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北地胭脂

阿南姿態一向不端正,蜷縮在角落裏喝著茶,聽酒肆的人紛紛攘攘,難得這一刻的舒適,將所有煩惱憂愁拋在腦後,竟有些恍然不知今夕何夕了。

一貫愛熱鬧的她心裏升起一點小小慶幸,幸好沒有拋下阿琰一個人跑回海島去,不然的話,她現在豈不是孤單得要命。

酒肆內的人閑極無聊,自然開始聊起八卦。

“哎你們聽說了沒有?皇太孫殿下的婚事,這回可是真定了!”

阿南頓時豎起耳朵,關注那個口沫橫飛的中年男人。

旁邊人果然和她一樣來了興趣:“聽說應天那邊可是擇了許久,最終是花落哪戶人家?”

“怕是那許多姑娘都要傷心了,最終殺出來的這個人,真是令人想都想不到,料都料不著!”

阿南喝著渴水,看那個大叔賣關子,覺得自己要急死了。

眾人也是催促不已,直等吊足了旁人胃口,那中年男人才神神秘秘道:“我前月不是去北鎮那邊販羊嗎?結果聽到一個消息,你們猜怎麽著?北元送王女來和親了!”

“北元王女?”他這話一出口,眾人頓時愕然,“哪個王啊?”

“就是聖上之前北伐時歸附的寧順王,如今北元朝廷潰敗,全靠他為幼帝攝政。我親眼見送親的隊伍從北鎮穿過,那架勢,那陣仗,浩浩****,隊伍足有上百人!”

旁邊一個老人捋須道:“隻是送王女過來,未必就是與太孫結親的。”

“那不然呢?論年紀,難道她是入當今聖上的宮闈嗎?論身份,難道她過來下嫁朝臣?論排場,怎麽看都是兩國通好的架勢!”

聽他這麽一說,眾人又紛紛點頭稱是,認為此事八九不離十了。

阿南喝著茶,剝著手中蠶豆望著窗外垂柳,隻覺堂內太過喧嘩了,她這麽愛熱鬧的人,心口也升起了些許煩躁。

“不過,皇太孫娶北元王女,這沒有先例,也不太可能吧?你們難道忘了當初秦王妃的事兒?王保保一世英雄,可他妹妹嫁給秦王後,還不是被送到外宮去,連麵都懶得見?”

“那不一樣嘛,聽說那位王妃連漢話都不會說,和秦王怎麽會有感情?如今北元已經被聖上幾次北伐打服了,送來的王女肯定熟悉我漢家文化,隻要肯好好守規矩,以後邊關寧靜,對咱們老百姓來說豈不是一樁大好事?”

眾人頓時紛紛讚成,那位常年在邊鎮來往經商的大叔甚至開始暢想常年開關貿易的好日子了。

阿南慢慢喝完了茶,跟老板娘打了個招呼,起身往外走。

她心裏有點懊悔,不應該點這味渴水的。

老板娘這次的橙子不知道怎麽回事,有點苦,有點澀,還有點酸溜溜的……

辭別了祖父,朱聿恒懷著重重心事來到驛站,問明了阿南的住處,拐過走廊敲了敲門:“阿南?”

裏麵傳來阿南輕快的聲音:“阿琰,快進來。”

朱聿恒推門而入,誰知雙腳剛邁過門檻,隻見麵前黑影一晃,一條人影便向著他襲來,直取他腰間的日月。

他下意識一旋身,避開對方的來勢,正要反擊之際,抬頭看清了麵前的人影,居然是阿南。

毫不遲疑,他便垂下了自己的手,任憑流光飛閃,腰間日月被弧形光點纏住,一拉一扯之際,脫離了他的身體,被對麵的阿南牢牢握在了掌中。

“阿琰,你這可不行啊,連自己的武器都看守不住?”

朱聿恒望著她狡黠笑容,揚了揚唇:“這是你為我所製,拿走也是理所應當。”

阿南慢悠悠地在椅中坐下,散漫地盤起腿:“是嗎?那我可真拿走了,而且,我還要把它給拆了……”

話音未落,她的手一挑一勾,精鋼絲串聯的蓮萼頓時鬆開,所有珠光玉片散落滿懷,無法收拾。

朱聿恒略帶詫異地挑挑眉,卻並未出聲。

“真的不急啊?”阿南見他神色如常,終於笑了出來,從懷中掏出一束銀白絲線,在他麵前一晃,說,“逗你都無動於衷,真是不好玩。喏,我拿到天蠶絲了,替你做個真正的‘日月’。”

“天蠶絲?”那絲線輕如棉絮,入手沁涼堅韌,朱聿恒詫異問,“你在京中,哪裏尋來的天蠶絲?”

阿南手下不停,將精鋼絲撤換成天蠶絲,隨口道:“我和金姐姐碰頭啦,給她送藥膏時她轉交給我的,說是傅準之前交給綺霞的,綺霞知道金姐姐要北上,就讓她帶過來了。”

“傅準?”朱聿恒顯然沒料到是他,略略皺了一下眉頭。

“是啊,想不到吧?不過傅靈焰傳下來的東西,也隻有他能這麽快拿到了。”阿南悻悻說著,專注地將玉片挽係調整好,又處理好殘缺的玉片。

十指飛快穿梭,轉眼已經將玉片理好,她手指收束間所有天蠶絲瞬間收縮,迅捷地縮回蓮萼之中,形成了一個月牙包裹圓日的造型。

天蠶絲順滑無比,玉石月牙圍繞著夜明珠疾轉,珠光玉氣不可逼視。

“比之前輕了好多,而且用起來更為順滑,最重要的是,再也不會傷到你的手了。”阿南滿意地試著將它旋轉了一圈,交到朱聿恒的手中,“可惜有兩片已經無法使用了,如今剩了六十四片。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八八六十四,這也挺好,你使力的時候還能更為均衡。”

