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燕子空磯

阿南實在是個招搖的人。

擁有青鸞金環的下一刻,她就衝入一家成衣鋪子,挑了幾件合襯的衣裳,回去後連夜修改。

第二日,她便興衝衝戴上了青鸞,穿上改了修腰窄袖的雪青挖銀雲衫子,淡勻脂粉,光彩照人地出門了。

廖素亭按照約定帶了一匹快馬在門口等她,看見她便眼前一亮,讚道:“南姑娘今日真是精神!”

阿南抬手扣緊發上金環,以免在途中顛散了頭發,隨即躍上馬朝他一揚下巴:“走,上哪兒釣魚?”

“燕子磯。”

燕子磯位於應天以北,下臨大江,如燕子淩空飛渡,直擊萬裏波濤。

神機營與龍驤衛呼朋結伴來此鬥賽釣魚,還請了附近酒樓的廚子,在陰涼處搭好鍋碗灶台,釣上來的魚現燒現吃。

阿南與廖素亭到來時,營中眾人已經釣了一堆小雜魚,雖然隻能拿來燉魚湯,倒也香氣撲鼻。

見廖素亭把昨日那個姑娘帶來了,眾人魚都不釣了,丟下竿子圍攏上來和他打招呼,醉翁之意全在阿南身上。

諸葛嘉正與神機營南直隸提督戴耘說話,一抬頭看到阿南,差點把釣竿給捏爆——

好好一場聚會,怎麽這個女煞星也來了?

戴耘早見殿下對阿南非比尋常,滿臉堆笑過去表示歡迎,還奉上自己的竿子,讓阿南挑根稱手的。

阿南笑吟吟謝了他,揀了根鉤線最粗大的,又尋到水麵開闊的地兒,捏了點餅餌,隨意便拋下去了。

戴耘暗自搖頭,心道這姑娘一看就是新手,又想釣大魚,又沒這技術。

但皇太孫的麵子不可不給,回頭見諸葛嘉黑著臉看阿南釣魚,便湊過去低聲問:“諸葛提督,你看……要不要叫旁邊漁民下水趕一趕,把魚群趕過去方便南姑娘釣?”

諸葛嘉嘴角一抽,問:“你覺得她會釣不到?”

戴耘瞥著那毫無波瀾的水麵,道:“這擺明就不可能釣到的,你看那線一動不動的……”

話音未落,水麵上的鵝毛浮標忽地一動,漣漪**開。

“喲,這吃口,這動靜,大魚啊!”眾人都是一驚,立即朝阿南這邊圍攏。

阿南卻並不著急,身子在旁邊樹上借力,持竿的手依舊穩穩的,直等那下墜後扯的勢頭確定了,她才往回拉竿。

她拉竿的手勢十分刁鑽,水下的魚在左衝右突,她便就著魚的勢頭任它亂轉,看似隨意拉扯,水下的魚卻因持續掙紮而精疲力竭,不知不覺離江岸越來越近。

“冒頭了冒頭了,哇,好大一條青魚!”

眼看水下那條魚已經顯了身影,又肥又壯,足有四尺長。岸上頓時有人咋舌有人驚呼,還有人估計阿南的漁線必定承受不住這百斤的大魚,幾個年輕人跳下江,涉著齊腰的水連拉帶抱,將魚拖了上來。

圍攏過來接魚的廚子們,一看見這魚的大小,頓時驚呆了:“好家夥,這麽大的魚,我們帶來的鍋可燉不下!”

阿南拍著魚頭笑問:“這也算大?”

“這還不大?江裏的魚祖宗都被你釣上來了!”眾人抬著魚便在旁邊一塊巨石上比了比。

石頭上已有眾多長長短短的痕跡,最長的一條痕跡塗了金漆,但也隻有四尺不到。

眾人拿刀刻了痕跡,依依不舍將青魚放回水中。戴耘指著那條金漆線道:“這是二十年前李景龍駐軍於此,在燕子磯釣到的大魚,他當時十分得意,特地在這塊石頭上刻下長短炫耀,後人釣到大魚也常在石上刻記,沒料到南姑娘今日居然一舉超越了所有人,真是壯哉!”

李景龍,阿南倒是聽過他名字。

李景龍靖難之時受封征虜大將軍,奉命率五十萬重兵鎮守應天,本是簡文帝和朝廷寄予厚望的屏障,誰知卻敗給了燕王區區數萬之眾,後來更是打開城門率眾投降,是公子的大仇之一。

“這敢情好啊,給我畫條紅漆,我要力壓所有人!”阿南換了個小點的魚鉤,開玩笑道。

“安排上,旁邊再刻個南字!”

阿南今天風頭正盛,連連上竿,廖素亭幹脆丟了自己的竿子,過來專門幫她解魚上餌,忙得不亦樂乎。

秋末初冬,江水浩**遼闊,日光照在他們身上,溫暖又清爽。

阿南一邊釣著,一邊與廖素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那個李景龍,當年在這邊駐軍?”

“是啊,二十年前靖難之役,今上便是於此一戰扭轉乾坤。”廖素亭道,“自古以來南北劃江對峙者,北方勢力多於采石磯渡江,而南方勢力多借燕子磯防衛。當年陳霸先便在此處大破北齊,宋軍大敗金兀術也是在此。”

“確實是好地勢,這燕子磯怎麽看都是切向北方的一柄尖刀,不愧為長江天險。”阿南望著旁邊驚濤亂拍的石磯,縱目遠眺對麵的風景,指著江中沙洲,問,“那是哪裏?”

