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龍戰於野

都說胡天八月即飛雪,但玉門關今年地氣倒是暖和,前幾日一場小雪下過,很快又是晴好天氣。

玉門關遙遙在望,周圍一片荒涼,風吹起沙子如流水般湧來。

阿南趕緊背過身去,拉起紗巾蒙在頭上。

道旁草木已徹底絕跡,眼前再也沒有任何綠色,天地隻剩下蒼茫黃沙,令阿南想起被關大先生刻在陣法中的那千古名句——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驀地,一隻金碧色的孔雀在灰黃沙漠的半空翱翔而過,那鮮明亮眼的色彩,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猶如神鳥降臨。

駝隊一行人都因為這亮眼的孔雀而精神一振,以為是神跡。唯有阿南抬眼看了看,目光隨之轉向孔雀下方的玉門關。

連天相接的黃沙平原中,玉門關殘存的方形城牆之下,傅準正一身黑衣站在日光的背後,靜靜等待她到來。

他的肌膚蒼白得發光,在衣服又是純黑,站在蒼黃的背景之前,天地灰黃,而他如一幅水墨畫,溫潤而詭異,與這個衰敗的世界格格不入。

那雙比常人要幽深許多的黑瞳,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微微眯起,露出攝人的光彩。

阿南從馬上躍下,將蒙在頭上的紗巾一把掀開,透了口氣。

在這無遮無掩的沙漠上,唯一可以擋風沙的地方,隻有傅準所處那片殘垣背後。

但阿南可不敢往他旁邊站,隻抱臂靠在牆邊,寧可吹點風沙。

傅準抬手讓吉祥天落回到自己肩上,似笑非笑地捋著吉祥天的尾羽,斜睨著她:“如此千辛萬苦來找我,我一時倒有些感動了。”

“哼,誰找你?”阿南翻他一個白眼,“要不是看在殿下的麵子上,你以為我願意來這兒奔波?”

“一口一個殿下,嘖……一門心思隻有他,明明我認識你的時間可比他早多了。”傅準捂胸輕咳,有點幽怨道,“可憐我拖著這副殘軀,勞心勞力孤苦伶仃在這兒辦事,結果你連個好臉色都不肯給我,我心中這委屈也不知道該與何人說……”

“少給我裝模作樣,趕緊帶我看看玉門關這邊的情況。”阿南看見他這模樣就來氣,“禍害遺千年,區區沙漠,能奈你何?”

說著,她拉上頭巾遮住日頭,抬腳向著方形的小城內走去。

當年宏偉的玉門關,如今已隻剩了殘垣斷壁。千百年前沙土夯築的城牆依舊佇立在風沙之間,殘破不堪,不再有人駐守。

登上城門,阿南朝四下望去,隻見長風呼嘯中,黃沙漫漫。天地相接處唯見昏黃起伏,盡是沙漠。

明知道青蓮盛放就在玉門關百裏方圓,可一時要找到,談何容易。

“此次西來人手充足,這幾日我們便以這玉門關為中心,四麵八方每日向外梳篦輻照,尋找陣法痕跡。不過目前尚未有什麽發現。”傅準撫著吉祥天的翅膀,問,“你不是一向與殿下形影不離的嗎?怎麽今日一人大駕光臨?”

“他要去祭奠前幾次北伐時犧牲的烈士,我不便跟隨,左右無事,先過來了。”阿南手扶城牆,四下張望,“畢竟這裏是地圖上明確標記的方位,很可能是一個突破口。”

“南姑娘說什麽,我們就遵照你的意願行事吧。”傅準微微笑著,慢條斯理道,“畢竟,你與殿下關係可不一般,別說我這種掛個虛名的,就算是韋杭之諸葛嘉這種正經官身,也得聽你的。”

阿南揉著自己的手肘傷處,覺得它依然在隱隱作痛:“怎麽,殿下看重我,傅閣主不開心?”

傅準雲淡風輕道:“怎會,世間種種自有因果,各取所需而已。”

阿南冷哼一聲,想說阿琰與她關係非比一般,可話未出口,心下忽然一跳,升起了一絲疑竇。

阿琰素日如此謹慎自持,為何竟能將三大營的令信交予她這個女海匪?他在順天才將此物送給她,說明是得到皇帝許可了的。他所做一切的背後,應該是得到了皇帝的支持。

可……若說阿琰可以為她不顧一切,那麽皇帝又是為什麽而首肯呢?

抬頭看見傅準似笑非笑的神情,阿南又察覺他如此發問肯定沒安什麽好心,哼了一聲便將隱約的不安拋諸腦後,隻指著周邊荒漠中依稀呈現的一痕村落,問:“那邊有人居住?”

傅準眯眼看了看:“有數十戶人家住在那兒,靠山後綠洲活下來的。”

“有人就好。”阿南喝了兩口水,轉身便往下走,“我過去看看。”

傅準見她蒙好麵巾,騎上駱駝便向那邊出發,他追了上來,問:“難道說,因為地上的實物難尋,你們想找找那些看不到的痕跡?”

“若真是土陣法,那麽很可能會藏在地下,我們在這片荒漠之上,如何才能定位?”阿南眼望前方,隨口問,“你帶人在這兒搜尋好多天了,還不是一無所獲?”

傅準無奈地望她一眼,正要訴苦,她已經“哼”了一聲,道:“我看,就算你有發現,也不會告訴我們的。”

“南姑娘怎麽可以冤枉我這般赤膽忠心為國為民的人?你知道這些天,我這虛弱的身子是怎麽在沙漠中熬下來的嗎?”

阿南一拍駱駝,懶得搭理他。

傅準又問:“所以,你們想找的,是人,而不是物?”

“六十年一甲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當年關大先生在這邊設置陣法,若有年輕人目擊,未必不可能記到現在。”

“有道理,果然是冰雪聰明的南姑娘。”傅準拊掌,皮笑肉不笑道,“隻是,這茫茫沙漠,活著就不容易,要活到七老八十的,那就更難了吧?”

“那也比你在這兒無所事事消磨時間好!”

