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上明月2

萬千絢爛光華倏忽間自水麵而來,攜帶著海浪水珠,向她襲來。那是片片珠玉在暗夜中幽熒生光,映照著亂飛的水珠,如碎玉相濺,密密交織在她四周,竟無一絲可以逃脫的縫隙。

是朱聿恒手中的日月,驟然向她發動了襲擊。

阿南萬萬料不到他居然會對自己發難。如今他們一個在浮筏上,一個在水中,距離不過三尺,這近身攻擊,她如何能及時應對?

腰身一擰,她仰身向海中倒去,整個身體幾乎平貼海麵一旋而過,隻以足尖勾住浮筏,險險避開這暴風驟雨般的玉片水珠。

幽光與月光相映,水波動**上下交輝。她後背在水麵上一觸而收,在紊亂波光中看到上頭交纏穿插而過的日月之光,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下手毫不留情。這不是與她嬉鬧玩笑的一擊,若她沒能及時避開,此時早已被他製住。

海水與汗水同時湧上她的脊背,一片冰冷。

手在浮筏上一撐,她再度仰身而起,厲聲怒喝:“阿琰!”

朱聿恒仿佛沒聽到她的聲音,第一擊落空,他迅速變換了日月的去勢,倏忽間華彩飛縱,再度席卷了海麵上下。

這一次,他將她周身徹底封鎖,再不給她任何機會。

阿南避無可避,唯有右臂疾揮,手中大片銀光彌漫,要以精鋼絲網收束他指揮的萬點華光。

朱聿恒緊盯著手中射出的六十餘顆光點,他那令阿南讚歎的控製力,如今也照舊沒有讓她失望,細小的光點準確無誤地探入了絲網眼中。

他的手,與阿南的手,幾乎同時一拉一扯,彼此收束。

精鋼絲與精鋼絲一齊收緊,緊繃的力量互不相讓。

但,他們一個在水中,一個在筏上。朱聿恒的雙腳在水中沙地,足可借力,而阿南的身子卻隨著浮筏,被他的力量扯了過去。

阿南氣恨地一甩臂環,迅速將精鋼網脫手,身體如銀魚躍起,撲入水麵。

與此同時,朱聿恒亦如她所料,因為手上拉扯的力道猛然一鬆,身體難免不由自主地向後一傾。

他的日月已經被她的網纏住,但阿南的臂環之中,卻還藏著其他武器。

流光劃過夜空,比月光更澄澈,比波光更瀲灩,直取朱聿恒的咽喉。

就如第一次見麵時般,她手中流光飛逝,直奪他性命攸關之處。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他竟如看不到那抹流光般,根本不管她的攻擊。身體慣性後傾的同時,他手中日月驟揚,帶動絲網與海浪,在空中彌漫成巨大的羅網屏障,仗著自己強悍的力量與掌控力以攻為守,向著她反撲而去。

在這壯闊無匹的攻勢麵前,流光縱然再鋒銳,也絕難穿透那磅礴的屏障。

阿南的身體已經紮入水中。她力量不如他,不敢直麵那淩厲氣勢,流光疾收,一個旋身在水中轉了個圈,想要盡量離這個突然瘋狂的男人遠一點。

可還未等她遊出半尺,水上水下忽然縠紋波動,在暗夜之中雖看不分明,但阿南對水下波動了如指掌,立即便察覺了水下有破碎散亂的力量,劃開水浪,向她迅速聚攏——

漁網。

這荒島之上,哪裏來的漁網?

阿南腦中一閃念,立即想起下午她教了朱聿恒快速編織的方法之後,便回山洞了。卻沒想到,他居然會利用這段時間,設下捕捉她的圈套!

怒火中燒,可如今她猝不及防已處下風,又不知道圍攏的漁網究竟有多大。她唯有倒轉身子,以足尖勾住浮筏,腰肢用力一擰,將它扯得半沉入水中,以求撐住那正在收攏的漁網。

隻聽得嘩啦聲響,她連人帶浮筏,一起被網纏住。

阿南一腳蹬向浮筏,為自己盡量撐出最大活動空間,臂環中利刃彈出,割向纏繞過來的網罟。

網眼又密又實,用灌木上剝下來棄用的皮編成,那打結的手法,自然就是她下午剛教會阿琰的。

這個白眼狼,將她悉心教導的東西,轉頭就用在了她的身上!

