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孤雁歸期

黎明終於來臨,他們衝破迷霧,浮筏抵上了沙尾,擱在了如同鳳尾般散落延伸的長長沙洲上。

幾個正在撈取昆布海藻的漁民看見了他們,忙劃船過來詢問。得知他們是海難幸存後,幾人大驚失色,競相要載送他們回陸上。原來朝廷早已搜尋到了黃海沿岸,船舶日日出海尋找,漁民們也都接到了懸賞尋人的通知。

兩人在漁民的船上終於喝到了久違的淡水,竟有種重回人間恍如隔世的感覺。

相視而笑之際,阿南攏了攏頭發,也注意到了阿琰在島上長得濃密的胡須,不由笑道:“你現在可冒充不了宋言紀啦!”

朱聿恒摸著自己下巴,也不由笑了。

迎接皇太孫的人已經聚集等待,可他這胡子拉碴的模樣,怕是難以見人。

朱聿恒拉出日月的一彎薄刃,對著水麵想要將胡子刮一刮。可水麵不清,船身顛簸,他一下就劃到了自己下巴。

阿南看得著急,扳過他的臉道:“我來吧。”

她取出臂環中的小刀,抬手托起朱聿恒的下巴,小心地幫他刮去唇邊的胡子。

她貼得那麽近。他感受到她指尖的溫熱觸感,望到她專注凝視自己的目光,他們甚至近到呼吸交纏——就如在海島上的日日夜夜,他們生死相依時那麽近。

孤冷荒島上那些篝火蒙矓的夜晚,烙印在他的心中,卻勝過了應天宮闕中燈火通明的千萬個夜。

他仰著頭讓她的刀鋒在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劃過,目光卻不覺下垂,定在她因為專注而緊抿的唇上。

她的身後,拙巧閣已經出現在長江入海口,朝廷官船密密匝匝,無數人在等待著他們的歸來。

一瞬間,他的心裏忽然湧起不該有的難舍遺憾。

那個不清醒的虛幻親吻,那些他無法言說的秘密,就如那海島的日夜一般,可能永遠也不會再有了。

接到訊息的大小官員們,列隊站在拙巧閣的碼頭迎接他們。

韋杭之這樣的鐵血漢子,一看到皇太孫殿下那蓬頭垢麵衣衫破爛的模樣,也不由雙目通紅,疾步衝上來,聲音發顫:“殿下受驚了,一切可安好?”

“不要緊,阿南通曉海上之事,她自然會護我周全。”朱聿恒實話實說,可惜眾人都不信,把和他一樣灰頭土臉的阿南丟在一旁,著急忙慌地簇擁著他問長問短。

阿南笑嘻嘻地閑在一旁,一抬眼看到麵前金碧顏色燦爛,日光下一隻孔雀盤旋飛舞,在她頭頂繞了一圈,似是警戒又似是歡欣。

阿南眉頭一皺,伸手將它打開,眼皮一抬,果然看到傅準從柳堤彼岸行來。

他抬掌微招,那孔雀便在空中轉了一個弧形大圈,向著他的肩膀準確落下。

他向阿南走來,一身黑衣不加紋飾,麵容更顯蒼白,明明長相俊逸,可肩上的孔雀碧色輝煌,映得笑容分明透著幾分陰森詭譎。

“怎麽,南姑娘不喜歡吉祥天?”

朱聿恒那邊圍攏了大堆人,他也不湊上去奉承,隻撫著肩上孔雀,走向欄杆邊的阿南。

阿南唇角微揚,抬手去摸吉祥天的冠羽,道:“挺好,這孔雀是死東西,和傅閣主挺配。”

她言笑晏晏,可惜傅準一眼便看見了隱在她掌下的鋒銳刃光。

不動聲色地,他的手轉過孔雀羽,將自己的指尖迎向了她臂環內暗藏的小刀:“看來,是吉祥天哪兒礙到南姑娘了?”

他的手上一無所有,太過蒼白瘦削的手背上青筋微凸,冷玉般的手指看來脆弱易折。可阿南瞄著他似笑非笑的模樣,眼看手中刀刃要與他相觸,終究一抖手腕,將它收了回來,不敢與他相接。

她往後略退了半步,神情轉冷:“我不喜歡被死鳥的眼睛盯著看。”

“南姑娘這樣說,吉祥天可是會傷心的哦,能否用‘仙去’二字?”傅準抬眼看她,捂著嘴巴輕輕咳嗽著。

海底這一趟他也是大傷元氣,身形比以往更顯虛薄,蒼白麵容上連嘴唇都淡得失了顏色,像一株背陰處的孤冷蕨類。

唯有那雙眼睛,那端詳著她的陰冷眼神,仿佛她還是那個手腳皆廢、被他圈禁於股掌之間的階下囚,令她心頭又湧出無數過往的可怖記憶。

她脊背不自覺地發僵。明明身旁便是人聲鼎沸,朱聿恒帶著眾人就在左近,可阿南的手還是虛按在了自己右腕的臂環上,像是溺水的人,無意識要抱住浮木般。

“傅閣主可要好好保重啊,瞧你這臉色慘白的模樣,隨時好像可能仙去呢。”

“是啊,哪像你,這段時間在海上曬得更黑了,唉,叫我好生心疼……你怎麽就不肯愛惜自己呢?”傅準理著孔雀的尾羽,眯起眼睛打量她這狼狽模樣,歎息搖頭,“有機會遇到方碧眠的話,討點麵脂手藥,好好拾掇一下吧。”

“青蓮宗的人真將她劫走了?我還以為她死定了呢。”

“禍害遺千年,你看你就活得這麽好,渤海歸墟都困不住你。”

“你也不賴,生死之際溜得飛快,屬泥鰍的吧?”阿南的手搭在臂環上不曾挪開半寸,麵上卻泰然自若,仿如久別重逢,老友寒暄,“綺霞呢?你們什麽時候回來的?”