朱聿恒接過來,入手果然輕了很多。他的手輕輕一抖,讓那些珠玉薄片在他和阿南的周身旋轉了一圈。

玉片籠罩住他們,如同花蕊輕顫,絲線盡頭的蕊珠燦爛無比,轉瞬間盛放又盡收歸他的手中,比之前更為迅疾與輕巧。

“還有你的手啊,之前被精鋼絲割了許多小口子出來,我剛去配了些生肌去腐的藥,和你給我的祛疤藥混調好了。記得要每天堅持塗抹,不許毀壞了你的手!”阿南說著,從懷中掏出一盒藥膏,又拉過他手,教他如何塗抹按摩。

朱聿恒低低應了,垂眼望著近在咫尺的她。

日光斜穿過小窗照在他們身上,她仔細地幫他按摩手指,在日光下淡淡生輝的,不止他的手,還有她隱在睫毛下專注的瞳眸。

她低垂的麵容上映著日月的珠玉光華,偶爾那些光也似乎映入了他的胸臆,讓他的心口跳得既輕且快,亂了節奏。

明日便要出發,叵測的前程顯得這一刻的安寧尤為珍貴,讓他放任自己在這午後的日光中沉淪了片刻。

在她輕柔的按摩中,藥膏被他的手指手背吸收完畢。她也抬頭看向他,問:“記住了?”

“記住了。”朱聿恒朝阿南點了一下頭,張開手指試著活動了幾下,珍重地將日月握在掌中,說,“這下就算有十幾隻海雕一起進擊,我也不會讓它們逃脫了。”

“行啊,到時候出了塞外,天高任鳥飛,說不定滿坑滿穀都是鷹啊雕啊隨你去捕捉。”阿南歪在椅上,托著頭打量著他掌握日月的英姿,“到時候,你就可以和北元王女縱橫馳騁,一起射獵啦。”

朱聿恒手中的日月輕微地一震,撞擊聲剛剛發出便被他收住。他看著她臉上那古怪的神情,問:“北元王女,你……怎麽知道的?”

“今天在街市上聽說的,北元送王女過來與你和親,聽說架勢老大了,早就鬧得沸沸揚揚,滿城皆知了。”

朱聿恒端詳著她臉上的神情,那一向沉靜的麵容上,忽然露出了一絲笑意。

他俯身湊近她,低低問:“如果是真的,你不高興?”

日光透欞而來,打在朱聿恒臉上,阿南抬眼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燦然麵容,呼吸滯了一瞬。

他貼得如此之近,她可以清晰看到他眼中倒映著的自己麵容,那上麵寫著的,豈止不高興,甚至看起來有些氣惱似的……

可她為什麽不高興呢?她又有什麽立場不高興呢?

阿南別開臉,哼了一聲,說:“反正我看你挺高興的。”

朱聿恒在她身旁坐下,他坐姿筆挺,與她那懶散模樣形成鮮明對比,可他口氣卻一反常態,不太正經:“有什麽可高興的,我並不想與一個鬼魂一起在草原上遊**,彎弓射雕更不行。”

阿南正想奚落他一下,腦中“鬼魂”二字忽然閃動,讓她錯愕地睜大了眼睛:“什麽?”

“北元確實送了王女過來和親,可我不會答應,聖上也不打算指婚給我。”

阿南對於這些皇家的彎彎繞不太了解,眨眨眼,問:“那北元王女送過來,是要嫁給誰的?”

朱聿恒朝她笑了笑,隻是笑容已經不再輕鬆。

聖上當時對他所說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

“聿兒,你大概猜得到,北元送這個王女過來,是想與你結親的。”

朱聿恒哪能不知道。畢竟,如今皇室中適婚又未婚的,第一個便是他。

“但你是未來天子,若朕讓你娶個異族女子,怕天下人聯想到秦王故事,反而於你不利。因此北元使者來訪時,朕雖應了兩國之好,但隻跟他們說,會從兒孫輩中擇優而配,定不會委屈了王女。”皇帝打量他的神情,又道,“朕五伐北元,如今他們王庭退避,民生凋敝,就連攝政王都是我朝扶持的,這王女如何安置,北元料來也不敢說什麽,隻是……”

他的目光,定在朱聿恒身上許久,沉吟著,似難開口。

朱聿恒尚在思索話中之意,卻聽聖上又緩緩道:“隻是聿兒,朕希望你能為你爹娘,也為朝廷,盡快留下一個孩子。”

朱聿恒胸口一慟,不知是絕望還是悲哀的一種涼意劃過他的心口,讓他喉口哽住,良久無法言語。

“朕並不是不相信你。朕知道你必能成功自救,並且為天下帶來福祉。朕也會調撥你所需的全部兵馬、人手、物資,傾力襄助你破解這‘山河社稷圖’。”皇帝輕撫他的背,低聲道,“可是聿兒,咱們祖孫倆不能打無準備之仗,也總得做好最壞的打算。朕希望,你能盡快為我朱家留下血脈,相信孩子一定會像你一樣聰慧卓絕,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這一貫剛強酷烈的老人,講到此處,終於氣息凝滯,難以為繼。

朱聿恒雙手緊握成拳。他緩慢的,卻無比堅定地搖了搖頭,答道:“不必。若上天注定我無法擺脫這厄運,我又何必非要留下些什麽?難道陛下和我父王母妃,需要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來昭示我曾經來過這世上?”

皇帝下巴繃緊,不讓自己流露出帝王不該有的悲慟,可那緊盯在孫兒身上的哀憫目光,卻終究出賣了他。

朱聿恒隻能默然咬一咬牙,假裝沒看見祖父的哀痛,道:“還不如,讓我抓緊這最後的機會,竭盡全力去做我需要做的事情,縱然功敗垂成,孫兒亦會坦然受之,不留任何遺憾。”

見他如此堅持,皇帝隻能別過頭去,道:“既然如此,那你便放手一搏吧。”

朱聿恒重重道:“是。”

在他退出時,聽到祖父和緩又冰冷地說:“聿兒,或許你可以再考慮一下。比如,你遇上了心動的女子,又或許……一個孩子會成為一條適合的鎖鏈。”

令他心動的女子,就在咫尺。

他曾遙望的遠天鷹隼,需要一條更強韌的鎖鏈。

可他望著麵前的阿南,想著祖父的話,胸中那因為她而湧起的歡喜甜蜜卻漸漸變成了微麻的痛楚。

而阿南卻不饒過他,問:“所以北元王女呢?你說的鬼魂又是怎麽回事?”