到了村子中,阿南驚喜地發現,原來村子翻過兩座沙丘就有片綠洲,甚至拜穿井所賜,村後平原還能墾出幾塊麥地,是以村中人能一直在此繁衍生息,如今有七八十戶人家,年逾古稀的也有五六個人。

排除了兩個五十多年前嫁來此處的老婆婆,村長請來了三個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問起六十年前附近有沒有異常所見所聞,眾人都是搖頭。

“那麽,附近有沒有什麽花,或者像花的景色之類的?尤其是像蓮花的。”

阿南細細詢問,可惜一無所獲。她隻能起身請村長送幾位老人回去。

其中落在最後的一個老頭,傴僂著背走了幾步,停下了腳步,又慢慢走了回來,吧嗒吧嗒抽了兩口旱煙,欲言又止。

阿南記得這老人是村裏一個羊倌,如今已經七十有三。他飽經風霜,臉皮皺得跟老樹根似的,倒是精神矍鑠。

阿南看他這模樣,忙問:“老人家是想起了什麽嗎?”

他坐回阿南麵前,遲疑道:“小娃兒,俺活了七十三咧,都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可俺心裏有件事兒啊,記了六十四年,怕是到了閻羅殿,俺也忘不了嘞。”

阿南一聽,這老頭話裏似乎有戲,當即追問:“難道說,您小時候見過什麽怪事?”

“要說怪,倒也不怪,隻是恁說到花兒朵兒的,俺就想起來了。”老頭說著,把旱煙杆在桌上磕了磕,歎道,“哎呀,俺在這活了老久嘞,這沙漠啊,俺有時候也挺咬牙。昨兒風沙,把俺的羊跑沒了兩頭,那可是今年開春剛出的兩頭羔羊,長得壯壯實實……”

阿南啼笑皆非,道:“行,隻要您想起的事兒確實與我們要尋的有關,我必定叫人給您把羊找回來,就算找不到,也給您牽兩頭去。”

老頭登時咧嘴樂了,說:“恁這女娃兒真像俺當年遇到的仙女,一樣漂亮一樣良善,唔……就是恁比她黑點!”

本以為是關大先生線索的阿南,頓時有些詫異:“仙女?”

“是嘞……”老頭眯眼想了想,然後才抽著旱煙道,“小老兒姓秦,打小住這塊,從記事起就放羊,最遠隻去過敦煌。八九歲那年青黃不接時候,俺娘餓得躺在**下不來,俺那時年紀小不知怕,半夜偷偷摸到人家地裏,想薅幾把未熟的麥穗,給俺娘弄點青麥嗦兒救命……”

初夏的後半夜,促織、蟈蟈、蟪蛄不停在暗夜中叫喚。天空陰雲籠罩,迷迷蒙蒙透著幾分月色。

他摸黑走到村邊,又擔心被人發覺,於是拐了個大彎,從村後貼著沙丘往田裏走,聽聽四下僻靜無人,便彎下腰去抓住了那些剛灌漿的麥子。

就在他慌裏慌張捋了幾把麥穗之時,忽聽到一陣清風過耳的聲音,隨即,急促而輕微的鈴聲在暗夜低低響起。

他心驚膽戰又疑惑萬分,正側耳傾聽之際,突然有無數銀亮絲綸從後頭射出,就像蜘蛛絲一樣纏縛住了他的手腳,倏忽之間天旋地轉,他便被拖出了麥地,重重撞在石頭上。

臉上火辣辣的痛,他抬手一抹,摸了一把血,嚇得放聲大哭,拚命掙紮。

旁邊忽然有人撲哧一聲笑出來,說:“原來是個小弟弟啊,你深更半夜的跑我陣中幹嗎?”

他聽出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又清又脆,和越過自己耳邊的鈴聲一樣輕靈。隨即,她抬手一招,纏住他腿腳臂膊的銀絲便全部縮回了她手中一朵蓮花菡萏中。

她打量他掉在地上的青麥穗,問:“大半夜的,你一個人摸到這邊偷麥子,不怕被人抓住了,把你吊起來抽鞭子?”

月光下他看見那女子,和他見過的十裏八鄉的姑娘家都不一樣,皮膚白白的,在月光下泛著光,眼睛清清亮亮,在黑暗中像井水般**啊**。

隻是他當時年幼,哪懂得這般月下美人的風華,隻瞅著她手裏那銀亮亮的絲線,想著不會是蜘蛛精晚上出來吃人吧,因此嚇得不敢抬頭,隻哭道:“俺娘……俺娘餓得起不來了,恁把俺吊起來打吧,可、可別把這麥穗拿走……”

“喲,還是個孝順娃兒。”那姑娘捏捏他髒兮兮的臉頰,大概是瘦巴巴的手感不好,便轉而揉了揉他的頭發,問,“讓你一個小娃兒出來偷東西,你家大人呢?”

“都死了……俺爹放羊遇上官兵,他們要把羊拉走當軍糧,俺爹不肯給就被打死了……”小孩梗著脖子,啪嗒啪嗒掉眼淚,“後來朝廷說要打仗,把俺爺押去做工了,再也沒回來。秋後村長還上俺家要錢,說是澆……澆水……”

那姑娘說:“交賦稅。”

他也不懂,就點頭道:“反正,俺家準備過冬的糧食都給搶走了。奶**天跟俺說,家裏這點存糧,不夠咱們祖孫三個人活下去嘞,第二天,她就吊死在村口那棵樹上了……”

那姑娘聽著,歎了口氣,拍拍他的頭道:“你還是趕緊走吧,得虧我在旁邊,不然你今晚就沒命了!記著,不許跟任何人說你在這兒見過我,不然我就跟人說你偷青麥的事!”