“回杭州了,說要等江白漣回來。”傅準嗤之以鼻,“真是個有夢想的女人。”

話不投機半句多,交手看來也撈不到好處。阿南正想掉頭離開,旁邊人群散開,分出一條道來,被眾人簇擁的朱聿恒向他們走來。

他朝傅準點一點頭,目光落在阿南身上:“阿南,我們的船來了,走吧。”

聽殿下呼喚溫柔,眾人的目光,不由齊齊聚集到阿南身上。

阿南卻毫不在意,掠掠散亂的頭發,大大方方地應了一聲,走到朱聿恒身邊。

反正他們皇太孫殿下也是這般衣衫破爛的模樣,她還怕他們笑話?

她態度敞亮,朱聿恒也神情坦然,對傅準一拱手道:“傅閣主,此次多承相助了,若非貴閣分派所有人手在海上搜尋,我與阿南怕是未能如此順利抵陸。”

傅準客氣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蔽閣僅奉微薄之力,不足為道。”

“何止,之前渤海之下,貴閣亦折損不少人手,此番勞苦功高,朝廷自當嘉獎。”

傅準垂眼一笑,抬手捋著肩上吉祥天的翠綠羽翼,淡淡道:“這倒不必。隻要朝廷信守承諾,將許諾的東西給我就行了。”

朱聿恒這才知道,原來祖父行動如此快速,早已命人聯絡拙巧閣,還談妥了條件。

至於內容究竟何如,他自然不會當眾詢問,隻吩咐揚帆起航,速回應天。

朱聿恒的座船上諸事齊備,阿南第一時間撲到浴桶中,將一身鹽堿的自己刷洗個幹淨。

換好衣服,她立馬奔去找吃的,啃了一個醬肘子、吃了一大盆素什錦還不解恨,又撕了半隻鹽水鴨。

耳聽得外麵聲音嘈雜,她探出窗口一看,雖然事發倉促,但迎接皇太孫的陣勢真是不小,沿長江而上,船隊浩浩****,沿途各地水軍又隨同護送,更添聲勢。

“阿琰也真可憐,這麽多人上趕著圍堵慰問,連坐下來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阿南啃著鴨翅,正在同情朱聿恒,一抬眼卻看見他從甲板那邊過來了。

他已經打理得整整齊齊,朱衣上金線團龍燦然生輝,襯得他一身燦芒,俊美懾人。

前幾日還和她一起在海島上如野人般捉魚摸蝦的這個男人,手持著折子邊走邊看,對身旁眾人一一吩咐,那種沉穩端方指揮若定的模樣,有種萬物都無法脫離他掌控的從容。

阿南正笑嘻嘻看著,他忽然一抬眼,目光正好與她相接。

阿南料想自己現在的模樣應該不太好看,畢竟她披著半幹的頭發,趴在窗口,手裏還拿著半隻鴨翅膀啃著呢。

身後那些見多識廣老成持重的官吏們臉上抽搐,唯有朱聿恒朝她微微頷首,將折子合上遞回,示意他們都退下候著。

等一群人轉過了船艙,他腳步輕捷地走到她身旁,目光落在她紅豔豔的唇上:“好吃嗎?”

阿南舉起鴨腿在他麵前晃了晃:“好香,你也吃點?”

“唔,我確實也餓了。”他說著,隨她在桌前坐下。阿南還以為他也要和自己一樣撕鹽水鴨吃,誰知身後快步趨上一個小太監,抄起筷子幾下便拆解了鴨子,然後利落地帶著鴨骨架退下了,隻剩下鴨肉整整齊齊碼在盤中。

阿南覷著朱聿恒:“看來,全天下見過皇太孫啃鳥翅嚼烤魚的人,大概隻有我了?”

朱聿恒道:“何止,還有摸魚抓蝦撬螺蚌,挖草伐木掏鳥蛋。”

阿南撲哧一聲便笑了:“阿琰,你為什麽說這些的時候都能板著臉一本正經!”

一本正經的朱聿恒與她相視而笑,將筷子遞給她,示意她坐下和自己一起再吃點:“我剛剛收到聖上傳來的訊息,總算知曉了傅準為何願意幫我們。”

“哦?”

“自上次咱們破了順天死陣之後,聖上開始留意江湖各門派,派人查訪門戶宗派、能人異士,要聯合百家之力,共破‘山河社稷圖’。”他望著阿南,若有所思道,“其中大部分人,對你都有記憶。”

阿南咬著鴨信,卻擋不住口中流溢的笑聲:“是啊,我回陸之後,就遵從師父的教誨,前往各門各派切磋請教了。”

誰知,如今九州重文輕武,宗派凋敝,她仗著公輸一脈的絕學,遍拜千山竟無敵手,隻在最後因為負傷而被傅準所擒,令她至今想來依舊懷恨。

“所以,朝廷如今召集了天下所有高手,要共破‘山河社稷圖’?”阿南扯回了思緒,有些好奇道,“請這麽多人出山不容易吧?不知你們給拙巧閣開了什麽條件,居然能讓傅準親自下水?”

