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乾坤萬象

火光熾烈,照影陣的雙洞窟被映得明徹,連四壁雲母都成了橙黃火紅的模樣,如骷髏終於從沉睡中醒來,張開了彌漫血光之眼。

扯掉身上披著的鶴羽大氅,朱聿恒隻著圓領玄色窄袖赤龍服,腰間緊懸日月。

阿南將頭發以青鸞金環束緊,取了平衡體重的鉛塊綁於腰上,以免自己與朱聿恒體重相差會影響到破陣。

一切已準備妥當,二人手中握住她所製的火折子,補好燃料,照亮麵前熒光氤氳的洞窟。

朱聿恒轉頭看向身側的阿南,低低問她:“你腳上的傷還好?”

阿南活動了一下雙腿,衝他一點頭:“皮外傷而已,你呢?”

“目前沒感覺。”他按了一下心口處,望著她的目光懷著淡淡歉疚與心痛,“你身上帶傷,又在月牙閣那邊一通忙碌,至今沒來得及好好休息,這一趟讓你如此辛苦奔波,真是對不住。”

這溫柔繾綣,卻讓她心中大慟,如冰冷利刃劃過心間,黑暗中那些親耳聽聞的殘忍話語,又猛然湧上心頭。

她終究忍不住,聲音微啞地喃喃:“阿琰,你啊……”

朱聿恒凝望著她,等待著她問出後麵的話。

她卻抿住了雙唇,狠狠轉頭,將後麵所有的問話咽下。

望著洞口上方那一句“今日方知我是我”,她深深呼吸,閉了一會兒眼鎮定心神。

最後一次了,與阿琰並肩而戰的機會,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她強迫自己將一切雜念擠出腦海,放空了自己,以免影響到自己入陣後九死一生的行動。

嗓音冷靜得略顯冷淡,她極為簡單地將節奏定了下來:“落腳處,換一息;拐彎處,換兩息,無論如何,不能有任何停頓。”

朱聿恒與她多次出生入死,她寥寥數語,他便心領神會:“好,走吧。”

兩條身影同時躍起,進入照影陣中。

火折子的光在圓球內微微一晃,恢複了平衡,照亮他們腳下的路,也照亮了雲母縫隙間他們彼此的身影。

雲母璀璨瑩潤的光芒圍繞在他們周身。這條道路上如今遍布鮮血,都是之前破陣未能成功的人留下的,斑斑血跡在雲母微光之中越顯可怖。

但阿南與朱聿恒都視而不見。

每踏上一個落腳點,便換一次呼吸,再次拔身而起。即使中間有些路段他們無法看見彼此,就算偶爾她的呼吸快了一絲,起身落地更快,他也能在壁上水霧冒出來的瞬間及時趕上,壓住她的力量,讓雙邊平衡。

拐彎處。落地,蓄勢,換兩息,足弓彎起。兩條人影如兩條躍出水麵的魚兒,輕捷無比,落向前方青蓮。

他們的呼吸幾乎重合,身影如臨水照花,一人運動,兩邊偕行,不需任何停頓,亦無須任何思考,如同超越了意識,在麵對阻礙時,自然而然便做出了與對方一模一樣的反應。

後方洞外,眾人站在皇帝身後,屏住了呼吸看著他們。

之前所有人進內,即使已經選了最為接近的體型與武功派係,但總會有些許閃失。

唯有他們麵前這兩條身影,騰挪閃移,息息相通。

他們信任對方如同信任自己,熟悉彼此的能力如同熟悉自身,甚至根本不需考慮便已經做出了對方會做出的選擇與動作,無絲毫疑懼。

皇帝緊緊盯著他們,仿佛是第一次發現,原來他的孫兒,早已不是當年迷失在北伐戰場上的那個小少年。

他已經成長為堅定而有擔當的男人,矯健無比,不懼險難,血雨腥風中斷然前行,果毅決絕。

他長大了,是因為……身旁這個阿南嗎?

皇帝的目光,看向另一邊洞窟的阿南。

與他引以為傲的孫兒有著相同身手的女子,起落淩厲毫不遲疑,以無懼無畏的姿態,轉眼便撲向曲折的後方,與朱聿恒同時投入了黑暗中。

通道曲折,蓮花瓣的形狀,有巨大的轉折。

他們順著洞窟向外分散,中間再沒有可以看到對方的連通空洞。

但毫無變化的,他們依舊保持著均勻的呼吸,按照地圖上的指示,以相同的飛縱姿態落在相同的落腳處。

洞內始終保持著一片安靜,並無任何機關觸動的跡象。

再怎麽黑暗曲折的道路,畢竟有盡頭。穿過蓮花瓣尖,他們重新向中間聚攏,前方道路斜斜向前,在時隱時現的雲母空洞中,他們看見彼此的身影,心下更覺溫寧安定。

兩條洞窟越靠越近,直至匯聚成一條,他們二人同時落於洞口的最後一朵青蓮上,停下腳步,看向了麵前豁然開朗的溶洞。

陣眼中心,終於出現在他們的麵前。

阿南知道此處凶險無比,躍出洞窟後立即向朱聿恒靠攏,扣住自己的臂環,低聲道:“小心!”

朱聿恒點一下頭,握住日月,與她一樣擺好了防守姿勢。

可出乎他們意料,麵前無聲無息,隻有巨大的溶洞上鍾乳如玉,靜靜瀉下一層輕薄水簾。

那水,與薛澄光印象中的血水並不一樣,與薛瀅光所看到的彌漫煙雲也不一樣,隻是一片薄薄的水珠瀑布,如同簾幕般隔開了內外。

火折子的光穿透水簾,他們看到後方是借著地下礦藏中五色雲母雕琢成的各色蓮花,正中是一朵盛開的巨大青蓮。在它的蓮房之上,一隻雲母青鸞正翱翔垂下,它雙翼招展姿態輕盈,正伸長脖子,向蓮房正中的蓮子啄去。

滿池蓮華,水珠如簾,蓮房與鸞喙將觸未觸,似接未接,絕妙如一幅花鳥畫,綺麗且恬靜,美得令人心生詭異之感。

阿南警惕地望著麵前一切,開口問身旁朱聿恒:“你看到了什麽?”