小孩應了一聲,慌裏慌張攏好地上的麥穗,轉身就跑。

沒跑出多遠,他聽到那個姑娘又追上來了。她看起來是個身材纖細的姑娘,可身形趕上來,比他撒丫子跑得還快。

她手中甚至還有一隻正在掙紮的半大黃羊,丟給他說:“帶回去吧,我出來沒帶銀錢,你跟你娘一起吃點肉。”

他大喜過望,死死拖著這隻有他半人高的黃羊,跌跌撞撞跑回家去。

看到兒子半夜帶著一隻黃羊回來,餓得奄奄一息的母親也不知從哪兒來了力氣,也不問哪來的,撐著起來便燒水割肉。

羊肉在鍋中咕咚咕咚燉著,香氣勾得母子二人一邊燒火一邊急不可耐地掀鍋,頻頻查看肉是不是熟了。

等一碗羊肉帶湯水下了肚,他們才緩過一口氣來。母親盤算著明日把剩下的羊肉拿到集市去賣了,換點粗糧慢慢挨到新麥出的時候,懷著幸福的笑意睡去。

而他等母親睡著後,揣著一塊煮好的羊肉,又偷偷摸摸回去了。

在起伏的黃沙荒原中,他看見那個姑娘正站在月光下,轉動一個羅盤,似乎在尋找什麽。

他跑過去的聲響驚動了她,回頭看見是他,她皺著眉收起了羅盤,問他:“你又回來幹什麽?”

他忙從懷中掏出那塊羊肉,遞到她麵前,說:“俺娘把肉燉好了,很香的,俺……俺知道餓肚子不好受,恁是不是也沒吃東西?”

那姑娘笑了,卻沒接他手中的羊肉,說:“真是個好娃娃,你自己吃吧,我可不餓。”

他有些訕訕,見她在月光下端著羅盤走了一圈,又走一圈,便問:“你在找什麽嗎?”

“我在找花開的地方。”她指著廣袤無邊的沙漠,道,“找一個天女散花、地湧金蓮之處,設下一個禁錮,讓這裏從此再也沒有征戰爭奪的必要,一切歸於靜寂。”

他手捧已經冷掉的羊肉,呆呆聽著,問:“這沙漠裏,會開什麽花呢?”

她笑了一笑,仰頭望著天空那輪西斜的月亮,說:“青蓮。”

六十多年前的舊事,即使深深烙印在年少的孩童心中,如今想來也已經有些模糊,似真似幻。

大爺一口當地土話,又因為記憶而將那夜的事講得磕磕巴巴的,但是最後那姑娘說“青蓮”二字,卻讓阿南的眉心微微跳了一下。

“後來俺便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姑娘了。要不是俺娘第二天拿羊肉去集市換了糧食,讓俺們母子二人終於活了下來,俺真覺得那是在做夢咧……”秦老漢嗬嗬笑著,指著麵前大片黃沙道,“估摸著那仙女也沒尋到蓮花,反正老頭在這兒活了這麽多年,從沒見過沙漠裏開出蓮花來,更沒見過附近啥時候出了什麽怪事,那女娃講的話兒啊,一句都沒實現嘞。”

阿南問:“老人家你別是記憶出錯了?她說的真是青蓮?”

“保準是咧!俺後來跟俺娘去趕集,還問鎮上說書先生啥是青蓮,他臉色大變,連聲讓俺不許多問。俺後來才知道,敢情那時候韓宋軍隊已經打過來,聽說龍鳳皇帝麾下的青蓮宗有排山倒海之能,打得北元節節敗退,最後被趕回了大漠。所以要是別的花花俺肯定也忘記了,但青蓮俺是絕對忘不了,沒記錯!”

阿南深皺眉頭,問:“大爺,你再仔細想想,那個姑娘,是不是額頭有一朵花鈿?”

秦老漢手中的旱煙杆頓了頓,一拍大腿道:“女娃兒,恁咋曉得嘞?年歲太久了,老頭都有點記不住了,不錯不錯,俺記得她眉心正中有朵火焰,藍汪汪的色兒!”

秦老漢把自己當年的記憶抖摟了個幹淨,滿意地牽著兩頭羊離開了。

阿南回頭看向傅準,卻見他慢悠悠地揣起手,感慨萬千地望著老頭離去的方向:“真想不到啊,在這種地方,居然能聽到我祖母當年的仙姿傳說。”

阿南鄙夷地看著他,期望他能提供點突破,他卻隻無辜地看著她,臉上掛著薄薄的笑意。

阿南不得不開口問:“傅閣主,這事情是不是有點兒不對勁?”

“是嗎?哪兒不對?是我祖母不應該救濟那對可憐的孤兒寡母嗎?”

“我們都知道,設下這‘山河社稷圖’的人是關大先生,他當年為了對抗北元朝廷,才在大江南北設下這些驚世陣法。而且在出發的時候我們也看到了,玉門關這個陣法,正處於青蓮盛綻處……”阿南若有所思地瞧著他,道,“可按照這位秦大爺的記憶,當年在這裏設陣的人,似乎是你的祖母?”

“可不是嘛,我也是大惑不解,你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傅準臉上的疑惑比她還要深濃,習慣性捂著胸口咳嗽,“難道說我祖母和關大先生當年同為九玄門中流砥柱,所以互相幫助,抽空幫他幹點活?”

這陰陽怪氣的態度,讓阿南滿懷惡氣堵在喉口,簡直想狠狠呸他一口。

“行了,我看這邊也隻能問出這些了。”她揪住駱駝飛身而上,攏好頭巾擋住寒冷風沙,一催駱駝,向著玉門關返回。

麵前風沙彌漫,阿南心緒紊亂,難以輕易理順。

一開始以為無法找尋的青蓮盛綻,結果現在短短時間一下子出現了三處線索,反而令她陷入了更大的謎團。

尤其是,這三處青蓮似乎都符合那本手劄的記錄,如何甄選實在是個難題。

但她著急也沒用,駱駝依舊是那個步伐節奏,穿過沙漠翻過沙丘,隻是比其他駱駝稍微快了一點。

玉門關就在眼前,她抬頭看見在空中翱翔的吉祥天,轉頭回去,看見傅準在她不遠處,而其他人卻落在了後麵,尚未翻過沙丘來。

傅準催促駱駝趕上來,問:“難道說,南姑娘真的打算在這裏尋找花開之地?”