“北元王女死了,就在進入玉門關時。”朱聿恒不願讓她思慮,便幹脆利落道,“雖然我絕不會娶她,但她是為兩國交好而來,如今北元邊境異動,她又在進入我朝疆域之後離奇死亡,對朝廷來說,此事委實十分棘手。”

“離奇死亡?”見朱聿恒都說離奇,阿南不由皺起眉頭,也難免有些好奇,“有多離奇?”

“她在敦煌城外遭遇了一場暴雨,然後,在那場暴雨中,被天雷擊中,焚燒而死。”

阿南“咦”了一聲:“在敦煌城外被雷電擊中的,不是卓壽嗎?”

“對,這就是最離奇的地方。同樣的一場雷雨,同樣的敦煌城外,卓壽在城南,王女在城北,兩個人同時在十月的西北荒漠,被天雷擊中焚燒而死,你說,這豈不是咄咄怪事?”

阿南眼睛都亮了,道:“這豈止是怪事啊,簡直是大怪事!而且,怎麽這麽巧就在我們要去的敦煌呢?”

她向來是不怕出大事、就怕事不大的性子,一聽到這詭異古怪的事件,當下就想要拉著朱聿恒奔赴敦煌。

“趕緊收拾吧,我們快點出發!”

一路向西而行,景色越見遼闊,山川也愈見荒涼。

十一月初,江南尚是寥廓清朗之時,西北卻已是萬木凋盡,寒風如刀。

車隊在官道上前行,阿南雖然怕冷,卻更不耐車中沉悶,時不時騎上馬,在荒原上馳騁一會兒。

穿過蒼茫碧藍的湖邊,飛雪落在狐裘上。她跑得太快,把車隊拉下太多,正在路口等得不耐煩,正打算回馬去找他們時,一抬頭卻看見朱聿恒騎著馬,身後帶著十幾騎人,過來尋她了。

她策馬向著他馳去,與他並轡而行,望著前方綿延無盡的山丘,感歎道:“阿琰,我從未見過這般遼闊景象,和海外、和江南、和中原,都太不一樣了。”

“西北的風貌,自然與他處都不相同。”朱聿恒隨祖父北伐時曾來過這裏,他以手中馬鞭直指前方,道,“等出了這大片胡楊林,穿過小片荒漠,便是敦煌了。敦意為盛大,煌意為輝煌。這座盛大輝煌之城依龍勒水而建,周圍有鳴沙山、月牙泉,是絕好的地方。”

身後車隊還未趕上,兩人騎著馬,慢慢沿著官道而行。

出了禿枝蕭瑟的胡楊林,前方果然一片坦**平原,枯木零零散散站在寒風中,野草荒丘一片寂寥。

“我看這敦煌往西百裏開外,好像全是荒漠。你說,哪裏會是青蓮綻放之處呢?”阿南催趁**馬匹,沉吟道,“難道是月牙泉的水裏,養著蓮花?”

朱聿恒搖頭,肯定道:“月牙泉是沙漠中一泓清泉匯湧而成,岸邊倒是長著一些花草,但蓮花難合此間氣候,泉中並未種植。”

“也不知道這次的陣法,會隱藏在何處,如何布置……”阿南與他勒馬望著麵前大片荒原,他們都沒說出口,但心中不約而同都浮起傅準提過那個暗示——

或許,隻有竺星河的五行決,才能在這大片荒漠之中,找到那青蓮綻放之處吧?

黃沙荒草平原彼端,敦煌遙遙在望。

朱聿恒與阿南一路西行,就在距離敦煌不遠時,發現前方官道兩側揚起灰塵,似有行人奔馬,混亂不已。

朱聿恒拿千裏鏡看了看,正在沉吟,阿南問了聲“怎麽了”,拿過他手中的千裏鏡一看,頓時冒火不已。

隻見一群衣衫襤褸的民眾,正被一群官兵驅趕著往前走。那群百姓個個麵有菜色,凍餓得走路都搖搖晃晃的。可後麵官兵如狼似虎,哪管他們走不走得動,見誰落後了一步,手中馬鞭刀背便沒頭沒臉落在他們身上。

阿南千裏鏡轉了個角度,正看見隊伍中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腳下趔趄,摔倒在了地上,後方一個士兵立即揮起馬鞭,劈頭蓋臉抽下,打得他小臉上血痕綻裂。

阿南氣炸了,把千裏鏡丟給朱聿恒,一催**馬,立即向著下方俯衝而去。

正在鞭撻災民的士兵們聽到嗒嗒急促馬蹄聲,抬頭一看,塵煙之中一騎快馬疾馳而來,直奔向那個正在抽打孩子的士兵。

那士兵們看著奔馬,還未來得及反應,麵前忽有個人影從道旁撲出,趁著他們在看阿南,抱住小孩退離了他們可及的距離,指著士兵們怒問:“你們這群渾蛋,憑什麽對個孩子下這麽狠的手?”

阿南尚未到跟前,見孩子已經被人所救,不由詫異打量了一下這人。

原來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濃眉大眼,長相倒是端正,但衣衫蔽舊灰頭土臉,看來不過是個普通的農家後生。

士兵見是個鄉下少年,頓時冷笑一聲,不由分說揮鞭也向他打去:“軍爺奉命清理這些礙眼的災民,哪來的野小子敢妨礙公務?滾一邊去!”

那少年抱著孩子不放,身手靈活地閃身避開他的鞭子,腳步輕旋,甚至還轉到了他的馬後。

那士兵跟著他的身影反手一鞭子抽去,隻聽得一聲痛呼,旁邊一個士兵捂著臉狠狠踹了他一腳,怒罵出來:“老四你個王八蛋,你打我?”

