼頭,看向麵前那熟悉的樓閣。

東風入律閣下,玉醴泉依舊噴湧。沿台階而種的梅花正在盛開,一樹樹朱砂色與宮粉色塗抹於仙山樓閣之中,人間天上,影綽不明。

玉醴泉上方,水花噴濺匯聚處,是一條被捆縛在泉中假山上的身影。

她手腳被鎖,五花大綁捆縛於“玉醴”二字之下,垂頭昏迷,讓朱聿恒的心一下便揪了起來。

阿南,這世上他至為珍視、願意豁出性命、賭上前程的人,怎麽可以受到這般對待?

這一路憋在心中的擔憂焦慮全都湧了上來,讓他心口湧起前所未有的灼熱憤怒。

見他久久凝望上方的阿南,臉上還戴著麵具遮掩真容,身後的拙巧閣弟子立即上來盤查:“請問這位客人,自何門何派而來,可有攜帶請柬?”

為了不顯露自己的身份,朱聿恒連日月都解下了,不曾攜帶。在弟子們圍攏上來之際,他亦是一言不發,仿佛沒看見似的,抽身便往裏麵走去。

見他如此,拙巧閣的弟子們哪還不知道他是來鬧事的,立即呼喝著結陣,上前阻攔。

拙巧閣雖是江湖門派,又在江河交匯、朝廷難管之處,但也並不用管製的刀劍,而是棍棒執法。

眼看無數棍頭聚集,一起向著朱聿恒壓下,旁邊眾人紛紛退開,碼頭頓時露出一片空地。

在弟子們結陣的呼喝聲中,朱聿恒抓住了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根木棍,側身迎上去,一腳狠狠地朝那個持棍的弟子踢了過去。

對方哪料到此人在陣中居然不進反退,胸口被他踢個正著,頓時摔在了地上。

旁邊人立即趕到,向著朱聿恒的後背一起擊落。

背後風聲驟急,朱聿恒卻置若罔聞,隻徑自向那個拙巧閣弟子的手腕踩下去。

慘叫聲中,那弟子手中的木棍吃痛脫落。

朱聿恒足尖一偏,勾起木棍,一把抓住了它。

一個圓弧輪轉,他手持長棍,風聲驟急,避開了迫近自己的所有人。

弟子們收勢不住,以他為圓心,周圍跌了一圈人,不約而同地驚呼大喝。

掛在玉醴泉上神誌昏沉的阿南,也被這邊的聲響所驚動,慢慢地抬起頭,看了過來。

她中了黑煙曼陀羅,被鎖在海島高處,而朱聿恒在碼頭上,別說他戴著麵具的臉了,就連他的身影在她眼中都是朦朦朧朧。

但,不等看清對方,阿南便已經知道,是阿琰來了。

她一時恍惚,不知自己是否還沉在夢魘中。

真沒想到,在她離開他後,他居然還會殺入拙巧閣中,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而且,孤身前來,蒙著麵具。

雖然意識模糊,但她在朦朧間也能猜到,必是皇帝不允他前來,可他卻一意孤行,瞞著所有人殺上了瀛洲島。

他與她來過這裏,自然知道拙巧閣殺機重重。她當年逃離此處已是千難萬難,更何況,他還要當眾救下她,護她殺出一條血路,以他初涉機關陣法之術不到一年的新手,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可他還是來了,義無反顧,決絕如此。

冰冷的泉水凍僵了阿南的身軀,卻阻不住她的眼圈灼熱,死死盯著阿琰的身影,急促的白氣喘息於她臉頰邊。

朱聿恒暫時逼退身邊眾人,抓住奪來的木棍,便劈開血路,奔赴向阿南。

呼喝聲中,身後人尚未趕到,他前方已有人身形微動,是薛瀅光擋在了他的麵前。

之前在玉門關破陣,薛瀅光受了重傷,如今還是氣色不佳的模樣。

朱聿恒自然也不下重手,手肘一抖,手中的長棍撥開她的身形,隻搶過路徑而去。

薛瀅光趔趄直起身子,擦身而過的瞬間瞥到他那雙手,便已經看出了他是誰。

她不敢置信地回頭,張了張口想要叫出聲,卻又緊閉上了雙唇。

眼看她止住了腳步,任由朱聿恒越過阻攔的人群,上方傳來一聲冷笑,一個聲音在假山小亭中冷冷響起:“如此盛會,何方宵小竟敢擅闖入島,未免太不將拙巧閣放在眼裏!”