“你的祖母既然能找到,我又如何會找不到?”

“出謎容易解謎難啊,再說了,你這位三千階出自公輸一脈,對地勢山川可並無優勢。”他指著四麵八方的茫茫沙漠,說,“你看,你從敦煌來到這邊,騎駱駝走了大概有大半天吧?可惜啊,尚未走完這片沙漠的百分之一。如今時間緊迫,你準備如何在這蒼茫大漠之中搜尋那個地點呢?”

阿南抿緊雙唇,沒回答他。

“不肯承認嗎?那還是我替你挑明了吧——你找不到的,我也找不到。這世上唯一有把握將其找出來的……”在蒼茫風沙之中,他微眯雙眼望著她,若有所思地打量她,“隻有身懷五行決的竺星河。”

阿南扯著駱駝韁繩的手默然收緊,定定地望著麵前這片無際無涯得令人畏懼的沙漠,可能是口鼻與喉嚨太幹了,她隻覺得焦躁感從胸口湧出,焦灼焚燒了她全身。

“可惜啊,你如今站在殿下這邊,就等於背叛了海客,更背叛了你家公子。你覺得竺星河會對一個叛徒,以及這個叛徒的新歡伸出援手嗎?更何況,你明知道竺星河回歸中原,真正的目的是什麽……”他假裝悲憫,語氣中卻盡是幸災樂禍的意味,“在這世上,他可以救任何人,就是不可能救你的殿下……”

“閉嘴!”阿南狠狠打斷他的話,一抖韁繩,催促駱駝向前跑去。

傅準卻笑出了聲:“惱羞成怒了?南姑娘,你現在越來越沉不住氣了啊!”

他回頭看後方,沙丘上人影隱現,但與他們還有一段距離。

他微微一笑,追向阿南,道:“怎麽,你真以為我在這邊幾天,什麽事也沒幹,什麽也沒發現?”

阿南皺起眉,懷疑地看著他。而他臉上的笑容卻更委屈更真誠了:“哎,我也就是個勞碌命,天天幹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算了,還是直接帶你去看看吧,免得你覺得我整天閑著,吃你家殿下的空餉呢。”

阿南半信半疑地看著他,而他帶著她進入玉門關,來到城牆之內。

經曆了千年風霜,玉門關早已殘破,但它佇立於大漠之中,卻能遮蔽住外麵一切,包括後方隊伍。

阿南知道傅準絕不是什麽好人,暗暗提起注意,跟著他下了駱駝,不遠不近地隔了兩尺距離。

隻見城內堆積的黃沙之中,隱現一片淺坑,風沙卷起沙子,簌簌掩埋了它,但阿南依舊可以察覺出這片沙子顯然與其他的不一樣。

阿南往小坑走了兩步,警覺地瞥向傅準。

傅準攤開雙手,說:“我過來查看了幾處地方,此處應當是最可疑的。在數十年前,這裏應該是一口穿井入口,隻是如今玉門關廢棄,這口井無人維護,被風沙掩埋了。”

阿南橫了他一眼,跪在那小坑邊,戴上一雙鞣得極為薄軟的皮手套,將手插入沙子中,向著四方探去。

薄薄的皮手套將沙子的溫度和觸感準確傳遞到了她的指尖,她很快便探出了鬆軟的一片圓形井口,及井口上的石頭。

她抓住石頭一角,向上掀起。出乎意料,這片蓋在井口上的石頭雖然大,卻並不厚實,她一動手便掀起了一角,下麵有陰涼的氣息冒了出來。

阿南將它一把掀開,身形隨之往後立退,免得被下方冒出來的穢氣侵襲。

下麵的氣息雖然陰涼,卻還算清新,並不渾濁。顯然,這個穿井雖然被廢棄了,可下方還是與各處相通的。

阿南用流光勾住自己的火折子,拋進去照了照下方。

直上直下的井壁,洞壁上有兩個開口,連通幹涸的水渠,果然是廢棄的穿井水道,隻是不知通往何處。

“你看,蓋在井上的這片石頭。”傅準指指井蓋道。

阿南低頭一看,臉色不由凝重起來。

石匠在打刻石頭之前,往往要先整出需要的薄厚。這個時候,他們會將一排鐵楔整齊釘入石中,然後稍加敲擊,石塊便能按照鐵楔分布的方向,嚴整平直地裂開,供他們取到需要的厚度。

所以在劈開之時,兩邊石頭的紋路必然都是一樣的,也就是說,這塊被廢棄的殘石,與那塊被取走雕琢使用的石材,有著一模一樣的花紋圖案。

而這塊石材之中隱藏的紋路,依稀正是數片花瓣托舉出一座詭異雙人影的模樣,可以想見,被取走石材上的圖案,隻要加深顏色紋路,浮雕出細節,很有可能就會是——

“青蓮綻放處,照影鬼域中……”阿南喃喃。

“要下去看看嗎?”傅準指了指穿井。

井口的沙子被風所卷,不停往井中流去,坑口下方顯然另有出口,那些沙子不知道瀉到了何處,再不見蹤跡。

阿南瞥了後方玉門關殘垣一眼,不假思索地彈出臂環中的流光,勾住井口,縱身向下撲去:“你在上麵替我看著,等他們來了告訴一聲。”

她這麽爽快便下了井,倒是令傅準有些詫異:“別衝動啊南姑娘,還是等大隊人馬回來,商量了再說?”

