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幽都夜語2

阿南正要警戒之際,竺星河卻攔在了她身前,喚出了對方的名字:“梁壘。”

黑暗中這個輕微腳步,正屬於梁壘。

他抬眼看向阿南,目光頓時透出狠戾,身子一矮,雙掌擺好了防範動作:“竺公子,這女人是朝廷的打手,咱們的大計便是被她破壞的!”

竺星河對他搖一搖頭,道:“別擔心,阿南不會傷害我。”

梁壘哪裏肯信,依舊狠狠盯著阿南。

竺星河抬手向他,問:“東西帶了嗎?”

梁壘略一遲疑,見阿南側立一旁並無任何反應,才慢慢從懷中掏出幾管炸藥,遞到他手中。

微量的炸藥,被鑲嵌進洞壁中,引爆後一聲悶響,洞壁便被炸得龜裂。

以礦工們常用的旋弓飛快扒掉碎石,麵前的洞壁隻剩了薄薄石皮。梁壘撐在對麵洞壁上,縱身躍起,順著石殼的裂痕,雙腳狠踹下去。

在嘩啦聲響中,隔絕在他們麵前的石壁被徹底打通,讓他們鑽了進去。

留守在裏麵的侍衛早已察覺到洞壁的震動,正向這邊圍攏查看,誰料洞壁一破,碎石紛飛中夾雜著梁壘的袖箭,他們無聲無息便都倒了下去。

裏麵隻剩一片安靜,掉在地上的火把映出後方緊閉的青石門,以及兩個如骷髏眼洞般並列在麵前的照影陣。

阿南走到陣前,抬起頭,看見了上方那七個字,心口又湧起些微的酸楚來。

今日方知我是我。

她這一路走來,為了公子、為了阿琰,盡了力、豁了命,可最終也不知道自己是誰,該走什麽路。

那一日傅靈焰知道了自己的處境時,是否也與她此時一樣,絕望而茫然,不知自己是誰,不知這一路是對是錯、這一輩子活成了什麽模樣。

司南,指引迷途的工具。

可她自己的迷航,又有誰來告訴她,與她同行?

“來吧,阿南,再幫我一次。”他向她伸出手,像之前無數次一樣,做出並肩而戰的邀請。

阿南定定望著他,他的麵容在火光下更顯溫柔瑩潤,在她的心中,曾是這世上最動人的景象。

可如今她望著他,卻覺得自己的手有千萬斤重,無法抬起握住他,許下與他並肩而戰的諾言。

“公子……我要回去了。”一向再剛強不過的她,此時終於無法掩飾喉口的哽咽聲,氣息顫抖。

“我要回到海上,回到我的家,遠離這片大陸。在天與海之間,那個不懂是非善惡,冷酷無情掃除所有阻礙的女海盜……那才是我,才是司南。”

竺星河的手僵在半空,他定定地望著她,卻始終沒有收回自己的手:“你是介意方姑娘嗎?別擔心,她不會影響到我們。你在我心中,永遠比所有女子都重要。”

阿南沒有回應他,隻木然聽著他的溫柔言語。

“阿南,我珍視你,很想給你世上最好的一切。可我麵臨的人生太過凶險,所以我遲遲不願與你定下婚約,也不肯將我所有的計劃與目標對你和盤托出。因為我擔心,若我以此綁住了你,以後我有萬一,定會牽累到你,讓你無法再回到那個自由強悍的阿南……你,明白嗎?”

他如此懇切地剖析自己心意,溫柔話語在這凶險如惡魔雙眼的陣前隱約回**,竟似帶上了一些恍惚的纏綿。

可阿南沉默地望著他,輕微卻堅定地搖了搖頭,說:“我離開你,不是為了方碧眠,更不是因為你不肯娶我、覺得你不喜歡我。而是因為……

“公子,你不再是我心中那顆星辰,我們也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了。”

竺星河溫柔的眼神中,陡然閃出一絲鋒利眸光,方才還溫柔的聲音也變得冷硬起來:“我們一起在海上共患難,你跟我回歸故國時未曾有過半分猶豫,怎麽事到如今,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了?”