冷哼一聲,她揮臂以利刃狠狠將其斬斷。

頭頂銀光閃動,她抬頭一看,被她不得已棄掉的精鋼網,在月光下被朱聿恒所驅動,向她裹襲而來。

輕薄而堅韌的絲網,就連她操控起來都很難,可他能以日月同時於數十處發力,那精鋼絲網在他手中便如有了生命,收縮自如,聽命於心。

“可以呀阿琰,你出息了!”從天而降的銀影即將籠罩全身,阿南卻毫無懼色,“我舍命救你、悉心教你,結果你要用我給的東西,把我給綁了!”

朱聿恒聽若不聞,精鋼絲網被他掌控著,陡然暴漲,封住了她所有可以突破的方向。

阿南暗暗心驚,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儼然已足以駕馭一切,世間萬物俱在他手中操縱自如。

她足尖猛踏,浮筏立時斜傾,擋在她的麵前,勾住了從天而降的絲網,又驟然倒下,眼看就要借力將絲網撕扯成兩爿。

朱聿恒手中日月迅疾斜飛,那絲網被他遠遠掌控著,如一片銀雲瞬間飛散又驟然聚攏,堪堪擦過倒下的浮筏,飛掀而起,避開了被撕破的命運。

但,阿南何等機敏,隻絲網這一瞬間的起落,她已經飛躍上浮筏翹起的那頭,輕捷的身影在絲網上一滑而下,直取朱聿恒。

日月迅速回防,月光下絲絲縷縷的光華劃出璀璨軌跡,追逐她的身影,就如蛛絲追逐一隻蜻蜓的蹤跡。

然而,他的日月如今分別要顧及水下的羅網、水上的精鋼絲網,又要追擊阿南,而阿南便是為他製造日月之人,怎能不知道它的弱點——

它的攻擊範圍雖廣,但如果太過近身,反倒極難及時回防。

隻一瞬間,阿南已欺近了他。

流光亦不利於近身攻擊,因此她仗著臂環中彈出的利刃,向他進擊。

日月倏忽回防,將他全身護住。

在穿插變幻的光華中,阿南看到了唯一一個能讓她下手的、轉瞬即逝的空檔——

因為有數片珠玉的殘缺,他的左肩臂,露出了小小數寸空隙。

隻要她抬手揮臂,她臂環上尖銳的小匕,便能刺入那處破綻。

而那一處,正是他暗夜中替她找水時,被海雕利爪撕扯過的傷處,也是她剛剛為他換完藥,傷口尚未結痂的地方。

然後呢……

她重新撕裂他的舊傷,將再也無法阻攔自己的他丟在這荒島之上,自己駕著浮筏離去嗎?

隻這一瞬間的遲疑,她的手沒能揮出,一錯眼的機會就此失去。

日月在她周身縱橫,精鋼絲網與藤編羅網於半空水下同時收緊,三股力道將她徹底牢牢捆縛,再也掙紮不得。

如一隻作繭自縛的蠶,她跌落在淺海岸邊,鹹澀的水花將她淹沒。

而朱聿恒在及腰的海水之中向她跋涉而去,將她連同外麵的絲網與藤葛一起緊緊抱住,托出海麵,向著岸上走去。

阿南被他打橫抱在懷中,不甘地掙紮著。

但朱聿恒對她絲毫不敢大意,雖已掌控住她,那緊擁她的臂膀卻不曾鬆脫半寸,牢牢地製住她的身軀。

直到離開了海麵,他似乎也脫力了,跌坐在岸上,將四肢掙動的她按倒在沙灘之上,緊抿雙唇一言不發。

盡管這輩子被人壓製的概率很少,但阿南還是莫名覺得這場景無比熟悉——

這不就是上次阿琰半夜過來試探她身份,將她按在**、然後被醒來的綺霞喊破時的情景再現嘛!

陰溝裏翻船,而且居然還在同一個人身上翻兩次,阿南恨得牙癢癢的,屈起膝蓋狠狠撞向他:“渾蛋!口口聲聲當我家奴,結果,對主人下手的狼崽子!”

“是你食言,先辜負了我!”朱聿恒俯身壓住她的腿,雙手按住她的肩膀,定定盯著她,“你說過你會幫我,會與我一起,會一直陪我走到最後!”

月光在他的背後,他的麵容隱在陰影之中,晦暗中她看見他那雙攝人心魄的雙眼中,寫滿憤恨與不甘。

他壓製她的身軀,那凶狠絕望的力道,似要將所有一切擠出她的人生,隻由自己徹底侵占她的全身心,讓她再也沒有離開的可能。

麵對他瘋狂的行徑,阿南一時竟心虛地呆了呆,不知該如何回應他的質問。

“阿南,我不會再讓你拋下我,不會再讓你背棄我,絕不!”