朱聿恒抬頭一看,梅影掩映的小亭中,正有人站在貝母門窗之前,俯視下方戰局。

身後的水波光芒將他的身影映在了透明窗格之上,依稀是一條清瘦身影,立於扶疏梅枝間,宛如鬆柏,絕非俗人。

朱聿恒料想他應該便是那個代理閣主,但,此時就算傅準出麵,也已無法阻攔他。

他毫無懼色,足尖一點便要沿泉上的各座竹橋上山,誰知身形剛一動,青衣人已抬起手,直擊亭畔機關。

耳聽得軋軋聲響,流泉飛瀑之上相通的橋梁已如鬥轉星移,全部被截斷。

隨即,沉悶聲響軋軋傳來。圍觀眾人隻覺得腳下大地動**,趕緊退到外邊,無人再敢接近通往玉醴泉的上山之路。

而朱聿恒抬頭看去,麵前拱橋河道皆已轉換,原本曲折向下流瀉的泉道已徹底封住。

上方水流一斷,下方河道斷流,頓時顯露出藏在水下的機關來。

隻見萬千利刃在機關的操縱之下,翻滾縱橫,將上山的道路遮掩得水泄不通,殺機重重。

拙巧閣地勢排布奇險巧妙,水上橋梁一經挪移,想要上山便隻能順著這條遍布刀刃的水道而上,否則,無任何辦法上到玉醴泉。

但朱聿恒卻並不在意這凶險水道,目光隻沿著刀鋒迅速上移。

上方水池封閉,可管筒中的泉水依舊在汩汩奔流,水位正在緩慢上漲,洶湧的泉水眼看要淹沒被綁在泉中的阿南。

見他臉色改變,青衣人一聲冷笑,肅立於亭內,開口問:“貴客降臨,何不顯露身份?”

朱聿恒冷冷道:“我隻為阿南而來,誰若阻攔,休怪我手下無情。”

“這個司南,當初重重羞辱了我們拙巧閣,更欠了我們兩條人命,如今閣下當著這麽多江湖同道之麵大剌剌搶人,豈非當眾打我拙巧閣的臉?”那人聲音冷峻,斬釘截鐵道,“江湖之事,江湖了斷。閣下莫非要當著諸多江湖同道之麵,違背江湖道義嗎?”

“既然你口口聲聲江湖道義,那麽我倒要請問諸位,”朱聿恒朗聲問,“當初阿南是按照江湖規矩上門拜會,切磋之間損傷在所難免。她孤身一人前來,若是被你們所殺,也在情理之中。可原來,拙巧閣技不如人,比輸之後便會興師問罪,群起攻之,手刃仇人以泄心頭之恨?”

“哼!”青衣人一時無言以對,隻憤憤一拂袖,喝道:“休得狡辯!這妖女是我閣中仇敵,今日又是斬妖大會,當著武林同道之麵,你說帶走就帶走,置我拙巧閣於何處?”

朱聿恒佇立不動,但看著周圍嚴陣以待的拙巧閣弟子以及密密匝匝的人群,知道今日絕難善了。

他看向上方玉醴泉,見泉水傾瀉,已逐漸淹沒阿南的小腿,心下不由得波動,畢竟赤手空拳,不可能抵得過這麽多人圍毆,而將這麽多人殺退再去救阿南,怕是阿南不被淹沒也要被凍殺,因此立即道:“無論如何,今日我既然來了,便一定要帶阿南走。既然你口口聲聲江湖規矩,那便當著眾人的麵,劃下道來吧!”

“閣下既然敢隻身獨闖拙巧閣,想必有驚人藝業。”對方見他要劃出規矩來,自然無法再命令弟子們一哄而上圍毆,因此隻嘿然冷笑,抬手豎起三根手指,道,“既然如此,蔽閣就設下三道關卡,若你能過了三關,我們聽憑你帶走這妖女!”

朱聿恒凜然不懼,反問:“絕不食言?”

“我拙巧閣聲譽赫赫,還有在場的所有江湖朋友為證!”他斬釘截鐵道,“閣下若要救人,就先過了第一關,沿著水道來到我麵前,請!”

