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幽都夜語1

地道本就狹窄,這邊屬於岔支,更顯逼仄。

阿南側身貼著洞壁,正著急往前走,麵前忽有人影一晃,向她撲來。

狹窄的洞中她來不及閃避,隻能緊貼身後石壁,飛起一腳將對方抵在斜對麵的洞壁上,手中火折子一亮,照出對麵來人的模樣。

正是司鷲,後方是神情惶急的方碧眠。

“阿南!”司鷲一看見她,就跟撈住了救命稻草般,也不管她為何會忽然出現在這裏,撲上去急道,“公子遇險了!你快去幫他一把!”

阿南朝向黑洞洞的彼方看了一眼,心中百轉千回,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聽方碧眠聲音尖利道:“司鷲,你別透露公子行蹤,她帶著朝廷鷹犬來的!”

司鷲一眼看到她身後穿麒麟服的廖素亭,轉向阿南的目光透出些不敢置信。

阿南看也不看方碧眠一眼,隻道:“司鷲,我是聽到你的聲音,擔心你安危才下來的。現在你沒事就好,那我便回去了。”

“阿南!”司鷲卻不肯放開她,哀求道,“我知道你心裏還有我們舊日兄弟,如今公子在下方失蹤,你……你難道能丟下他不管?”

“這地道我走過一遍,裏麵確實岔道重重,上一次我也差點把命送在這裏。”阿南斷然搖頭道,“不必多說了,破這個機關,我沒有把握。”

她一轉身,便要沿原路回去。

卻聽後方傳來方碧眠的冷笑聲,道:“司鷲,別求她,咱們豁出一條命,葬送在這兒就算了!這種忘恩負義的人,你再求她,也是無濟於事!”

阿南舉起手中火把照亮她的麵容,唇角一揚:“方姑娘,我與兄弟們出生入死多年,何時輪到你一個外人插嘴質疑?”

“是,我確實隻與兄弟們相處幾個月,可我早已將他們都當成了自己的親人!我做不到像你這般狠絕,為了自己的新主人,如今率眾來對付自己的舊主!”方碧眠聲音銳利,與往日大相徑庭,“司南,你這般行事,對得起公子,對得起當年與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們嗎?”

阿南聽她這指控,反倒著意多看了她一眼,覺得她這副模樣比之眉眼盈盈裝柔弱時倒順眼了許多。

“方姑娘,你這樣不是挺好?少弄些裝模作樣的虛偽模樣,說不定我還會對你高看些。”她慢悠悠地撫著臂環,道,“至於對不對得起,我們心中自有一杆秤,無須外人評判。”

“正因為我是外人,所以我才能公正地說一聲,公子救你、護你、培養你,沒有他,這世上就沒有你存在。”方碧眠指著她,一字一句透著凶狠,“司南,這輩子你欠公子的,永遠也還不清!”

阿南雙眉一揚,眉眼肅殺地盯著她,目光冷厲。

司鷲趕緊拉住了方碧眠,對阿南道:“方姑娘是太著急公子了,畢竟地下情勢真的危急!阿南你知道嗎,這地道太詭異了,我們在下麵鬼打牆不知道多久了,如今我真的擔心公子!”

“我知道,上次我也曾被困在裏麵。那機關……”聽司鷲聲音哽咽,與當年他擔憂自己時一般無二,阿南遲疑了片刻,終究狠狠深吸一口氣,道,“算了,你們在這裏等著,我把公子帶出來。”

司鷲大喜,忙點頭道:“好!阿南,你可一定要小心啊!”

阿南緊了緊手中火把,越過他們便向裏麵走去。

廖素亭追上了她,心下難免焦急:“南姑娘,殿下亦已率人下了地道,你這……”

“沒什麽,這未嚐不是好事。”

畢竟,公子與青蓮宗聯手,阿琰這邊雖然人多勢眾,但對地下沒有他們熟悉,未必能討到好處。

要是能勸公子離開,讓雙方免於衝突,也不算壞事。

壓抑的地下,逼仄的通道,阿南手握火把,比上次還要沉默。

廖素亭與她一起沿著熟悉的洞窟而行,兩人一路前進,觀察著沿途的蹤跡。

在走到一個岔道口之時,阿南抬手,以小刀刮過土壁,確定了位置,道:“你看,這裏便是關節處。”

廖素亭也是機關世家出身,一看見她所指的地方,當即便明白了:“這是一個可旋轉的關竅,形成一個拐彎。玉門關這條道與礦場那條道都在它的麵前,裏麵的人可以用機關操縱關竅轉向,隨心轉換路線!”