持鞭士兵挨了他一腳,氣急敗壞:“我打的是那小子,鬼知道你幹嗎站後頭?”

“你也知道我站在你後頭?你不長眼啊?”

兩個士卒都是暴怒,掄拳一起去打少年,卻見眼前一花,少年那尚未長壯實的身形跟泥鰍似的,往旁邊一扭,隻聽得砰砰兩聲,又有兩個士兵捂著臉哀叫出來。

原來這少年古怪刁鑽,不知何時又將他們打來的雙拳往後方引去,打中了其他兩個士兵。

那兩個士卒無端受害,頓時怒不可遏,許是素日有隙,反手就去打動手的士兵,乒乒乓乓扭打成一團,場麵一片混亂。

而少年抽空脫出戰隊,放下孩子就跑。災民中一個婦人早已淚流滿麵,趕緊撲出去將孩子緊緊摟住,抱著他不敢撒手。

阿南眼睛都亮了,她順著少年的身影往看,眼見他快要跑上小道逃脫了,卻見路邊一匹馬竄出,一蹄子蹶向他的麵門,馬上人手持長刀,當頭便向少年劈落。

少年身形一矮,立刻從他的馬下鑽進去,手腳一收就抱住了馬肚子,在避開馬蹄的同時,也讓對方的刀硬生生劈向了馬脖子。

刀到半途,收勢不住,眼看便要割破馬脖。馬上人也算是機變極快,長刀脫手卸掉去勢,僥幸隻拉了一道口子,未曾將馬砍傷。

**馬一聲慘嘶,痛得蹦跳起來,馬上人差點被甩出去。正當他緊揪住馬鬃維持身形時,緊抱住馬肚的少年在馬下將身一**,一腳狠狠踹向他的肚子。

馬上人身形未穩,頓時被他踹得重重摔落於地。

少年一閃身便騎上了馬鞍,抬腳狠踢馬腹。吃痛的馬兒頓時帶著他往前急奔,轉眼便衝入了一片雜樹林,消失不見。

這一下兔起鶻落,少年短短片刻之間救孩子、亂陣腳、傷頭領、劫馬逃離,一氣嗬成行雲流水,讓阿南看得心裏大快。看著滾了一地呼痛的官兵們,她忍不住哈哈大笑出來。

在少年那裏吃癟的官兵們怒不可遏,那個馬匹被劫的頭領更是目眥欲裂,從地上爬起來瞪著她,暴怒喝問:“哪來的野丫頭,敢在這裏喧嘩?”

阿南笑得更開心了:“怎麽,你輸得,我就笑不得?”

“呸!”頭領吐了口帶血的唾沫,指著阿南怒道,“這女人古怪刁鑽,我看必是青蓮宗妖女,來人啊,把她拿下!”

“嗬……”阿南冷笑一聲,催促**馬往前踏上一步,左手虛按在右臂之上,隻等著他們上前來,給每人臉上留個紀念。

身後朱聿恒已經率人趕到,見對方要攻擊阿南,立即抬手示意。

身後眾人立即弓箭上弦,齊齊對準正要撲上來的兵卒們。

朱聿恒一路身著便服,又隻率韋杭之等十數人脫離了大部隊,是以那群官兵並不知道他們身份。那頭領在敦煌山高皇帝遠,儼然是當地一霸,何曾有人在他頭上動過土,當下咆哮著催促手下士兵:“上!都給老子上,殺光這群反賊……”

話音未落,他隻覺喉口衣襟一緊,整個身體不聽使喚,筆直地摔了出去。

是阿南的流光已出手,倉促之間他根本來不及回應,便撲向了沙地之中。

總算是縱橫疆場的人,他手在地上一撐,雙膝一頂,好歹避免了摔個狗吃屎,但那手腳撐地的姿勢,赫然是屈膝趴在了那群災民麵前,結結實實地來了個跪拜大禮。

災民們饑渴疲憊,見這凶神惡煞模樣的大官跪在麵前,尚在木然,隻有朱聿恒身後傳來撲哧一聲,打破了此時的沉寂。

發笑的人正是廖素亭,他一邊憋笑,一邊朝阿南豎起大拇指。

那頭領咬牙切齒,爬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灰,正要反撲之際,後方煙塵滾滾,諸葛嘉已經率眾趕到。

“馬允知,你好大的膽子!”

諸葛嘉當年率神機營隨聖上北伐,那馬將軍是見過的,見他嗬斥完自己後,立即便躍馬於朱聿恒身旁,與韋杭之形成翊衛之勢,頓時嚇得變了臉色。

看這陣容架勢,必定是聖上西巡的先遣隊到了。而連京畿神機營的諸葛嘉都要回護的人,那身份自然不言自明……

他心驚膽戰,趕緊示意士兵們收好武器列隊肅立,上前來對他們行禮:“敦煌遊擊將軍馬允知見過列位大人!”

絲路遷移,邊關變易,敦煌如今地位衰微,與關西七衛聯係亦不緊密,隻是個羈縻衛所,設了馬允知這個遊擊將軍,雖是一地長官,但跟諸葛嘉這樣的京中大員自然是天上地下。

“諸位大人大駕光臨,怎麽不派人來知照一聲,敦煌衛早盼著替各位接風洗塵……”說著,馬允知又恭恭敬敬地朝朱聿恒賠笑,向諸葛嘉打聽,“不知這位大人是?”

剛剛還凶神惡煞,如今一下子已經俯首帖耳,這變臉的功力讓阿南歎為觀止。

諸葛嘉根本不理會他的問話,隻看向朱聿恒,等他示下。

朱聿恒看著那群災民,問:“馬將軍?”

馬將軍見諸葛嘉都要看他臉色,再一想到這個年紀這個氣派,全天下符合的人大概隻有那一位了,頭皮頓時一麻,說話也結巴了:“是、是,下官遊……遊擊將軍馬允知。”

“為何縱馬驅趕災民?”