“拙巧閣坐落於大江入海口,畢竟屬於我朝疆域,因此聖上以瀛洲一地為諾,隻要他們幫助朝廷清除關大先生當年設下的各地陣法,便劃撥瀛洲歸屬,準許拙巧閣百年長駐。”

阿南揚揚眉:“你祖父對你真好。”

朱聿恒搖頭道:“不隻為我,那些陣法太過凶險,關乎社稷安危,若拙巧閣真能助我們一臂之力,挽救黎民於水火,那也不失為一樁大好事。”

“所以……”阿南五指恨恨地一收,差點折斷手上筷子,“傅準會和我們一起出發,前往玉門關破陣?”

盡管阿南很想去杭州和綺霞會麵,但如今已屆十月中旬,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圖”不等人,下次的發作已經迫在眉睫。阿南唯有忍痛舍棄了這個想法,隻給綺霞寫了封信報平安,假公濟私用飛鴿傳書到杭州,自己和朱聿恒先趕往應天。

到達應天,朱聿恒第一時間回到東宮,去拜見自己父母。

一貫雍容的太子妃,一聽說兒子回來了,連儀容都來不及整頓,便快步到大門口去迎接他。

朱聿恒見母親鬢發都亂了,快步過去扶住母親。太子妃卻隻一把捧住兒子的臉,看了又看,見兒子瘦了黑了,頓時眼圈通紅:“聿兒,你可算……可算回來了!”

見她滿是擔憂,朱聿恒心下湧起深深歉疚,握著她的手道:“孩兒這不是平平安安回來了嗎?以後,定不會讓母妃再擔心了。”

太子妃緊握著他的手,喉口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拉起他匆匆往內院走去,將一幹侍女都屏退到了院外。

朱聿恒跟著她走到內室,看見一幅經卷正攤在案上,明黃龍紋絲絹上朱砂小楷鮮明宛然,抄的是一篇《阿彌陀經》。

“聿兒,這是娘這段時間為你祈福而抄的經,請了大師開光,你帶在身上,有無上願力,祐你平安。”太子妃將薄透經卷折成小小一團,放入金線彩繡荷包,鄭重交到他手上。

朱聿恒應了,接過來時,看見她手上滿是傷口,立即抓住母親的手仔細一看,幾個指尖上全是破了又割開的口子。

他頓時明白過來:“母妃是用自己的血調朱砂抄經,替孩兒祈福?”

太子妃別開頭,不肯讓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熱淚:“聿兒,你一定要好好的,千萬……千萬不能出事啊!”

朱聿恒捏緊了手中荷包,低聲問:“聖上已經將……告知父王母妃了?”

太子妃含淚點頭,終於再也忍不住,抱住兒子,無聲地靠在他肩上,眼淚滾滾而下。

朱聿恒輕拍著母親的後背,竭力遏製自己的氣息,讓它平緩下來:“放心吧,娘,孩兒……定會努力活下去!”

太子妃氣息急促,無聲地哭泣了一陣子,才慢慢伸手搭住朱聿恒的手臂,道:“聿兒,你說到,可要做到啊!”

朱聿恒重重點頭:“孩兒從小到大,何時辜負過您與父王的期望?”

太子妃聞言,不由悲從中來。這二十年來從未讓她失望過的兒子,如今卻要讓她肝腸寸斷。

以顫抖的手解開兒子的衣服,一看到上麵那幾條縱橫可怖的淤血毒脈,她難掩悲聲:“你……這麽大的事情,你居然瞞著我們,聿兒,你可真是……”

朱聿恒按住她的手,不讓她再看下去,免得徒增傷心。

“孩兒也是怕惹父王母妃擔心,再者,此事定會影響東宮未來局勢,屆時父王必會陷入是否稟報聖上的兩難境地。因此孩兒才自己一個人暗地調查,就連聖上,也未曾告知過。”他將衣襟掩好,低聲道,“孩兒這便要往西北去了。這一路我與阿南追尋線索漸有頭緒,母親不必太過擔憂。”

“阿南……”太子妃念叨著她的名字,因為阿南臂環上那顆明珠,也因為危急時刻阿南挺身而出,令她對這個有過一麵之緣的女海客印象十分深刻,“你誰都沒告訴,隻告訴了她?”

“其實,孩兒一開始以為她是此事幕後主謀,因此一路接近她。但如今她幫了孩兒很多,這次我們流落海上,若不是她,孩兒也無法安然無恙地回來。”

太子妃默然頷首,道:“好,那你可得好好籠絡她。畢竟你身上這……這怪病如此凶險可怖,能有助力,那是求之不得。”

朱聿恒抿唇沉默片刻,想對母親解釋一下,他與阿南之間的糾葛與牽絆。但,想到他們叵測的前程與阿南未定的心意,最終他將一切都咽回了口中,隻低低道:“孩兒知道。”

太子妃秉性剛強,與他商議好之後,便去洗了臉,將所有淚痕都抹除,以免在人前表露任何行跡。

朱聿恒便想先行告退,但太子妃伸手挽住了他,道:“再等等。你父王今日去劉孺人家了,這時候,也該回來了。”

劉孺人。朱聿恒不明白父親為何去找自己的乳娘:“劉孺人不是早年過世了嗎,父王過去所為何事?”

“這些時日,我們夙夜難寐,一再思量你為何會出這般詭異的怪病。”太子妃手中緊握銀梳,幾乎將其彎折,“接到你飛鴿傳書後,我們立即著手調查你當時身邊的人,而就在昨日,我們查明劉孺人兄長在多年前曾酒後對人誇口,說借著妹子,曾發過一筆小財。因此今日你父王便親自帶人徹查此事去了,畢竟,你自小由她看護,萬一能從中有什麽發現呢?”