明明是他先動手,明明是他翻臉無情製住了她,可此時他聲音嘶啞氣息紊亂,反倒成了她理虧的局麵。

阿南喉口哽塞,偏轉頭竭力避開他的逼視:“可是阿琰,你與公子勢同水火,絕不可能共存……若我留在你的身邊,我該怎麽辦?公子對我有大恩,你也一直與我同生共死,我不走,我幫誰?我該站在你們哪一邊?”

雖然是彼此早已心知肚明的事情,可這是她第一次將這個問題清清楚楚擺出來,攤在麵前。

秋夜海風冰冷,兩人身上又都是濕漉漉的,寒氣侵入肺腑,無法可擋。

朱聿恒無法回答她的話,隻是紊亂的氣息終於漸漸平緩,眼中的狂烈火焰也逐漸熄滅了。

是,她說的沒錯。

他不會放過要顛覆天下的竺星河,竺星河也絕不會放棄與他為敵。

雖然極不甘心,可阿南迄今為止的人生,烙滿了竺星河的印記,甚至是因為竺星河,才有了現在的阿南。

如果有可能的話,他願意付出一切,來交換十四年前疾風驟雨的海上,讓他緊緊抱住那個差點喪生於雕爪的孤苦幼女;讓他看著她一日日蛻變成如今舉世無匹的阿南;讓他占據她的眼、她的心,從此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隻因此刻,嫉妒瘋狂地噬咬著他的心,他此生沒有如此嫉恨過一個人。

他瘋一般渴求將竺星河擠出阿南的人生,讓自己占有阿南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徹底攫取她的全身心,永遠不分給別人一絲一毫。

可,阿南不屬於他。

這真真切切的事實,讓他感到無比絕望。

灼熱混亂的瘋狂漸退,朱聿恒終於冷靜下來,俯身抱起她,一步步走回洞中。

阿南不再掙紮,而朱聿恒撥亮了火堆,將她輕輕放在草床之上。

她鬱悶地蜷起身子,瞪著俯頭幫她解開羅網的朱聿恒。

火光明滅,在他的麵容上投下暗暗的陰影,濃長的睫毛被拉得更長,覆蓋在他那雙寒星般的眸子上,偶爾輕微一顫,就像在心尖尖上劃過一樣,令阿南的胸口也是一悸。

她的目光又從他的臉上慢慢下移,轉到他正在幫她解開束縛的手上。

這雙手,依舊骨節清峭,甚至因為她這些時日的**,更添了一分力度與精準。

可,他的指尖上如今遍布著細小傷痕,那是他在水下為了救她時,不顧一切拚盡全力,被日月勒出來的密密傷痕。

阿琰。這是用自己的體重托起她,讓她逃離天平險境的阿琰;也是在旋渦中緊抱住她,用身軀幫她卸掉激流衝撞的阿琰;是寧可窒息在水下,也要用雙手替她打開生存通道的阿琰……

不知怎麽的,本來憋在阿南胸口的那股憤怒,不知不覺就泄掉了。

朱聿恒將最外麵那層藤皮網解開,而剛剛一番激鬥,精鋼絲網已顯殘破。

他的雙臂繞過她的身軀,解開亂纏的羅網。網綁得太緊,他貼得太近,眼中跳動的比火光還熾烈的光芒,像是要將被他凝視的她一起焱焱燃燒。

阿南抓著已經被撕扯得不像樣的精鋼絲網,不知怎的,一向控製自如的手指,此時忽然有點不聽使喚。

“我來吧。”朱聿恒說著,從她手中接過絲網,研究了一下結扣的構造,便立即推斷出了勾連方法,將扯破的地方一一連接起來。

他沒有做過這些,開始還略顯生疏,但一上手之後,便進展飛快,眼看精鋼絲網便重新聯結成片,疏密均勻,已與她的相差無幾。

阿南默然接過,將它慢慢塞回自己的臂環中,抬眼看著朱聿恒:“你翅膀真是硬了。”

“阿南……”朱聿恒哪會聽不出她話裏的意思,他嗓音微啞,可緊盯著她的目光一瞬不瞬,甚至帶著些狠意,“我知道你想拋下我,一個人離開。可我,不會讓你走。”