馬允知忙道:“回稟大人,下官接到京中公告,陛下將於近日西巡,或會途徑敦煌。下官考慮到這些災民自外地流浪而來,身份難以查明,而且近期青蓮宗又在各地興風作浪,是以趕緊帶人清理掉這些閑雜人等,以免驚擾陛下西幸,確保萬無一失。”

他這一番話說得誠懇,朱聿恒卻絲毫不為所動:“自黃河水災後,朝廷雖大力賑災,但多有災民流散於各地。京中早已發布公告,各地需妥善安置災民,尤其不可造成凍餓情形,更應派遣人手及時查清籍貫,護送歸籍。”

說著,他抬手指向那群形容淒慘的災民,問:“你們就是這樣安置的?是沒有接到旨令,還是把朝廷旨意拋在了腦後,將黎民百姓視為累贅,一意驅趕出己方之境,隻求無過,以免累及自己前程?”

馬允知慌忙辯解道:“下官隻是……隻是想將他們遷到城外,到時會命人安頓好的。”

朱聿恒厲聲問:“如何安頓?你身為將軍,親自率人縱馬驅趕,鞭笞毆打,強迫災民們遷往這荒野中,要讓他們活活凍餓而死,這就是你的安頓之法?”

馬允知不敢再辯解,隻能戰戰兢兢垂頭道:“下官知錯,是下官考慮不周,待回去後,定會好好籌劃安置災民之事,務必妥當,請大人放心!”

眼見朱聿恒親自出馬,阿南知道此間事情已定,便打馬向他湊近,使了個眼色道:“我去旁邊溜達一下,遲點咱們在敦煌驛碰頭。”

朱聿恒哪會不知道她的用意,看向少年消失的雜樹林,詢問地望她一眼。

“那位小弟弟身手了得,而且我對他的路數很有興趣。”她朝他一笑,丟下一句,打馬就走,“走啦,等我回來後再跟你詳細說!”

她說走就走,朱聿恒唯有無奈目送她身影飛馳而去。

身後廖素亭無奈而笑:“南姑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這都快到敦煌了,她怎麽又一個人跑了?”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身後傳來傅準輕咳的聲音,輕笑道,“南姑娘生性不拘小節,又最愛少年郎,何況這少年身手如此出色,自然要趕去結交。”

薛澄光隨行在他左右,聞言低低嘟囔道:“可不是嗎,當初她在拙巧閣當階下囚,手腳都斷了,可遇見閣中清俊的弟子時,還要多看兩眼呢。”

廖素亭嘴角都抽抽了,明知千不該萬不該,可他還是難以控製自己,偷偷打量了一下皇太孫殿下的臉色。

朱聿恒望著阿南背影,心下忽然想起,第一次見麵時,阿南就受了胭脂胡同的姑娘們攛掇,撒歡跑來偷窺他。

可有什麽辦法呢,她本就是這樣的阿南,在這世上隨心所欲地生長,如一棵蓬勃的大樹,不可能移栽到世俗的花盆中,受其拘禁。

“走。”他無奈地目送阿南追著那少年遠去,撥轉馬頭,打馬便向敦煌而去。

那少年騎馬逃脫之後,衝入了雜樹林,在其間七扭八拐就是不走直線。

不過他遇上了阿南這個賊祖宗,哪能藏得住蹤跡。不多久阿南便尋到了樹林盡頭,看到那匹傷馬被拋棄在林邊,正在哀哀鳴叫。

阿南在四周細心搜尋,終於在林外行人的雜亂腳印中尋到了特殊的那一串——足尖斜,足跟輕,如燕子抄水般輕捷無比,正符合那少年的身型。

順著幹燥的黃土山道,阿南向前方村落尋蹤而去,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下。

這是一戶看來普通的西北人家,籬笆紮得整整齊齊,門頭上的茅草也是新修剪的。再往裏麵看,三間舊磚房,旁邊柴房豬圈菜園,都打理得整齊幹淨。

她正在看著,正遇上那少年從柴房抱著一捆柴草出來,一抬頭看見她騎在馬上,從籬笆外打量自家,便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阿南笑吟吟道:“小哥,還燒柴呢?你禍事到了!”

那少年臉色大變,往屋內看了一眼,連手中柴草都來不及放下,便幾步跨到籬笆邊,低聲問:“你是誰?”

“一個目睹你打了遊擊將軍和守軍的過路人。”阿南笑道,“怎麽,覺得自己仗義行俠幹淨利落?結果沒料到吧,連我都能循著蹤跡找到你家,你說姓馬的會不會放過你?”

少年臉色大變,把手中柴草一丟,正想說什麽,聽得屋內有人問:“壘娃,外頭誰來了?”

門簾一掀,有個穿著舊青布衣衫的婦人走了出來,她看來有四十上下年紀,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身上衣服雖有補丁,但漿洗得幹幹淨淨,和這個家一樣清爽利索。

少年有些慌張,回頭道:“娘,我……她,她是過路人……”

“對,我路過的,向小哥問路呢。”阿南笑著向婦人點了一下頭,道,“行路缺水,有些口渴,我想討口水喝。”

婦人見她一個女子孤身騎馬,雖覺得有些古怪,但見她笑意盈盈的,便也放下了戒備,招呼道:“進來吧,我家還有自家結的梨子,我給你洗兩個。”

見婦人和藹可親,阿南當即笑著應了,下馬進門。

那少年心下著急,又怕驚擾母親,隻能默不作聲地撿起地上柴草送去灶房,又去水缸中給阿南舀了碗水。

婦人給阿南削了個大鴨梨,隨口打聽:“姑娘,這兒可不是什麽繁華市井,你怎麽孤身一人到這兒來了?”

“不瞞阿娘,我是尋親來的。我家中有戶山東的親戚,最近搬到這邊了。”阿南將金璧兒尋娘舅的事兒套到自己身上,張口就來,毫無遲疑。

婦人笑道:“原來如此,我們這一批人確實都是從山東來的。老礦脈枯竭,這邊又出了新的大脈,這不就被遷過來了。”

阿南打量他家這翻新的舊屋,看簷下掛著的鬥笠蓑衣上用紅漆寫著齊匠梁字樣,心裏估量著這家人應該是買了人家的舊院落,短短時間便打理得這麽好,不由得讚歎道:“阿娘真是能幹人,這園子打理得可真好。”

婦人顯然也對自己的家十分滿意,笑逐顏開地拉她參觀自己的菜園子:“姑娘吃蘿卜嗎?今年的蘿卜蕪菁長得可好,姑娘你帶兩個回去!”