“那是草鞋洲,舊稱黃天**。”

“草鞋洲?”阿南隨口問。

“是啊,聽說那沙洲以前狹長如草鞋,但靖難一役後,江水忽然改道,本來像草鞋的沙洲,現在越衝越圓了。諸葛提督還說,這分明變成了一個八卦形狀,幹脆改叫八卦洲得了。”

“那敢情好啊,八卦洲上用他的八陣圖,豈不是天時地利人和。”阿南正說笑著,忽然間想起阿琰跟她說過的話,怔了一怔後,立即將釣竿丟給廖素亭,疾步走向燕子磯,“我去看看風景,你幫我照料下。”

燕子磯高達十數丈,阿南走到最高處,看對麵沙洲果然是個橢圓雞蛋形狀,再看江水流勢,估算著它之前的模樣。

身後傳來清咳聲,是同在這邊看沙洲的諸葛嘉,見她神情有異,又不肯與她搭話,隻出了點聲響。

阿南一指沙洲,與諸葛嘉搭話:“看來,以後真的會如諸葛提督所言,是個八卦形狀呢。”

諸葛嘉瞥了她一眼,冷冷道:“南姑娘與其關心這個,不如想想如何為殿下分憂吧。”

阿南抱臂一笑:“殿下英明神武神通廣大,需要我分憂?”

諸葛嘉口氣鄙薄道:“若不是你有可用之處,朝廷怎會容許你這種女海客待在殿下身邊?之前你陪殿下破解各處危機,是以殿下對你也高看一眼。如今聖上已廣召天下能人異士,個個身手不凡,你以後還是低調行事吧,再如此囂張,沒好果子吃。”

“小心眼,不就是贏了你幾次嘛,乖乖認輸有那麽難?”阿南笑嘻嘻地眺望麵前的遼闊水天,問,“聖上召集那麽多人,有沒有說要去幹什麽?”

“明知故問。”諸葛嘉嗓音清冷,一如江風,“一甲子前,九玄門留在神州大地上的陣法如今已屆發動之期,你和殿下不是已經破解了幾處嗎?聖上不願殿下再冒奇險,因此搜羅人才,共衛山河。”

阿南一笑,也不說透。她就知道朝廷縱然說明是去破陣的,也不可能將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圖”給講出來。

“來的都有誰啊,有沒有特別厲害的?”

“此次前往西北,找到了北地江湖門派第一人,墨門钜子 墨長澤。”

阿南笑道:“墨大爺啊……他人挺好的。”

她這口氣,諸葛嘉哪裏還聽不出來:“你們交過手?”

“切磋過,我師父挺推崇墨門功夫的。隻是墨門當年抗擊北元之時,折損了太多能人,導致門派凋敝,真是令人歎息。”

這意思,諸葛嘉如何聽不出來。他悻悻道:“任你如何自大,終究逃不出傅閣主的掌心。此次傅閣主為領隊,相信他的本事就算不能令你心服口服,也令你四肢折服吧?”

阿南“哼”了一聲,鬱悶道:“諸葛提督嘴巴上的功夫,不輸你家傳的《八陣圖》啊。”

諸葛嘉沉聲道:“我隻希望南姑娘不要再妄為行事,傷害殿下。畢竟,你當初所做的事情,我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難以忘卻。”

阿南想奚落他一下,說當初西湖上的事情,你們殿下都不在意了,你卻還揪著不放。

但見諸葛嘉神情鄭重,瞧著她的目光中不乏警惕戒備,她的心口倏忽觸動,胸臆泛出淡淡酸澀來。

阿琰身邊的人,都敬他愛他,一力維護他,是以才難以原諒當初在暴風雨中狠狠傷害了殿下的她。

而阿琰呢?為什麽他竟是所有人中,第一個原諒她的人。

她一瞬間怔忡,所有反唇相譏的話語便都難再出口。許久,她朝著諸葛嘉一點頭,道:“諸葛提督放心,我保證,不會有下一次了。”

見她收起了嬉皮笑臉的樣子,諸葛嘉那清冷鋒銳的眉眼也難得柔和了些,回頭看向對岸的沙洲,算是放過了她。

阿南厚著臉皮問:“諸葛提督,聽說這江心沙洲地勢,是近幾十年開始變化的?”

“嗯,當地人傳說,是靖難之役時真龍之氣縱橫大江,萬裏波濤水勢為其所變,所以沙洲才會變成這樣。”

阿南向來不信這些神鬼之說,問:“諸葛提督信嗎?”

“信不信都是事實。比如說,李景龍當年率五十萬大軍於此迎拒靖難軍時,原本占據長江天險,必勝無疑,誰知聖上進擊之時,忽有罡風卷地,地動山搖,李景龍帥旗折斷,陣型大亂,聖上借機一舉擊潰敵軍主力。至此局勢徹底扭轉,才終於定鼎天下。”

阿南環視下方洶湧江水,問:“真的假的,就因為一陣大風,天下就易主了?”

“二十年前的事情,經曆者大都還在世,誰會編造?”諸葛嘉袖手遠眺長江,道,“就連李景龍都還在呢。”

阿南笑問:“他是怎麽當上大將軍的啊,我聽說他當初率六十萬大軍圍攻北平時,還被太子殿下打得找不著北?”