阿南沒理他,流光帶著她向下降去,她很快落地,晃亮她那異常明亮的精銅火折,向前走去,漸漸隱入了黑暗中。

殘破城牆外隱隱傳來人聲,是跟隨阿南過來的駝隊已經返回了。傅準望著下方,微眯雙眼。

穿井下方的黑暗之中,火光黯淡到幾近消失。而傅準那雙幽黑的眼眸,倒比井中更為暗沉。

“阿南,你都跌落三千階了,還是這麽自信麽……”他捂著雙唇輕輕咳嗽著,一腳踩在那塊依稀有著蓮花紋的石頭上,俯下身將右手輕插入井口的浮沙之中。

滿意地摸到冰冷的鐵環,他用手指穩穩勾住,向下看去。

“等你隻剩一口氣時,我會把你接出來的……這一次,我連接續手腳的機會,也不會給你。”

駱駝的噴嚏聲傳來,他們很快就要來到這邊。

傅準閉上睫線深長的雙眼,臉頰與肩上的吉祥天貼了貼,手指扣緊鐵環,右手用力一拉。

流沙無聲傾覆,下麵那原本便已微弱的光芒,瞬間熄滅。

太過順遂便得了手,反而令傅準微皺眉頭,一種異樣的感覺浮現於他的額頭,令他胸口氣血波動,忍不住又咳了出來。

後方城牆之外,駝隊漸近,傳來整齊人聲:“參見提督大人!”

那聲音明顯是朝上的,那些人正仰頭向上喊話。

傅準的腦中,忽然閃過阿南跳下穿井時,朝城牆上的一瞥。

他的手頓了頓,輕輕地拍去上麵的沙粒,抬頭向上看去。

玉門關殘破的城牆之上,站著一條修長而端嚴的身影,他居高臨下俯瞰這殘破的玉門關,日光在他的身後逆照,他籠在燦爛光暈之中,無人能看清他的麵容神情——

但傅準知道,他在看著自己,也看到了他將阿南騙入穿井的這一刻。

落在朱聿恒身上的目光變得意味深長,他抬手輕撫著自己肩上的吉祥天,手指慢慢捋過它鮮明的尾羽,溫柔又輕緩。

朱聿恒自城牆上走下,來到他的身旁,俯身看向下方穿井。

下麵是一片無聲無息的黑暗。

他抬眼看向傅準,聲音冷冽:“怎麽回事?”

“南姑娘一意孤行,不顧我的阻攔,要下去看看下方。”傅準神情淡然道,“她剛下去,好像還沒什麽動靜,提督大人看,是否需要找幾個人進去接應一下?”

朱聿恒略一沉吟,回頭看向身後眾人:“墨先生。”

後方一個中年男人應了一聲,既然知道下方有問題,侍從們立即布好繩梯,準備下去。

沙漠之中一陣喧鬧,未免塵土飛揚。傅準抬手輕撣吉祥天羽毛上的薄灰,對著檢查隨身物品的墨先生微一頷首:“墨先生,我聽著下方動靜不大,而且南姑娘下去不過一瞬,若是有異,想必下方的機關非同小可,務必小心。”

墨長澤是現任的墨家钜子,雖然自秦漢以來墨家已衰落,但千年傳承一脈綿延自然非同小可。

他身材高大長相粗豪,一身布衣滿是風塵,性格卻十分謹慎細致,向傅準問明了阿南的火折子所去方向之後,在地上比畫預計好,才順著繩梯攀爬下去。

腳一觸地,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朱聿恒也隨之下來了。

皇太孫殿下用的火折子,是阿南在路上替他做的,與她在楚家用過的那個是一套,光亮無比,照得井下亮如白晝。

方才他站在城牆之上,眼看著阿南跳進去,可如今他們所處的井底,隻有直上直下的丈許方圓,而且早已被砂石填埋了大半,甚至因為上方的隱約振動,沙子還在不斷細細下泄,似要將這口枯井填滿。

墨長澤皺眉叩牆道:“若按照傅閣主的說法,南姑娘下來時這裏還是有通道的,甚至還向著這邊而去……這須臾之間無聲無息便轉了環境的,究竟是什麽機關?”

朱聿恒聽著他叩擊的聲音,將耳朵貼在上麵聽了聽。

他的分辨能力極強,曾在水下石壁後準確聽出一個破損的細微機栝。

可深而長的穿井將地下一切聲響全部混雜在一起,連同流沙的聲音一起轟擊他的耳膜,無論他如何凝神傾聽,終究一無所獲。

他隻能對墨長澤道:“這沙漠土壁裂痕無數,怕是每一條的後麵都有可能是藏著機關的所在。墨先生,你們墨家絕學‘玄如一’不是能將所有機關化繁為簡,抽取軸心理念迅速擊破嗎?不知這些紛繁複雜的跡象,你是否有頭緒?”

“我試試吧。”墨長澤說著,從袖中抽出自己隨身的一個物事,抬手按下機栝。

那是個黑色圓筒,隨著他手指微張,倏忽間風聲響起,四隻黑鐵守宮從中驟然飛出,深深紮入四壁,攀附於沙壁之上。

朱聿恒知道這便是墨家的“兼愛”,他以火折照亮它們,隻見巴掌大的黑沉沉鐵守宮的五爪紮入土壁之中,紋絲不動。

見他關注兼愛,墨長澤在他身後解釋道:“這守宮看來是死物,但其實由三百六十五個細小零件組成,對於所接觸之物極為敏感。南姑娘被困地下,我們既辨不清方向,不如讓它們代替我們感受振動,去查看地下有何異動吧。”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示意上方將流沙遮擋住,維持下方井中的靜寂。他手中火折的光定在守宮的身上,隻見它們一動不動,哪有半分敏感的樣子。

目光緊盯在它們身上,他想著阿南如今被困於地下,不知情況如何,那握著火折的手雖然還穩定,可心下卻已被湧起的恐慌感填滿。

沒事的,阿南強悍無匹,每至絕處必能逢生,此次定然也不例外。

雖然這樣想,但看著伏於壁上一動不動的守宮,再看周圍還在無聲無息向下傾瀉的流沙,他還是覺得這短短的時間難挨極了。

就在這一片寂靜中,被火光照射的一隻守宮,忽然微微動了一下。

朱聿恒立即舉高手中火折,照向東南方向那一隻。

隻見守宮的一隻爪子在沉凝的土壁之上,微微地動了動,隨即,體內精細的三百六十五個零件被這極小的動作帶動,緩緩開始運轉,在他們的注視下,這隻黑沉沉的守宮,向著斜下方爬出了一步。