朱聿恒掃視著前方景象,謹慎開口道:“滿池蓮花,一隻青鸞飛來,正要銜取蓮子。”

阿南見自己與他所見一般無二,反倒有些奇怪了:“我也是,咱們走近再瞧瞧。”

蓮花簇擁於蓮池中間,旁邊是煙霧靄靄的虛空之地。隻有一行青碧雲母被雕琢出荷葉紋路,正如一條蓮葉鋪設成的道路,通往蓮池中心。

兩人相望一眼,擔心是別有用心的陣法。阿南抬手從洞壁上砸下一塊雲母石,向荷葉上投石問路。

荷葉安安靜靜,並無任何變化。

阿南向朱聿恒打了個手勢,率先落到荷葉之上,將上麵那塊雲母石踢入荷塘之中。

荷塘下全是彌漫的水氣,火折子往下映照也隻影影綽綽看不分明。這塊石頭落下去後,隻見水汽波動了一下,隨即,是輕微的波波聲傳來,下方荷葉根部翻出了帶著油亮光澤的幾縷水汽。

“小心,千萬不要落在下麵,下麵全是毒水,阻止任何人潛入蓮花根部。”阿南提醒著朱聿恒,又道,“幸好毒水主要成分是綠礬油,毒性很難蒸騰。不過下麵積著一汪總不是好事,咱們速戰速決。”

一片荷葉站不下兩個人,阿南率先踏上蓮葉,舉著手中火光,踏著荷葉向青鸞逼近。

前方便是水簾,她離得近了,水珠飄飛,沾濕了她的鬢發衣襟。

水風徐來,阿南下意識抬手,要護住手中的火折子時,耳邊忽然傳來輕微的“哢噠”聲,在這空**幽閉的地下,顯得格外清晰。

她一生浸**機關,立即聽出這是機栝啟動的聲音。轉頭眼睛瞥到水簾後的青鸞時,頓時愕然睜大了眼睛。

水簾後,巨大的雲母蓮房之上,那隻自天而降的青鸞,微微動彈了一下。

“阿琰,”阿南低低地問,“你……看到了嗎?”

“嗯,看到了。”朱聿恒亦盯著那隻青鸞,聲音確定,“它的喙本來距離蓮房中心的蓮子還有三寸,但如今隻有兩寸半許了。”

這青鸞正緩緩向前伸頭,眼看便要銜到麵前那顆蓮子了。

“怕是機栝在發動,走,趕緊去看看。”阿南立即穿透水簾,直撲裏麵。

就在踏上蓮池的刹那,耳邊忽有風聲輕響,掠過臉頰。他們手中火折的圓轉機構晃動起來,火光忽然明滅了一下。

在這般沉悶寂靜的地下,忽然傳來這詭秘的風,二人立即抬起手中的火折,警覺地查看四下。

依舊是安安靜靜的蓮池,蓮花與青鸞蒙著瑰麗雲母的光澤,似與之前並無任何區別。

隻是不知道是阿南的眼睛適應了地下的黑暗,還是水霧增加了雲母的盈透度,在她的眼中,感覺雲母的顏色好像越顯深濃,豔麗奪目。

她壓低聲音,問朱聿恒:“阿琰,你有發現什麽嗎?”

“除了鳥喙之外,其他沒有。”朱聿恒對於萬物的細微之處總是能掌握得非常準確,因此他說沒有,阿南便也就將注意力放在了麵前的青鸞之上。

漸漸逼近,她終於看清了青鸞的鳥喙。隻見兩片青色雲母簇成的口中,正伸出一根尖銳通透的玉刺,就如徐徐吐出的舌頭,正向著下方的蓮子刺去。

而碧青的蓮子之上,有一個細小的孔竅,與蓮子正好相對。

她示意朱聿恒與她互為依仗,一起緩慢而謹慎地向著青鸞而去。

“這應該便是……能引動你身上毒刺的母玉了。”阿南沒有去觸碰喙中的那根玉刺,擔心機栝振動會導致細細玉刺折斷,引發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圖’,“空懸的青鸞與靜待的蓮台,已經在這裏數十年了,距離如此之近,卻又從未相碰。而如今你身上的衝脈有了感應,機栝也同時啟動,我擔心青鸞銜到蓮子的那一刻,便是機關發動之時。”

“如此說來,機關應該會在下方這塊雲母蓮台之內?”朱聿恒說著,見那根玉刺移動緩慢,與蓮子暫時還有兩寸距離,便俯身抽出鳳翥,輕敲雲母。

雲母疏鬆軟脆,此時被他敲擊,不但聲響顯得散亂,而且下方的聲響也很難被傳導過來。

阿南聽了好幾聲,才確定道:“石聲夾雜金聲,下方有機栝在。”

“嗯。”朱聿恒點頭,將耳朵貼於蓮台之上,仔細傾聽。按照她的指引,將鳳翥的刀背往下輕敲。

幽閉的洞穴內,他敲擊的聲音並不大,可那有節奏的勻速敲擊聲與水聲混合在一起隱約回響,不知怎的令阿南覺得心口如水波**漾,難以抑製。

莫名的恐慌湧上心頭,她抬頭環視周圍,看向上方俯飛而下的青鸞。

這青鸞借由上方突出的一塊巨大青碧色雲母礦鑿成,薄透的雲母被雕成片片通明羽毛,層層疊疊地生長在丈餘長的身軀之上,偶爾夾雜著其他五色光澤,絢爛奪目,幾能以假亂真。

耳邊輕微的敲擊聲忽然幻化成婉轉的柔曼音調,鼻尖微微一涼,阿南以為是水珠落下來了,抬手舉高火折子,仰頭看去。

隻見青鸞那栩栩如生的翅膀忽然緩緩地扇動了起來,毛羽輕拂,卷起大團絲絮也似的雲朵。

阿南定睛一看,那雲朵原來是片片白雲母的輝光,在穹洞之上如仙霧繚繞。耳邊絲竹之聲流轉,蓮池上水珠波光幻目,五色蓮花後緩緩轉出一條身影,向她走來。

他一襲白衣,皎白的肌膚映著墨黑的眉眼,淡淡一抹唇色,在這雲母蓮池中,如畫中人般縹緲幽遠,漫卷於煙霧之中。

“公子……”阿南錯愕地望著他,不明白他是怎麽通過外間重重的守衛和照影雙洞,安然無恙來到這裏的。

而竺星河朝她微微而笑,溫柔平和:“我還是放心不下你,所以特地來帶你走……跟我回去吧。”

花瓣飛過阿南的眼前,遮得她滿眼蒙矓迷離,洞中的晦暗光線令她回到了少女時代,她恍惚看見無數個無星無月的夜晚,她站在乘風破浪的船頭,在濃霧彌漫的大海上指引船隊前行。

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歲月,無懼無畏,滿懷希冀,迎麵而來的全是燦爛的明天。

可如今的她望著麵前與昔日一般無二的公子,卻隻默默地搖了搖頭,低聲說:“可我已經回不去了。”

他的聲音轉冷:“你不過是他們企圖馴服的鷹犬、是他們想要利用的工具而已。”

“我知道……”阿南打斷他的話,也不知是倔強還是虛弱,讓她的聲音嘶啞低沙,“可這與公子也沒有關係了,因為我們已經不是同路人了。”

隔著流瀉煙雲,竺星河麵露不解地望著她,而旁邊花影中,方碧眠卻飄忽走來,站在竺星河身後,聲音尖銳而篤定:“司南,這輩子你欠公子的,永遠也還不清!”