“因為我回頭了。我……不想再做一把刀,一頭鷹,一個為他人而搏命的我。我是司南,我是我。”

她抬手按在最後一個“我”字虛弱下拖的筆畫上,深深呼吸著,倔強而固執。

公子終於攥緊了空空的手,望著麵前這神情堅毅的女子,抿唇氣息急促。

“好,你做你自己。”許久,他才生硬地丟下一句,轉而看向梁壘,“我們走。”

阿南才知道,原來他們一開始就準備由竺星河與梁壘一起破陣。

竺星河身法糅合了五行決,天下無人能出其右。而梁壘的身法出自九玄門,由傅靈焰帶到青蓮宗,他又專精於騰挪縱橫之術。若說照影的話,他們二人自然是合適的搭檔。

竺星河走到左邊洞口,準備好要入陣。

梁壘瞥向阿南,顯然還在戒備,怕阿南在他們進去後動什麽手腳。

“別擔心,阿南不會對我下手。”竺星河語音低沉而篤定,隻望了站在洞邊的阿南一眼,口中已經默數一二三。

三字乍出口,兩人身形微動,已經同時向著裏麵躍去。

阿南站在洞口一側,看著他們身影消失在其中。

手中的火折已經即將熄滅,周圍一片寂靜。阿南撿起侍衛們留下的火把點燃,聽著裏麵竺星河發號施令的聲音越來越遠,深入了洞底。

她靜靜等待著,心頭一片混亂,也不知在想什麽。

太多情緒在胸**織翻湧,她一時反倒覺不出悲慟來,隻覺得胸口彌漫著鈍鈍的難受與失望。

直到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慘呼,她聽出是梁壘的聲音,心下頓時一緊,立即緊盯著左側的通道。

被她手中火把照亮的雲母熒光驟然一亮,她看到裏麵有白色的身影飄忽而來——正是公子。

顯然是梁壘出了意外,他無法再接近中心陣眼,不得不放棄撤出。

而梁壘在陣內受傷,雖然趔趄跟著他退出,可他傷到的正是腿部,那皮開肉綻的腳自然無法再與另一邊的竺星河保持一致,即使他再怎麽提縱身體,竺星河再怎麽放慢腳步配合,但節奏已亂,又如何能配合得齊整。