朱聿恒眉梢一揚,眼看著麵前萬刃交錯,遍布在通向阿南的路上,卻毫無畏懼之色,隻抬手將掌中木棍遙遙擲出,直插入上方玉醴泉中。

水花四濺,波濤湧動。是他擔心水道蜿蜒,自己轉過去後會因為角度問題而看不清阿南的身影,因此將木棍擲出,以此作為測量水位的標識。

眾人因他這淩厲的聲勢,皆是大氣不敢出。

而朱聿恒足尖一點,已經踏上了第一柄刀背。

那刀背正旋轉向前平推,若是他站在麵前,必定會被斬成兩截,然而他卻順著刀的運動方向,動作極為迅捷地隨它而動,整個人緊貼在刀背之上,向後退了半步,然後在刀勢見老要縮入洞壁、進入下一個機關循環之際,一個挪移,身子又轉到了向自己攻擊而來的另一柄利刃之下。

他的身子隨著利刃起落,將之前跟著刀背退的半步彌補為向右前半步,隨即轉入了陣法之中。

眾人見他的身影不定,時而前進時而後退,但兜兜轉轉緩緩慢慢中總還是前進得比較多,不由得目瞪口呆。

“原來……陣法還可以如此破解!”

雖然機關中各柄利刃的伸縮挪移並無秩序,顯得混亂又繁雜,但設置機關的人總不可能讓各個武器自相碰撞絞纏,因此,隻要尋找到了各個武器避讓交錯的縫隙,也便找到了落腳點與通道。

理解了朱聿恒的破陣思路,旁觀眾人都是緊盯著他的身影,舍不得離開目光,在心中默記推敲他的身法。

畢竟,機關術千變萬化,這條通道上所有的武器回轉往複,更是凶險萬分。就算知道了這萬千利刃不可能自我絞纏,但這混亂無序的陣法,隻要稍有一絲錯判,便會立即被扯入其中絞成肉泥,是以眾人看見他這義無反顧在陣內周旋的身形,都是膽寒不已。

瀛洲島上成百上千的人,此時竟無一人能發聲,連粗重點的呼吸都沒有,所有人都隻屏息靜氣緊盯著朱聿恒的身影,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反而是朱聿恒,身為局中人,切入了這個凶險陣法後,卻比他們要淡定從容許多。

棋九步的能力讓他足以監控周身所有動靜,從而迅速追溯機關來去的軌跡與道路,抓住整個機械往複中給各路武器留出的唯一一條道路,利用其間不容發的空隙,給自己搶到騰挪轉移的微小機會。

仗著自己驚人的反應力與身法,他艱難但畢竟一步步地移向上方,向著阿南靠近。

這一刻天地沉入寂靜,除了一路利刃破空的聲音之外,似乎其他什麽都不存在了。

他的眼前,隻有這阻礙了他的蜿蜒殺陣,以及殺陣的盡頭,等待著他的阿南。

而玉醴泉上,意識尚未徹底清醒的阿南被那根直插入水的木棍驚動,竭力抬頭,看著他步履艱難卻堅定無比地,在刀光劍叢中向著自己奔赴而來。

“阿琰……”阿南雙唇微顫,低低喃喃。

當初敗在她的手下、不得不簽下了賣身契的男人,如今與她攜手浴血一路走來,已經長成了這般無人能擋的凜然之姿,辟易萬敵,一往無前。

而在森冷的鋒刃前,在千百人畏懼的目光中,他所一意遙望的目的地,是她。

縱然前路還渺不可知,但這一刻生死似乎已並不重要。

阿南隻覺眼睛熱熱的,但比眼睛更為灼熱的是她的心口。那裏麵有呼嘯的東西止不住要滿溢,沸熱如火,幾乎讓她忘卻了上湧的玉醴泉的冰冷。

刀鋒利刃構成的陣法似乎永不停息,無始無終地包圍朱聿恒。

而他毫無懼色,以驚人的速度測算所有攻擊的角度、力道、間隙及速度,仗著那毫厘不差的計算,硬生生地從各種不可思議的角度穿插騰挪,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向著上方挪移,固執地向著阿南接近。