墨長澤立即將其餘三隻鐵守宮抓起,安放在東南這邊的土壁之上。

守宮的爪子緊緊附在壁上,探查土層之中任何人都無法察覺的微震異動,直至四隻守宮都微不可查地挪動著,向同一方向緩緩地移動了分寸,墨長澤才以手指在土層上斜斜畫了一個十字,道:“左為經,右為緯,上為深,下為廣,守宮三寸,幅距千倍,所以機關陣所發動之處應為……”

他說著,正曲指在算方位與距離,卻見朱聿恒已將手中的火折迅速合上,足尖在土壁凹處一點,抓住繩梯便已翻身上了地,對著侍衛們喊了一聲:“素亭,讓楚先生過來。”

廖素亭應聲而出,趕緊跑到城牆之外去尋找楚元知。

墨長澤從穿井中爬出時,卻見皇太孫殿下已經疾步向東南方走去。看著他果斷的身影,墨長澤心下遲疑,那麽龐大複雜的計算,他以為殿下上去後是要召集幾個術算高手確定方位的,結果他卻是直接便向著前方走去了?

這世上,真有人能具備如此可怕的算力,在一瞬間便憑借“兼愛”而準確定位到自己要搜索的地方?

尚未等他回過神,楚元知已經在廖素亭的引領下,小步追上了朱聿恒。

日頭西斜,大漠沙丘被照得一半蒼白一半陰黑,拖出長長的影子。

朱聿恒背對著日光,以腳步度量距離。事情雖緊急,但他下腳依舊極穩,挺直的脊背,紋絲不差的步幅,在走到第一百七十六步之時停了下來,他抬手示意楚元知過來。

“正下方八尺四寸,以我所站處為中心,方圓四尺二寸。”他以腳尖在黃沙之中畫出大致範圍。

楚元知提過隨身箱籠。他於雷火一道獨步當世,雖然雙手顫抖不已,耽擱了一點時間,但分量早已熟稔於心,控製得極為精準。

引線布好,所有人退後,捂住耳朵。

出乎眾人意料,爆炸激起的沙塵並不大,聲音更是沉悶。楚元知將炸藥埋得很深,摧毀的是八尺以下的地下機關,而且下方應該有空洞之處,使得氣浪被分散了力量,並未將所有砂礫噴揚至上方。

待塵沙落定,硝煙尚且未散,廖素亭便已一個箭步率先衝出,走到被炸開的地方朝下方看去。

朱聿恒找的位置準確,楚元知炸得深淺精準,黑洞洞的下方,被剝離了砂石土層,赫然顯露出枯幹的水道,下方顯然是個廢棄的暗渠。

此時暗渠已經坍塌,露出幾根折斷的石柱與木料。在彌漫的煙塵之中,他看見一道人影正向這邊衝來,身後是洶湧流瀉的黃色巨浪——

那黃色的巨浪,攜帶著滾滾的煙塵,如夭矯的巨龍,自穿井水道的彼端疾衝而來,張大猙獰的巨口,要吞噬前方那條奔跑的人影。

他尚未看清那條即將被黃龍追上的人是誰,耳邊風聲一動,身旁的皇太孫殿下已經抄起了旁邊侍衛的一杆長槍,躍下了被炸開的缺口。

他愕然叫了一聲:“殿下!”

而後方的眾人沒看到下方的情形,更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見朱聿恒居然躍入了正在隱隱震動的下方,趕緊一擁而上,觀察下方情形。

黃色巨龍已經奔湧得更近,那並不是水流,而是滾滾沙流匯聚成,不知受了後方何種驅動,沙龍奔流的速度狂暴如風,而在它之前狂奔逃生,正是阿南。

她奮力奔跑,讓所有人掌心都攥了一把汗,因為他們一眼便可看出,即使她用上了拚命的速度,可後方的沙流已經追上了她,有好幾次,她的腳踝已經被流沙堪堪吞沒。

而躍下幹涸水道的朱聿恒,正盡力向著她奔去,仿佛沒看到她身後那足以吞沒一切的黃沙,不顧一切地撲向她。

看見殿下這殉身不恤的決絕,韋杭之頓時肝膽欲裂。他隨之跳下水道,拔足向他們狂奔而去,企圖以自己的身軀為殿下擋住那滾滾沙流。

枯水道並不長,仿佛隻是刹那之間,沙流、阿南、朱聿恒,在同一點交匯。黃沙噴薄蔓延,即將淹沒他們的那一刻,朱聿恒高舉手中長槍,奮力將它穿進了後方的黃沙之中。

七尺二寸的鋼槍,徹底淹沒在黃沙之中,發出了尖銳而混亂的怪異聲響,金鐵交鳴,令所有人耳朵刺痛。

而就在他手中鋼槍脫手的那一瞬間,阿南雙臂展開,緊緊抱住了麵前朱聿恒,借著自己向外俯衝的力道,卸掉他往前疾奔的力量,帶著他向前方狠狠撲去。

後方緊追的沙流將鋼槍徹底絞入,吞沒得隻剩一個槍尾,但也因此被卡死,砂礫傾瀉而下,再也沒有那種席卷的力道,散落在了水道中間。

阿南的衝撞,使朱聿恒避免了前衝被沙流卷入,但也因為力道太過迅猛,兩人失去了平衡,抱著在地上骨碌碌滾出好遠,才撞在水道土壁上停了下來。

唯有傅準靜靜盯著他們,麵容愈顯蒼白冰冷,白得幾近透明的手無意識地攥著吉祥天的尾羽,任由那些華美鮮豔在他的指縫間變得淩亂不堪。

距離阿南與朱聿恒最近的韋杭之幾步趕上前,聲音因為惶急與震驚而變得嘶啞:“殿下,您……沒傷到吧?”

朱聿恒與阿南都是一頭一臉的沙土,全身隱隱作痛,動作也格外遲鈍,一時竟無法分開。

許久,是阿南先喘過一口氣,抬手拍了拍他的後背,問:“阿琰,你沒事吧?”