在她說“阿琰,你好好活下去”的時候,有那麽一刹那,他甚至有點恨上了她。

她明知道,沒有她,他活不下去。

而阿南瞥著朱聿恒,暗自心驚,狼崽子已長成虎豹,自己可不能輕易招惹他了,得跟他說清楚才行。

“阿琰,在知道你與公子之間不可能善了之後,我便橫下一條心,要一個人回西洋去。”她坐直了身體,任由明暗不定的火光打在自己臉上,決絕道,“我這輩子,注定要當一個背信棄義的人了。我違背了當初對公子的誓言,也背棄了之前對你的承諾,我,問心有愧,但……”

她盯著他,在跳動的火光下緩緩吐出最後幾個字:“別無他法。”

她並不想逃避。她甚至豁命為多年的兄弟擋住強敵、拚死為公子殺出血路、舍生為阿琰打開渤海歸墟,以求履行自己的諾言。

可她死裏逃生,沒能為公子犧牲,也未能替阿琰殉難。

不懼死亡、不怕煉獄的她,終究還是要麵對這萬難的抉擇。

這一切,她難以宣之於口,可朱聿恒與她一同走到這裏,自然早已看到了她所有的痛苦抉擇。

月光冷淡,火光熾熱,在這明暗的交界之中,他的眼睛比洞外的大海更為明澈熾亮,倒映著她的模樣。

“阿南,我不會逼你做決斷,更不願讓你為難。”朱聿恒聲音低喑,卻無比鄭重,“可我……阿南,我想活下去,想在這人世間多待幾年。至少,不是這麽快,不是這數月時光……”

距離魏延齡給他下裁斷,已經過去了半年。

“山河社稷圖”每隔兩個月發作一條經脈,如今他身上已經有四條縱橫血痕,而留給他的時間,也隻有七個多月了。

他的人生,已隻有二百個日子。

死亡步步來臨,迫在眉睫。

即使一貫強硬決絕的他,也難免心懷不可遏製的恐慌悚懼。

這世上,誰都知道自己終將麵臨死亡,誰都無可避免地在走向死亡,可,誰也未曾見過死亡。

就如一頭猙獰的怪獸,靜靜蟄伏在他不遠的前方,它早已亮出了獠牙,隻等待著命中注定的那一刻,將他一口吞噬。

難言的絕望順著心跳蔓延全身。他難以自已,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與第一次見麵時的印象一樣,她的手並不柔軟纖細,上麵有細小淩亂的傷痕,在許多不應當會用到的地方,藏著長久訓練留下的薄繭。

但,這雙對女人來說太過堅實的手,卻讓他貪戀不舍。

他顫抖著,將自己的臉埋在她的掌心,靜靜地貼了一會兒。

淩亂溫熱的氣息散逸在她的掌心,讓阿南一時呆住了。

未曾想過這一貫堅定高傲的人,這一刻竟會如此脆弱,如同失怙的幼童,茫然無措。

“阿南……”她聽到他在她掌中的呢喃,低啞如同囈語,微顫一如譫語,“別離開我……隻要你留在我身邊,其餘的事情——海客的、前朝的……我絕不會讓任何事波及你。”

阿南心口微顫,定定望著俯頭於掌心中的他。

她想反駁他,告訴他所懇求的是不可能的,卻聽到他又說:“我與竺星河之間的恩怨,我自己會解決,縱然你想要插手此事,我也絕不會允許你介入其中,絕不會讓你為難……”

他的語調淩亂,說到了這樣的地步,已經等於是哀求了。

尊貴無匹的皇太孫殿下,在她麵前摒棄了一切尊嚴自傲,這般脆弱彷徨,茫然無依,讓阿南的呼吸也急促起來,眼睛熱燙。

“至少,再想一想,再……考慮一夜,無論如何,等天亮了再說。”他終於抬起頭,深深凝望著她,竭力平息自己急促淩亂的喘息,“如果天亮了你還是要走,我也不會再攔你。但或許,睡醒了之後,你會改變想法……再休息半夜,好嗎?”