“對,那一役太子殿下穩紮穩打,將京都守得堅如磐石,實是令人佩服。後來燕子磯一戰,太子殿下也親自押送了輜重過來,與聖上共商對付李景龍大軍的大計。畢竟當時圍困北平之際,太子殿下最熟悉他的招數。”

阿南想著太子殿下那肥胖多病的身軀,心道果然是生死之戰,南北這一路顛簸跋涉可不是鬧著玩的。

轉念再一想,靖難之變中,邯王立下了汗馬功勞,聽說聖上也以“兄長多疾”來勉勵他,可見太子當時奮勇上前線,也是多方壓力下的無奈之舉。

生在皇家,可能就是這樣的吧。

為了萬人臣服生殺予奪的權力,為了貪戀那份無上尊榮,叔叔可以殺害侄子、弟弟可以取代兄長、父子可以猜忌,手足可以離心……

阿南心裏不由想,算起來,阿琰和竺星河,也是堂兄弟,他們身上流的,都是太祖與高皇後的血。

可因為皇權的爭奪,他們終究成了生死仇敵。

若生在普通人家,會不會他們二人都是皎皎玉樹,相映門庭呢?

處理完手頭事務,朱聿恒抽空去報恩寺查看琉璃燈燒製進展。

楚元知熬了一夜,眼眶通紅,但因為要守著火苗,他和穩作匠頭一起喝著釅茶,強撐眼皮盯著窯內,不敢鬆懈半刻。

終於在日頭偏西之際,琉璃燈燒製完畢,擺在架子上冷卻。通紅的燈盞一隻隻逐漸轉為盈透冷色,淺碧幽藍暈黃煙紫,呈現出琉璃最華美的顏色。

為了保證質量,三十六支琉璃燈各式都燒了五隻,保證能挑揀品相完美的湊齊完整一套。

估算著今晚能燒製完畢,朱聿恒叮囑了可靠之人,讓他們將燒好的琉璃燈以棉紙稻草細密捆紮送往行宮,自己則先去接阿南。

從海上生還後,他來不及休息便萬事忙碌,此時終於有些精力不濟,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被疲倦淹沒,靠在車壁上合了一會兒眼。

到了阿南所住的宅子,天色已近黃昏,而她還未回來。

晚風吹過庭中枇杷樹,樹葉擦擦輕響。朱聿恒在廳中站了一會兒,看到阿南擱在桌上的一冊話本,便拿起來隨手翻了翻。

她愛看神神道道的內容,翻折的那一頁正講西王母。

黃竹歌聲動地而來,周穆王辭別了昆侖,再也未能回到她的身邊。

因為即使他能驅馳八駿跨越九州萬裏,即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他終究隻是一介凡人。

西王母還在瑤池等待,周穆王卻早已被九泉消融了骨血,自此天人永隔。

堂前的日光逐漸晦暗,晚風漸起,吹得芭蕉葉沙沙作響。

他抬頭看著日光轉移,看眼前這平凡而珍貴的一日又將逝去,永不回頭。

混亂的心緒尚未理清,門口已傳來馬蹄聲與笑聲。

隨之而來的,是阿南一貫輕捷的腳步聲,她躍下馬,快步進了門。

越過窗欞鏤雕,他看見阿南笑靨如花,身後幾個神機營的年輕人緊隨其後,手中替她提著大條小條的魚。

一群人進內便翻找水桶水盆,又爭先恐後從渠中打水,一派熱鬧喧嘩。

韋杭之見外麵如此吵鬧,想要出去製止,朱聿恒微抬右手示意他退下,隻在內堂靜靜看著他們。

她穿著雪青挖銀雲的鮮亮衣裳,濃密的青絲以金環緊緊束住,三隻青鸞在她鬢間輕顫,襯得她眉飛色舞,豔光照人。

她手腳利索地挽起窄袖,帶著宅中婆子料理魚兒。

婆子驚問:“哪來這麽多這麽大的魚啊?老婆子在江邊住了這麽多年,可還真沒見過二尺長的胭脂魚!”

一群人都笑起來,廖素亭摸著肚子笑道:“實不相瞞,最大的那條已經被我們放生了,次大的幾條也被我們燒了落肚,你們無緣得見了。”

阿南春風滿麵,扯了稻草過來將魚弓著拴好,一一分配給眾人:“魚還是要趁新鮮最好,我這邊也吃不完,大家分了吧。”

廖素亭毫不客氣提起幾條鰣魚道:“鰣魚這季節不多見,我弟妹愛吃,就不客氣了。”

“嘖嘖,真是感動應天好兄長!”旁邊幾個年輕人奚落道,他卻毫不介意,一群人嬉笑打鬧,院中群魚撲騰水花四濺,就跟魚市一樣熱鬧。

阿南正收拾著,一抬頭看見了站在花廳門邊的韋杭之,他那臉上,烏雲欲來。

再一瞥廳內,窗紗朦朧,映出後麵桌前那條永遠沉肩挺背的端嚴身影,讓她心中大叫不妙。

她加快動作,把魚塞給眾人讓他們趕緊帶回去。等到人群散了,她拿香胰子洗了手,便丟下一地狼藉,笑吟吟地鑽進了花廳。

隻見朱聿恒坐在桌前抬眼望向她,天色已暗,室內尚未亮燈,幽暗吞噬了他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顯出一絲晦暗。

阿南抬手晃亮火折子,點了一盞燈,移到桌上。

而朱聿恒掩了桌上書,抬眼看她。火苗在他的眼中跳動,明明是亮光,卻顯得幽深:“釣魚去了?”