眾人的目光,都定在朱聿恒的身上。

明知道他是來救那個妖女阿南的,但是因為他那超卓的身手、不可思議的判斷力、駭人的膽量,一時都情難自禁,替他擔心起來。

就在他眼看要脫出陣法,來到水閣之前時,水閣窗內的人垂眼看著他的身形,陰沉的眉眼浮起一絲陰鷙冷笑,隨後手指微動,向著機關之內的朱聿恒彈了一指。

這機關本是河道,朱聿恒的思路雖然一直謹慎明晰,險之又險地通行,但在逼近水閣的一刻,卻似乎終於控製不住腳下濕滑的泥漿,靴底在上麵一滑,身子頓時偏斜。

一直關注著朱聿恒的眾人,不由得齊聲驚呼。

朱聿恒身形失控前傾,眼看便要迎上對麵斜劈過來的利刃。他下意識拔身而起,腦中迅速閃過萬千條可以選擇的路徑,在縱橫交錯的繁雜攻擊之中,他準確地攫取到唯一一條足以讓他在重心不穩之際還能穿破的道路,以間不容發的驟然爆發之舉,穿向森冷可怖的劍陣機關。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尖銳聲響驟起,隨即,是血珠迸射於陰霾天空之下,就如點點梅花驟謝。

是朱聿恒險之又險地穿透了最後齊齊斬下的數柄利刃,但在側身擦過之時,肩頭終究被刀尖劃開一道大口子,鮮血直流。

但朱聿恒卻恍如不覺,他拔身而起,脫出了這萬千利刃組成的水道,縱身落在花廳之前,一腳踹開了擋在玉醴泉之前的水閣門戶。

見他有驚無險地破了水道陣法,下方旁觀眾人再度嘩然,個個在驚懼中暗捏一把汗,對他這極為可怖的應變能力不知該讚歎還是欽佩。

水閣內,門口站著的人早已進內,隻剩下左右洞開的窗戶。

窗外梅花燦然盛開,香霧彌漫於閣中。

一扇薄紗屏風通天徹地,隔開了水閣內外,依稀可見一襲青衣的一條消瘦身影坐在屏風後,似在等候他。

朱聿恒站在門口,看向離此處已經不遠的阿南。

被玉醴泉噴濺沾濕的衣裙下擺緊貼在她的腿上,泉水已經湧到了她的膝蓋。

嚴寒雖無法讓流動的泉水結冰,但她的濕衣貼在身上,必定比寒冰更冷,讓她迅速失溫,意識更加不清楚。

她望著他,雙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麽,但身體的顫抖哆嗦終究讓她的嗓子失聲,唯有大團大團的白氣噴在她雙唇間,消弭了一切言語。

朱聿恒隻看了她一眼,便立即撕下衣角,將劃破的肩膀草草裹住,隨即大步走向閣內。

左右窗戶洞開,水風將無數花瓣送入閣中。朱聿恒踏著殷紅落花走進閣內,打量周圍的情形,一言不發地站在屏風之前。

對方的聲音略顯蒼老,伸手道:“坐。”

朱聿恒聲音微冷:“時間不早了,還是不坐了。”

“這是等待你的第二關。”對方嘴角一抽,隔著紗屏露出依稀的笑意,“不坐下,難道你要站著與老朽下一局?”

朱聿恒沒想到,拙巧閣設下的第二關,居然是手談。

他目光掃過屏風,卻見屏風的薄紗上,用金線繡著平直縱橫的十九路棋盤。而依稀透明的薄紗後方,對方舉起了手指,點在了棋盤之上,將上麵的一個圓弧撥動。

那圓弧原來是分別呈黑白色的玉片,一經他撥動,黑色的圓形玉石便墜在了薄紗之上,就如下了一枚黑色棋子般。

隻聽得“哢哢”聲響起,隨著他的落子,花廳後方的牆上,赫然凸起了一個磚塊。

隨即,屏風機關似乎檢測到了什麽,隻聽得“哢哢哢”聲連響,棋盤上黑白相連頓成一個廝殺之局,後方牆壁之上相應地也凹凸起伏,中間隱隱有機關啟動的聲音。

朱聿恒頓時明白過來,這扇通天徹地屏風上的棋局,連接了上下機栝,控製了後方的道路。

而此處水閣正卡在玉醴泉傾瀉的路徑之上,前麵及左右門窗通透,唯有後方卻是無門無窗堅硬厚實的磚牆,他如今赤手空拳,絕無可能憑蠻力摧毀這堵牆。

看來,唯有解開這局棋,將棋局上牽係的機關撥亂反正,才能打開通往後方玉醴泉的道路。

朱聿恒目光落在棋局上,冷冷一哂:“既然是雙方下棋,老先生設一個千古難解的殘局,怕是不妥吧?”