眼看腳步趔趄中,他又慢了半分,而竺星河的腳在踏出下一步之後,洞中毒水突起,已向著他的腳掌射去。

眼看自己的腳要被切削掉,竺星河如何能再配合旁邊的梁壘,身體下意識動作,足尖一點身軀拔起,迅速便脫離了那片水氣的攻擊。

但也因此,旁邊梁壘剛剛落地的腳頓時被毒水籠罩,嗤嗤聲響起,他本已殘破的褲管下,血肉迅速變成焦黑,燒出大片血洞。

他咬緊牙關,還要向著下一步奔去,可已經太遲了。

左洞的竺星河,提縱在半空中的身形也不得不下落,但此時他根本看不見旁邊梁壘的動作,亦不知下一步應該踏足何處。

“右側青蓮!”阿南脫口而出,指點他的落腳點。

竺星河聽到她的聲音,毫不猶疑,向著右側的下一朵青蓮落腳點躍去。

眼看梁壘的腳也正落向此處,阿南那吊在嗓子眼的心正要回落,卻聽得“撲通”一聲,隨即梁壘的慘叫聲在洞中驟然響起——

他受傷的腳未能撐住自己的身體,在踏下去的瞬間,摔在了地上。

頓時,滿洞煙霧般的水氣翻飛,將他全身噴得血肉模糊,鮮血如萬點桃花噴濺於洞中,慘烈無比。

而另一邊的竺星河,身體已然降落。

阿南眼睜睜看著竺星河的腳尖,要踏上她所指點的那一處絕境。而下方落腳處,水氣已經蔓延生長,馬上就要吞噬掉他下落的足尖。

來不及思索,阿南手中的精鋼絲網激射而出,將竺星河的腳硬生生拉住。

即將被吞噬的千鈞一發之際,竺星河下落的腳尖在絲網上一點,想要借力躍向空中。

然而精鋼絲網是一踩即塌之物,怎能托得起他的足尖,危急關頭,他唯有足尖在絲網上一轉,勾住了它的洞眼,腳向後蹬去,整個身體才得以再度借力躍起,一個翻身向著洞口撲去。

阿南的手正要回拉,卻忘了自己右臂有傷,哪能承受得住竺星河向後拉扯絲網的力量,手臂頓時被迅速向洞內扯去,身體也隨之往前一傾。

到了此時此刻,洞內的竺星河已看見阿南身體失衡,站立不穩。但他身在空中力已用老,唯有順著阿南的絲網前滑,堪堪越過下一朵青蓮,然後立即再度躍起,飛撲出了照影洞窟。

與此同時,他身後數道縱橫水氣啟動,如霧如雪。

正向洞內倒去的阿南,眼看便要撲進這片毒水雨霧之中。

阿南的手緊急搭上臂環,想要將絲網丟棄,可哪裏還來得及,身體一傾,整個人便迅速倒了進去。

竺星河與她擦身而過之際,猛然抬手抓向她的衣服,想要將她扯回來。

可洞中毒水已噴在了她的衣擺上,衣物迅速焦黑消融。

他的手中,隻抓到了一片殘破衣角。

阿南的身形隻略阻了一阻,終究跌進了可怖雨霧中。

竺星河落在洞外,心神劇震,倉促回頭看去。

阿南已抬手蒙住了頭臉,身體在半空中硬生生地偏轉,險之又險地僥幸尋到一塊沒有雨幕的空隙處,手在壁上一撐,借力又躍了一步,落在了與梁壘相對的地方。

就在她勉強維持住身體之時,左腿膝蓋忽然劇痛,令她的腳一彎,差點跪倒在地——

一縷水箭不偏不倚,正噴中了她膕彎中的舊傷。

熟悉的劇痛襲來,讓她的身體不由得劇烈顫抖。可麵前的機關讓她隻能竭力撐住身子,不敢倒下。

幸好千難萬險中,她選擇落腳的,正是與梁壘相對的那一塊地方。兩邊維持住了平衡,洞中水霧終於消退,但局勢也再次回到了之前的險境——

隻是她將竺星河換了出去,一人脫困,一人受困,瞬間又成了死局。

竺星河丟開手中殘布,飛速抓起侍衛的水壺丟進洞。

而阿南抓住水壺,毫不猶豫撕下衣擺,整壺水衝下去,將膕彎處那點毒水迅速洗掉。

竺星河那一貫沉靜的嗓音,終於帶上了急切焦灼:“阿南,你沒事吧?”

幸好兩人動作都是極快,她的膕彎隻被融掉了一層表皮,毒水尚未滲入肌膚深處。

阿南搖搖頭示意他別擔心,丟掉了臂環上沾滿毒水的精鋼網,正思索如何脫身,隻聽得洞外隆隆聲響傳來。

是洞內的動靜驚動了外麵人,石門被緩緩推動,門縫之外,人影憧憧,即將進內。

“阿南,能出來嗎?”竺星河對阿南急問。

阿南越過洞壁縫隙,看向那邊的梁壘。

他全身血肉模糊,趴在地上無法起身,更別提與她一起迅速撤出。

而她距離逃脫至洞口,起碼還需要兩個起落。

兩個起落,一瞬間的事情,可她已經做不到了。

石門已被徹底推開,門外火光熊熊照入,鐵甲士兵手中的刀光已映入洞中。

顯露在石門外的,正是朱聿恒。他麵容如嚴霜籠罩,那雙骨節清勻的手,已經伸向腰間日月。

竺星河雙眼微眯,目光如刀尖般鋒利,手也下意識地按在了春風之上。

可,對方身後刀劍出鞘的精銳,卻在提醒他不要與之對麵相抗——

洞外火光赫赫,洞內隻有一支黯淡火把,外麵驟然進來的人,肯定看不清裏麵的情形,正是他撤離的唯一機會。

可……

他急回頭看向阿南,望著這個在極險境地之中將他交換出來、而自身陷身於危境的女子,心下隻覺巨大的痛楚如悶雷滾過,一時無法自已,隻想要揮動手中春風,讓朱聿恒的身上開出絢爛的六瓣血花。