“嗯,還奪魁了呢。”她歪著身子在椅中坐下,打量他的神情,問,“琉璃燈弄好了?怎麽來這邊了?”

“諸事已交代清楚了,估計今晚他們便能將燈盞全部燒出來。”兩人坐得近,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魚腥味夾雜著淡淡酒氣,想必今天她與一幹人等玩鬧得十分盡興,又是鬥賽釣魚又是江邊聚飲,難為還記得正事。

“喔……”阿南想問他過來幹什麽,又覺得這麽問有些見外,便隨口問,“你累了一天,吃過了嗎?”

朱聿恒道:“還未,今日有些忙碌。”

“你啊,真是不愛惜自己。”阿南看看外麵院子裏的魚,隨口問,“吃魚不?”

本以為他會拒絕,誰知卻聽朱聿恒道:“吃。”

阿南詫異地眨眨眼,聽他又說:“想吃上次的魚片粥。”

臨時煮粥是來不及了,幸好後廚今晚是做了飯的,添水加柴熬成稀飯。

阿南削魚片手法如神,不一會兒,一碗魚片稀飯端出來,魚片如玉,薑絲如金,香芹如翡翠,再配上兩碟紅豔豔的鴨脯和金燦燦的五香豆,雖然簡單家常,但也令人食指大動。

“吳媽媽另給杭之做飯了,他吃得可比你好,大魚大肉的。”阿南換了衣服回來,見他已經用了一半,心下也十分開心,在他對麵坐下,拈個梅脯吃,“怎麽樣,味道還行?”

朱聿恒吃完了最後一口,擱下勺子道:“比海島上更好。”

阿南撲哧一聲笑了:“那是自然啊,當初沒油沒鹽的,為了活下去什麽不吃。”

說到這兒,她又托著下巴問:“噯,阿琰,你說島上那幾隻海雕,現在長出毛了嗎?不行,等以後閑了,我得再瞧瞧去。”

朱聿恒端茶漱口,聽她這麽說,便道:“等我得空了,咱們一起回去看看。”

阿南笑著瞟他一眼:“騙人,你忙得飯都顧不上吃,早就把那海島拋在腦後了吧!”

雖然忙,雖然每日都有大小事務在等待著他,可人生中值得回憶的日子,卻並不多。

朱聿恒這樣想著,目光不自覺地在她唇上停了一瞬,可在她斜睨自己的含笑目光中,所有想說的話便都埋在了心頭,無法出口。

風吹過庭樹,嘩啦啦的聲響中,燭火搖曳。

阿南撐著頭凝望他,火光在她眼中熠熠生輝:“阿琰,我今天去燕子磯釣魚了。”

“嗯,我知道。”

“燕子磯對麵有個沙洲,跟雞卵一樣是橢圓形的。因為二十年前大江改道,所以,它以後會越變越圓,可能以後會像個八卦呢。”

她說的似漫不經心,可她的話朱聿恒總是認真傾聽,一下便抓住了她話中的要素:“那個沙洲,是草鞋洲。”

“對,在你出生後,它逐漸改變了模樣,但在多年前——傅靈焰和關大先生看到的,是草鞋模樣。”她趴在桌上望著他,眼中亮光爍爍,“渤海歸墟高台上,你看見過的那個沙洲,你說也是草鞋形狀,而應天繁華,也確實在沙洲以南!”

“不對……”朱聿恒隻思忖了片刻,又默然搖頭,道,“雖然沙洲形狀可能接近,沙洲以南也都有城池,但我在青鸞高台上所看到的河流方向,與長江肯定不同。”

阿南想起他說過,圖上的江河是從西向東南而去,可燕子磯這一段的長江,則是從西南向東而去,二者截然不同。

六十年時間,沙洲雖有變化,但江流肯定沒有大的變化。更何況數百年來長江從未在應天改過道。

阿南有些喪氣地趴在桌上,與他四目相對,都知道這是絕無可能之事了:“不是應天的話,那還得慢慢找了。”

“別急,天下地勢左不過這些,我記得湖廣亦有一處草鞋洲,河道正是由西北向東南而流,已經吩咐人去探查了。”說著,他看看外麵天色,道,“這時候琉璃燈也該送到行宮了,我們先去看看地圖。”

原本在冬天應該關閉的行宮瀑布,因今年秋雨頻繁而依舊流淌,轟鳴之聲不絕於耳。

暮色四合,琉璃燈送到。阿南與朱聿恒上到雙閣處,傅準已靜候於瀑布之下,肩上孔雀翠羽在最後一抹夕陽中鮮亮奪目。

見阿南走近,傅準抬手讓肩上孔雀振翅而飛。繽紛羽色在金色夕陽中橫渡過亭子,棲於後方殿閣之上。

見他這明顯防備的模樣,阿南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怎麽,那東西看起來神氣活現的,還怕被瀑布衝成落湯雞?”