“我不欠他了。”阿南冷冷望著她,“一命還一命,我已經還了公子一條命,我們兩清了!”

隨著她的聲音落下,麵前的竺星河忽然破碎了,化作無數的絹緞蜻蜓,隨著風沙飛轉,轉眼成了橫斜散亂的痕跡。

阿南心驚仰望,卻哪裏還有蜻蜓的蹤跡,隻剩了雲母花雨紊亂,紛繁籠罩住她。

她正要抬手拂開它們,隻聽得耳邊響起一聲“小心!”

即使在一片迷幻中,她也依舊能聽出,那是阿琰的聲音。

如一箭寒氣直衝腦門,她額頭一片冰涼,驟然間被拉出幻覺。

麵前已經恢複成那個地底礦洞,水霧籠罩下一片雲母炫光冷冷閃爍。朱聿恒伸臂將她緊緊攬住,麵上滿是後怕:“怎麽了?你為什麽對著空中說話?”

“我想……”阿南聲音略有些急促,“我知道薛澄光和薛瀅光看到的景物為什麽不一樣,無法相通配合了。”

朱聿恒警覺地查看四周,問:“雲母能改變人眼看到的東西?”

“不是。”阿南說著,忽然想起什麽,舉起手中的火折子。

曾經裝過“通犀香”的火折子,此時光焰微閃,殘留的香爆開,她的掌中嫋嫋升起詭異的藍紫色煙霧。

“這是……什麽?”

“廖素亭給我的‘通犀香’,它能檢測到地底異常的氣息,從而改變顏色。你看,這紫色指示著周圍有黴爛毒氣。”阿南將火折照向洞壁,氣息有些不穩,“潮濕的地下,常有黴粉菌類飛散,吸入便會致幻。而這邊地下如此密閉安靜,火光與四周的雲母散光相互映照,想必因此而引發了幻象,讓我們墮入迷境。”

她的聲音在洞中回**,讓朱聿恒覺得心口又飄忽起來,不自覺地收緊了擁著她的手臂。

阿南感覺有些喘不過氣,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定定神:“不過,我們已經服食了玄霜,如今又知曉了這洞中的詭異之處,隻要堅持己心,不要陷入迷惑,應無大礙。”

朱聿恒點頭,慢慢放開了擁抱著她的手。

隻是,他繼續敲擊探詢下方的機栝時,感覺自己的知覺遲鈍了許多,眼前無數黑影飄搖,耳邊盡是雜音。

許久,他才艱難地在這重重幹擾中竭力抽剝出些許實質來,對阿南描述下方的場景:“下方是杠杆加滑輪的裝置結構。上頭的極為細微,隻如一根針尖般大小,下方逐漸增大,第二三層的聲音聽來,便應該有筷子粗細了,滑輪也有雞蛋般大小。後麵……越往下,機栝越大,到地下十餘丈處,我聽到的已是尺粗重杵的聲音,再往下的地底深處……”

他貼著蓮房,竭盡全力再傾聽了片刻,最終搖頭道:“隻靠上麵這敲擊的回聲傳遞,到這裏已是極限,我隻能根據推斷計算到這裏了。再深遠處的勾連縱橫,我能力窮盡,算不出來了。”

阿南心道,你這聽聲辨物的能力堪稱驚世駭俗,還說能力窮盡?你可知棋九步的能力,億萬人中獨一無二,令多少人豔羨?

恍惚間,她又想起自己與阿琰的那一場豪賭。

那時她對阿琰的雙手和腦子垂涎欲滴,贏得了他後感覺自己風光無限。

可誰知道,自以為贏了的她,其實卻是落入了他的彀中。現在想來,真是恍然如夢。

“所以我們麵臨的,是一個‘飛繩引渡’之法。”狠狠一咬牙,她強迫自己轉移思緒,指著蓮房下方道,“譬如兩岸建吊橋,先將最細的絲繩係在箭上射到對岸,再在細繩上係上略粗的繩索,以這細繩拉過略粗的繩子,再以略粗的繩子拉更粗的繩子……直至最後,粗繩索可以承載牛皮與鋼線編成的吊橋主繩,才能順利在上麵搭建出牢不可破的一座空中橋梁。”

朱聿恒聽她的講述,立即便明白了,他的目光看向青鸞口中將吐未吐的那一根玉刺,問:“所以,這根刺,就是射向對岸的那支箭?”

“對,它的力量雖然極小,但這微末之力會層層引動地下的機栝。機栝越來越大,所施加的力量也越來越大,直至最終引動深埋地下足可排山倒海的那股力量,徹底截斷龍勒水。”阿南想著上次陣法震動之時,曾經短暫枯竭過的龍勒水,聲音也急促起來,“若地下這片謎窟通道確是龍勒水舊河道的話,我猜想,應該是土層下方存在著我們所不知的巨大空洞,到時龍勒水會改變流向,被徹底吸入地底深處,從此再也沒有出現在地麵、滋養沿途綠洲與百姓的可能。”

朱聿恒問:“那我們是否可以摧毀下方的蓮房,進而將機關停止?”

“蓮房下方不過尺許口徑,我們肯定無法進入內部拆解。而且,一經觸動上麵的微小機關,便會層層帶動下方的巨大機栝,到時候,隻會讓機關提前運轉,不可收拾。而外麵呢,則全是毒水……”阿南指了指那一池毒水,“怕是我們潛下去後,還沒動手,就已經被消融成骨頭渣子了。因此,內外路徑皆被堵死了。”

朱聿恒垂眼看向蓮房上那顆蓮子,又轉而看向青鸞口中那根玉刺。它緩慢的,卻始終堅定不移地向著麵前的蓮子移去,移動速度微不可查,卻確實在逐漸接近。

“如此說來,我們唯一的機會,在上方這隻青鸞身上?”眼看玉刺便要刺入蓮子的孔竅,朱聿恒的手虛按在鳥喙之上,問阿南,“擊碎它,是否可以阻止?”

阿南略一思忖,搖頭道:“可這是‘山河社稷圖’的母玉。一旦將其破壞,它崩裂之時,便是……”

便是他身上的衝脈赤血迸裂之際。

朱聿恒的手指尖懸在玉刺之上,僅有微毫之遙,卻終究不敢去觸碰它:“唯一的辦法,是讓玉刺停下來?”

阿南一點頭,定了定神,手撫上青鸞,在它的身上尋找。

“這青鸞既被設置成一甲子後自行啟動銜取蓮子,如此精密的手法,它的體內必有機關。”眼看玉刺離蓮子已不到兩寸距離,阿南心下急切,手下也尋得極快,“看看開口在哪裏,當初傅靈焰是如何將機栝放置入體內的?”