阿南這麽厚臉皮的人,剛見麵就在人家裏又吃又拿的,也著實有點不好意思,連說“不必不必”。

婦人卻十分好客,早已進了菜園,到裏麵拔蘿卜去了。

阿南正想著是不是趕緊跑路,一轉頭卻看到了旁邊的柴房,當即便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趴在窗口向內看去。

這竟是一間布置得整整齊齊的工具房,牆上按照長短大小,分門別類掛著斧、鑿、锛、鋸,下方則設著一排齊腰的櫃子,上方當案桌,下方儲物,裏麵整整齊齊放著各式礦石、木頭、粗布、砂紙及各類小工具,那齊整完備的模樣,看得人神清氣爽。

少年在旁邊見她往裏麵看,那神情跟落進了米桶的老鼠般,便抬手拿掉了支摘窗的杆子,不讓她再看下去:“你一個姑娘家,看見我們石匠工具幹嗎眼冒綠光?”

阿南當然不會說是因為血脈裏相同的東西在呼嘯,隻朝他笑道:“你娘打理的嗎?我就愛這橫平豎直的模樣,跟墨鬥彈出來似的,這可太令人舒爽了!”

少年心懷鬼胎,看著她的笑模樣就覺得心慌,阿南也不好意思再拿蘿卜,趕緊解了馬韁,抄起梨子大聲跟婦人告別,便往村口方向走去。

那少年追出幾步,欲言又止。

阿南笑問:“喂,你家鬥笠上寫著齊匠梁,你娘叫你壘娃,所以你叫梁壘?”

“對。”他別開臉,悻悻道,“趕緊走吧,別嚇到我娘……你剛剛說姓馬的不會放過我是什麽意思?”

阿南攏著馬轡,笑著朝他一挑眉:“我逗你玩呢,馬允知就要被朝廷處置了,現在焦頭爛額,哪有空來管你。”

“真的?”梁壘懷疑地看著她,“馬允知在敦煌這邊作威作福好多年了,朝廷怎麽突然會處置他?”

“因為不巧,我就是跟著朝廷的隊伍來的,他的所作所為被上頭逮個正著,現在可有苦頭吃了。”

梁壘上下打量她,皺眉問:“你到底是什麽人?又來找親戚,又和朝廷官兵一起來敦煌?”

“哎呀,我一個弱女子,要是孤身上路,你說怕不怕呀?所以我就跟著官兵隊伍走呀,反正我不妨礙他們,他們也不會趕我的。”

梁壘鄙視地看著她,總覺得她滿嘴沒一句正經話,哼了一聲,轉身就要走。

“等等啊,”阿南喊住他,“看你的模樣,應該也是在礦場做工的?是做什麽的呀?”

“我在礦下尋礦脈的。”

尋礦脈能尋出這靈活身法來?阿南當然不信:“那你今天怎麽沒在礦場?”

“礦脈漏水了,我爹帶人正在清理呢,我就先回家了。”

“奇怪了,這麽幹旱的地區,礦上居然還漏水?”

梁壘懶得和她多說,幾步就走遠了:“不懂就別多問,漏了就是漏了,我騙你幹嗎?”

“年紀不大,脾氣不小啊。”阿南笑著拋了拋手中梨子,塞入馬背囊中,轉身離開。

阿南孤身去追梁壘,身上並未攜帶行李,此時到了敦煌,也顧不得去驛站打理,先打聽了一下,跑去了卓壽住處。

卓壽被流放參軍,敦煌又是軍鎮,他和卞存安一起被安置在了城中一間僻靜小屋內,緊靠草料庫,日常還要照看草料。

阿南看著那古舊粗糙的門廳,心裏有些唏噓。

在門口係好馬匹,她探頭往裏一看,這屋內也就一個小合院,無遮無蔽的,一下便看到了一身麻衣孝服坐在堂屋的卓晏。

院中衰草枯木,門廳陳舊,卓晏披麻戴孝守在靈前,景象一片淒涼。

聽到她的聲音,卓晏轉頭看見是她,愕然起身迎接:“阿南?你怎麽來了?”

“我跟阿琰來的。”阿南進內給靈位上了一炷香,叮囑卓晏節哀順變。

卓壽亡故近一月,卓晏如今已接受了這個現實,隻是紅著眼圈點頭答應,將阿南帶到旁邊屋子去。

阿南道:“阿琰事務太忙,還沒進城又撞上壞人為非作歹,如今正在處理呢,估計要遲些才能過來了。”

卓晏搖頭道:“殿下身份何等尊貴,怎麽能來這裏呢?我如今正和卞叔商議,等天氣轉涼,想扶棺回鄉,畢竟,落葉總是要歸根的。隻是卞叔有點擔心,說我爹是被流放至此處的,不知朝廷是否允許他的遺骸歸於故土……”

卞存安的太監身份被戳穿之後,本應是死罪,但因為朱聿恒相助,改成了與卓壽一起流放充軍。如今他已不必藏頭露尾,卓晏也改口喊他卞叔。

阿南聽卓晏話裏的意思,立即道:“放心吧,這事跟阿琰說說,他肯定能允的,我待會兒就去替你講一聲。”

卓晏感激不已,卞存安也出來向她致謝,他這些時日哀思不已,飯都吃不下,看著靈堂上的牌位,又撲在供桌上哀哭,差點昏厥過去。

阿南勸解道:“卞叔,我知道你與卓叔情誼深厚,可去的人終究已去了,你一定得保重自己啊!”