“沒……”他聲音嘶啞,終於回過神來,慢慢放開了緊抱著她的雙臂,撐著土壁勉強坐起來。

阿南抬抬手腳,發現自己還是囫圇個的,欣慰地笑了出來。可惜她此時臉上糊滿黃土,笑起來十分難看。

眾人將他們攙扶出水道,到玉門關的殘墟中休息。

隨隊的大夫檢查了他們的傷勢,確定沒受內傷,才放下心來。

侍衛伺候他們淨了手和臉,又在城內陰涼處鋪好氈毯,備下酒水瓜果,請二人好生休息,等恢複後再啟程。

阿南此時氣力不濟,癱在毯子上的姿勢比往日更像爛泥,但她灌了兩杯水後,還不忘誇獎一聲:“阿琰,這次多虧了你,判斷準確,又當機立斷,不然怕是青蓮沒找到,我這條小命倒先凋零在這裏了。”

兩人相擁落地時,朱聿恒後背撞在洞壁上,如今那幾條傷過的經脈抽痛不已,如利刃亂刺。

他強忍疼痛,聲音有些飄忽:“以後別這麽衝動了,什麽地方都一個人下去闖,好歹先跟我商量一下。”

“我不是看你已經來了嘛,想著先下去看看,誰知道下麵機關發動如此迅速,又如此凶險……唔,甚至感覺不像傅靈焰的手筆,太過決絕狠辣了。”阿南啃了兩口瓜,想想又問,“對了,這機關借水道而設,依滑軌而動,你是怎麽準確尋到軌跡的?”

朱聿恒慢慢將當時情形說了一遍,道:“楚元知炸開的地方,大概就是滑軌的驅動處,墨長澤的‘兼愛’捕捉到了運轉的些微振幅,幫我確定了準確地點。”

“好險,好險。”阿南拍著胸脯,心有餘悸,“要是今天你沒有來,或是你在判斷時稍微差了些許毫厘,或者你在接應我的時候有一絲猶豫,我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知道就好。”朱聿恒看她兀自嘻嘻哈哈的模樣,忍不住抬手,撫過她臉頰上的青腫,“以後無論做什麽,先和我商量過,知道嗎?”

剛洗過的手略帶微涼,他的指尖輕輕地按在她臉頰之上,那凝視的目光卻如此灼熱,讓她的臉有些燒起來。

下意識的,她略偏了一偏頭,逃避這種因親昵而帶來的心慌:“說來說去,都是我的身體不中用,在逃跑的緊急時刻不知道怎麽的,我的舊傷忽然發作了,手腳一下子痛得抽搐起來,導致誤觸了機關。”

猙獰的兩層傷疤還深烙在她的臂彎上,但肌膚是完好的,傷口並未迸裂,也不見任何痕跡。

“可能是牽動了之前愈合不良的傷處吧。”阿南揉著尚在隱痛的傷口,恨恨道,“傅準這個渾蛋,不知道他如何下手的,我曆經千辛萬難終於接好的手,也永遠恢複不到之前了!”

朱聿恒輕握她的手腕,想要安慰一下她,誰知喉口一緊,整個人倒了下去。

阿南大驚,一把將他扶住,見他身體微微抽搐,顯然正在忍受劇痛,忙將他的衣襟一把扯開。

果然,那幾條淤血刺目的經脈,仿如受到了無聲的感召,正在突突跳動,觸目驚心。

阿南倒吸一口冷氣,抬手覆上那些可怖的經脈,急問:“你怎麽樣?怎會突然發作,難道是……玉門關的陣法突然啟動了?”

朱聿恒抬手緊握著她的手臂,強忍劇痛,艱難地低低道:“不是……是我全身的經脈……都在痛。”

阿南趕緊將他上身的衣服都解開,看到確實隻有那幾條發作過的經脈紅赤跳動,並沒有新的出現,並又問:“之前也出現過嗎?”

“偶爾……劇烈活動後,會出現不適,但從未……這樣發作過。”

“你怎麽從沒跟我說過?”

朱聿恒抓緊她的手,熬忍著身上的疼痛,等待它漸漸過去,才勉強喘息道:“我……還想在你麵前留點麵子,不想讓你當我是廢人……”

阿南頓了頓,目光從他的血痕遍布的胸口,轉到他慘白的麵容上,隻覺一陣酸澀衝上鼻腔,眼圈不由得一熱。

這素來高傲尊貴的男人,究竟隱藏起了多少不為人知的苦痛掙紮。

“你放心……”她放輕聲音,貼近他道,“我不會食言的。”

朱聿恒輕輕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緊張的軀體終於慢慢鬆懈下來,脫力躺在了她的懷中。

阿南查看著他發作的經脈,有些欣慰地發現,被她剜出了毒刺的陽蹺脈,發作不甚明顯,比之前毒刺在經脈內破裂的要輕微許多。

“現在未到月底,距離下月底第五根毒刺發動還有時間……我們一定能趕在‘山河社稷圖’和玉門關陣法發動之前,將陣眼中的母玉取出來,避免你身上淬毒的子玉再被呼應碎裂,又毀一條經脈。”阿南抬手輕撫他身上的殷紅血線,斬釘截鐵道,“隻是阿琰,你可不許再這般胡來了!明知自己身體情況如此,還動不動就豁命,怎麽行動前不多想一想呢!就算撇開‘山河社稷圖’不談,若剛剛你預估錯誤,機栝的中心並不在我身後的黃沙之中;或者我未能在最後一刻收住你衝出去的勢頭,你現在可能和我一起,被絞入黃沙機關,已粉身碎骨了!”

阿南喉口哽住,低低道:“如今你身邊多的是得力能人,他們今天不是助你一舉擊破危局了嗎?就算是我,可能也無法做得比你更幹脆利落。”

“可我……不信他們,我隻信你。”

阿南默然垂頭望著懷中的他,許久,歎了口氣,又笑了出來。

血脈的跳動舒緩下來,深紅的顏色也逐漸不再那麽刺目。她慢慢將他的衣襟理好,扶他坐起來。

“對了阿琰,我這次下去,還是有收獲的,咱們這場危險也算值得啦。”阿南從懷中摸出一個東西,在他麵前晃了一下,“你看,這是什麽?”