“對。而它的控製機關,就在第九個洞窟的青蓮上。我估計,你們當時失蹤便是因為梁家人切換了道路,導致關節轉到了玉門關這條路上,所以你們無論如何也返回不來。而傅準那個渾蛋則騙我再度啟動青蓮機關,關竅翻轉對接上了另一條地道。那條地道該是與洞室相接的一個循環,我後來便隻能反複走那條首尾相接的路,再也出不去了。”

阿南說著,將臂環中小刀片彈出,在細不可見的地道縫隙中,向上下探去。

直到最終輕微的叮一聲卡住,她立即便以小鉤子探進去,回頭對廖素亭道:“我數到三,會盡力調整機關旋轉。你記得在半周時將機關卡住一瞬,給我搶一點時間。”

廖素亭有些遲疑:“可這關竅轉換後,另一邊會接上礦場的路啊,你去那邊幹什麽?”

“不,彎弧轉換之時,有一瞬間會轉過洞室,我要是抓住機會,就能衝過去。”

廖素亭悚然而驚,心說這太危險了,正要阻止她,卻聽得耳邊軋軋聲響,阿南的小鉤子往下一卡一掰,隨即,便一個翻身滾入了岔道轉折口。

洞口震動,低沉的轟隆聲立時響起。再不立即決斷,這萬向旋轉的岔道可能兩邊都卡在牆壁之上,阿南會被悶在其中無法脫身。

廖素亭無可奈何,隻能在它旋轉到半周時,將手中的火把迅速地插進縫隙處。

尖銳的聲響中,岔道轉到半周時,因為被卡住而哢哢作響,硬生生停了一瞬。

但隨即,火把被巨力機關碾成粉碎,岔道以重達千鈞之勢,依舊飛速轉了過去。

廖素亭站在已轉成土壁的關竅前,焦急地拍著厚重土牆,趴在上麵聽著,卻沒聽到對麵任何聲息。

抓住一瞬即逝的機會,阿南在岔道旋轉之際,打了個滾,直撲岔道另一邊。

關竅旋轉十分快速,眼看出口便要切換,在稍縱即逝的刹那,岔道發出哢哢聲響,略微一頓,出現了一個僅有尺餘寬的通道。

阿南的身軀立即從縫隙中鑽出,直撲向後方的洞窟。

嗤的一聲響,是她的衣服被後方恢複旋轉的岔道卡住,猛然撕裂了一片衣角。但她終於驚險脫出,在地上打了個滾,扶牆站了起來。

背後全是冰冷的汗。阿南拍了拍胸口輕籲一口氣,萬幸自己沒有被卡住,不然的話非得被斬成兩截不可。

她摸了摸懷中的火折子,想起上次用過之後,燃料已經快沒了,便隻靠著記憶,扶著牆壁,一步步慢慢往前摸索。

幸好她曾在這邊來回走過三次,對這地勢已了如指掌,知道這邊隻有一條路通往那個陳設著銅板的洞室。因此雖然周身徹底黑暗,她依舊在死寂中一路摸索過去,並不恐慌。

腳下逐漸踏上了黃土層,前方的道路也略微開闊了起來。就在一轉彎感受到風聲之際,她聽到了風聲中夾帶的輕微話語聲——

洞室之中,有人在說話。

應該是兩個男人的聲音,但因為他們聲音壓得極低,又在洞中反複回響,以至於阿南停下腳步後,才聽出那個年輕些的聲音,便是阿琰。

她心下不由一陣驚喜,正想喊出他的名字,撲過去挽住他的手,卻聽他的聲音在晦暗中隱約傳來:“是孫兒不讓阿南過來的。”

阿南的腳步不覺遲疑停下。沒料到皇帝居然會親自下到這邊查看,更沒想到,他們居然在這樣的地方,談起了自己。

她將身體隱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貼近拐彎口,朝裏麵看去。

火光搖曳,兩支火把插在洞壁上,照出裏麵兩條人影。

一條挺拔頎長,正是朱聿恒,站在他對麵的,自然便是當今皇帝。他戎馬一生,肩闊腰直,即使隻看背影,也自有一番威嚴。

阿南心下懷疑,為何他們會調離了所有人,隻餘下他們二人在這通道的密室中,隨身的侍衛們又埋伏在何方?