朱聿恒知道父母是為了自己而病急亂投醫,心中正不知是何滋味,聽得外麵傳來聲響,太子殿下回宮了。

太子身軀肥胖,如今頗顯疲憊,但抬頭看見朱聿恒在殿內,立即將所有人揮退,快步進了內殿,一把攥住兒子的手。

望著父親強打精神的模樣,朱聿恒心口湧起難言酸澀:“孩兒不孝,勞父王為我操心了。”

“你我父子之間,何必說這些!”太子打斷他的話,拉著他坐下,緊握著他的手不放,“你娘和你說過了吧?這兩日,我與你娘將所有你年幼時接觸的人都梳篦了一遍,果然,剛剛我在劉孺人兄長的住處尋出了你當年的衣服,發現了上麵有血跡,你看!”

說到此處,他因為激憤而喘息不已,將手邊一個錦袱遞給朱聿恒。

朱聿恒打開包袱一看,裏麵是一件幼童的小衣服,柔軟的絲質已經泛黃。拎起來迎著日光看去,淺淺的幾點褐色血珠,凍結在衣服的不同位置。

過了多年,血珠早已經暗褐黯淡,卻如鮮血一樣觸目驚心。

按照幼兒的身形,朱聿恒在心裏估算了一下,那些血珠正在奇經八脈之上。

看來,這便是他當初被玉刺紮入之處滲出的血跡。

見父親因為疲憊激動而喘息劇烈,朱聿恒擔心他引發心疾,忙幫他撫著胸口,將他攙扶到榻上躺下,道:“父王先好好休息吧,一應案件過往,孩兒自會料理。”

太子靠在榻上,緊握住他的手,望著他的目光中,既有擔憂,更有悔恨:“聿兒……是爹沒有照顧好你,爹心裏……心裏實在是難受,對不住你啊!”

太子妃聽著他顫抖模糊的聲音,眼淚又落了下來,背轉過身捂住自己的臉,拚命壓抑自己的哭泣聲,隻有肩膀微微顫動。

朱聿恒自小聰穎卓絕,又責任感極重,任何事情都勉力做到最好,從未讓父母為自己操過心。如今見他們為自己傷心欲絕,他不覺也是眼圈熱燙。

咬一咬牙,他強自站起身,道:“‘山河社稷圖’雖然可怖,但阿南與我一路行來,已有線索和應對方法,父王母妃不必為我太過擔心了。孩兒這便去處置劉化,看是否能從他身上審出些什麽。”

太子拉住他的手,麵現猶豫之色:“聿兒,劉化已經死了。”

朱聿恒愕然回頭,聽得他又悔恨道:“是爹太心急了,在他家便迫不及待關門盤問,雖問到了一些事情,但因我太過震怒嚇到了他,他出門時驚恐反抗,撞在侍衛的刀上……當即便斷氣了!”

事已至此,朱聿恒也隻能道:“孩兒先去看看他留下的東西,看是否有什麽線索。”

“我這邊有他留下的口供,但他應該還有寧死不肯招供的內容。聿兒,你專心與阿南破解陣法,那些幕後的黑手,便交由爹娘來處置吧。”太子抬起手掌,緊緊按在他的肩膀上,鄭重交托重任,“隻是,無論前途如何,你務必要保重自身,決不可辜負了我們與聖上的期望!”

告別父母走出東宮,朱聿恒帶韋杭之一幹人等前去劉化家中,並召南京刑部的帶文書、仵作前往。

“順便,也讓戶部的人來一趟。”

傳信的人應下了,匆匆打馬而去。

六部離劉化家宅比東宮要近,朱聿恒到達劉化家中時,他們已經在門口等候。

朱聿恒翻身下馬,一麵往狹窄巷子裏麵走,一麵示意南京戶部的來人近前,對他們快速吩咐了一番,讓徹查二十年前發生過水華的海域,再尋找當時當地下落不明的年輕夫妻。

若有失蹤不回的,拿阿南的圖形去對照長相模樣,看是否能尋覓得線索。

戶部的人自然聽命應承,又問:“殿下所說的海域,可是南直隸所有沿海村落?”

朱聿恒稍加考慮,道:“不止。本王待會兒給你寫個手書方便辦事,我朝一應沿海地區都要搜索一遍,以稱呼女兒為‘阿囡’或者‘囡囡’的地域優先,從速從快。”

戶部的人持手書離去後,南京刑部侍郎秦子實帶著仵作過來,隨朱聿恒進了巷子。

過了十三四戶人家,便看到士卒把守的一個門戶,倒也有個磚砌門庭,隻是台階上灑了斑斑血跡,圍聚了一堆蒼蠅。

朱聿恒略一駐足,刑部的老仵作稟告道:“這是本宅主人劉化喪命之處,老朽之前便來驗過。他被擒之後妄圖掙紮,撞在士兵們手中的刀劍之上。殿下看這血液呈噴射而出狀,從下至上濺於磚牆,確屬死於利器暴斃無疑。”