阿南終於還是在他鋪好的草**睡下了。

幽暗火光之中,朱聿恒靜靜守著她,看著她再度閉上眼睛,半夢半睡。

他想起那條被她解開的浮筏,擔心潮水會將它衝走,便走出石洞,去海邊將它緊緊係好。

東方未明,天空墨藍。他望著海上孤冷的一輪明月,靜靜佇立了許久。

這一生中,他麵臨過數不清的極險局麵。北邊的戰亂、南方的災荒、朝堂的風雲、社稷的變故……天下之大,他從繁華兩京到荒僻村落,都一一在握,胸有乾坤。

可此時此刻,他真的沒有把握留住阿南,就像挽回一支已經離弦的箭。

難以排遣心頭的苦悶,下意識的,他握著手中日月,在清冷的月光之下,掌中光輝乍現。

在珠玉清空的共振應和聲中,一道道斜飛的光華,在夜空中穿插成道道星痕,聚散不定,燦爛無匹。

即使精鋼絲將指尖勒得生疼,即使麵前的虛空中並無任何來敵,即使他知道或許一切毫無意義,他依舊不管不顧,讓日月在自己麵前開出世間最絢爛的光彩。

在條條斜斜飛舞的光華中,驀地,朱聿恒猛然收緊了自己的手。

他握著收攏的日月,一動不動地站立在洶湧海潮之前。

潮水上漲凶猛,那些飛撲的浪尖已經堪堪打濕了他的衣服下擺。

錦繡外袍已經給阿南做床墊所用,他僅著單薄素縐,秋夜的海水撲在身上,顯得格外冰冷。

而這冰冷仿佛讓他頭腦更為清醒,他猛然抓住了腦中一縱即逝的瘋狂想法,哪怕隻是黑夜的蠱惑。

毫不猶豫地,他便轉過身,向著海雕所在的懸崖走去,大步涉過漲潮的沙灘。

他需要阿南,他絕不能放開阿南。

他迷戀這個生機勃勃一往無前的女子,那是照亮他黑暗道路的唯一一顆星辰。

所以,她一定要從竺星河那裏拔足,一定要屬於他。

天色漸漸亮了。

孤島的清晨,微涼的風中帶著清新的鹹腥氣息。沒有鳥兒的鳴叫,隻有潮起潮落的聲音,永不止息。

阿南一夜未曾安睡,隻在清晨的時候因為疲憊而略微合了一下眼,但未過多久便從夢中驚醒,再也無法睡著。

她從草**爬起,走到洞口,向下望去。

天邊,一輪紅日正將海天染出無比絢麗的顏色。

粉色天空中,五彩朝霞倒映在淡金色海麵之上,橘紅深紅淺紅紫紅品紅玫紅……無數絢爛顏色隨著海水波動,就如被打翻了的染料,隨著水波不斷湧動,每一次波浪的潮湧都變幻出新的顏色,呈現出令人驚異的豔麗。

在這絢爛的海天之中,她看見了站在海邊的朱聿恒,他正回頭深深凝望她。

朝陽在他的身上鍍了一層金紅顏色,蒙著絢爛光華。

阿南不知道他一夜不回,佇立在外麵幹什麽,難道是為了看海上日出?

“這麽早起來了?”不知怎麽的,阿南有點心虛。

或許是因為昨晚她不聲不響地逃跑,或許是因為阿琰埋於她掌心時那些曖昧的波動。

她看見阿琰微青的眼眶,明白他昨夜也與自己一樣,一夜無眠。

她走出洞口,剛在萬丈霞光中向他走了兩步,卻見他忽然抬起手,似是阻止她上前。

阿南不明其意地停下腳步,卻見他在逆光之中微眯起眼,凝視著她的同時,舉起了手中的一把小弓對準了她。

阿南愕然,卻見朱聿恒已經搭弓拉弦,眼看就要向她射來一箭,她當即後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抬起手臂,虛按在臂環之上。

朝陽已經躍出地平線,世界金光燦爛,暖橘的色調均勻渲染著海麵。

“阿南,看好了!”

他的聲音帶著疲憊沙啞,在灼目的光線之中,他鬆開手中弓弦,一支樹枝製成的箭倏忽向她飛來。

難道他因為生氣她昨晚要不辭而別,竟然要將她殺傷在這海島之上?

震驚之下,阿南望著這射來的箭,下意識地一側身,要避開它的軌跡。

出乎意料的,這支箭來得既慢且輕,根本沒什麽殺傷力。而且,就在它橫渡過小島,即將到達她的麵前之際,它的箭杆忽然在空中輕微一振,轉變了方向。

阿南大睜雙眼,目光定定地望著麵前這道射來的箭。

紅柳枝製成的柔軟箭身,經過了彎折之後,形成了一個極為微妙的弧度。它借助弓弦的力量向她射來,卻並不是筆直向前,而是在金光燦爛的空中劃出一個彎轉的弧度,斜斜飛轉。

然後,仿佛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驅動著它,讓它那斜飛的弧度變成了圓轉的態勢。它呼嘯著,以圓滿回歸的姿態,順著回旋的氣流重新轉頭向著朱聿恒而去。