她的手指在青鸞身上急促敲擊,示意朱聿恒與她一起搜尋。

層層疊疊的雲母被雕成片片薄透羽毛,青鸞根根羽色鮮亮,在搖曳火光下流轉出青藍紫黃各色,令人目眩神迷。

他們在這流光溢彩的毛羽之間搜尋,最終在招展的翅翼之下,發現了翅根有幾條羽毛的走勢略為散亂。

鳳翥的刀尖沿著羽翼劃開,下方果然露出了拚接裂隙。

這雲母青鸞製作得極為精巧,隻破開了翅下一拳大小的空洞,體內被徹底掏空,裏麵全是極為複雜的機栝,立體縱橫,勾連於一起,層疊繁複。

機栝內部的棘輪、扭杠、鈕釘……許是考慮到洞中彌漫的水汽會影響到金屬,一應零件全由硬玉製成,被天蠶絲牽引著,一個個搭連相扣,轉的速度或快或慢,有條不紊。

阿南俯身看向機栝中心,目光在上麵迅速驅巡,隨即確定了中心點,順著青鸞的心髒部位,向外追溯而去。

玉刺的關節,正懸係於心髒之上,與雙翼及尾部緊緊相連,所有天蠶絲都繃得緊緊的。

她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阿琰,怕是有點麻煩。”

朱聿恒看著她,靜待她的下文。

“這青鸞內的機栝層層,全都相係於那一枚母玉之上。若是我們阻止機關時有一處阻滯,導致任何零件運轉紊亂,那麽,玉刺必將立即粉碎。到時候……你身上的子玉也必將相應而碎!”

朱聿恒抿唇沉默片刻,決絕道:“總得先試試,盡力製止機關。若實在沒有辦法將它完整取下,那……碎便碎了!反正我身上已有這麽多條血脈崩裂,再多一條,也不是什麽大事。”

阿南凝望著他在火光下堅毅的神情,如歎息般道:“可我們這一路奔波,不就是為了阻止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讓你身上的血脈,不至於崩裂嗎?”

“雖說如此,但,龍勒水決定敦煌存亡,也決定西北這大片防線,甚至是整個北方的安危。”朱聿恒毫不遲疑道,“阿南,孰輕孰重、如何取舍,我在進來之時便已經確定,相信你一定也與我一樣。”

一路行來,阿南是這世上最知道他身負何等痛苦之人。可事到臨頭,他的抉擇如此毫不遲疑,讓她隻覺雙眼一熱。

“我們先努力試試,務求將母玉完整取出。”不知怎麽的,心口那些梗塞的怨憤似消融了許多,她忍不住牽起他的手,五指相交用力握了握,說,“可是阿琰,這些構件縱橫交錯,牽一發而動全身。你的手若進去拆解,稍有差池便將被卷入其中,你……切切小心。”

朱聿恒緊握著她的手,點了一下頭,看著內部那些銳利且堅硬的機栝,心知隻要自己一個疏忽,他的整隻手便會立即被卷進去,瞬間絞成肉泥。

可時間已經不等人,他隻與她十指交纏,靜靜地貼著她的體溫一瞬,便定了定神放開了她的手,伸向了青鸞。

他的聲音鄭重而從容:“若有萬一,阿南,你定要盡快擊毀玉刺,無論如何,確保地下機栝不要啟動。”

阿南深吸一口氣,用力點了點頭,叮囑道:“這洞口隻有拳頭大,你的手伸進去後,便看不見裏麵的一切,隻能憑著你的五根手指,摸出每個機栝的用處了。切記……務必要避開關節,務必要小心。”

朱聿恒依言,將自己的手慎重而小心地探了進去。

阿南隻覺得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著他的手探入了雲母鋒利的洞口,她緊緊盯著他的手,不敢移動半分。

他的手肘卡在絢爛晶羽簇擁的洞口,隻能靠手掌的轉側與五指的伸展,在裏麵無比艱難地動彈著。

阿南盯著他的手,正在急切關注之際,忽然之間眼前一花,青鸞的羽翼微動,鋒利的羽片立即在朱聿恒的手上重重絞旋,鮮血直湧而出。

她“啊”了一聲,下意識地倉促抬手,要將他的手立即拉出。

但,就在她手剛握住他的右手腕之際,他的左手已經伸過來,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阿南,別動。”

他的聲音讓阿南猛然驚醒,暈眩中眼前鮮血淋漓的手已經消失,那隻是,她眼前的又一場幻覺。

迷香是最能找到人心弱點的東西,關心則亂,多思成真。她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執著緊張他的手,否則,隻會疊加更多幻象。

朱聿恒亦是如此,越是擔心自己的手會出事,越是在這詭異氣氛下眼前幻象百出,耳邊盡是汩汩的血脈行走之聲。

麵前的阿南幻化成了千個萬個,雨聲在耳邊簌簌敲打,麵前彌漫的水霧中盡是她轉身離去的身影。

西湖暴風雨那一日,在他的噩夢中曾一再出現的那一刻,驟然間再度降臨。

“山河社稷圖”的血脈在身上汩汩跳動,而他被她拋在暴風雨之中,如墜冰河,萬箭穿心……

祖父的逼問再度在耳邊響起——

你力保她,並且答應朕會馴服控製她。可如今,究竟是你試圖掌控她,還是她已經掌控了你?

對不起,皇爺爺,可能聿兒要令你失望了……

他一直沒有勇氣回答,或許他永遠也馴服不了阿南了。

他絕望咬牙,在撲麵而來的暴風雨中狠狠閉上了眼睛。

黑暗摻雜著幻象,讓他的觸覺更為敏感。他的指尖緩緩穿過各式冰冷的機栝,向著阿南所說的、機關的正中心而去,那裏,是掌控青鸞的心髒所在。

倏忽間,他的指尖捕捉到了一縷飄過去的、流動的風,從他的肌膚上一掠而過,像一根蜘蛛絲一樣隱約浮現。

他略顯遲疑,阿南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怎麽了?”

“在機栝中,有一縷極輕又極薄,很細微的東西……”

“是天蠶絲,既然輕軟,那應該不是牽係住機栝的,而是鬆弛的……”阿南沉吟著,然後眉梢忽然一揚,問,“你再仔細探一探,它的連接處,是否是棘輪的中端,另一頭牽係著緊繃的天蠶絲!”