隻聽皇帝沉吟問:“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花費了這麽多時間,按計劃一步步將她馴養至今,朕聽說……她已多次為你出生入死,這次月牙閣,她亦豁命為你化解危機,怎麽如今這關鍵時刻,你卻不讓她過來了?”

朱聿恒沉默片刻,才低低道:“孫兒懷疑,她與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圖’有關。”

阿南心口陡震,不由貼在洞壁上,屏住了呼吸。

馴養,懷疑……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阿琰與他的祖父,在背後提起她時,是如此評價、這般態度。

“唔,朕亦有此猜測。畢竟你每一次出事,身上血脈崩裂時,唯一在你身邊的人,隻有司南——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隻聽皇帝語帶沉吟,問,“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懷疑她的?”

在這空無一人的地方,朱聿恒的回答格外清晰,一字字鑽入她的耳中:“前兩次阿南受傷時,孫兒身上的血脈皆被牽動,因此而引起了注意。就算一次可能是湊巧脫力,但兩次都是如此,便不是巧合能解釋的事情了。而且,孫兒每次‘山河社稷圖’發作時,唯有她……一直都在身旁。”

“那麽,此次你下陣未帶上她,她有何反應?”

“倒也沒有。畢竟此次破陣,竺星河定會攪局,孫兒便以此為借口,說是以免讓她為難。”許是疲憊交加,朱聿恒嗓音帶了些沙啞,“孫兒也想借此測試一下,她究竟是不是我身上這‘山河社稷圖’的真凶。”

“別擔心,‘山河社稷圖’不足為懼。這次破陣,咱們有的是能人異士,拿命去填也能將這機關填廢了!”皇帝森然道。

“是,但孫兒還是想尋一尋傷亡最小的方法。”

“傷亡?傅靈焰當年設下這些陣法,就是用來殺人的,如今你倒想著和和氣氣解決,簡直糊塗!”

皇帝說著,抬手一指外麵:“看到她留下的那句話了嗎?今日方知我是我。”

朱聿恒默然點頭,道:“平生不修善果,隻愛殺人放火……”

“唯有殺人才能救人。當年那情況下,不把山河搞得動**破碎,義軍能有機會?韓宋能靠著那群拜青蓮老母的無知民眾建起來?你看看,韓林兒這人縱然萬般無用,百般不是,可他將傅靈焰馴得服服帖帖,十年間指哪兒打哪兒,天下之大盡入他掌中。可惜啊可惜,可惜他最終功虧一簣,讓傅靈焰逃出了手掌心,大業終不可成!”

朱聿恒沒說話,隻挺直了身軀,站在祖父的麵前,紋絲不動。

而阿南靠在土壁上,隻覺寒氣沿著自己的後背,靜靜地滲入了肌膚,鑽入了骨血,全身浸滿了寒意。

皇帝聲音卻比此時的黑暗更冷:“聿兒,朕當初命你處置司南之時,你既然選擇了要馴服她,那就該記住韓林兒的前車之鑒。利用好一個人的同時,也要掌控好她。否則,自己養的鷹啄起主人來,可是格外痛。”

黑暗中,冰冷裏,過了許久,阿南才聽到朱聿恒低若不聞的聲音:“孫兒如今與阿南出生入死,我們都能為彼此豁命,她應該不會背棄我。”

“這也是朕憂心的另一個原因。縱然你如今時間緊迫,‘山河社稷圖’步步進逼,可你畢竟貴為皇太孫,別人為你拚命理所當然,你如何能為一個女人冒險豁命?”皇帝語帶不悅,斥責道,“你在玉門關水道下那舉動,可知大錯特錯!”