而身子傾斜、因為劇痛而全身微顫的阿南,她將身上正在焦化的外衣脫掉,仰頭朝他露出一個勉強又切切實實的笑容。

“走吧,我豁命把你救出來,可不要你為我失陷。不然,兄弟們也不會原諒我。”

她的聲音冷靜得有些絕情,一如她之前一次又一次為他殿後、為他衝鋒,在極險的時刻與他告別,等待著下次返回時一般。

沉重的石門已被徹底推開,煊赫火光下,朱聿恒率眾大步向內而來。

這是他可以離開的最後一瞬間。

竺星河倉促地吸一口氣,再看了阿南一眼,轉身向著後方被炸出來的洞口疾退而去。

他聽到她最後低低的話語,傳入耳中,似幻如真——

“公子,多謝你在十四年前的風浪中,救助了孤女阿囡……大恩大德,阿南在此謝過。”

洞中雖然黑暗,但朱聿恒立即察覺到有人要脫逃入地道。

瞬息之間,他的日月已在掌中驟然炸開,如一叢煙花迅疾追向對方的背影。

但,就在堪堪觸到對方之際,一股劇痛忽然自小腹而起,直衝他的胸口,令他身子不由一滯,手上也頓時失了力氣。

他身上的衝脈在波動抽搐,抽取了他全身的力量。

颯遝紛飛的日月在空中喪失了飛行的力道,急速回轉至他手中的蓮萼座上。

他鬆脫了手中日月,不敢置信地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心下迅速波動過一股難言恐懼。

難道說,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圖”發作了,就在此時此刻,陣法要啟動?

他一抬手,諸葛嘉會意,率眾越過被炸出的缺口去追擊逃脫的黑影。朱聿恒定了定神,感覺胸口的隱痛波動過後,小腹至胸的衝脈並沒有往常那般灼熱發燙的劇痛,似乎隻是突突跳動,有要發作的前兆——

這感覺,與之前被阿南的傷口引動時相差仿佛,隻是要輕很多。

他性子堅韌,從不肯在外人麵前露出自己的弱點,因此身形一滯之後,便立即提起一口氣,大步跨到照影洞口,瞥向裏麵。

右邊是血肉模糊倒地的梁壘,而左邊……

他的目光落在阿南身上,頓了片刻,才不敢置信地喚了一聲:“阿南?”

他的眼中,一如既往盡是緊張關切。

那地洞中曾在她耳邊縈繞的冷酷殘忍話語,仿佛隻是她臆想的一場噩夢。

迎著他的目光,阿南默默朝他點了一下頭。膕彎舊傷的疼痛已稍退,她強撐著直起身:“阿琰。”

她忽然出現在這裏,又與梁壘一起被困於陣中,朱聿恒心下雖有疑惑,但他早已習慣阿南的自專,立刻向身後的墨長澤招手示意。

按照之前被困逃脫時的操作,墨長澤派人以繩槍勾住梁壘,槍兵在外拖扯,兩人左右為衡,在外麵人的指揮中,阿南幾個起縱,終於安然落回了洞口。

而梁壘則因為失去了阿南在那邊的壓力,身上又被毒水燒出大片斑斑焦痕,被勾住拖出洞口時,已經奄奄一息失去了意識。

阿南甫出洞口,朱聿恒便立即查看她全身上下,見露在外麵的肌膚並無其他傷痕,才輕出了一口氣,將她沾染在臉頰上的亂發拂開,輕聲問:“怎麽回事?”