卞存安嗚嗚咽咽,隻是搖頭。

其實在阿南看來,葛稚雅和卞存安換了身份根本沒什麽大不了的,都隻是個人選擇而已。可就因為卞存安是太監,卓壽收留他便成了私自容留內官,成了僭越大罪,不僅被革職,還連累父祖爵位都被褫奪,自己被流放至此,死得不明不白,想來真是有些冤枉,也難怪卞存安愧疚難過至此。

她歎了一口氣,給卞存安倒了杯茶,道:“其實,我與殿下探討過卓大人的死因,認為其中必有內幕,畢竟……”

說到這兒,她頓了一頓,因為北元王女之死,如今尚是秘而不宣的大事,將其捅給卓晏,對他也並無好處,因此她轉了話鋒,隻道:“西北這地兒,十月天雷說來詭異,殿下的意思,我們既然來了這裏,就不能對此事放任不管,至少,不能讓你爹蒙受冤名死去。”

卓晏眼圈通紅,哽咽道:“阿南,我真不知道如何謝你……”

“謝我幹嗎,你別忘了,我以前落魄的時候,你都不嫌棄我,還請我在酒樓大吃大喝呢。”

阿南安慰著卓晏,心裏不由得暗自歎息。

那時十足花花公子作派的卓晏,浪跡花叢風光無限,現在想來,大概也是恍然如夢吧。

短暫沉默後,阿南問他:“你來到敦煌後,便與卓叔、卞叔一起住在這裏嗎?在出事那幾天,可有什麽異常?”

“沒有,我爹來了這邊後,什麽雄心壯誌全都沒了。他跟我說,也不求官複原職了,隻願和卞叔一起平平靜靜活下去就行。”卓晏捂著眼睛,強抑要落下來的淚,“他在這邊照看草料,月頭月尾清點一下,倒是也悠閑自在,隻是我們父子與馬允知並不對盤,每每意見相左,有過爭執。”

“不對盤才好啊,你和那種人走得近才要壞事呢。”阿南道,畢竟阿琰很快就要處理他了。

卓晏並不知內情,但見阿南附和,立即大吐苦水:“阿南,你知道那人有多可惡嗎?他欺行霸市,在敦煌這邊就是個土霸王!而且、而且我過來的第一天,他知道我身份後,就對我們父子大加嘲笑,說什麽狗肉畢竟上不得席麵……真是氣死我了!”

“是啊,我爹以前在邊境小衛所戍守時,與馬允知一起當過大頭兵。後來我祖父和我爹在靖難時立下戰功,祖父封了侯,我爹也步步高升。而馬允知這麽多年也就折騰了個遊擊將軍,估計早就對我們一家嫉恨在心了。”說到這兒,卓晏又歎了口氣,“最氣的還是世態炎涼。我爹一出事,當年多少巴結他的人立即斷了往來,就連他去世了,也沒一個人來慰問,這麽多天了,沒人登門也就算了,連封吊唁信都沒有!”

阿南見他氣惱的模樣,正拍了拍他的背要安慰,卻聽到卞存安歎了口氣,傷感道:“那些信,不來也罷,免得那些人還咒永年兄呢。”

永年是卓壽的字。卓晏愕然轉頭看他,問:“誰?誰這麽無恥落井下石?”

卞存安扶額道:“我也不知道是誰,前陣子你尚未到敦煌時,永年曾經收到過一封信,看完後他臉色都變了,氣得渾身發顫,把信撕了個粉碎,當時就丟進爐子燒了……”

卓晏素知自己的爹沙場征戰多年,早已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就連被革職流放的時候,也不過一聲歎息,並未怪罪卞存安。可他這樣的人卻被一封信氣成這樣,可見那封信上寫的事情,必定觸到了他最忌諱的地方。

“後來我倒紙灰時,在碎片上看到了幾個字,我識字不多,但那幾個字我還是認識的,寫的是……”卞存安說著,伸手蘸著茶水,在桌上慢慢地,一筆一畫寫下了四個字——汝必慘死。

卓晏登時跳了起來,怒問:“是誰!爹都已經到這地步了,誰還寫這樣的信!”

卞存安搖頭道:“永年兄絕口不提此事,我也不敢問。後來你過來了,他也未對你說起,我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直到他去世前幾日,我半夜醒來,發現他一個人在屋外踱步,也不知道已經吹了多久夜風……”

卓晏悲從中來,通紅的眼眶中熱淚不由得滾落下來。

“我勸你爹回屋休息,可他卻隻問我:你說,我這樣的人,真的會天打雷劈嗎?”

卓晏的臉色,頓時變得一片灰白。他不敢置信,目光從卞存安的臉上,慢慢轉至阿南的臉上。

阿南與他四目相對,也是一臉震驚。

“我當時……隻以為永年兄是半夜睡迷糊了,胡亂琢磨,卻沒想到會一語成讖,他後來真的、真的死於天雷之下……”卞存安泣不成聲,連身形也歪倒在椅子上,似要昏厥,話語也模糊起來,“難道說,真的是天意嗎?”

卓晏趕緊去扶住他,忙亂地掐他的人中,但醒來後他也是兩眼渙散,意識不清。

阿南探了探他微弱的氣息,對卓晏道:“我看卞叔是太虛弱了,你讓他吃點東西,好好照顧他,好歹得把命保住。”

阿南見這情形,自己也插不上手,隻能先告辭出門了。

尋到敦煌驛站,裏麵一應事務早已安頓好,候門的人見她來了,趕緊迎上前,將她帶到後院一間雅潔的房間。

她所有的東西都已經歸置在室內,打點得絲毫不亂。

阿南心中有事也來不及休息,問了朱聿恒下榻處,便急著出門去了。

尚未走到門口,她便看到馬允知戰戰兢兢地垂手立在門內。朱聿恒的聲音並不大,卻足以穿透院落,傳到她的耳中:“馬將軍,聖上並非必來敦煌,隻是或許會在西巡之時順便經行而已。如今天下雖然大定,但各處饑荒災禍著實不少,聖上意思是一切從簡,切勿搞出什麽大陣仗,勞民傷財。”

“是是,聖上體恤黎民之心,下官深知。隻是我們做臣子的,也不能太過簡慢了,這是敦煌百姓的一片心意,若能博得龍顏大悅,也是黎民之福,我敦煌之幸啊!”