“是,孫兒知錯,當時情形,如今想來也在後怕……”她聽到朱聿恒嗓音緩慢喑啞,一字一句如從心肺中艱難擠出,“但,孫兒如今已瀕臨絕境,與其珍惜這所剩無幾的日子,不如竭盡所能奮力一搏,說不定還能贏得一線生機。”

“也好,算你這把賭對了,至少那女匪因此欠了你一條命,肯定會更盡心地幫你。此外,你既如此著意,參照傅靈焰,朝廷也不會吝惜一兩個妃嬪名號。可若不行,定不能將她留給竺星河,此等危險匪類,定要永絕後患!”

“聖上放心,阿南不會再與竺星河有瓜葛了。她如今有了親人,尋回了自己的出身,孫兒相信她定會安心留在陸上的。”

“親人?畢竟已經是死掉的,哪有活著的人讓她牽絆?更何況……”他說著,語調更轉冷肅,“朕問你,你為何要改變調查結果,擅自將司南的父母,移花接木為其他人?”

父母,移花接木。

就如一支利箭,驟然射穿了阿南的心髒,她本已冰冷的胸口,被猛然洞穿。

僵硬的身軀死死貼著牆壁,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睜得大大的,一時間連呼吸都幾乎無法繼續下去。

她聽到朱聿恒在彼端的沉默,仿佛過了許久,久到她覺得心口所有的熱意都消退盡了,他才以最平淡普通的口吻回答道:“因為,她原來的父母已經沒有任何親人,孫兒覺得不太好用。”

“也行,真假本無甚關係,隻是你又要讓人趕回南方重做卷宗,平添了許多麻煩。”皇帝顯然早已見慣了此中手段,隨意道,“既然做戲,那便做個全套吧,你令那邊再找幾個堂哥表叔之類的,讓她風風光光衣錦還鄉。女人嘛,多給些榮華富貴,凡事順著她的意,沒有不死心塌地的。”

隻因為這麽簡單的原因,他便可以這般輕易地踐踏她最執著的期望。

阿南緊緊閉上了眼,竭力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響,以免幽深黑暗放大了她的悲愴,讓一切不堪入目的真相,都**裸呈現在她麵前。

那日敦煌城的流沙中,他緊緊擁抱著她,對她說:“阿南,我此生前路叵測,生死難料,可因此能遇到你,一切災禍便也成了命運恩賜。我無懼無畏,甚至滿懷感激。”

從未曾有人在麵前如此坦誠心意的她,那一刻抵在他的心口,聽著他情真意切的溫柔示愛,終於將一切雜蕪都擠出了心口,騰出了最深處的那一塊,等待著新的人住進來。

她將蜻蜓放飛在了風沙中,希冀著從此之後,南方之南,星辰轉移,日月照臨。

可……承諾幫她尋回父母的阿琰,招的卻並不是她父母的魂魄。

被她一再嗤之以鼻的、傅準點破過的馴鷹,竟如此猝不及防地真真切切呈現在她的麵前。

他所有與她並肩奮戰、生死相依的豁命之舉,都是他壓注在她身上的籌碼,隻是拿自己殘存的性命賭一把。

沒想到,在她夢裏命運重疊交織、最終一起墜落懸崖的傅靈焰,竟是鏡水彼端另一個她的照影。

眼中的灼熱似要將她焚燒,腦中的混亂讓她喘不過氣。她隻緊緊地捂著自己的口鼻,不讓自己發出任何瀕臨崩潰的聲息,出賣自己的蹤跡。

而洞室那端,已傳來腳步聲響。

是侍衛們過來稟報,前方陣法已通,傅準正與墨長澤商討,準備遣人進照影陣查探。

“走,既然在這邊拿到地圖了,那咱們就去壓壓陣。”皇帝說著,帶著朱聿恒與他一起向著前方而去,又關切地問,“你身上如今感覺如何?”

“孫兒無恙。”

“好。‘山河社稷圖’已迫在眉睫,這次的陣法,若是能破掉最好,再破不掉,朕考慮將你身邊所有嫌疑人等全部處理掉。韋杭之、卓晏還有司南……一個不留!”