朱聿恒目光過瞥那金燦燦的東西,聲音略沉:“金翅鳥?”

“對,北元王族才能擁有的金翅鳥。這個顯然是臨時從項圈上扯下來的,翅膀與鳥頭勾連的地方都扯斷了。”這是一隻展翼飛翔的金翅鳥,比阿南的掌心略大,鑲嵌著白珍珠、紅珊瑚與綠鬆石,十分精巧。

朱聿恒身上的疼痛漸散,慢慢坐起將其拿起,端詳著:“這邊的地下穿井雖然幹涸了,但隻要沒有坍塌堵塞,與其他水道還是連通的。而……”

“而北元王女身邊的侍女瑙日布,就是跳下了穿井自盡的。”阿南朝他一笑,用手指撥了撥上麵的珍珠,道,“這珍珠如此瑩白,珊瑚與綠鬆石鑲嵌處也並無積垢,顯然是剛剛被人丟棄在此處不久,甚至可能就是幾天前。”

“回去後,咱們查一查這是不是王女的首飾。”朱聿恒說著,又思索道,“可就算這是北元王女的,就算瑙日布跳井沒死,她們下窪地僅僅十數息的時間,夠幹什麽呢?”

“大概夠走到凹地中心,然後瑙日布一把扯掉這個金翅鳥吧。”阿南說著,將金翅鳥拋了拋,踹回了懷中,“剩下的,就是查金翅鳥和雷火的關係了……畢竟,這可是王女早就夢見的一場火,對方可是早就安排她死在青蓮裏的。”

說到這裏,阿南又想起一件事,道,“說到青蓮,咱們前幾天的猜測應驗了,六十年前,果然有人在這附近遇見過傅靈焰!”

朱聿恒精神見長,阿南切了瓜,和他一起坐在避風處,一邊吃瓜啊,一邊慢慢將旁邊村落中秦老漢的回憶給朱聿恒詳細講述了一遍。

“所以現在,我們尋找青蓮陣法,已經找到了一朵水湧青蓮、一朵木生青蓮、一朵自天而降令傅靈焰四下尋找的青蓮……”

兩人相視苦笑,這千頭萬緒,輕易之間如何能迅速理出。

“另外就是……”阿南扶著頭,喃喃道,“在看到穿井上那塊石板的時候,我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可是一下子又抓不住……”

“嗯,你想到了什麽?”

朱聿恒毫不遲疑道:“歸墟青鸞台上,那塊怪異的第八幅石雕。”

“是啊,那肯定存在、我們卻找不到的第八個陣法……為什麽呢?為什麽它的圖樣與眾不同,為什麽我們找不到匹配的地點,為什麽傅靈焰的手劄裏沒有它的存在?”

然而,沒有答案。擺在他們麵前的,全是謎團。

“算了,那都是後麵的事了,先專心對付玉門關這個陣法吧。”阿南幾口吃完了手中的瓜,感覺自己已緩過來了,起身向他伸出手,“不早了,咱們走吧,總不能在這裏過夜。”

朱聿恒緊握住她的手,兩人一起站起身。城牆的缺口外,顏色鮮明的孔雀正從漫漫黃沙中掠過。

朱聿恒問:“你下去查探那口枯井,是傅準的主意吧?”

“這渾蛋表麵上說有線索,其實把我騙下去,肯定有所圖謀!”阿南憤憤道,“我還以為他在你麵前會有所收斂,看來我是低估他了!”

“雖然我們都知道他不懷好意,但他的解釋冠冕堂皇,說是你衝動而下,未曾聽他的勸阻。”朱聿恒想起自己在城牆上方時看到傅準的舉動,也不能說有什麽問題,但就是感覺有些別扭,隻能道,“你多加留意,最好,別再和他接觸。”

阿南氣鼓鼓地點頭,瞪著日光下光輝耀目的吉祥天。

朱聿恒問:“傅準為什麽製作這隻機械孔雀,隨身相伴?”

“傅準不是很年幼的時候,父母便被閣中叛徒暗害嗎?他被忠於父母那派的老人們救走後,蓄意複仇。他那時候挺慘的,唔……和我憋著一口氣拚命學藝去剿殺海匪為我爹娘報仇差不多吧。”阿南望著空中絢爛輝煌的吉祥天,隨口說道,“那時候他身邊唯一陪伴的,隻有這隻孔雀,那是他五歲生辰時母親送給他的蛋裏孵出來的。”

朱聿恒問:“孔雀能活多少年?”

“二十來年吧,不過傅準擔心它老死後毛羽會不鮮亮,所以在它活著時就把它殺了,剝皮製成了機關傀儡。”

朱聿恒微皺眉頭:“你說這隻孔雀是他幼年的陪伴,還是他母親送的。”

“是啊,可傅準想下手的時候,立刻就做了,毫不猶豫。”阿南的目光也隨著吉祥天而遊弋,聲音略帶寒意,“可能他喜歡一樣東西,就寧可自己動手將其終結,不會允許它衰老頹敗。”

朱聿恒知道她曾被傅準囚禁在拙巧閣,是以深刻知曉他的過往。

城外風沙漫漫,城內日光也逐漸偏轉,阿南與他望著流轉的光線,暫時地陷入了沉默。

阿南低下頭,望著自己的手,略略曲著手指,仿佛在再次確定這雙手還是自己的。

而朱聿恒凝望著她的側麵,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就像在孤島之上,不顧一切,瘋一般強行挽留她的自己一樣嗎?

這可怕的念頭,令整個沙漠的寒意風沙似全都聚攏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身體灼熱,掌心卻湧出冷汗,讓他悚然而驚。

他強迫自己從那可能會失去阿南的可怕念頭中抽身,轉頭看日頭已不再炎熱,他調勻氣息,轉身慢慢向外走去:“走吧。”

阿南問:“回敦煌嗎?這麽遠,估計今晚趕回去也很晚了。”

“去月牙泉吧。西北落日晚,我們入夜時應該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