“落湯雞倒不怕,反正在西湖中時,南姑娘早教訓過它了。”傅準的目光在她發間的青鸞上停了停,才慢悠悠道,“主要怕礙了南姑娘的眼。”

明明聲音溫柔,可阿南還是打了個寒戰,搓著自己胳膊左顧右盼道:“這水風挺冷啊,怎麽感覺陰森森的,陰陽怪氣……”

素知這兩人不對盤的朱聿恒無奈搖頭,隻能親自動手將盛放琉璃燈盞的箱子打開,一一解掉外麵的棉紙與稻草繩。

阿南窄袖束腰,行動便利,借著流光旋身而上,勾住頂上石梁,示意朱聿恒將琉璃燈拋給他。

兩人一個拋一個接,對照當初的施工圖樣,將三十六支燈架擴展到了七十二支。

傅準靠在欄杆上看著阿南和皇太孫忙碌,慢慢悠悠地翻著施工冊子,好整以暇,一點幫忙的意思都沒有。

當日在海底歸墟之中,三人都親眼見過那盞高懸洞頂的琉璃燈。朱聿恒記憶力極好,觀察力更是入微,此時按照他的記憶,指點阿南將各式不同的琉璃燈盞一一歸置於燈架之上,調整好位置與方向。

等朱聿恒確定無誤,阿南替燈軌添滿油,然後抬手點燃了正中間那簇燈芯。

燈光驟亮,青色火焰沿著中空連通的銅軌蔓延燃燒,七十二盞琉璃燈從內至外依次點亮,如青蓮層層開放,直至所有琉璃蓮瓣全部被火光照得透亮,七十二道光華交相輝映,在地上投下斑駁迷離的影跡。

阿南掛在梁上,衝著袖手旁觀的傅準一揚下巴:“傅閣主,你好意思就這麽看我們忙忙碌碌?”

“在下身體孱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扛,這不是怕胡亂插手,反而妨礙了殿下與南姑娘嗎?”傅準裝模作樣地捂著胸口,但終究還是對照朱聿恒當初解出來的地圖,將地麵一點點填塗了出來。

燈光層疊,七十二道光彼此交叉折射,光線更顯複雜。

三十六盞燈時,投射在地圖之上的隻是一些虛微光點,但此時七十二盞光線重疊交織,地上頓時呈現出圖案輪廓來。

阿南一眼便看到了位於順天的混沌旋渦標記,以及開封的黃龍觸堤,位於錢塘與渤海的則赫然是青鸞模樣。

一直在旁邊如無事人的傅準,端詳著這幅地圖,歎了一聲道:“畢竟不是原來的燈啊。”

阿南順著他目光方向看去,見一團光斑照在了長江之上。

她立即便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東海的青鸞從海上回首,噴吐的光暈應當是影響到了錢塘,可這青鸞吐出的光斑好似偏了一些,已經貼近長江了。

朱聿恒與她相望一眼,兩人都感覺到大事不妙,立即去看玉門關左近。

琉璃燈薄厚顏色變化很大,朱聿恒仿製的雖然已盡力做到了相似,但畢竟並非原物,玉門關雖有光焰虛照,但圖案映出來不甚清晰,地點好像也偏離了些許。

阿南自梁上躍下,湊近了仔細辨認。朱聿恒走到她身旁,兩人一起凝視那團光點許久,阿南轉頭看他,問:“你覺得……是什麽?”

朱聿恒端詳道:“看來似是鬼影幢幢,難以辨認。”

阿南道:“我也瞧著跟鬼影似的,十分古怪。”

“就是鬼影吧。”傅準語氣慢悠悠的,蒼白的麵容在暖橘色的層層燈光下,反倒顯出光彩來,氣色看來好了不少,“青蓮盛綻處,照影鬼域中,自然該有個鬼。”

“青蓮,鬼域,什麽東西?”阿南疑惑地抬頭看他。

而朱聿恒則問:“是你在歸墟中曾說過的,當年你祖母留下的陣法密檔?”

“正是,但這密檔,我資質駑鈍看不太懂,要不,殿下與南姑娘替在下指點指點迷津?”傅準取出一份發黃的舊手劄,遞給朱聿恒。

手劄不過寥寥數頁的內容,朱聿恒翻開便看見了第一頁的內容,寫的是“幽燕紫宸垣,星火起九泉”。

“順天為幽燕之地,紫宸所居之處指的自然便是大都皇宮。而九泉下燃起的星火,說的便是會有一場自地下而起的大火。”傅準慢悠悠道,“我並未見過,隻是聽說,那個陣法依托了地下煤礦,差點將順天付之一炬?”

“沒錯!”阿南趕緊翻了翻書,察覺有點不對,把小冊子湊到燈下仔細看了看夾縫,發現前頭有被撕走的痕跡。

“每個陣法都附有地圖,唯有這一幅被人撕走了。”朱聿恒說,“看來,薊承明手中那張地圖,應該本是這裏的。”

阿南抬眼看向傅準,傅準攤開手道:“我拿到手時就是這樣了,你看看撕掉的痕跡,估計早有十幾二十年了,跟我可沒關係。”

書頁撕扯的痕跡,確實已經古舊了。阿南便刷刷地翻過前麵幾個已經經曆過的陣法,趕緊去看後麵那個陣法。

翻過蓬萊那一頁“怒濤盡歸墟”後,她定了定神,與朱聿恒一起看向後一頁。

青蓮盛綻處,照影鬼域中。

阿南抬頭望向朱聿恒,而他沉吟片刻,也是不知其解,抬手將這句題跋翻過去,看向後方的地圖。

地圖清晰又簡單,寥寥數條黑線勾出路徑,似一朵三瓣蓮花,與方碧眠常用來做標記的形狀差不多。中間那片花瓣的尖端似乎是道路終點,描著兩個相疊的人影。

傅準指著地圖,慢悠悠道:“如今我們手中有一大一小兩種地圖,大地圖靠青蓮琉璃燈光結合笛中圖照映,這本冊子內的則是陣法地圖。然而大的太大,小的太小,複刻的琉璃燈又無法與原來的嚴絲合縫,能有這般效果,已實屬不易了。”

阿南突然想起草鞋洲的事,趕緊刷刷往後翻去。

後麵便是昆侖山闕,再後麵是橫斷山脈。

然後,便翻過了最後一頁。手劄僅有這些內容,後方再沒有了。

阿南不由脫口而出:“沙洲呢?”