原來,屏風上那迅速排布而成的黑白棋子,赫然是一個十分有名的殘局——雙飛鸞譜。

這殘局於唐朝便已出現,棋到中盤,黑白二棋勢均力敵,如一對飛鸞盤旋於棋盤上。這殘局表麵上看來剛柔相濟,但曆代許多人將其複盤,隻要多下得幾手,黑棋總是占據上風,白棋罕有獲勝之力。

因此眾人便默認這是黑棋獲勝之局,如今拙巧閣設下了這個棋局,牽係後方機關,卻由己方執黑,擺明了是要死守這個機關,絕不可能讓任何人突破。

“今日是你來我們拙巧閣興風作浪,我閣預設何種棋局攔阻,你可有置喙之地?”

時間緊迫,多說無益,朱聿恒不再多言,略一思索,抬手便在棋盤上點了一下,扳動玉石,在屏風上留下一個白色棋子。

見他明知是千古名局,還敢迎難而上與他對抗,青衣人譏嘲而笑,抬手又按下一枚黑子。

一個是曆代先人揣摩了許久的殘局,一個是億萬後手皆在心中的棋九步,兩人都是落子飛快,幾乎不假思索。而後方的牆上,黑子為凸白子為凹,一片凹凹凸凸相交為戰,牆壁也是巋然不動,毫無動靜。

朱聿恒腦中萬千棋路縱橫,目光在棋盤的三百六十一個交叉上迅速掃過。

這是千古留名的殘局,黑棋一開始便占盡了四周優勢,即使他以棋九步之能而向後推算所有可能的步驟,可越是深入越是發現,黑子早已暗布潛局,隻需稍加手段,便能隱約勾連,合成一氣。

他的目光在棋盤上掃過,催動最大的能力,計算可供自己縱橫捭闔的方寸之地。

腦海中一脈脈棋路迅速飛轉,各個棋子的後手全部在他腦海中演變了一遍,後續千變萬化的棋路在他的胸中糾結盤繞,繁雜往複,太過龐大的計算讓他惡心欲嘔,隻覺得心口煩悶無比,太陽穴突突跳動,讓他的呼吸都紊亂起來。

對麵的青衣人端坐不動,冷笑著等待他的後手。

顯然,他不相信朱聿恒能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將這千百年來曆朝曆代前人構建的殘局扳轉,勝天半子。

朱聿恒喘息淩亂,在這絕境之中,目光下意識透過窗戶,越過香雪梅花,向玉醴泉上看去。

阿南依舊虛弱,她的手被混了牛筋的精鋼絲捆束,五花大綁懸於玉醴泉畔的假山上。

陰沉的天色籠罩著瀛洲島,降雪彤雲已經聚集。玉醴泉噴湧著淹過了阿南的膝蓋,直達大腿根。

寒意滲進了她的肌體,膕彎的舊傷必定也被牽連,連她的唇色看來都顯得青紫,失去了往常的鮮潤。

他強迫自己收斂心神,收回目光盯著麵前的屏風棋盤,可眼前卻忽如閃電一般,掠過了那日春波樓後院,隔開他與阿南那場賭局的簾幕。

當時的他並不懂得賭牌,更不了解阿南這個波瀾壯闊的世界。

他與阿南,彼此都押上了一年時間,可阿南卻並不知道,他的人生,其實隻有一年了。

他押注的,是自己僅剩的所有時間。

那一夜,阿南第一次知道了他是棋九步,而如今,他正以棋九步的能力,打出一條通往她的道路。

或許是命運的指引,到最後兜兜轉轉,他們為彼此拚命過,流血過,傷心過,卻從未絕望過。

阿南帶著他,一路走到了這裏。

如今,是他帶著阿南,一路走向未來的時刻了。

對麵人唇角的冷笑尚未散去,麵前朱聿恒卻忽然扶著自己那青筋微跳的額角,抬起手在紗屏上重重一扳,棋局中間偏右上,一道白色的氣,頓時衝進了黑子盡顯優勢的戰局之中。

這曆代千萬人構結的黑棋羅網,就此被他破開了一道口子。

青衣人霍然拂袖而起,死死盯著這一個棋子,許久,從牙關中擠出幾個字:“好,居然還有如此妙招!”