阿南解下金環,衝洗了幾綹被消融的頭發,又將發絲緊緊束成螺髻,抬下巴示意被梁壘炸出來的洞口,道:“青蓮宗從玉門關處逃竄入地道,我在追擊時發現梁壘蹤跡,他們正炸穿了石壁,企圖進來提前引發陣法,配合北元及刺殺計劃。我上來阻止,誰知手臂有傷,反倒被鋼絲網拉了進來做替死鬼,還好你來得快,不然我這次可真危險了!”

朱聿恒瞥了洞中那個水壺一眼,心下洞明。

敢進地道來,又與她配合默契、值得她身陷險境的人,大概隻有竺星河了。

但,她既不說,他便也不問,隻命人將昏迷的梁壘拖下去,略帶責怪道:“不是讓你遇事先和我商議過嗎?你看你又讓自己身陷險境,可知我會有多擔憂。”

阿南朝他笑了一笑,避開他的目光,說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嘛,誰叫我就是這樣的人。”

朱聿恒見她神情有些怪異,想要追問,卻又想她大概是要掩飾竺星河之事,心下掠過一陣無奈,便什麽也沒說,隻抬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鬢發,表示自己的不滿。

阿南隻做不知,在洞內看了一圈,問:“我看你們也沒找到雙胞胎啊,準備怎麽破陣?”

“我們破解出了銅片上的地圖,如今已有了入陣的所有落腳點。隻要雙方控製好節奏,進入陣眼中心便大有可能。隻是目前進去的幾批人依舊與薛氏兄妹一樣,非死即傷,沒有任何人能破解得了陣中機關。”

“是嗎?你給我看一下陣法地圖。”

朱聿恒向身後人示意,取過一份繪好的地圖交給她。那上麵是三瓣青蓮形狀的洞窟道路,標注著疏疏密密的圓為落腳點,正是阿南在銅片上看到的路徑。

朱聿恒指點著那兩條相對分離聚合的路線,手指在火把下瑩然生暈:“你看,這洞窟彎曲盤繞,相對分離擴散又收合聚攏,正形成一朵三瓣青蓮模樣。在蓮瓣聚合收縮之處,就是陣法最中心。隻是目前進去的人,還不如薛氏兄妹,沒有一個能支撐到中心的。”

阿南垂眼看著他的手,問:“有地圖有落腳點,怎麽還會出事?”

“不知道,幾乎所有人都在途中便亂了節奏,我懷疑,洞窟之中或許有其他影響破陣的東西。”

阿南皺眉聽著,將地道路徑在心中默然記熟,見朱聿恒又下意識抬手撫上自己胸腹,便問:“你怎麽了?”

“有點不舒服,適才‘山河社稷圖’似乎有異變。”朱聿恒壓低聲音說著,停了須臾,又以不經意的口吻詢問,“你呢?身上傷勢還好?”

阿南知道他看到適才自己受傷的情形了,便也不隱瞞,說道:“我膝蓋被傷到了,還好躲避及時,沒什麽大礙。”

“讓隨行大夫看看你的腿吧。”

“沒事,破了點皮而已,我們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呢。”阿南說著,扶著他的肩看向照影洞窟,低低與他商量道,“你的‘山河社稷圖’既已有了反應,咱們得趕緊趁這陣法尚未發動之前,提前將其中的母玉取出,免得你這條經脈再損毀。更何況,這個絕陣一經發動後,龍勒水斷流,敦煌一帶便盡成死地,到時後果不堪設想。”

朱聿恒望著她,靜默片刻,問:“你……要入陣去破這個機關?”

她望著火光下閃耀迷眼的雲母,輕聲道:“阿琰,你曾對我說過,敦意為盛大,煌意為輝煌。我想咱們一定能消弭這場浩劫,讓敦煌永遠盛大輝煌,讓西北永遠和平牢固,讓千千萬萬像秦老漢那樣的百姓,不用再半夜替親人去偷青麥吃……”

她的目光轉向朱聿恒,朝他微微一笑:“再說了,傅靈焰留下的陣法,我怎麽可以不去破一破?這回,咱們再去走一遭吧?”