“什麽沙洲?”傅準饒有興味地看著她。

朱聿恒倒比阿南冷靜許多,他將手劄又翻了一遍,裏麵確實隻有七個陣法,並不存在他曾在青鸞高台上見過的那個沙洲。

若不是傅準就在旁邊,阿南差點衝口而出,既然“山河社稷圖”對應的是奇經八脈,那麽陣法也該有八個才對。

她看向朱聿恒,而朱聿恒合上了那本陳舊手劄,隻道:“所以,無論從地圖還是之前陣法的圖示來看,下一個陣法在玉門關及敦煌月牙泉一帶,這點確切無疑。目前,陣法的準確地址究竟在何處,是我們第一要務。”

如今尚未到敦煌,一切探討都還隻是空中樓閣。

阿南這才想起,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如今依舊是朝廷不解之謎,是以傅準可能也尚未得知,奇經八脈應該對應八個陣法。

“既然有定標、有距離、有方位,那麽就算有些許差池,相信尋到準確地點亦不是難事。”阿南也立即轉了口風,附和他道,“西北處還有一個陣法,位於昆侖山闕。看旁邊大湖的模樣,像是傳說中的瑤池,我們可以按照地圖上的指示方位,詳細尋一尋所在。”

“剩下的一處也昭然在目,定是南方橫斷山脈。但是南姑娘,地圖畫得再精確,失之毫厘謬以千裏,有時候你多走一步少走一步都是死局。再說了,‘山河社稷圖’發動時間緊迫,留給咱們慢慢搜尋的機會不多。”傅準撫著雙臂,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朝著她勾勾唇笑道,“其實我不說你也心知肚明,這世上唯一能依靠山川走勢準確尋到機關陣法方位的人,隻有那一個人。”

那一個人。

能依靠五行決推斷出天下所有河流山川與天行地勢的人。

阿南臉色微變,狠狠瞪了他一眼,而他微微一笑閉了嘴,抬頭望著上方高懸的瀑布,說道:“南姑娘說得對,水風挺冷啊,我這常年纏綿病榻的身板可真受不住,阿嚏——”

他連打了兩個噴嚏,麵色慘淡,虛弱道:“在下怕是經受不住,要趕緊去再添件衣服了……”

朱聿恒便示意他先行離開,自己則與阿南細細對照著地圖,將上麵的標記描繪下來。

“為什麽呢,為什麽隻有七處陣法呢……”阿南喃喃念著,目光在亭子中的地圖光點上看了又看,終究沒能找到第八處標記,“若這陣法真的與‘山河社稷圖’有關,牽係奇經八脈的話,應該是八個陣法啊……”

朱聿恒抬頭望著上方的琉璃燈,詳細回憶著當初在歸墟看見的那些燈盞模樣,對比是否有異。

但,複原至此,確實已經竭盡人力,不可能更進一步了。

“這不存在的一點,一定關係著青鸞台上那幅怪異的浮雕。可……為什麽會不一樣,又為什麽會尋不到?”

他們在瀑布嘈雜淒冷的水聲之中,絞盡腦汁依舊無濟於事,目光便不約而同地落向了傅準的背影。

傅準已走過曲橋,在外麵已經暗下來的天色中一招手,屋簷上的孔雀便準確飛下,收翼落在他的肩上。

一人一鳥轉過曲橋,消失在黑夜中。

阿南不由得“哼”了一聲:“心懷鬼胎,怕我們查下去他會露馬腳,不敢在這裏待下去。”

“看來,他所掌握的,比我們知道的肯定要多一些,隻是,我們暫時還無法撬開他的口。”朱聿恒沉吟道。

“如果隻是收錢不辦事也就算了,怕就怕他表麵上和我們站一條船,實則是來圖謀不軌的。”麵對這無計可施的地圖,想到自己已決心斬斷恩義的竺星河,阿南心下極亂,恨恨道,“反正這渾蛋做出什麽事情我都不奇怪!”

朱聿恒見上方燈油漸幹,火光黯淡,地圖也更顯晦暗。既然束手無策,他便提起旁邊的燈籠,點亮後對阿南道:“走吧,這邊水風確實有些冷。”

兩人順著山道走到右峰,正是當初袁才人出事的小閣。

四野無人,山風陣陣,送來激湍的瀑布水聲。

朱聿恒將手中的宮燈放在桌上。行宮事變後,此間侍女都已撤掉,韋杭之帶著侍從也隻守在曲橋處,如今隻得他們兩人守著一盞孤燈,頗覺淒冷。

水風濡濕了阿南鬢邊,琉璃燈映照下,她碎發上全是閃閃爍爍的細碎水珠。

“天氣已冷,別著涼了。”朱聿恒抬起手,幫她將粘在臉頰上的濕發拂去。

他手指溫暖,而她臉頰微涼。暖涼相觸的一刹那,兩人似回過神,都有些不自然——

這裏已經不是孤島之上了。

在島上順理成章相扶相靠的兩人,如今已回到了人煙阜盛之處。

於是,所有的束縛與距離,也便無聲無息降臨了,再無法如那般赤誠相處。

阿南抬起衣袖,默默擦去了自己臉頰的水汽。

而朱聿恒抬頭望向簷角,岔開了話題問:“剛剛那隻孔雀明明站在屋頂上,怎麽傅準一招手,便像活的一樣飛下來了,這也是機關嗎?”