朱聿恒不再多說,抬手示意他退下。阿南在門口看見馬允知額頭的汗珠比黃豆還大,不由幸災樂禍。

別的不說,她可真喜歡看阿琰訓人的樣兒,尤其訓的還是她討厭的人。

進門見室內就朱聿恒與韋杭之、瀚泓幾個熟人,她便隨意往榻上一歪,問:“那個馬允知這麽討厭,阿琰你居然有興趣一路訓他訓到這兒?”

“實在太不像話,否則我哪有空理他。”朱聿恒看了她一眼,讓韋杭之與瀚泓都先退下了,神情有些淡淡的,“這邊縱馬驅趕災民,那邊卻在月牙泉大操大辦,說是給聖上西巡準備了曲目,讓我先去過過目。”

“可以呀,他肯定是要搞個大陣仗,博得龍顏大悅,可不就升官發財了嗎?”阿南見他神情不似以往,有點詫異,捏了個橘子剝著,問,“怎麽了,心情不好?”

朱聿恒瞥了她一眼,道:“看著某人行事討厭。”

“什麽人啊,敢惹我們殿下如此不快,我替你教訓他!”阿南笑嘻嘻地,將手中剝開的橘子分了一半給他,“那個馬允知?”

“哼,他值得嗎?”朱聿恒嗤之以鼻,大失皇太孫風範。

阿南正思忖著讓他不開心的人是誰,橘子入口,酸得皺起了眉:“這邊的橘子可真不好吃。不過西北的梨子不錯,我剛吃了梁壘家的梨子,那份水潤甘甜,真是絕了!”

朱聿恒吃著她給的酸澀橘子,貌似隨意地問:“梁壘?”

“就是今天行俠仗義那個小兄弟,我找到他家了,你猜怎麽著,”阿南俯頭向他,壓低了聲音,“我就說他那身手熟悉,果然是九玄門的人。”

“哦?”朱聿恒眉頭微皺,“你確定他是?”

“確定啊。但九玄門與青蓮宗關係甚密,他會不會也是青蓮宗的呢?”阿南往椅背上一癱,支著臉頰煩惱道,“他娘是個挺好的人,我今天還去蹭他家的梨子吃,改天登門就翻臉,不太好吧……”

阿南點頭:“這倒也是……而且我聽說太祖當年一統天下,也有青蓮宗的助力嘛。”

朱聿恒並不與她談論此事,轉而問她:“你怎麽從身法上看出他是青蓮宗的人?”

“我之前奉師命去各地尋訪門派時,和什麽人沒打過交道?他有九玄門的底子。”阿南興致勃勃,甚至連身子都坐直了一些,“關大先生和傅靈焰都是九玄門下,也都是青蓮宗重要人物,我想我們可以從梁壘這邊下手,或許能更快揭開青蓮盛開之謎。”

原來她這一路尋去,是為了尋找“山河社稷圖”的陣法所在,歸根結底是為了他。

不由自主,朱聿恒心下掠過一陣愉悅,隻是那板著的臉一時難以鬆動:“可縱然九玄門與青蓮宗關係匪淺,但傅靈焰等人都是六十年前的人物了,我看就算九玄門當年有參與陣法,怕也是十分渺茫。”

“就算渺茫,也要抓住啊!難道你不想盡快找到青蓮盛放之處,將那個陣法給破解掉?”

見她如此認真,朱聿恒終於再也控製不住,唇角微微上揚,朝她露出笑容:“好,我會安排的。”

天色尚早,阿南掏摸出梨子去敲開了金璧兒的房門,興高采烈道:“金姐姐,來吃個梨子吧,這梨可甜了,在江南可吃不到!”

金璧兒身子虛弱,一路馬車顛簸,此時靠在榻上休息,神情略顯萎靡。

楚元知自然不舍讓她起身,接過阿南手中梨子去清洗削皮。

金璧兒在室內不戴帷帽,阿南捧著她的臉看了看,驚喜道:“那藥膏真是有效,金姐姐你臉上的疤痕已淡化許多,再多抹幾日,我看便能恢複如常了!”

金璧兒抬手撫摸自己的臉,感覺那伴隨了自己二十來年的坑坑窪窪感確實平複了,又對著阿南拿來的鏡子照了照,見自己確實恢複有望,欣喜得眼淚都湧了出來:“還是多謝南姑娘,若不是你給我尋了這藥來,我可能、可能一世都無法見人了……”

阿南笑道:“我這不也是賠罪嘛,當初我還燒了你家後院呢。再說這藥我拿著也沒用,能幫到你才算它真正有價值了。”

她給金璧兒擦幹眼淚,楚元知也已將梨子削好了。

這梨子又甜又脆,尤其楚元知最嗜甜,若不是有人在旁邊,怕是手指都要舔一遍。

阿南笑道:“好吃吧?我改天找梁壘多買幾個,這次可不能吃白食了。”

金璧兒聽她說“梁壘”二字,竟怔了一怔,問:“梁壘?”

“我娘便是姓梁。我記得十八年前舅父的信中提及自己喜獲麟兒,便是取名梁壘。”

阿南下巴都差點掉了:“真的?那這事可太巧了!”

楚元知則道:“是與不是,我明日去礦場打聽一下便知。”

“要是就太好了,金姐姐,你那舅母真是爽利人,我老喜歡她的院子了,還有個我一看就迷上的工具房!”阿南說著,忽然又想起他家與青蓮宗有關,那歡喜的模樣頓時被衝淡,手裏的梨也不太甜了。

她有些蔫蔫地啃了兩口梨,看著喜悅的金璧兒與楚元知,將一切都咽回了肚中。

算了,阿琰說得對,又不是所有青蓮宗的人都是壞的。

梁壘就是個很不錯的孩子嘛!而且他身法是九玄門的,與青蓮宗究竟有什麽瓜葛,目前上還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