朱聿恒勉強讓自己的思緒集中,努力照著她的指點,指尖前伸試探。

在密閉運行了六十年的機栝中,他目不能視,唯一可以憑借的,便是那機關牽引時,極為微弱的幾絲振動、甚至是風聲。

“是……有一個十六齒棘輪,大約一文錢大小,牽引出一條兩寸多長的天蠶絲。”

“阿琰,或許這機關是可逆轉的!”阿南驚喜的聲音立即在他耳畔響起,“隻要你能準確定位到心髒與喉舌的連接處,將上麵的天蠶絲反接,便能將玉刺往前探伸的力道轉為回縮!而且蓮房、青鸞配合如此縝密,它們很可能是上下連通,那麽青鸞退卻之時,這蓮房也大有可能會合攏退回,消弭下方陣法!”

她聲音如此篤定,朱聿恒的心也稍稍放了一些下來,睜開眼望向青鸞口中的玉刺。

玉刺距離蓮子,已經隻有一寸不到。

他轉頭垂眼,正專心試探機栝中的天蠶絲,眼前的世界卻忽然如水波動**,身上的玄衣暈染出大片深濃的黑色,那上麵夭矯飛舞的赤龍蠕蠕而動,噴吐火焰,盤旋飛舞著掙脫了錦繡束縛,向他猛撲而來。

龍,赤紅殷朱的龍。暴烈而慈愛,跋扈而溫柔。

它圍繞著他呼嘯而旋躍,俯頭緊緊盯著他,威嚴的聲音攜帶著風雷之聲,在這洞中不斷回**——

聿兒,為了天下、為了朕與你的父王母妃、為了蒼生社稷,不惜一切、不擇手段,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他隻覺得心口劇痛,如受重擊的身軀向後一傾,下意識便要舉起雙手去阻擋那突如其來的攻擊。

就在他的手**之際,一雙手死死壓住了他的右臂,厲聲喝道:“阿琰!不能動!”

朱聿恒悚然而驚,麵前的龍驟然向他猛撲而來,就在穿胸而過的一刻,散為猩紅血海,在他與阿南的周身久久震**。

他一貫心誌堅定,立即意識到自己正麵臨著幻覺,差點親手引動青鸞內的機栝。

抬頭看洞中已是波譎雲詭,滿池雲母蓮華在風雨中傾斜招搖,神光離合,形狀虛妄,如鬼影幢幢。

風雨大作,化為怒濤,幻象席卷而來的是阿南駕船離去的身影,化成猙獰黑影劈頭蓋臉向他猛撲而下。

他緊閉起雙眼,卻遮不住眼前晃動的影影綽綽,隻能下意識地急促低喚:“阿南,阿南……”

“我在。”她緊緊按著他的手,企圖拉他回到真實中。

他聲音微顫,問:“阿南,我們滅掉火,閉上眼,能對抗幻覺嗎?”

“估計沒用,我們是整個神智被侵蝕了,黑暗隻會讓我們更加無法控製……”

阿南的聲音也虛浮起來,麵前整座溶洞驟然旋轉,滿池的蓮花青鸞扭曲顛倒,與頭頂水簾一起幻化出無數異彩魑魅。

她一咬牙,眼睜睜看著它們衝自己呼嘯而來,不躲亦不閃,隻牢牢按緊朱聿恒的手臂,說:“玄霜的效果怕是已經過去了,如今幻象已抵不住了。我們隻能橫下一條心,無論看見什麽,隻當作不存在。阿琰,你萬萬不可分心,這洞中,絕無任何可怖的東西,就算有,全部交給我!”

朱聿恒一點頭,竭力將自己所有的注意力傾注於指尖,繼續去摸索那至關重要的一條天蠶絲。

可麵前那些搖曳的影蹤,此時如同被旋渦卷入,在不斷扭曲閃爍。他的耳邊盡是暴雨怒濤,無論如何,也難以將自己全部心神傾注在手指之上。

波濤向下傾瀉,整個天地仿佛都壓在了他的身上,身軀失重地向下墜落,他明明沒有動,五髒六腑卻幾乎要從喉口擠壓出來。

“阿南……抱一抱我……”他的聲音低低的,帶著前所未有的虛弱顫抖,“拉住我!”

旋渦般的繽紛色彩在扭曲融合,異樣鮮亮的色彩飛濺於麵前視野,向著阿南直衝而來。

她睜大眼睛看著這片不知是真是幻的世界,聽到了巨大雨簾聲響中,朱聿恒的呼喚聲。

她張開雙臂,緊緊地在動**呼嘯的暴風雨中抱緊了他。

竭力收攏的雙臂,真實而溫熱的觸感,仿佛扯回了他最後一線神智,讓他抓住了一條蛛絲般纖細的繩索,從炫目又詭譎的幻境中抽身而出——

蛛絲垂墜於他的手上,緊繃著,牽引著青鸞的心髒與喉舌。

他的手微微一顫,隨即竭力控製住,明白自己已經牽引到了那一縷天蠶絲。

他的指尖避過重重疊疊的機栝,將這條極短又極細的絲線,從極小又極緊的鈕釘之上,摸索著解下來。

阿南自他的身後緊緊抱著他,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向前方的青鸞口中。

銳利的母刺,還在逐漸地向前伸去,距離那蓮子,已經不到半寸距離。

“阿琰,你一定要……”