“不是機關啊,應該是傅準的武器,萬象。”

“萬象?”朱聿恒倒是從未見過傅準出手,更遑論武器。

阿南習慣性蜷在椅內,說道:“九玄門奉九天玄女為祖師,行事遵循道法自然。老子不是說嘛,大巧若拙,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有‘拙巧閣’,有‘希聲’,自然就有‘萬象’。”

朱聿恒頓時了然:“大象無形,所以,那是看不見的武器?”

“對,看不見,至少我和他動手這麽多次,從未見過真容,所以才顯得特別可怕。”阿南撐著頭撥亮燈光,但無論籠罩他們的光暈多麽暖亮,依然難以抹除她眼中暗暗的畏懼之意,“我猜測那東西可能和我們在西湖碰到的水玉、渤海之中的光針一般,肯定是有實體的,隻不過水玉和光針能隱藏於水,而‘萬象’能隱藏於空中,是以誰也看不見,避不開。以這樣的手段,招一隻機栝孔雀自然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若是如此,那萬象又如何攻擊防守呢?”

“他已經不是這個階段了。普通人出手講究防守、攻擊,要看對方深淺路數,然後見招拆招尋出破解擊敗之法。可你知道傅準在江湖上的名號嗎?”

朱聿恒搖了搖頭。

“‘萬世眼’。無論什麽機關、暗器、陣法,隻需一眼便能立即找出最核心的機製,破解甚至複製,便如一眼看穿萬世因果,一念破萬法。”

朱聿恒想起當時曾聽拙巧閣的人提及,傅準是因為阿南的蜻蜓而製造了那隻自飛孔雀,而且肉眼可見的,在蜻蜓的基礎上改得更為華美絢爛,甚至可以作為製勝武器,比之隻能用以賞玩的蜻蜓自然更上一層樓。

他垂眼看向自己的手,以盡量平淡的口吻問:“他身體這麽差,是當初拙巧閣的變故中留下的嗎?”

“不,他自找的。當年他祖母傅靈焰驚才絕豔,可子女卻並未繼承她的資質,拙巧閣的第二任閣主——也就是傅準她娘,招了一個天賦驚人的少年入贅,可傅準的天資依舊到不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這是命定的,縱然他從小便受到最好的培養,差一點就是差一點。”阿南用手指比了個小之又小的距離,在融融燈光下有些鬱悶又有些欽羨地望著他道,“這麽多年來,隻有你與傅靈焰一樣,擁有億萬人中獨一無二的‘棋九步’天賦。可惜你人生的前二十年並未接觸這一行,不然的話,你定能像傅靈焰那般獨步天下。”

“用命換來的,你看他現在,天天隻剩一口氣的樣子。”阿南雖與他有刻骨仇恨,但說到此處,還是不由得低歎了一口氣,“他爹娘死於閣中亂黨,他被忠於原主的一派救出時才不過八歲,但已經清楚認識到了,若按部就班地練下去,怕是十年二十年也無法重回拙巧閣為父母複仇。於是他豁出一切,每日定量服用少許玄霜,強迫雙手永遠處在最敏感的巔峰狀態,頭腦心智也時刻穩定在卓絕之際,維持他的萬世之眼。不過代價呢,就是要這輩子一直服藥,結果變成了現在這副鬼模樣,日夜受藥性折磨,肯定是個短命鬼。”

朱聿恒記起阿南在海島上玄霜殘存藥性發作時的痛楚模樣,至今令他心驚難過。

而傅準,居然可以為了複仇、為了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忍受這日複一日的折磨,不肯讓自己哪怕鬆懈一日一時。

阿南與他一起,望著傅準離去的方向沉默了許久,最終,隻說了一句:“總之,是個狠人。”

留給朱聿恒的時間已十分緊迫。拿到地圖之後,一行人便立即北上順天。

京師的天氣比應天要寒冷許多。朱聿恒即刻進宮麵聖,阿南趁這個機會大肆采購可能要用上的東西,還在順天故地重遊了一番。

被神機營炸毀的院子已重新修好,嶄新的屋子住進了新的房客。街口酒肆的老板娘依舊當壚迎客,看見她過來驚喜不已:“喲,這段時間上哪兒鬼混去了?”

阿南照舊點了盞木樨金橙子泡茶,靠在櫃台上與她嘻嘻哈哈道:“大江南北轉了一圈,可哪兒的茶也沒有你泡的香。”

老板娘朝她飛個眼風:“我聽胡同的姑娘說,你釣到了個萬裏無一的金龜婿,叫人好生豔羨?”

“唔……阿琰嗎?”阿南想起上次在街頭與姑娘們照過的一麵,不由笑了,“沒這回事,我們倆其實是……”

是什麽呢?她又一時說不出來。

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嗎?好像不僅僅是這樣。

是危難時同命相依的兄妹嗎?又並不算兄妹情。

她耳邊又想起了葛稚雅說過的話——他挺喜歡你的。

可……

剛把公子從心裏硬生生剜掉的阿南,不願再深入想下去,揮揮手打開了思緒,說道:“哎呀,總之我還是天涯飄零一孤女。”

老板娘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她:“之前你跟我說過的,蜻蜓那個呢?”

阿南沉默地摸了摸已經空了的鬢邊,接過她遞來的渴水,喝了一口,然後臉皺在了一起。

“阿姐,你這茶用的什麽橙子啊,又苦又澀的!”