朱聿恒接過他上呈來的案卷,翻看上麵的記載,現場痕跡及目擊者證詞,確與他父親所說的一樣。

看來,劉化寧死也要保護著什麽,不肯讓人探知。

朱聿恒將卷宗交還給老仵作,又拿出父親給他的卷宗,對照著看了一遍,將基本脈絡理了出來。

二十年前靖難之役,聖上南下清君側,順天被圍,父王母妃親上城牆壓陣,太孫便交由乳母劉氏在府內看護。

戰事最為吃緊之時,有人重金買通劉化,讓他在某時某刻找事由引開劉氏。劉化雖不知對方企圖,但見財起意,便遵照對方所言去尋找劉氏。

劉氏被他騙出後,見他隻是閑扯,中途驚覺匆匆趕回,結果發現太孫在室內啼哭,身上出現了幾處血痕。

她怕兄長受責,又擔心自己受責難,因此見太孫事後貌似無恙,便至死也不敢提及此事。

而劉化偷偷藏起了帶血的衣物,還想有機會或可憑這再弄點錢。直至此次搜尋被抄出,他才供出當時有人買通他做事。

至於當時那人究竟是誰,他並不知曉,隻注意到對方個子枯瘦,胡須濃密。不過劉化是個做事精細的人,因此對方給他錢的荷包還一直留著。

那荷包已被刑部送來,此時呈到朱聿恒麵前。

二十年前發黃的一個粗布荷包,如今已脆幹發黃,但因為長期收在暗處不用,收口與繩子都還完好如新。

外麵看來,一切並無異樣。

朱聿恒將其解開,看向空空如也的袋內,卻發現裏麵似有一兩根顏色不一樣的線頭。

他略一思忖,將袋子輕輕翻了過來,盡量不觸動那兩根線頭。

這是幾根被剪斷後殘留的細微絲線,顯然在荷包上原本繡著什麽東西,但在給劉化的時候,對方怕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因此將上麵所繡的東西草草拆掉了,但因為是從外麵扯掉的,因此外麵雖然已經無異,裏麵卻殘留了幾絲斷線頭,未曾清除完畢。

而劉化在拿出了裏麵的銀錢後,便將荷包壓在了箱底,裏麵的殘痕便一直留了下來。

朱聿恒將它舉在麵前,仔細看了看那些斷痕的模樣。

線頭扯得挺幹淨,那一兩根斷線無法拚湊出具體形狀,他隻能憑著壓痕,仔細辨認。

一個草頭,橫平豎直。民間俗例,荷包上常會繡自己的姓氏以防盜竊,看來這人也是如此。

下方左邊是兩豎,右邊則筆畫較多,憑借年深日久的針腳痕跡,實在難以看清。

他將袋子慢慢翻轉還原,思索著草頭下麵左邊兩豎的字,應該是藍,還是蓧,抑或是苮、茈……

猛然間,他望著被翻過來的荷包,想到內外的字是左右翻轉的,所以,草頭之下,那兩豎應該是在右邊。

所以,這個字可能是莉、可能是荊、可能是萷,更有可能,是薊——

薊承明的薊。

處心積慮的這一場局,果然,在二十年前便已經設下了。

遠在聖上下令營建紫禁城之前,薊承明便已經下了手。

是,他確實是最有可能的人。他見過傅靈焰留下的“山河社稷圖”;他趁著營建順天宮城之時設下了死陣;他在雷電之日引發“山河社稷圖”第一條血脈,使得一甲子前的死陣開啟……

朱聿恒緊緊抓著手中這個陳舊的荷包,長久以來追尋的幕後凶手,竟在這一刻有了突破進展,令他心口激**,長久無法平息。

許久,他霍然起身,將所有繁雜糾結的思慮都拋到腦後,隻憑著本能抓緊了自己唯一迫切的念頭——

去找阿南。

阿南正在大報恩寺琉璃塔下,抬頭仰望麵前輝煌的建築。

大報恩寺於十年前開始興建,是當今聖上為太祖及孝慈皇後所建。如今十年過去,殿宇尚未建完,唯有寺內琉璃塔初初落成。

這座天下第一塔,通體全用琉璃磚砌成。三層塔基以大塊的天藍色琉璃圍成十二邊形,一層高出一層,令琉璃塔如矗立在湛藍九天之上。

二十丈高的塔身,從鬥拱飛簷到欄杆窗欞,每一個部件都似擁有火光跳躍的生命,塔身的五彩顏色隨著天光雲影而流轉飄忽,比雲間仙樂還要迷離。

最高的塔頂,是四千兩黃金所鑄的金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照亮這六朝金粉之地。

饒是見過大世麵的阿南,此時也被這座通體剔透琉璃塔震懾,凝神靜氣深深敬拜後,才轉入旁邊的琉璃匠所。

十月天氣,匠所卻是熱氣撲麵。匠人們在熊熊火爐邊將水晶砂燒融,澆於各不相同的構件模具之中,使各色琉璃附著於磚瓦之上,藍黃綠紫,絢麗奪目。

她問爐邊老工頭:“阿叔,請問你們燒製一件琉璃出爐,大概要多久?”

工頭見她是官府的人畢恭畢敬送進來的,忙答道:“按流程下來,最快得十五日。”

“半個月啊……怕是等不了。”阿南皺一皺眉,問,“有什麽盡快燒製的方法嗎?”

“姑娘要是急用,那就把他們摔打好的坩子土先拿來用,上三作直接上手,穩作製模、裝燒出窯、施釉燒彩,最快七天。”

阿南皺眉問:“還能更快嗎?”

“沒有了。窯裏動火、起熱、控溫,咱們就是按這個節奏來的,太急了裏麵冷熱控製不住,東西不是燒不出來,就是會燒毀。”工頭說到這兒,又補了一句,“當然了,就算控好了,也不一定就能燒出好東西來,好琉璃也是靠運氣的……”

“就是說,你們要用七天時間摸索著將火勢慢慢上升,穩定在需要的程度?”阿南一揚眉,問,“那如果我能找到辦法,讓窯裏的火候很快到達需要的程度,是不是就能及早燒出來了?”