如跋涉千裏終於歸家的識途老馬,不管不顧回頭奔赴。

彎曲箭杆回頭的一刹那,朱聿恒抬起手,將那折返而回的箭牢牢抓在了手中。

他凝望著她,被日光映成琥珀色的眼中,倒映著金色的天空,也倒映著她的身影。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她走來,將那支回頭箭遞到了她麵前。

阿南定定地看著這支去而複返的小箭,許久,目光緩緩上移,抬頭看向朱聿恒的麵容。

晨風微微吹拂著他們的鬢發,而朱聿恒的手緊握著手中小箭,巋然不動。

“以前我曾在軍中遇到一個神箭手,他射出的箭可以繞過麵前的大樹,準確射中樹後的箭靶。因為箭杆如果比較柔軟的話,射出去後會在空中震**,出現一定的撓度,彎出一個微彎的弧形。”他緩緩地舉起手中粗糙的木弓,聲音嘶啞而鄭重,“阿南,我想證明給你看,開弓,並不一定沒有回頭箭。你曾奉為圭臬的道理,其實,都是可以推翻的。”

所以,他以島上的樹枝為弓身,搓樹皮為弓弦,做了一把小小的弓。

苦思了一夜,糾結於去留的阿南,望著麵前手握回頭箭的朱聿恒,眼中忽然湧出大片濕潤。仿佛眼前這片金光燦爛的大海太過刺眼,讓她承受不住心口的激**。

她的目光下垂,看到地下還有一堆彎曲的箭身,看來昨夜他試了很多次,才製出了這樣一支箭。

他不是嫻熟工匠,這把弓做得頗為粗糙,紅柳製成的小箭,柳枝細弱,又被刻意烤製彎曲,似乎也是一支不合格的箭。

可憑著這簡陋的材料與倉促的時間,他硬是憑著自己的雙手,為她製出了回頭箭。

“阿南,開弓會有回頭箭,撞到了南牆,那我們就回頭再找出路。射出去的箭能回頭,人生也有無數次改變方向的機會,走錯了一次有什麽大不了?不過是回到原來的起點,再出發一次,或許,你能到達比之前更為輝煌的彼岸。”

他握住她的手掌,將她的手指一根根輕輕掰開,將這支小箭輕輕的,又鄭重地放在她的掌心,低聲道:“現在,你是那個五歲的、未曾遇到任何人的小女孩。你不再虧欠他人,你回來了,以後你的人生,屬於你自己。”

阿南緊緊地抓著他的箭,眼中的灼熱再也控製不住,麵前的世界一片模糊。

她望著深深凝望自己的朱聿恒,任憑眼中湧出來的溫熱,全部灑在了這無人知曉的孤島之上。

在這一刹那,她忽然想,若是可以的話,她真想將之前十四年的委屈與錯誤全部斬斷,在此時此刻,潑灑入麵前這燦爛的海中,從此之後,再也不回頭留戀。

“若幫助我真的讓你為難的話,那你……就走吧,回到海上,永遠做縱橫四海快意人生的司南。”

阿南望著他,含淚遲疑著:“阿琰,我……”

話音未落,站在她麵前的朱聿恒身體忽然搖晃了一下,眼看著便向沙灘倒去。

阿南下意識抬手去挽他,卻不料他身體沉重灼熱,重重倒下去,她倉促間竟被他帶得跌坐在了沙灘上。

海浪濤聲舒緩,她身旁的朱聿恒卻呼吸急促淩亂,意識也顯得昏沉。

“阿琰?”她看見他臉上不自然的紅暈,心下遲疑,抬手一摸他的額頭,竟然燙得嚇人,不由大吃一驚,“你怎麽了?”

朱聿恒強行睜開眼睛,想說什麽,卻隻勉強動了幾下嘴唇,不曾發聲。

阿南的眼睛下移,看到他素衣上的斑斑血跡,立即將他身體扳過來。

隻見他那原本已快要痊愈的傷口,如今不但重新撕裂,而且後背還新添了好幾道鷹爪深痕,血肉模糊,觸目驚心。

“怎麽回事?是那幾頭海雕?”

“你昨晚丟在沙灘上的物資,被它們盯上了,我怕你重新搜集又要耽擱行程,所以……可是我昨夜脫力了,黑暗中吃了虧……”朱聿恒聲音沙啞模糊,勉強抬手指著礁石旁,“東西在那兒,你趁著潮水,出發吧。”

阿南沒有理會他所指的方向,她隻抬手撫摸他熱燙的額頭,哽咽問:“我一個人走,然後把你丟在島上等死?”