一定要破解這傅靈焰的陣法,一定要扭轉這根玉刺,一定要阻止“山河社稷圖”,一定要挽救盛大輝煌的沙漠之城……

虛幻風沙呼嘯而來,阿南下意識地側了側頭,想要避開那些刺目的炫光,卻看見頭頂水霧中交織出無數霓虹光圈,托出一條迅速下墜的身影,直撲向她。

她仰頭看見這條懸浮於頭頂的身影,兩人如站在鏡子的內外,一個站立仰望,一個下撲俯視,一瞬間她們一起望進了對方的眼中。

那是傅靈焰,也是她的影子。

她的眼中映照著她的身影,和她殘破的人生。

今日方知我是我。

我是我。身不由己的人生,模糊的前路,跌宕的生涯,叵測的未來。

她如何能活成自己,可自己又該是什麽模樣……

她緊緊抱著阿琰,可她並不覺得歡喜。

眼淚自她的眼眶中大顆大顆湧出,落在他的背上。

被綁在木板上化為骷髏的父親;風暴之中站在礁石上的母親;牽著年幼時她的那隻殘缺右手,化成初次見阿琰時,拆解火銃那雙瑩然生暈的手。

阿琰,未曾看見他的臉,她便已為他的手而著迷,一路牽牽絆絆至此。

誰知他的手,卻在暴風雨中,將木板上的骷髏推向了遙不可知的深海,又伸向了礁石上搖搖欲墜手指殘缺的女人……

她迷亂了意識,空中盤旋的傅靈焰化為血雨,籠罩住了她,與她合為了一縷幽魂。

我是我,我是誰……

耳膜處突突跳動,太陽穴的劇痛讓阿南在暈眩中抽出了鳳翥。她奔赴於暴風驟雨的大海之上,要以利刃阻擋那雙手——

那雙要將她的父母推下驚濤駭浪的手。

而朱聿恒的手正伸向前方。鳳翥吹毛斷發無堅不摧,隻需要一揮斬下,那隻手,便消失在這世間,永生永世,再也不可能傷害到母親和她。

她高舉鳳翥,向著下方狠狠紮下去。

“阿南!”她聽到朱聿恒的聲音,在耳邊如炸雷響徹。

鳳翥已經刺下,可他的手卻一動未動,不曾有任何躲避之意——

他無法躲避,因為他已經握住了最關鍵的那條天蠶絲。隻要一個無序的動**,青鸞體內的機栝便會立即啟動,他的手掌會被碾為粉碎,攸關敦煌的陣法也會瞬間啟動,覆水難收。

他盯著阿南,一動不動,目光與他的手一般不閃不避。

黑暗中,如寒星般的雙眼,升起於無星無月的晦暗世界。在她被青蓮宗圍攻的那個暗夜,日月之光照臨於她絕望的逃亡前路,也照亮了這對一直凝望她的眼睛。

阿琰,這是與她生死相依、無數次豁命互救的阿琰。

僅存的一線清明如閃電劈過她的心間,那鳳翥紮下去之際,終於偏了一偏,從他的手臂上滑了過去,隻留下一道血痕。

輕微的軋軋聲,在他們的耳畔響起。她的目光掃向青鸞與蓮房,看到那枚玉刺已經探入了蓮子上的小孔中,眼看著便要將它挑起,銜在青鸞口中。

她立即轉頭去看朱聿恒,卻看到他正竭力控製自己的手臂。他的眼神正惶惑而無焦距地在前麵的虛空中驅巡。

幻象來襲,保證會幫他扛下一切的她卻動手襲擊,他再也控製不住,心神亂了。

可他們一定要清醒過來,從這幻境中抽身!

她竭盡最後的力量,往後仰身舉起鳳翥,朝著自己的左腿膕彎狠狠地刺了下去。

舊傷再度綻裂,劇痛卷襲全身。

尖銳的疼痛順著脊椎直衝天靈蓋,麵前一切雲蒸霞蔚瞬間退卻,虛幻景象刹那截斷。

蒼白的雲母與朦朧的水簾在她麵前傾瀉而下,將他們扯回了真實之中。

她看到眼前麵容驟然慘白的朱聿恒,他左手重重按在胸腹之上,額頭的冷汗已顆顆沁了出來。

她的判斷是正確的。

她身上的舊傷,果然會牽動阿琰的“山河社稷圖”。

如今想來,除了順天第一次之外,第二次黃河決堤,她因為手腳舊傷發作而破陣失敗的同時,視察堤壩的阿琰也因“山河社稷圖”而墜河遇險。

第三次錢塘大風雨時,阿琰發作的同時,她亦沉入痛苦昏迷中,隻是當時她以為,這是遭遇了玄霜的劇烈反噬。

第四次渤海之下,她提前將他的毒刺剜出後,便被卷入了旋渦失去意識,破陣後又在海島昏迷,對於自己手腳的舊傷隱痛更是未曾追究。

所以……她一直企圖揪出來的,那個長期潛伏在阿琰身邊的黑手,就是她自己。

如巨大的驚雷炸在腦中,這突如其來的真相,讓阿南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

可,她狠狠一咬牙,強忍住膕彎的疼痛,一手按住朱聿恒的手臂,另一隻手扯開他胸前的衣襟。

隻見他胸前縱橫交錯的瘀紫血脈之上,一條脈絡猙獰凸起,從小腹劈向胸口,直衝咽喉,正在突突跳動。

幸好的是,它的顏色還未變。

陡然被劇痛從幻境中扯出,若不是朱聿恒向來意誌堅定,此時怕是早已失去意識。但他的手,也已失控**著,差點被青鸞絞進去,隻被阿南死死按住,不許他動彈。

他呼吸急促顫抖,胸腹之間的衝脈正在蠕蠕而動,如一條夭矯的巨龍要衝破心口飛出。

心房之上,赫然是一處最為劇烈的震顫。那是被母玉吸引而即將發作的子玉,眼看便要碎裂於他的心口處。

但劇痛,也終於喚回了他的神智,讓他明白發生了什麽。

“阿南,朝這裏!”她聽到他顫抖的聲音,不顧一切地決絕。

他們二人一向心意相通,一瞬間,她便立即知道了他想做什麽——

她不敢置信的目光,從他的麵容轉移到心口,她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

“別猶豫,不然……來不及了!”