他死死盯著那個白子引來的那道氣,企圖將其扼殺於初起。

然而,千百年來,卻幾乎從未有人想過要在這個地方、這一個點上,下一個白子,隱下無數可行後手。沒有了前人的力量可循,他竟一時無法掌控這棋局,死死盯著那手白棋,一動不動。

眼看時間膠著已久,朱聿恒的眼睛又忍不住望向阿南,沉聲提醒:“技不如人,多思何益?”

“哼,就許你想那麽久,不許老夫推敲?”

對方早已心亂如麻,嘴巴雖硬氣,最終下了一手在白子一側,試圖拂拭他的鋒刃殺意。

朱聿恒卻已沉下心來,白棋數著之間不動聲色落子延氣,趁著黑棋被那股氣牽引之際,早已將右下角的白子戰局引入中原腹地,原本隱約被掌控的棋盤中心瞬間被逆轉了局勢,白子頓時一氣嗬成。

隻聽得後方牆上,凹凸起伏的聲音連成一片,那聲音並不大,卻隱隱有一種轟轟烈烈之感。

這水閣的機關,顯然會在白棋占盡上風之時,轟然開啟。

可惜隔著屏風紗簾,不然朱聿恒肯定能看到青衣人的額頭上,冒出一顆顆豆大的汗珠,滑落於地,鏗然有聲。

殘局已破,他再絞盡腦汁也已無濟於事。

千年之局終究被朱聿恒廝殺出一片天地,在後方磚牆的軋軋聲中,青衣人潰不成軍。

朱聿恒最後一子落下,白子明顯占據了棋盤勝局的刹那,後方的磚牆“哢哢”響動,凹凹凸凸的活動磚麵如同蓮花般旋轉打開,青蓮綻放,開出了一個巨大的通道。

朱聿恒霍然起身,再也不管那個青衣人,飛速越過麵前的屏風棋盤,穿過牆上洞開的青蓮通道,踏著梅花樹向著玉醴泉直躍而上。

在紛亂如紅雨的萬千落花中,他毫不猶豫躍入水中,盡快向著阿南跋涉而去。

玉醴泉水逐漸上升,早已沒到了阿南胸口。

本來就最怕冷的阿南,如今泡在冰水之中,唇色臉色都呈青紫,意識早已麻木。

“阿南!”朱聿恒加快腳步,涉過冰冷的泉水。

阿南木然地沉浮在冰水中,竭力睜大眼睛,維持自己最後一縷神誌,定定地望著他。

她這一生,無數驚濤駭浪,都是一個人闖**過來,就如孤飛的鷹隼,無畏無懼,於是也無牽無掛。

上一次失陷拙巧閣,她失去了三千階。而這一次,她原想,或許要失去自己的性命了……

她這輝煌過也慘淡過的人生,可能走到這裏,也就結束了。

可她未曾想到,隻身闖**的這一生中,出現了這樣一個人。

在她最為凶險的時刻,他放棄了朝廷的尊榮,豁出了安穩的坦途,戴上麵具趕赴這危機重重的海島,不顧一切執意來拯救她。

這一生走到這裏,是否也算圓滿了?

冰冷沒胸的水浪中,朱聿恒撲到了她的身邊,手中鳳翥翻飛,將她手腕上的繩索挑解開,擁著她遊向岸邊。

黑煙曼陀羅加上長久凍在冰水中,阿南意識已近昏迷,但她還是撐起最後一口氣,在他耳邊氣若遊絲道:“小心,拙巧閣的水陣……”

話音未落,巨大的水浪已飛擊而起,玉醴泉下方原本收縮的橋梁便如鬥轉星移,早已重新架設。

下方結陣的弟子集群趕到,躍上橋梁,借著橋梁的伸縮力道,劈擊水浪,如風如龍,向他們襲來。

拙巧閣本就建於海島,最擅水陣。玉醴泉中水浪翻滾,而弟子們的進擊之勢正配合水浪攻擊,翻卷起巨大水龍,向泉中心的他們猛撲而下。

波濤怒吼,水花四濺,滾滾水浪聲勢浩大,中間遍布拙巧閣弟子手中的武器,向著他壓下。

怒吼的濤聲淹沒了朱聿恒的聽力,水花閃耀於他麵前的視野,在這不可聽不可辨的天地之間,周圍波浪翻滾,玉醴泉中凶戾的漩渦向著他們鋪天蓋地而來,便如摧折萬物的天威,雷霆震怒。