朱聿恒沒說話,因為發燒而帶上迷茫恍惚的眼睛盯著她,許久也不肯眨一下眼。

阿南抱緊了他,想象著阿琰獨自坐在淒冷海風中,帶著這樣的傷,一遍遍給她製作回頭箭的情形,心口悸動抽搐。

費盡全力築起的堤壩,終究在這一刻徹底垮塌,她再也無法狠下心拋棄他離開。

“我不走。我會陪你去玉門關,去昆侖,去橫斷山……我們一起破解所有陣法,找出對抗‘山河社稷圖’的方法!”阿南睜大眼睛,透過模糊的視線,緊緊盯著懷中的他,像是要透過他的麵容,徹底看透他的心,“可是阿琰,你不許騙我,不許傷害我。我想走的時候,就能自由地走。”

她不知道自己是舍不得這片遼闊的大陸,還是舍不得那些出生入死的過往。

抑或,她是舍不得自己雕琢了一半、尚未完成的作品——

從三千階跌落的她,是不是,能將自己的未來寄托到他的身上,讓這世上的另一個人,成就她當初的夢想?

“好。”她聽到他低低的,卻不帶半分遲疑的回答。

而他也終於得到了她的回答,就像是這片海天中最美好的誓言:“那我們,一起走。”

相連的浮筏,終於一起下了海。

他們在海上漂流,觸目所及盡是無邊無際的藍色。天空淡藍,海麵深藍,夾雜著白色的雲朵與浪花,單調得眼睛都發痛。

幸好他們有兩個人,也幸好朱聿恒身體強健,在阿南的照顧下很快退了燒,恢複了神誌。

在漫長的漂流中,阿南抓魚捕蟹,照顧他的同時,也會逗弄逗弄偶爾經過的海鳥又放飛。

朱聿恒精神好的時候他們就隔著浮筏聊一聊天,口幹舌燥的時候就躲在草墊下躲避日頭,互相看看彼此也覺得海上色彩豐富。

阿南最擅掌握方向,他們一直向西,前方海水的顏色越來越淺,沙尾越來越密集。

這是大江以千萬年時間帶來的沙子堆積而成,他們確實離陸地不遠了。

白天他們隨著太陽而行,而夜晚的海上,總是迷霧蔓延。周身伸手不見五指,世界仿佛成了一片虛幻,隻有身下浮筏隨著單調的海潮聲起伏飄**。

有時候沉沒在迷霧之中,朱聿恒會忍不住懷疑,阿南真的隨著他回來了嗎?

這一切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會不會從頭至尾隻是他在海上漂流的一場幻覺?

於是半夜猛然醒轉的他,總是偷偷借著日月的微光,去看一看另一個浮筏之上,阿南是否還在。

——幸好,她每次都安安靜靜地伏在草墊上,確確實實地睡在他數尺之遙。

“阿琰,你老是半夜偷偷看我幹嗎?”

終於有一次,他被阿南抓了個現行,而且還問破了他一直以來鬼鬼祟祟的行為。

朱聿恒有些窘迫,掩飾道:“我聽說海裏會有巨獸出沒,尤其周圍全是海霧,我們得防備些。”

“我們漂流這幾日,已經是近海了,哪會有海怪。”暗夜中傳來阿南一聲輕笑,她坐了起來,聲音清晰地從迷霧彼端傳來,“再說了,海上奇奇怪怪的東西也太多了,其實都隻是巨鯨、大魚之類的,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兩人沒了睡意,又在這迷霧中飄**,不自覺都往對方的浮筏靠近了些,開始閑聊一些無意義的事情來。

“阿琰,回到陸上後,你第一件事要做什麽呀?”

“唔……洗個熱水澡吧。”朱聿恒抬手聞了聞自己的衣服,一股濕漉漉的鹹腥海水味,“你呢?”

“我受不了生魚和淡菜了,你要請我吃遍大江南北!”

聽著她惡狠狠的口氣,朱聿恒忍不住笑了:“好,一起。”

“那我要吃順天的烤鴨,應天的水晶角兒,蘇州的百果蜜糕……”她數了一串後,又問,“那阿琰,你要去吃什麽?”