洞內的機栝,發出繁雜混亂的怪響。

一池的蓮花已搖搖欲墜,雲母輕薄脆弱,隻見無數花瓣在劇烈搖晃中破碎紛飛,如一池花落,競相墜於下方迷蒙霧氣之中。

阿南倉促掃過朱聿恒心口那猙獰跳動的子玉,又看向青鸞口中那枚尖銳的母玉——它與蓮台越靠越近,眼看便要探入蓮子上那微小的開口。

她狠狠咬住下唇,抬起手中鋒利無比的鳳翥,一刀向著朱聿恒的心口刺了下去。

刀尖破開表皮肌膚,她的手立即回轉,刀口斜跳挑起,刃尖上正是那顆血色毒癭。

顧不上他心口的血流,阿南抬手抓住毒癭,以刀尖將它狠狠紮在雲母蓮花之上。

微不可聞的破裂聲傳來,在她手中子玉碎裂的刹那,青鸞口銜的母玉亦應聲而碎,散成晶瑩的粉末,被水風卷入,瞬間化為無形。

心口的劇痛驅散了朱聿恒麵前的幻境,他在疼痛中強行控製指尖前探,立即觸碰到了剛剛拈過的天蠶絲。

在這雲母溶洞的震**中,青鸞雙翼被機關牽動,開始緩慢招展,似乎要向天宮而去。

而他的手指險險掠過已飛速運轉的體內機栝,指尖輕顫,擦過一根根交錯碾壓的杠杆、鈕釘、天蠶絲,牽住了青鸞心髒與喉舌的兩根絲線。

母玉已碎,他也不再顧忌,五指狠狠一收,將天蠶絲扯斷,隨後中指卷著極短的那兩根天蠶絲在食指上一撚一轉——

這是她在海島上強迫他一再練習的手勢,他如今已經熟悉得如同與生俱來,足以將兩根最短的線緊緊連接。

喉口與心髒被反向重新聯結,在所有機栝一卡一頓然後全部反向旋轉之際,他將自己的手迅速收回。

阿南一把抱住了他,扶著虛弱的他猛然後退。

青鸞體內的機栝扭轉絞纏著,渾身發出怪聲,那淩懸於蓮房之上的身軀往空中緩緩退卻,晶燦絢麗的雲母毛羽承受不住逆轉的力道,頓時片片散落,散成半空一片晶瑩。

而下方的蓮台,那些由雲母精雕細鏤而成的花瓣也仿佛逆轉了時間,從盛開的狀態緩緩閉攏,漸漸收合為一枝巨大的菡萏,向著下方緩緩沉去。

菡萏下陷的力量太過巨大,伴隨著洞中的震動,耀目的水簾忽然加大,而蓮池花瓣與青鸞飛舞的羽片在劇烈的震動中更是片片亂飛。

炫目的光彩中,他們腳下所踩的蓮池劇烈震**,開始緩緩下沉。

“快走!”阿南看見朝外麵延伸的蓮葉路徑也在振動中搖搖欲墜,立即拉起朱聿恒,向外跑去。

她一瘸一拐,朱聿恒心口流血劇痛昏沉,兩個傷患在此時的混亂局麵之中,隻覺得眼前一片昏暗,隻能彼此倚靠著,勉強踩著荷葉往來時的洞窟奔去。

半空中她那口氣一泄,整個身子一歪,腳下的荷葉傾倒,帶著她一起墜向下方。

洶湧毒水如翻騰的巨浪,眼看便要將她的身體吞噬。

就在阿南要閉眼的一刻,日月光華映著火光,緊緊束住了她的腰身與四肢。

她抬頭看去,阿琰一手緊按著胸口,一手死死拉住她。

按在胸口的手已盡成殷紅,指縫間鮮血滴滴墜落。他本就整條衝脈都受了損傷,如今想必是拉住她的力道太過凶猛,以至於傷口撕裂,血流如注。

而他本就“山河社稷圖”發作,正值劇痛纏身之際,此時緊抓住下墜的阿南,身體終於承受不住,被她的力道帶得跌跪於地,整個人撲在了地上。

但即使胸腹與雙膝的劇痛襲來,他依舊未肯放開阿南,隻死死地抓著她,咬緊牙關放開了自己的胸口,緊攥著日月,一寸一寸狠命將她拉上來。

阿南盡力縮起身軀,不讓下方的毒水沾染自己。

她仰頭看上方的朱聿恒,在洞內這一番出生入死,他麵色慘白,鬢發淩亂,早已到了絕境。

但他臉上並無任何遲疑。周圍地動劇烈,水簾如注,眼看便要傾覆,可他卻仿佛毫無感覺,隻竭盡全力,固執地將她拚命拉出下方的絕境。

阿南隻覺得眼睛灼熱,又覺得臉頰上一溫。

她抬手擦去,一看指尖,才發現是阿琰心口的血,滴落在了她的臉龐之上。

她用盡全力,強忍膕彎劇痛,抬腳狠狠蹬在池中的荷葉梗上,在它傾覆的同時,用力上躍,緊緊抓住了朱聿恒的手。

他死死握住她的手,將她從下方狠命拉出。

兩人都是受傷嚴重,跌跌撞撞向著洞窟而去。

後方的坍塌,揚起了巨大的水霧,可麵前的洞窟,還有漫長曲折的道路。

可之前他們可以配合無間,順利進來,如今他們都身受重傷,而且一個傷在胸腹,一個在腳上,又都是呼吸淩亂的情況,能再度配合順利出洞的機會,已經極其渺茫。

但,待在陣眼中已經隻有被活埋一條路了,他們不得不踏上照影歸途。

相對望一眼,他們放開了彼此的手,勉強站上了第一塊青蓮石。

兩人都是雙腳虛浮,而洞中的水霧也在瞬間噴灑了一絲,差點觸及他們身軀。

阿南立即調整重心,勉強壓住自己足下青蓮。

就在二人竭力調試著氣息,要一起躍向下一朵青蓮石之際,洞外彼端忽傳來了裂帛般的羌笛聲,直穿過曲折洞穴,傳入他們的耳中。

正是一曲《折楊柳》。

外麵吹笛之人,顯然將這笛曲做了改動,笛聲的高低起落極為明顯,引得他們紊亂的呼吸不由自主與其相合,形成了一致。

他們相對望一眼,頓時明白了,那是外麵的人,在吹笛給他們指引歸路。

笛聲起落,嗚咽轉側,洞內的轉折與落腳,隱隱竟是按照這曲折楊柳的節拍所設。

在他們竭力拔足之時,正是笛曲高昂之刻,在他們氣息隨笛曲鬆懈之時,正是洞窟轉折之際。

他們漸行漸遠,又漸貼漸近。這一縷笛聲,指引著他們的呼吸、他們的腳步,配合無間。

在最後一個轉彎口,他們看見了雲母洞壁透漏出的對方身影。那一刻,胸臆似被笛聲所引而劇烈顫抖,因為死裏逃生的慶幸,也因為再度看見對方的強烈依戀。

他們踏過最後幾朵青蓮,撲出這片機關重重的洞窟。

隨即,身後的坍塌聲接續而來,地動山搖間,後方塵土如巨大的浪潮滾滾而來,推送他們向前麵趔趄狂奔,洞中所有一切都恍惚起來。

他們看見了持笛吹奏引路的傅準,也看見了親自站在洞口翹首期盼的皇帝,還看見了滿臉緊張狂喜迎接他們的韋杭之、墨長澤、諸葛嘉……

兩人奔出洞窟,一起支撐不住,摔於迎接他們的攙扶懷抱中。

劇烈的振動中,後方照影洞窟徹底坍塌掩埋,洞內灰土彌漫,連同入口石門也在振動中受損倒下,臨時炸出來的通道被土石堰塞。

幸好經過勘探,石門後堵塞的通道不到一丈,侍衛們清理一時半刻,確定便可通行。

朱聿恒被眾人攙扶到洞內開闊處,解下衣服,包紮傷口。

皇帝親自喂他喝水吃食,見他精神尚好,才放下心來,慢慢詢問著洞內的情形。

阿南靠在壁上坐著,慢慢喝了幾口水,正包紮好自己膕彎傷口,抬頭便看見了麵前似笑非笑的傅準。

“南姑娘受傷了?這番破陣勞苦功高,真是受驚了。”

阿南有氣無力地翻他一個白眼,看看他手中的羌笛:“哪比得上傅閣主,不用勞累也立一大功。”

他捂胸輕咳,語帶幽怨:“這就是南姑娘對救命恩人的態度?”

阿南沒回答,隻指了指自己被血染紅的膕彎處,冷冷問:“是指這個恩情嗎?”

傅準蒼白的臉上浮起莫測高深的笑容,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別擔心,會影響到的人,又不是你。”

阿南一揚眉,正要抬手揪住他的衣襟,他卻早已直起腰,朝著她笑了一笑,輕拂下擺:“既然能逃脫出這一番劫難,相信南姑娘也早已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了吧?”