他說著,背脊挺直,帶著朱聿恒大步向前走去,消失在第九個洞窟中。顯然,傅準已經將整個地下布局都清楚昭示於他們。

聲音遠去,火光消失。

他們走了很久,阿南卻始終緊貼在緊貼洞壁上,未曾動彈過分毫。

她的腦中,一直想著皇帝與皇太孫那些推心置腹的話。

孫兒懷疑,她與我身上的傷有關。

利用好一個人的同時,也要掌控好她。

她原來的父母已經沒有任何親人,孫兒覺得不太好用。

……

是她太幼稚淺薄,被感情衝昏了頭腦。

憑什麽呢?

憑什麽會以為,她這個前朝亂黨一手培養出來的利器,能得皇太孫青眼,能讓他傾注這般深深的愛慕?

第一次見麵,他便差點喪生於她的手下;為了救公子,她不惜將他丟棄於暴風雨中;再次見麵,他很快打開了心結,重新接納了她;孤島之上,他強行留下她……

真好笑,她居然以為,這些事能順理成章地發生,光憑著他對她的情意,就能拋下他皇太孫的職責與尊嚴,不顧一切。

隻是,她真的想不到,渤海歸墟中他緊縛住彼此的日月;滾滾黃沙巨龍中他奔來的身影;暗夜逃亡時單人匹馬獨戰青蓮宗,將她緊擁入懷的灼熱胸膛……

一切都隻是阿琰馴服她的手段。

她腦中回旋著的,隻有傅靈焰訣別信上的那幾句話。

今番留信,與君永訣……千秋萬載,永不複來。

她想起那個夢,夢見傅靈焰從雲端跌落,又夢見跌落的,其實是她自己。

那時候,其實她內心很深很深處,就已經有預感了吧。

怎麽可能呢……一個混跡江湖殺人如麻的女海匪,怎麽能得到皇太孫這般傾心的愛慕呢?

他哄著她,捧著她,時時刻刻讓她看到他的寵溺疼愛,可這一切,都是需要代價的。

這世上,哪有不需任何條件與理由,便願意為另一個人出生入死的道理?

她捂住臉,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地僵立著,感覺滾燙溫熱的水痕在自己的指縫間彌漫。

最終,她緊閉著眼睛,任由它們消弭在掌心。

狠狠地一甩手,她靠在洞壁上,長長地呼吸著,將一切都拋諸腦後。

她向前走去,腳步很快恢複了穩定,甚至連臉上的神情都已轉成僵硬冷淡。

走到那塊銅片麵前時,阿南打開自己的火折子,看了看上麵的痕跡。

上次被他們擦亮的銅片,如今上麵是一片被抹過的沙子痕跡。阿南的手撫過沙痕,尚未理清沙子撒在上麵有何用意,耳邊忽然傳來輕微的聲響。

她立即關掉手中火折子,身形掠向旁邊,背靠洞壁警覺抬頭。

卻見本來幽暗的洞內,有明亮的火光照耀而來,與她手中的火折子一般無二的光,照亮了洞內,也照亮了手持火折佇立於斜上方洞口的身影。

竺星河。

他依舊一身白衣,呈現在火光中的身姿如雲嵐霞光,照亮了這昏暗的地下。

他手持她當初所贈的精銅火折子,望著她在光芒中漸漸呈現的麵容,火光在他眼中閃出微不可見的燦爛驚喜:“阿南?”

“公子……”阿南望著他,又看看周圍這十二個洞窟,知道他也是在尋找路徑。

她定了定神,竭力呼吸著平息自己的語調:“我在外麵遇到了司鷲,他說裏麵陣法啟動,他與你分開了。”

“嗯,適才對方將過道中的機關轉向了,所以司鷲他們被隔在了另一條通道內。而我憑五行決推算地下洞窟走勢,因此在地道中藏身,避開了朝廷的人。”竺星河說著,在火光下望著阿南,聲音也輕柔了一分,“你擔心我出事,所以過來找我?”

阿南沒有回答,垂眼避開他的目光,隻道:“我就知道公子才智過人,不會出事的。”

而他凝望著她,斟酌片刻,才問:“你什麽時候過來的,聽到什麽了嗎?”