朱聿恒尚未回答,便聽身後墨長澤緊張道:“不成,殿下金尊玉貴,身負山河重任,如何能入這般險境!還是我陪南姑娘吧。”

“可我公輸一脈手法、身法都與其他門派迥異,與墨先生和其他人怕是配合不起來。這世上唯一能與我配合得絲絲入扣的,之前隻有……”阿南指指朱聿恒,對墨長澤道,“這位金尊玉貴的皇太孫殿下。”

朱聿恒點頭道:“是,我與阿南,一向都是共同進退,未曾分離過。”

這肯摯的話語,發自肺腑,落於耳中,令阿南的心口不由自主地微顫了一下。

輕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她合上地圖,交到朱聿恒手中,轉頭見皇帝此次並未下洞,便道:“你先回到地上去,問過聖上吧,看看他願不願意讓你這個好聖孫,和我這個女海匪一起去破陣。”

“胡鬧,堂堂皇太孫,如何能入那般險境!”

果然,皇帝一口否決,不肯讓朱聿恒親身去破陣。

朱聿恒與阿南並肩立於他麵前,道:“孫兒之前與阿南一起下順天、出渤海,破陣已非一次兩次,陛下盡可放心,我二人一向配合無間,定會安然無恙破陣歸來。”

皇帝目光落在阿南身上,見她神情沉靜,並無任何異常,沉吟片刻,又道:“可這陣法隻能有二人入陣,就算別人想保護你,也沒有辦法插手。你未來是要扛起這個天下的人,若在陣中發生了什麽意外,叫朕如何安心?以後這天下,該交予他人?”

周圍的人一片靜默,人人低頭不敢出聲。

皇帝一向威嚴的神情中,也顯出難以掩飾的疲憊與無奈。此刻的他,看來並不是那個酷烈的一國之君,而是這世間最為普通平凡的、執著記掛孫兒的一個祖父。

西巡本可以不來敦煌,但他來了。

月牙閣一局,他親手為孫兒披上黃袍,囑咐高壑相隨。

帝王不應身涉危境,可他還是親自到了沙漠中,為自己的孫兒壓陣。

他一向個性強硬,手段殘酷,可如今,在太孫要進這危險重重的陣法中心之際,他終於因為擔憂,緊緊抓住了孫兒的手,不肯答應。

在一片沉默中,有個聲音打破了寂靜,道:“請陛下屏退周圍無關人等,微臣有些話,願叮囑皇太孫殿下。”

說話的人正是傅準。他之前被阿南脅迫著下陣,一番折騰到如今氣色還未恢複,皇帝卻十分信任他,明知他心懷叵測,依舊讓他主持此次下陣。

此時聽到他說話,皇帝毫不猶豫便揮退了所有人,隻剩下他們四人留在帳中,對傅準說話的態度也顯得十分和緩:“不知傅閣主有何發現,是否可指點此次破陣?”

“其實,微臣早已想奏請陛下,這個陣,怕是隻有皇太孫殿下能破,無法作他人想。”

皇帝臉色鐵青,問:“何以見得?”

傅準的右手緩緩攤開,指尖有細微的晶光閃爍,細看去卻又不見任何實際蹤跡:“就在剛剛,‘萬象’已有輕微異動。它對天下所有機關陣法的動靜最為靈敏,依我看來,怕是殿下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已有變化了。”

朱聿恒垂眼瞥了自己胸口一眼,見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便解開衣襟,將自己的胸膛露出些許,道:“確有異常,不過,並未到發作之時。”

皇帝一步跨到他的麵前,果見胸腹正中的衝脈正在緩慢蠕動,似有一股力量正要衝破而出。

他抬手按在這跳動的血脈之上,急問傅準:“如何處置?是否可趁現在將其挖除?”

“不可。衝脈定五髒六腑百脈,如今‘山河社稷圖’尚未發作,我們無法準確尋到毒刺,貿然下手不但尋不到根源,反而會令經脈受損,到時若有差池……怕是性命堪危。”

皇帝的臉色十分難看,問:“可之前,司南不是曾將太孫的毒刺取出嗎?”