他停了片刻,聲音才低低傳來:“杭州,清河坊的蔥包燴。”

阿南心口微動,手肘撐在膝蓋上,在黑暗中托腮微微而笑:“嗯,我也有點想念了。”

前方迷霧中忽然出現了一點閃爍的光,並且漸漸地向他們越漂越近。

阿南“咦”了一聲,坐直了身軀盯著那點光亮。

幽幽瑩瑩的火光,在海上浮浮沉沉。鬼火隨著水浪漂浮,水麵上下相映,尤覺鬼氣森森。

朱聿恒心道,總不會剛說海怪,海怪就來了吧?

眼看那朵火光越漂越近,藍火熒光破開迷霧,貼近了他們的浮筏。阿南抬起船槳將它推開了,任由它漂回迷霧之中。

朱聿恒有些錯愕,他看清那是一塊朽木,上麵有一具扭曲的白骨,跳動的幽光正是白骨磷火。

“那是什麽?”

“海盜們洗劫漁船時,往往會將漁民擄去當苦力使喚,若有反抗不從的,便會將他們綁在船板上,任他們在海上漂流……若木板翻覆則活活嗆死,葬身魚腹;若木板朝上則幹渴而死,日曬雨淋消解骨肉。剛剛這也不知在海上漂流多久了,隻剩下骨中磷火在夜晚發光。”阿南望著那點遠去的幽光,低低道,“水手們都很怕這樣死去,因為迷失在海上的人,魂魄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隻有家鄉的親人在他們的故居招魂,才能讓他們回來……”

朱聿恒與她一起默然目送那點磷火遠去,忽然想起死於海賊之手的她爹,不由轉頭看向了她。

“我爹當年,便是如此。”阿南坐在浮筏上,抱住自己的雙膝,將臉靠在膝頭,歎了口氣,說道,“那時是夏末,他得在最熱的季節受罪,而我娘被擄到了匪巢中,熬了五年……她本想一死了之,卻發現自己腹中已有了我,隻能忍辱偷生在匪窩中生下了我……”

生下她的時候,母親其實是絕望的。她身陷匪窩之中,被**被踐踏,而她女兒將來的命運可能比她還要淒慘。

所以在阿南五歲時,她趁著海盜們火拚的機會,帶著女兒偷偷逃跑。隻是她還未上船,便被後麵的海盜一箭射中後背,阻斷了逃跑的可能。

她帶著阿南躲在島上叢林中,箭傷得不到救治,傷口潰爛,高燒不止。但她不願帶著女兒乞憐苟活,隻叮囑阿南一定要逃跑,寧可在茫茫海上葬身魚腹,也不要重回匪盜的巢穴。

阿南去給母親偷傷藥,在穿過沙灘時,那些火拚失敗後被草草埋葬在沙子內的海匪,因為炎熱潮濕的天氣,鼓脹的屍體從沙子中冒了出來,被她踩到時猛然爆開。

她因為躲閃不及而被炸了一身腐肉,嚇得大哭起來,也因此被海盜發覺,雖僥幸逃脫,卻再也沒法幫母親偷到藥了。

母親彌留時,擔心自己也變成腐屍留在女兒身邊。她爬上礁石,在暴風雨中投入激浪,屍骨無存。

即便是十五歲便隨軍北伐、在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朱聿恒,聽著她這講述,也仿佛跟著她一起沉入了慘痛的童年,回到了她最黑暗的時刻。

“母親死後,公子收留了我,送我去公輸一脈。我拚命地學習磨煉,才得以追隨著公子,一路跟著他殺出血路,平定四海……”阿南說到這裏,因為喉口氣息哽住,頓了許久,才搖頭黯然道,“現在回頭看看,我……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而去;我沒能拉住滑往深淵的公子,也丟掉了我娘給我的錦囊。我在這世上就像一縷遊魂,我……連自己的路都看不清,哪裏配叫司南?”

“別擔心,我們一起,總能找到方向的。”朱聿恒不容置疑道,“就算你父母都去世了,就算你丟失了記載來曆的錦囊,但隻要細加探查,我們總能找到你的家。”

他聲音如此篤定,讓阿南下意識點了點頭,但隨即她又搖頭,反問:“找到又怎麽樣呢?早已家破人亡,尋回我本來的姓氏,又有何意義?”

“至少,我們不能讓你爹娘的魂魄永遠在海上遊**。”

阿南臉上現出一抹慘淡笑意,喉嚨卻有些喑啞:“阿琰,你又不是海上的人,還信這個?”

“以前,我不信。”朱聿恒的聲音認真而慎重,“可現在我信。因為,我想要你安安心心,不帶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