這熟悉的包容目光,讓阿南心頭那強抑的傷口似被撕開,又泛起疼痛的波瀾來。

公子一定也聽到了阿琰與皇帝的談話,知道了他從始至終都在利用她的不堪內幕。

她隻覺一陣灼熱的屈辱與羞恥感直衝腦門,讓她的眼睛灼熱,也不知在這火光之下,會不會被公子察覺。

她偏過頭躲避他的目光,勉強維持正常的聲音:“什麽?我沒聽到。”

竺星河借著火光端詳她的神情。他是這世上最了解阿南的人之一,看在眼裏,卻並未戳穿她,隻說道:“阿南,兄弟們都在等你回去。你哪天要是想我們了,隨時可以回來。”

他聲音低柔而誠摯,一如這些年來在她傷痛失落時的撫慰。

阿南咬緊牙關,她不敢開口,怕一開口便再也無法控製住自己表麵的平靜,隻重重點了一下頭。

為什麽呢……

她寧可這個時候,有個人來嘲笑她,譏諷她,而不是以這般溫柔的態度包容她,讓她在愧疚上再添一份悔恨。

深深呼吸著,她勉強調勻呼吸,說:“那……我們走吧。”

竺星河略一挑眉,目光中帶著詢問。

“司鷲與方碧眠在外麵等著公子呢,如今朝廷的人已準備破陣,他們人多勢眾,你一個人在這邊遇到他們,怕是沒有勝算。我看,公子還是盡快離開吧。”

“阿南,你真是變了。”公子端詳著她,臉上露出笑意,“以前我們一起進擊婆羅洲最大的海盜據點時,兄弟們聯手對付外麵的海賊,襲入大本營的隻有我們兩人。當時那島上大炮火銃防守嚴密,可比這區區幾條地道要凶險多了。而你我聯手將島上敵人清剿一空,從始至終,我未在你的臉上發現過任何猶豫遲疑。”

“是,可今時不同往日,這照影陣也不是一人可以破的,就算我願意與你再度同行,我們又哪來靈犀相通的本事,可以一起破陣呢?”

“本來沒辦法,可傅靈焰當年,留下了解除陣法之法。”竺星河朝她微微一笑,走到那塊平展銅片前,抬起手指在上麵輕彈了幾下。

阿南看到光滑平板上沙子輕微地跳躍起落,才恍然大悟這張銅片與那句“羌笛何須怨楊柳”的意思——

極薄的銅片在受到外麵聲音影響時,板麵會進行細微而平均的振動,上麵若有砂礫,便會順著那振動的力量聚合分離,形成齊整對稱的圖案。

因此,這張銅片定是需要在積沙的情況下,吹一曲《折楊柳》,才能形成指引他們入陣的圖形路線。

竺星河既然過來,自然是做好了準備。他撫平銅片上的沙子,取出袖中一支巴掌長的羌笛,低低吹了起來。

銅板上薄薄的沙子,隨著聲音的振動而跳動,漸漸形成奇詭的紋路,多邊對稱類似於紮染的花色造型,又似萬花筒的絢麗圖案。

隨著這一曲《折楊柳》的徐徐終了,砂礫組成的複雜圖案終於呈現在他們麵前,上麵是對稱的波浪方格狀,散落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沙堆圓點,奇妙而炫目。

阿南尚未看出這裏麵的玄機,隻見竺星河抬起手,在沙圖中畫下了一朵三瓣青蓮。

青蓮所經之處,所有疏疏密密的圓點便錯落於花瓣左右,兩邊對稱,與她當時所見薛氏兄妹的落腳點完全一致。

“照影陣的地圖……”阿南喃喃道。

“對,這上麵標出的,便是地圖與落腳點。如今他們有了具體信息,應該就要去破陣了,不過,就算憑此地圖進了洞,我也不信他們最終能在鬼域中破解一切。”

阿南心知他所說的鬼域肯定就是薛氏兄妹最後進入的地方。青蓮宗在西北這邊日久,又有關於陣法的資料,想必對於這個陣法早有另外的情報。

她正想詢問那機關的具體情況,卻聽後方一個洞中透出隱約火光,應當是那端的侍衛察覺到這邊的動靜,過來查看了。

竺星河掃掉銅板上的砂礫,拉住阿南的手,立即鑽入了下方的洞窟中,往內而去。

地下迷窟分岔太多,而竺星河帶著阿南,在洞中左繞右拐,不多時便出現在了另一個洞中。

循環往複間,阿南已完全不知道身在何處,不由問他:“你知道這地下路徑嗎?”