阿南沒吭聲,任由他離開。

她喝著水,撕了一塊饢塞進嘴巴裏,抬頭看照影雙洞已經淤塞,洞壁上傅靈焰所刻的字碎裂殘損,隻剩下“知我”二字。

鬢發淩亂,她抬手將青鸞金環解下來,撫摸著上麵簌簌飛動光彩離合的寶石鸞鳥,陣心中的幻覺又再度湧到眼前。

眼前幽暗的火光下,她看見他與皇帝低低說著話,祖孫倆如此和諧融洽。

兩個天底下最尊貴的人坐在一處,火光簇擁著他們,眾人敬仰著他們,而黑暗與算計,利用與馴養,全都隻屬於她這種卑微低賤的海匪。

恍惚中一切景物全部消失了,隻剩下傅靈焰徘徊於山洞的身影,在她的眼前久久不散。

如隔水的一枝花影,如雲母朦朧的熒光,扭曲波動,烙印心間。

嗬……今日方知我是我。

她忽然笑了,用傅靈焰的首飾緊束自己的青絲,扶壁站了起來,取過身旁一支火把,慢慢向著後方的謎窟地道走去。

曲折紛亂的分岔,黑暗逼仄的地道,疲憊傷痛的身軀。

阿南走走停停,一直走到了銅板所在的地方,慢慢爬下洞口,盯著下方石柱上的“羌笛何須怨楊柳”一句看了許久。

上頭的火光忽然明亮起來,她聽到朱聿恒沙啞疲憊的聲音,問:“阿南,你不好好休息,到這裏來幹什麽?”

阿南抬頭看去,朱聿恒竟也穿過地道,尋著她到了這裏。

他已包紮好了傷口,淨了臉梳了頭,隻是身上衣服尚且破爛蒙塵。身後跟隨著韋杭之,他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燒。

她仰頭望著他,橘紅的火光將他照得明亮通徹,掩去了他的疲憊傷痛,使他動人心魄的麵容越顯燦爛。

即使在這般壓抑逼仄的地下洞中,他依然是矯矯不群凜然超卓的皇太孫。

也是她心中,最好看的那個人。

她的聲音輕輕慢慢的,略帶著些恍惚:“哦,我想起自己從玉門關入口進來,廖素亭還幫我守在外麵呢,我得……去那邊,跟他說一聲。”

朱聿恒俯身伸出手,示意她上來:“好好休息吧,這點小事,我叫個人去就行。”

“沒事呀,我隻不過受點小傷而已,早就沒事了。而且坐在山洞裏等著多悶呀,去玉門關不比這邊強?”

她語氣平靜地說著,目光下移,看向他伸向自己的手。

火光給他的手鍍上了一半灼眼的光,又給了一半陰影的暗。

這雙讓她一眼淪陷的手,為她破過困樓,解過牽機,也曾結下羅網企圖阻攔她離去,亦曾為她而皮開肉綻、被割出道道血痕。

暮春初夏那一日,隔著鏤雕屏風看見它的那一刻,她怎麽能想到,後來這雙手,牽過她,握過她,也緊緊擁抱過她,給了她一生中,無數刻骨銘心的痕跡。

她忽然仰頭,朝朱聿恒笑了一笑,那雙比常人都要明亮許多的眼睛,此時裏麵跳動著焱焱火光,一瞬不瞬地盯著上方洞口的他,輕聲說:“阿琰,我有話跟你說。”

朱聿恒胸腹的衝脈尚在疼痛,不便爬下洞口,便單膝跪了下來,俯身將身體放低,專注地望著她:“怎麽啦?”

他們靠得很近,近得幾乎呼吸可感,心跳可聞。

她與他身上都尤帶著塵土,鬢發淩亂,也隻夠用侍衛帶進來的水擦幹淨臉和手。

阿南定定地,睜大眼睛看著朱聿恒。黑暗擋不住他那比象牙更為光澤的麵容,濃長的睫毛也遮不住他那寒星般的眸光,他直直地盯著她,像是要將她淹沒在他的目光中。

這樣的麵容,這樣的眼睛,這樣的阿琰……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她的心中忽然掠過激**灼熱的血潮,仿佛被那種絕望感衝昏了頭,突如其來的,她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臉,在他的頰上親了一下。

她的唇灼熱而柔軟,酥酪般的甜蜜與溫暖,卻隻在他的頰邊一觸即收,如風中誤觸旅人的蜻蜓翅翼,擦過他的耳畔便立即收了回去,羞赧於自己的失態,再也不肯泄露自己的情意。

從未有過的緊張與惶惑湧上心頭,她不自然地抿了抿唇,眼睫也垂了下來:“那……我走了。”

就在她要轉身逃離之際,朱聿恒已經跪俯下身軀,一把抓住了她的肩,狠狠將她扯回自己麵前,攫住了她的唇。

阿南身體一顫,下意識地抬手想要推開他。他卻更用力地托住她的後腦,輾轉吮吻她的雙唇,讓她幾乎窒息在他掠奪般的侵占中,連呼吸都跟著他一起急促淩亂起來。

韋杭之驚呆了,立即轉身急步退到洞內,不敢出聲。

直到她被他吻得無法呼吸,雙腳都幾乎支撐不住時,他才終於舍得放開她的唇。

他的手卻不肯鬆開她,始終貪戀地鉗製著她的肩,心跳越發劇烈,胸腹的疼痛夾雜著巨大的歡喜,令他意識都有些恍惚。

他微微喘息著,雙眼緊緊盯著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可以恣意親吻她,分辨不出麵前這幽暗又動**的一切是否真實存在。

他望著離自己咫尺之遙的阿南,心頭忽然閃過一陣恐慌,害怕自己依舊沉在照影幻境之中,害怕下一刻便是夢境破滅,生死永訣的刹那。

他以顫抖的手緊緊抓著她,不肯放開,望著她低低地喚了一聲又一聲:“阿南,阿南……”

“我聽到了。”阿南不敢再看他的目光,別過頭去,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你趕緊回去吧,免得傷口又裂開。”

“那……我在這裏等你,你快點回來。”

“嗯。”阿南應著,走了兩步又回頭,指了指他所在的洞內,說,“那朵青蓮的花蕊很危險,你按一四七的順序將它關閉,免得傷到人。”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盯著她離去的背影,目光定在她的身上不舍移開。

而阿南手持著火把,沿著洞穴往外走去,被火光照亮的身影,在拐彎處消融於黑暗中。

她抬手捂住臉,撫過灼熱的雙唇,也擦去那些正撲簌簌掉落的眼淚。

於是她也加快了腳步,以免在地道切換時,自己來不及走出這即將閉鎖的黑暗循環,來不及趕上地道轉換的那一刻,來不及抓住阿琰為自己創造的、最好的離去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