“真的嗎?”老板娘端詳著她的神情,笑了笑給她加了一勺糖,“還是甜點好。”

“但是,也不能誰給你點甜頭,就跟他走哦。”老板娘笑著調侃道。

“放心吧,沒人能讓我跟著走。”阿南端著茶杯,照舊往角落裏的座位走去,“我是司南,我決定的方向,沒有任何人能左右。”

“那個司南,看起來不像是能被輕易左右的人。”

紫禁城的高牆讓天空顯得異常狹小,金色與紅色大塊鋪陳之中,禦苑的草木被縮禁於小小的丈圍之內,顯得緊密而局促。

皇帝在亭中置酒,與朱聿恒對酌。

亭畔擺滿盛開的名種**,亭外藥香彌漫,亭中人卻並未因馨香而紓解心緒,相反的,皇帝望著麵前的孫兒,麵露憂怒之色。

“之前朕懷疑司南是青蓮宗亂賊時,是聿兒你力保她,並且答應朕說,你會馴服控製住她。可後來她在西湖為了救前朝餘孽而置你於死地,你又迅速忘卻了這般深刻的教訓,輕易對她消弭戒心。朕倒是有點好奇,究竟是你試圖掌控她,還是她已經掌控了你?”

朱聿恒立即起身,垂手道:“司南當初所作所為,孫兒一刻不敢或忘。但放眼天下,若無她助力,孫兒身上的‘山河社稷圖’,怕是會陷入絕境,因此……無論她如何作為,孫兒總得先行縱容。”

皇帝端詳他的神情,問:“你確定能收服這種亂臣賊子?”

“阿南雖傷害過我,卻也曾多次救我於必死之際,而且她此次亦是真心誠意隨我去西北破解陣法,願聖上詳加考察,再給予她些許機會。”

“怎麽,擔心朕會對她下手?”皇帝揮揮手,示意他坐下,“算了,朕隻是提醒你,要時刻謹記她的身份和來曆。”

朱聿恒默然坐下,點頭表示記下。

見他目光中神采盡斂,皇帝便又問:“還記得朕之前對你說過的話嗎?為了天下、為了朕與你的父王母妃、為了蒼生社稷,你該當如何?”

朱聿恒緘默抬手,將掌心虛按在毒脈瘀痕交集之處,嗓音略帶喑啞:“是,孫兒會不惜一切、不擇手段,活下去。”

皇帝抬起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殷切的目光似在他的心上灼燒出斑斑焦痕:“好,這才是朕的好孫兒!”

取過酒壺給他斟了杯酒,皇帝推到他麵前,又道:“朕原本對你很放心,因你自幼沉穩冷靜,從未令朕失望過。但這幾次災難,你總是跟著那女匪孤身冒險,雖得列祖列宗庇佑一一化險為夷,可你是未來天子,將來朕的江山都要交到你手中的,何必冒如此大險?”

“‘山河社稷圖’古怪艱難至極,孫兒幸得阿南相助,否則我一人絕無法力克。”朱聿恒語調平靜,但其中堅定意味分明,“孫兒對這些也算初窺門徑,如今性命既已岌岌可危,不如放手一搏,與阿南同進同出,好歹多幾分勝算。”

朱聿恒道:“已有初步了解。其他門派都已知道了底細,隻是孫兒尚對拙巧閣懷有疑慮。”

“傅準雖有龍鳳皇帝血脈,但他隻是外孫,自古以來未聞前朝公主招贅育子,能恢複外祖父江山的道理。何況太祖得位之正,天下皆知,他一個江湖門派,能成什麽大事?”皇帝一笑置之,道,“此人你不必擔心,朕自有信得過他的道理。”

祖父決定的事,朱聿恒自然隻能應下。

“你身懷‘山河社稷圖’,如今雖無法阻止病勢,但你這一路化解了順天和渤海的大災,杭州的大風雨災害也得以大為減輕,也是於社稷黎民立了大功。此去玉門關,朕會傾舉國之力,不僅為助你,也是為西北掃除災患。”他抬手輕拍朱聿恒肩膀,不欲流露心內情緒,轉了話鋒道,“如今北元在邊疆又有異動,朕不日將巡視西北,你既要去玉門關,便先替朕作為先鋒,先行視察吧。隻是敦煌僻處西北,外族、青蓮宗、前朝勢力盤根錯節,你務必小心行事,切勿被卷入旋渦,危及自身。”

朱聿恒恭謹應了,道:“有陛下親自布局,孫兒自然無慮。”

“當初朕與你商定,你在前方破解‘山河社稷圖’,朕在後方徹查凶手。如今真相逐漸浮出水麵,既是薊承明在你幼時下手,那必定與青蓮宗脫不了幹係。如今山東青蓮宗已清剿大半,聽說宗主已逃竄至西北,你這一路亦當留意。”

皇帝交代了大事後,想想又道:“另外,此去敦煌還有一件事,先交托給你吧。”

“請聖上示下。”

“敦煌那邊,出了一樁詭異的命案……”皇帝思忖著,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關於一場雷電不偏不倚剛好將人劈死的事情——而那個人,偏偏又是關係重大,絕不能死的那一個。”

朱聿恒聽到“雷電”二字,頓時脫口而出:“陛下指的是,卓壽?”

“卓壽?”皇帝一聲冷笑,道,“他重罪流放,算什麽關係重大的人物?朕指的是,北元送來和親的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