“青蓮宗那邊有簡要描述。”竺星河徑自往前走,以手中火折照亮前路,“不過沒有也無關緊要,這地道路徑基本都在五行決的覆蓋範圍內,畢竟,五行決與九玄門同出一脈。”

阿南默然點頭。五行決最擅丈山量海之法,傳說出自軒轅黃帝;而九玄門是九天玄女一脈,被稱為黃帝之師,二者自有相通內蘊。

於是她不再多話,隻隨著竺星河向內而行。

不多久,眼前出現了微微的光亮,也聽到了隱約的話語聲。

阿南將耳朵貼在壁上,隻聽得彼端傳來一陣慘呼聲,隨即是眾人驚呼上前接應的聲音。

看來,這邊已經到了距離陣法中心很近的地方,雖然沒有通道過去,但聲音已經可以傳過來。

而裏麵的聲音,應當是一個人從照影陣中狼狽逃脫後,支撐不住滾出來的聲音。

如今已沒有盔甲的聲音,畢竟毒水四麵八方而來,隻要有一條縫隙便防不住,反倒影響配合。

公子預料得不錯,縱然朝廷找了這麽多能人異士,可最終就算按照地圖進了照影陣,也無法破解最中心那片鬼域。

隻聽墨長澤顫抖遲疑的聲音響起,請皇帝示下:“陛下,這已是第五批了,所有進陣者非死即傷,無一能接近陣中心。請陛下稍加寬解,待老朽與傅閣主詳細商議後,下午老朽親身帶人破陣。”

皇帝沉吟不語,應是許可了,那邊傳來了眾人起身退出的聲音。

“封洞,不許任何人進出,下午做好萬全準備後,由墨先生入陣。”

隻聽到傅準慢悠悠的聲音傳來:“照影陣必須由兩個能力相當的人配合破陣。墨先生自然是絕頂身手,不知道陛下認為,誰能與墨先生配合呢?”

皇帝略一沉吟,說道:“把司南叫過來。”

話音入耳,清晰無比。

竺星河在旁邊瞥向阿南,而她臉上毫無波瀾,仿佛隻是輕風過耳一般。

即使,她比竺星河更清楚,這是朝廷讓她賣命的意思。

等到沉重的石門關上,裏麵再聽不到任何聲響,竺星河才壓低聲音,問她:“走?”

阿南望著他被光照得盈透如琉璃的瞳仁,低低道:“公子,你引動這個陣法,已經沒有用了。”

竺星河沒想到她忽然說這個,略帶錯愕地一挑眉。

“唐月娘刺殺皇帝沒有成功,北元的陰謀也已被戳穿,不可能再陳兵邊境了。你縱然啟動了機關,也隻有敦煌百姓受苦,無法實現自己的目標。”

“就算達不到預定目標,可至少能為以後留下機會。我既然已經走到這裏,就要抓住最後的希望。”竺星河目光微冷,堅決道,“況且,這是我們早已商議好的,就算計劃失敗,可這陣法是一定要在此時此刻引動的,因為這是青蓮宗的退路。”

阿南略一思忖,當即了然。刺殺失敗後,青蓮宗眾必定要逃跑,而此時此刻,隻有突發的陣法、龍勒水的異常及皇太孫的安危同時爆發,才能讓朝廷疲於應對,從而為他們贏得最有力的時機。

“為什麽……”

為什麽不能好好回到海上去,為什麽要和這種亂黨合作,為什麽一定要攪得天下大亂?

最終擁有一個動**瘡痍的山河,又有什麽意義呢?

但,她最終隻將這些話吞回了口中。

因為她已經一勸再勸,再說也沒有意義了。

公子下定決心的事情,沒有任何人能令他改變,她也不行。

後方傳來了隱約的腳步聲,輕微而快捷,幾下便接近了他們所在,對方顯然身手不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