工頭撓頭:“這麽大本事的人,我們這邊可沒有。”

“我去找,你隻管準備好坩子土就行。”阿南轉身急急向外走,剛跨出大門,一抬頭便見前方一隊人馬疾馳而來。

馬上人個個錦衣鮮明,年少英俊,可最引人矚目的還是居於正中、被他們拱衛而來的朱聿恒。

他在海島曬黑了些,沉穩中更顯威儀凜冽,縱然身後五彩琉璃塔華光萬道,也盡成他的陪襯,難奪他半分風華。

阿南一時恍惚,難以想象這樣的阿琰在短短數天之前,還在她的耳畔輕輕唱著那不正經的俚曲,哄她入睡。

怎麽辦,可能阿琰再也無法在她麵前當高高在上的殿下了,因為她曾見過他所有不為人知的模樣。

不由自主地,她便仰頭朝著他笑了出來。

他看到了她目光中的揶揄與戲謔,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幽深的眸子含滿了笑意,無奈而縱容。

阿南招了招手,仰頭看向馬上的他:“阿琰你來啦,我正要去神機營呢。”

朱聿恒自馬上俯下身,與她貼近了,聲音也自然低了一些:“不是說來琉璃廠製燈嗎?怎麽又去神機營?”

“我去找幾個熟悉火性的人,幫我一把。”她說著,飛身上了係在旁邊的馬匹,朝他一揮手,“去去就來。”

朱聿恒朝身後人中掃了一眼,指了一個少年道:“你陪阿南走一趟吧。”

那少年應了一聲,催馬向阿南追去。

龍驤衛的馬自然是一等一的,少年片刻便追上了阿南,朝她打了個招呼:“南姑娘。”

阿南並未放慢速度,隻朝他看了一眼:“認識我?”

“聽卓晏提起過,早已心向往之。”少年臉上寫滿了“誰能不認識你”的笑意,自我介紹道,“龍驤衛指揮僉事廖素亭。”

能隨侍皇太孫的,自然都是世家中千挑萬選的好苗子,身段好,相貌好,騎術也出眾。

阿南欣賞地打量著他:“你和阿晏相熟?”

“還好,他當初被我揍過好幾頓。”明明是他揍人,可麵上卻滿是鬱悶委屈。

阿南趕緊追問,他支吾著,終於悻悻道:“你知道阿晏他,怎麽稱呼諸葛提督的?”

“嘉嘉嘛……”阿南說著腦中一轉,頓時笑了出來,“喔,那他叫你素素,還是亭亭?”

廖素亭漲紅了臉,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是不會說的!”

阿南哈哈大笑出來,差點連馬韁都鬆脫了。

人與人之間投契有時就是如此簡單,從報恩寺到神機營這一路上,廖素亭陪阿南說說笑笑,赫然已經相熟。

神機營眾人哪知道他帶來的這個姑娘就是上次把他們折騰得人仰馬翻的那位女匪,見她一個姑娘家騎馬身姿瀟灑無比,眼神都不自覺地往阿南身上瞟。

諸葛嘉一見這個女煞星,眉心頓時狂跳,說話也沒好氣:“軍營重地,豈是你亂闖之處?”

“什麽亂闖啊,我這是身負重任。”阿南狐假虎威,笑嘻嘻地往椅子上一歪,“殿下指名委派的重任,你不會不聽調遣吧,嘉嘉?”

諸葛嘉額頭的青筋條條暴起。

廖素亭趕緊搶救場麵:“提督大人,南姑娘奉殿下之命前來貴營,不知今日是否有擅長控火的匠人在?”

聽到“殿下”二字,諸葛嘉才悻悻對身邊人道:“把楚元知找來。”

阿南詫異問:“楚先生在應天?”

“我調他過來試製新火銃的,他比營中司槍和匠人能幹多了。就有一點,一個大男人成天想著老婆孩子,沒出息!”大齡單身漢諸葛嘉恨鐵不成鋼,隻想把楚元知剝削到地老天荒,“這幾日新銃剛完工,他就跟我說要陪妻子探親,告兩個月的假,我還沒批呢。”

阿南詫異問:“去哪兒啊,要探親兩個月?”

“敦煌。”

“這可巧了……”阿南自言自語。

諸葛嘉鬱悶道:“可不是嘛,全湊一塊兒了,連卓晏他爹也在那邊出事。”

阿南更詫異了:“卓壽?他出什麽事了?”

“死了。”

諸葛嘉簡單兩個字,讓阿南跳了起來:“你說什麽?”

“流放西北的前應天府都指揮使卓壽,於日前因雷電轟擊,暴亡於敦煌。”

“不可能!西北一地本就少雷雨,如今已是十月天氣,那邊怕是都下雪了,又怎麽會有雷電,更何況還雷擊致死?”

諸葛嘉聲音比眉眼更為清冷:“這個你得去敦煌問,我隻聽到這點消息。”

阿南正在心亂之際,轉頭見楚元知來了,劈頭便問:“楚先生,你覺得西北幹旱之處,十月雷擊致人死亡,可能嗎?”

楚元知不知前情,茫然道:“一般來說不太可能,但六月尚有飛雪,世間萬事都很難說……”

阿南單刀直入問:“葛稚雅……或者說,你,做得到嗎?”

楚元知回憶葛稚雅當初操控雷電殺人的案子,遲疑道:“或許吧,具體還要看現場情況如何。”

“反正你也要去敦煌,到時候咱們一起去看看。”阿南說著,想著卓晏這半年來際遇的起伏,心下唏噓不已。

誰能想到,那個錦衣華服的花花公子,短短時間內從小侯爺變成了白身。如今他母親不是母親、父親慘死異鄉,也不知這接踵而至的巨大打擊,他是否能承受得住。

正事要緊,她揮開思緒,將調控琉璃火一事對楚元知講了一遍。

楚元知不假思索道:“控溫控火,這是小事,我這便過去看看。”

把麵如鍋底的諸葛嘉拋在後頭,阿南帶著楚元知往琉璃廠而去,問起探親事宜。

“自我落魄後,多年不與外界通消息,如今有了正當營生,璧兒才給舅家寫了信,知道他舉家遷往敦煌,如今在那邊落了戶。所謂娘親舅大,璧兒在世上隻有這一個親人了,實在想去看看。”

“那,小北呢?”