“是,但隻有在機關啟動、引動毒刺發作的一瞬間,才能定位到其準確位置,將其挑出清除。此外,這照影陣法如此艱難詭異,以微臣看來,縱然其他人能支撐到陣法中心,也定然沒有餘力尋出玉刺再擊破陣法。而這世上唯一能在陣法中迅速定位到毒刺的人,怕是隻有身負‘山河社稷圖’的皇太孫殿下自己,其他人,絕無能力海底撈針。”

皇帝緊咬牙關,額頭青筋隱現,竭力壓製自己的怒意:“難道說,隻有讓太孫親自進內破陣這一條道了?”

傅準沉默不語,顯為默認。

朱聿恒將自己的掌心覆在祖父的手背之上,緊緊地貼了一會兒。許久,祖父的手指終於有了鬆動,慢慢地,將他的手握住。

“聿兒,事到如今,你……”

他緊盯著麵前孫兒,氣息凝滯,喉口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而朱聿恒望著祖父,嗓音與目光一般堅定,絕不含任何遲疑:“陛下,此事本就緊係孫兒存亡,豈有他人代勞之理。更何況孫兒身為皇太孫,既受萬民供養,理當以此殘軀赴湯蹈火,定局山河!”

“可……這地下機關危險重重,在你之前,已經折損了多少江湖好手,你身為未來天子,哪有親身犯險的道理?”

“請聖上寬心,列祖列宗在天有靈,定會護佑孫兒安然返回。孫兒也定當小心謹慎,竭力而為。”朱聿恒跪在皇帝麵前,深深叩拜,坦然無懼,“若孫兒已至天限,無法力挽乾坤,此番努力亦算不負這一副身軀。伏願陛下與太子殿下千秋萬代,山河長固,孫兒縱有險難,亦萬死無懼!”

皇帝緊咬牙關,悲難自抑,隻能狠狠轉過頭去,看向阿南:“你確定,你與太孫能配合無間?”

阿南走到朱聿恒身邊站定,朗聲道:“我與殿下出生入死多次,對彼此的行動都再熟悉不過。若這世上隻有一人能與我一起同進同退的話,定非殿下莫屬。”

“好!”皇帝終於痛下決心,道,“傅準,你可還有法子,助他們一臂之力?”

傅準略一沉吟,取出懷中藥瓶,倒出兩顆冰屑般的藥丸,說道:“這是拙巧閣研製的藥劑,能增加觸感與神誌,對機栝的敏感更會大大提升。最重要的是,能抵禦外來的雜念,相信對此次破陣必有裨益。”

見他的辦法隻有兩顆藥丸,皇帝略感失望,抬手示意道:“你們先退下吧,朕還有話要吩咐太孫。”

阿南與傅準退出了帳篷,兩人站在荒野中,望著不遠處被炸出來的入口。

傅準抬起手,將藥遞到她麵前:“南姑娘,請吧。”

阿南抬手拈起這顆小藥丸,看了看道:“傅閣主的藥越做越精致了,不過這東西……不會是玄霜吧?”

傅準微微一笑,將藥往她麵前又送近了兩寸:“怎麽會?這是新改進的,混合了冰片與雲母粉,還加了些雪花糖,口感很不錯的,你嚐嚐。”

阿南翻他一個白眼,將藥丸捏在手指中看著:“陣法裏麵有什麽?”

“不知道。”傅準收回手,撫胸輕咳。

“你祖母布置的陣法,你會不知道?”

“我若知道的話,怎會讓薛澄光他們毫無準備去送死?”傅準抬手招呼空中飛旋的吉祥天,語帶痛惜,“這兩次受朝廷征召破陣,我拙巧閣傷亡慘重,若不是為了祖訓,我寧可不要瀛洲那塊地了……身為拙巧閣主,卻讓閣眾如此死傷,我回去後也不知如何對他們交代。”

阿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手中的玄霜。

“吃吧,不然你們沒有任何希望。”傅準指著她所捏的玄霜,低低說道,“進去之後,務必收斂心神,心無雜念。”

阿南盯著手中的玄霜,許久,終於納入了口中,將它吞了下去。

“這就乖了。”傅準朝她拱手一笑,“那我就祝你和殿下一舉破陣,全身而退。”

“多謝傅閣主祝願。可是,”阿南舉著自己的手肘,詢問:“我的舊傷,確定不會在陣中忽然發作?”