下方眾人無不被這浩**聲勢所震驚,個個仰頭看著戰局,舌撟不下。

而朱聿恒抓起自己之前插入泉中的長棍,側身將阿南按入懷中,緊緊抵在假山石的凹洞內。

高大的太湖石在水浪重擊之下,劇烈晃動了幾下,終於嘩然倒塌入水。

而朱聿恒硬生生用自己的後背扛下了這巨大的水浪攻擊後,知道裹挾於水浪中的攻擊已至,他一腳踩住手中棍頭,手往上一提壓,硬生生拗斷了一截棍頭。

隨即,在萬千重力即將落在身上之際,朱聿恒一手抱緊懷中阿南,右手掄起長棍,一把抵住了十來人的攻勢。

進擊的弟子們尚來不及思考他自行損掉棍頭是為何故,密集的棍陣已經壓到了他們二人身上。

朱聿恒以右臂持棍撥開進攻的人群,手腕倏忽抖動,刺中了靠得最近的一個弟子。

對方肩上頓時鮮血淋漓,手中棍棒落地,慘叫著退了下去。

朱聿恒一旋手中木棍,破裂後顯得尖銳的棍頭上,鮮血滴落於泉水之中,洇出一片血色漣漪,觸目驚心。

眾人這才恍然。槍乃百兵之王,在上陣對敵的時候,是最具殺傷性的武器,而他踩裂棍頭,鋒利的前端儼然便成了長槍,可多出紮與刺的用法,比棍棒更適於殺敵。

事已至此,第三關已難善了。

第二波水浪聚攏,眼看即將再度撲擊。

收緊手臂攬住懷中阿南,朱聿恒貼了貼她濕冷的鬢發,沉聲道:“抱緊我。”

就在阿南的手臂收縮抱緊他的下一刻,他已帶著她撲向第二波巨浪,直擊正向自己進攻的那道橋梁上的弟子。

他穿透水浪,下手狠辣迅捷,威勢極盛,長棍的斷口上一時盡染赤色,又被水花迅速帶走。

水花遮擋了他身影的同時,也阻隔了弟子們的判斷。而他憑著自己驚人的判斷力,反倒利用水浪撲擊為攻、借助水花彌漫為掩,反殺向迅速轉換的橋梁上的弟子們。

哀叫聲中,擋者披靡,紛紛敗退。

梅花開得妖嬈豔盛,湍急的玉醴泉中,落了無數胭脂花瓣,也滾了無數受傷的拙巧閣弟子。

泉水被鮮血與花瓣染成了淡淡粉色,加上傷者的呻吟哀號,這仙山海島渾如森羅地獄。

朱聿恒下手既狠且準,弟子們中的雖不全是要害,但各個都是傷到手腳,再也沒有戰鬥力繼續阻攔,而後麵的弟子們都是驚駭畏懼,一時不敢上前。

“別讓他救走了妖女!咱們今日誓要斬殺妖魔,為畢長老和畢堂主報仇雪恨!”

怒吼聲中,如龍頭般踏於水浪、當先向他們撲襲的,正是那個青衣人。

“我拙巧閣獨步天下,今日若不能攔住你們,以後如何在江湖立足!”

然而,朱聿恒攻勢如龍,他入了這水陣,水陣便已是他的掌控範圍,青衣人如何能阻攔?

晃過第三波撲擊的水浪,朱聿恒長棍斜掃,破開水浪直擊對方麵門。

這一招既狠且準,來勢威猛,青衣人不敢阻攔,倉促矮身避過。

誰知朱聿恒揮棍隻是虛招,棍頭在水中一點,趁著他低身閃避之時,雙手在棍上一撐,早已借長棍點地之力,飛身而起。

挾帶著冰冷水浪,朱聿恒擰身一轉,水珠飛旋間,足尖在青衣人脖頸間勾過,眼看便要絞上他的脖子,直接卸了他的頸椎。

水浪之中,他的殺招更顯淩厲,青衣人哪敢用自己脆弱的脖子抵抗他凶猛的攻擊,身隨脖轉,整個身軀斜飛出玉醴泉,直撲下山,以狗啃泥的姿勢一路滑了下去,大失代閣主風範。

指揮龍頭跌出戰局,玉醴泉上攻勢大亂,弟子們顯然無法自行配合玉醴泉中機關水浪,又被朱聿恒殺破了膽,潰不成軍。

朱聿恒拉起阿南,手持長棍,立時殺出已潰散的戰局,帶著阿南脫出玉醴泉,站在了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