“小北之前耽誤了學業,如今要專心念書,我們將他托給綺霞姑娘了。”

聽她提起綺霞,阿南不由詫異,待知道他們居然已成了鄰居,不由得心花怒放,道:“那敢情好呀!綺霞身子還好吧?”

“還不錯。之前她害喜吃不下飯,小北就照著自己在酒樓學的手藝,常給她做酸湯喝。現在她胃口好了,氣色看著挺好。”

“厲害啊,看不出小北有這好手藝,下次我也嚐嚐!”

正說著,經過了一家胭脂鋪,楚元知又下馬去買了些麵脂手藥,迎著阿南與廖素亭好奇的目光,有些羞赧道:“西北氣候幹冷,我擔心璧兒皮膚被吹裂口子。”

“楚先生真是好男人!”阿南笑道,又問,“你熟悉那邊的氣候?”

阿南知道他這十幾年來散盡資財,一直在暗地補償當年受害者,才落到如今家徒四壁的困窘。

不便在廖素亭麵前提及此事,阿南隻道:“等金姐姐來了,我和她一起出去逛逛,買些厚衣服過去。”

說到衣服,楚元知打量她身上的裝飾打扮,詫異道:“南姑娘最近韜光養晦了,少見你穿這般素淡的衣服。”

“你當我想啊,我這輩子就愛穿豔色,騎快馬,吃美食,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阿南扯扯身上的霽色宮裝,懊惱地打馬向前,“可現在身無分文,隻能有啥穿啥了。”

以前她縱橫海上,回歸後用錢就去永泰行盡情支取,天下什麽好東西沒有?可如今她與公子決裂,永泰又被朱聿恒給抄了。雖然他悉心安排她的生活起居,可總有不自在的地方,比如宮中流行的雅淡衣飾,她就不太愛穿。

可惜啊……她想想阿琰那一心撲在朝政上的模樣,真感覺自己鬱悶無處訴。

一路說著話,三人打馬而回。

朱聿恒已給穩作匠頭繪製好了三十六盞琉璃燈的圖樣,匠人們研究著圖紙,他們隨窯作 去查看溫度。

琉璃窯熱浪滾滾,不一會兒阿南鬢發俱濕。朱聿恒便帶她走到外間院子,先喝一盅冰鎮梅子湯。

阿南臉頰與脖子的汗水滾落下來,唇瓣染上梅子湯的津澤,顯出櫻桃般濃豔的顏色。

許是琉璃窯的風太熱了,他隻覺得心口似有團火順著胸口蔓延而下,目光不由自主便落在了她紅潤的唇角上。

那是他曾經觸碰過的秘密,在不清醒的狀態下,至今想來依舊像是個夢境。

“阿琰,咱們去敦煌時,帶楚先生和金姐姐一程吧,他們正好要去敦煌探親。”他聽到阿南的聲音,將他的神智從那短暫的迷亂中拉了出來。

朱聿恒自然應了,阿南又道:“另外,我估計琉璃燈明天還弄不出來,先忙裏偷閑,去釣個魚。”

“釣魚?”朱聿恒倒有些詫異。

她笑道:“明日休沐,神機營一群人找龍驤衛約賽燕子磯釣魚,看起來很熱鬧的樣子。廖素亭聽說我常在海上釣魚,已經幫我交了份子,讓我幫他們橫掃神機營!”

朱聿恒無奈而笑,說:“你喜歡便去,這邊我讓楚元知盯著。”

“另外,”阿南捧著梅子湯,沉吟問,“你知道卓壽的事兒嗎?”

“剛聽說了,我覺得其中必有內幕,怕是不簡單,也不知阿晏如今情況如何了。”朱聿恒說著,眉目間也染上了一絲憂慮,“敦煌此行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們得多加留心。”

阿南點了點頭,慢慢喝完酸梅湯,聽朱聿恒將劉化乳娘的事情說了一遍,又接過荷包看裏麵的拆線痕跡。

朱聿恒點頭:“我也覺得是這個字。若他是一切幕後的黑手,倒是也可以說得過去。”

“因為他效忠於當時的朝廷,將靖難之變報複在你身上?”阿南翻來覆去地查看這個舊錦囊,思忖道,“可我聽說,當時邯王跟隨靖難,立下赫赫戰功,民間都說要不是有你這個好聖孫,太子之位落誰頭上還難說呢,他怎麽這麽準確便找上了你?”

她當麵談論他的父祖之事,已是逾矩,但朱聿恒隻淡淡道:“曆來戰事以糧草輜重為首要,聖上當時孤軍南下,一路穿插深入,極難保障,我父王多方籌措,始終堅實支撐住前後方局麵,方才有了如今天下。因此聖上雖然欣賞我二皇叔的武功膽識,但亦深知我父王才是治國理政的人選,再三斟酌後,終究英明決斷,立為了太子。”

說起自己的父親,他目光中不覺流露出崇敬欽慕。阿南心中微動,心想,這便是孩子與父親的感情嗎?

她是遺腹子,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一時之間竟有些傷感,輕出了口氣才道:“扯遠啦,所以薊承明又不能未卜先知,哪會早早知道靖難之役的結果,知道世子會成為太子殿下,又知道你會成為皇太孫,從而在二十年前決定你的命運?”