傅準抬手讓吉祥天落在自己肩上,詫異地望著她:“南姑娘指的是?”

阿南再也忍不住,捋起衣袖指著自己臂彎的猙獰傷口,一字一頓咬牙問:“你,當初斬斷我手腳筋的時候,在我的身上,埋了什麽東西?”

傅準似笑非笑:“喔……南姑娘可真沒有以前敏銳了,都這麽久了,你才察覺?”

阿南甩手垂下袖子,憤恨地盯著他,眼中似在噴火:“所以我的手腳一直未能痊愈,是因為你在搗鬼!”

“唉,我還是心太軟了。”傅準在風沙中哀怨地歎了口氣,說,“當時把你擒拿回閣,一小半的人要我把你殺了祭奠畢正輝,一大半的人讓我把你手剁了以儆效尤。可我終究不忍心,頂住了閣內所有人的壓力,隻挑斷了你的手腳筋絡……誰知好心當成驢肝肺,你非但不感激我,還這般咄咄逼人來質問,真叫人情何以堪!”

“少廢話!”阿南最煩他這般裝模作樣,狠狠剮他一眼,“我的手腳,為什麽始終恢複不了?”

“能恢複的話,我還會讓你逃出拙巧閣?”他笑了笑,輕聲說,“不瞞你說,南姑娘,我以萬世眼體用楚家六極雷,在你身上埋下了六個雷。除了你四肢關節外,還有兩個,你猜猜在哪裏?”

阿南猛然一驚,手掌不受控製地顫抖著,撫上了在地道之中曾經劇痛過的心口,不敢置信地盯著他。

“一個在心,一個在腦。而你身上六極雷總控的陣眼,在我的萬象之中。”傅準愉快溫柔地朝她一笑,朝她攤開自己清瘦蒼白的手掌,又緩緩地收攏,如一朵睡蓮夜合的姿態,“六極雷觸一處即發六處,所以你千萬不要妄動,更不要嚐試去解除,畢竟……我可舍不得看到一個瞬間慘死的你。”

一股寒意直衝阿南大腦,可身體又因為憤恨而變得灼熱無比。在這寒一陣涼一陣的戰栗中,她眼中的怒火不可遏製,一腳踢開帳旁灌木叢,就要向他衝去。

然而,傅準隻抬了抬光芒微泛的手指,對她微微而笑。

“別擔心,南姑娘,隻要你不對我下手,我也不會舍得傷害你的。畢竟,這世上若沒了你,那該多寂寞啊,還有誰能與我匹敵呢?”

那遍體焚燒的怒意,仿佛被一桶涼水驟然潑散,她的手慢慢垂了下來。

“那麽……”她艱難的,但終於還是狠狠問出了口,“我身上的傷,與皇太孫殿下,是否有關聯?”

傅準眯起眼看著她,神情變幻不定:“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身上舊傷,和殿下的‘山河社稷圖’發作一起發作,隻是巧合。”

“那這次呢?”阿南神情微冷,反問:“我膕彎在陣內受傷時,為什麽殿下的‘山河社稷圖’也有了發作的跡象?”

“用你的小腦瓜好好思索,別隻急著為你的殿下尋找真相,連基本的常理都不顧了。”傅準望著她笑了笑,聲音平淡中似夾雜著一絲溫柔,“南姑娘,殿下的‘山河社稷圖’出現時,你還沒出生,不要高估你自己。”

阿南恨恨咬唇,對他這陰陽怪氣的回答,一時竟無法反斥。

“另外,聖上比你們,肯定都要更為了解我,然而,你猜他為什麽始終讓我負責所有行動呢?”他貼近她,在她耳邊低低道,“記住自己的身份,記住自己是誰,記住,你是司南,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