“怕是連他師父姚少師都沒有這樣的本事。”朱聿恒讚同道,“另外,劉化之死也絕不簡單。他既然已經將當年事情都講出來了,又為何要拚死自盡?”

“兩個可能。”阿南伸出兩根手指道,“一是,他說謊並且以死來遮蓋謊言;二麽,就是在場有人殺人滅口,要讓那個秘密永遠不會顯露於世。”

“那便表示,劉化有更為可怖的幕後主使,甚至,連薊承明都可能隻是他的棋子,或者是放出來的迷霧?”

兩人頭碰頭探討了一下這事件背後隱藏著的東西,都感覺有些空落,短時間怕是無法摸到那深不可見的底。

“不過,”阿南又寬慰他道,“至少我們如今查明了,你確是於幼時被人種下這‘山河社稷圖’無疑,身邊也隨時潛伏著一個準備下手的人。查人查事這方麵天底下肯定沒人如你,我便等你消息了。”

天色不早,琉璃燒製進展緩慢。阿南見自己也插不上手,跟朱聿恒說了一聲便要先走。

朱聿恒示意她停步,讓外間人捧了個盒子進來,遞到她麵前。

阿南打開瞧了瞧,見第一層是個青銅令信,上麵鏨刻錯金紋樣,正麵五軍、三千、神機三大營的字樣赫然在上,背麵則是上十二衛。

“這是三大營及十二衛的令信,不過它並非兵符,隻可調遣動用錢糧資源。各地營衛無論大小,你有需要盡可去支取。”

剛剛還在抱怨自己沒錢的阿南,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外間廖素亭身上轉了轉,但又想回來後他還沒進來過,哪有時間打小報告?

將令信在手中掂了掂,阿南笑望著他:“這意思是,我可以去天下所有的衛所打秋風,一切由朝廷會賬?”

“差不多。若有他們無法提供的,你可以來找我。”

阿南笑吟吟地打量著他:“要是……我向他們要火油呢?”

“都可以,你拿著這個,就如我過去一樣。”朱聿恒神情如常。

被他這麽一說,阿南感覺自己要是再動什麽手腳,還真對不起他了。

“好,那我以後要錢要物就專門去神機營,誰叫諸葛嘉老是給我擺張臭臉,我要薅禿他。”阿南笑嘻嘻地放著狠話,又拉開屜子,看了看第二層的東西。

裏麵猩紅絨襯上,隻躺著一個小玉盒,盒身光華瑩潤,打開來一看,裏麵是潤澤膏脂,淺白一汪。

“這是宮裏送來的。當年聖上額角為流矢所傷,天庭有損,於國不利。太醫院費了十數年工夫配置了這藥膏,終於消除了聖容傷痕。如今全天下隻得這麽一盒,以後再想要配,還得費十年時間。”朱聿恒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輕聲道,“你手足的傷痕,若能用它消除掉,或許能逐漸淡忘過往,也可舒心些。”

阿南隨手將玉盒拋了拋:“可我實在是個記仇的人,也樂於留下傷疤,好時刻提醒自己慘痛教訓。再說這東西又不能讓我的手足恢複如常,用在我身上浪費了吧?”

朱聿恒道:“總有好處的。”

阿南斜睨著他心想,你既然都從宮中拿東西了,為什麽不把我的蜻蜓拿回來還給我?

但事到如今,她又覺得蜻蜓拿回來也已無意義,便將玉盒揣入了懷中,又打開了第三層盒子。

滿眼晶亮燦爛,臂釧釵環全套精巧首飾,鑲滿珍珠玉石寶光璀璨。阿南在海上是見過大世麵的,但這麽好的東西也是少見。

她抓起幾樣首飾看了看,目光轉向朱聿恒。

朱聿恒顯然也不知道裏麵是什麽,過來看了看,說道:“這應該是母妃替你備下的。”

阿南鬆開指縫,任由它們跌回盒中:“我整日在外亂逛,戴這麽華貴的首飾怕是不合適。”

“宮中送來的,沒有原封不動退回去的道理。”朱聿恒撥了撥那些首飾,伸手取了一串金環給她,問,“你看這個如何?”

這金環由三個赤金活扣相連,那活扣設計精巧,可以隨心變化各種形狀,無須他人侍候便能挽出頗為複雜的發髻,出行所用極為方便。

而赤金的環身之上,停棲著三隻由絢爛寶石鑲嵌而成的青鸞。青鸞的翅膀與尾羽是活動的,不用底座而用花絲編綴,在日光下略略一動便飛旋流轉,光彩離合。

阿南將它接過來,在心裏琢磨著收這種價值連城的東西到底行不行。目光落在其中一個金環的內側時,她眉頭微挑,發現了刻在絞絲紋內壁的小標記。

朱聿恒察覺到她的異常,俯頭與她一起看向它,遲疑問:“傅靈焰?”

“嗯。”阿南將自己的頭發打散,一手綰起頭發一手拿起金環,在發髻上稍微尋了個角度,將三個活扣固定扣住。

一個蓬鬆嫋娜的隨雲髻便立即呈現,三隻光彩燦爛的青鸞在她鬢鬟上環繞飛舞,映襯得她本就明豔的麵容更為迷人眼目。

朱聿恒心口微跳,連聲音也低了一分:“這是應天宮中傳下來的,近些年賜了東宮一批。既然傅靈焰曾是龍鳳朝的姬貴妃,她的首飾在本朝宮中流傳下來也算是傳承有序。”

“那,既然是傅靈焰的東西,就給了我吧。”阿南抬手輕撫頭上翔鸞,喜愛之情溢於言表。

反正,就當朝廷查抄了永泰後,指縫間給她漏了點東西當補償吧,所以她收這金環,也是理直氣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