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上明月1

一夜好眠,第二日醒來,阿南的燒退了下去,朱聿恒的傷口換了藥未見紅腫,兩人都是精神見長。

甚至運氣好像也變好了,朱聿恒出去找海蠣子時,居然在沙灘上抓到了一隻臉盆大的海龜。

阿南饞涎欲滴,親自上手將海龜殺了,處理放血,把龜殼敲裂上下掰開,架起石頭當爐灶,倒仰龜殼在火上煨烤。

龜殼下小火慢燒,肉香在洞中蔓延,讓又餓又累的兩人盯著海龜,臉上都是垂涎期盼。

偶爾目光交匯,看見對方那仿佛餓死鬼投胎的模樣,他們都忍不住笑出來。

折下樹枝當筷子,兩人圍在火堆旁,用筷子撕下鮮嫩的龜肉,吃得十分歡欣。

一個大海龜下肚,吃飽喝足有了點精神,兩人商量著伐木做筏,離開小島。

島上並沒有高大樹木,隻有叢叢灌木生長,最高也不過堪堪長到他們頭頂。

朱聿恒的左肩臂有傷,脆弱的日月也無法拿來砍伐,二人便先選取了幾棵大點的灌木環切掉根部樹皮,預計過幾天枯萎脆幹後,再以腳踩斷,便於收集。

其實傅準應該知道洋流方向,而且官府在渤海遍尋不著後,也肯定會逐漸擴大搜尋範圍,最終找到這邊。但他們可以等,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和關大先生留下的陣法卻不可能等。

“實在不行,我們錯過玉門關那一次,專心安排昆侖山闕那一場巨變吧。”朱聿恒見阿南著急,反倒勸解她,“而且照你上次所說,我身上‘山河社稷圖’的應聲子母玉,可能有三份,一份在陣法之中,一份被植入我的身上,另外還有一份在我身邊某人的身上。若按照這般推斷,西北遙遠的地方影響不到我,而那個潛伏在我身邊的人又不在,或許我這次能躲過或者延緩‘山河社稷圖’的發作呢?”

“也有道理啊。”反正如今已是這樣的局麵,急也急不來,阿南和他索性也就丟開了。

在灌木叢中蹲久了,阿南有些暈眩。朱聿恒便道:“你如今身體尚未好轉,先回去休息吧。”

“好,我回去歇一會兒,你記得別累著左臂。”

阿南去旁邊水坑捉了條魚,慢慢繞過小島,走向灌木背後的石洞。

海風獵獵,就在她快走到洞口時,風中忽然傳來“嗚哇——嗚哇——”的叫聲,低沉嘶啞,如同猛虎怒號,令人毛骨悚然。

阿南抬頭看去,半空中有隻巨大的鷹隼盤旋,盯著她的目光森冷駭人。

虎頭海雕占據這海島多年,早已將其視為領地,如今有人類入侵,它自然不肯善罷甘休。

阿南將魚丟進洞穴,警惕地抬手以臂環對準海雕,慢慢地退向洞口。

虎頭海雕十分機警,在空中一再盤旋,待到阿南略一側身準備進內時,它瞅準機會飛撲而下,向她直擊。

“好啊,剛好魚吃膩了,今晚就先把你烤了!”阿南手中流光疾射,一點精光直貫鳥身。

慘叫聲中,虎頭海雕毛羽紛飛斷裂,早已被精鋼絲纏住。那本就被朱聿恒傷過的翅根再度受傷,整隻翅膀折了下來,從空中一頭栽下,重重撞在了礁石上。

虎頭海雕十分凶悍,落地後依舊張著翅膀在撲騰,阿南提起精神趕上去,一腳踏住它的脖子。

忽聽得風聲再起,耳邊那令人不快的嗚哇聲再度密集傳來。

阿南抬頭一看,海島上空不知道何時又出現了幾隻海雕,體型比她腳下這隻稍小,此時正一起在空中盤旋,緊盯著下方的她。

“好嘛,一家子全來了,看來我和阿琰十天半月的存糧都不愁了。”阿南臉上笑嘻嘻,心裏暗暗叫苦,自己現在狀況堪憂,要是被這一窩雕纏上,怕是吃不了兜著走。

不過幸好,她不是一個人,還有阿琰在呢。

想到阿琰,阿南心頭一輕,同時又有個念頭閃過,讓她忙亂中反而升起一陣雀躍。

“阿琰!”她大喊一聲,一腳踢開腳下的虎頭海雕,在它瘋狂撲騰之時,迅速將身體後縮。

激烈的動作使她眼前發黑,她跌進石洞,隻覺一陣暈眩。

而海雕嗚哇叫著,早已爭先恐後撲入洞中。

洞口狹小,它們一擁而進之時,阿南手中絲網激射,頓時將它們全部籠住。

可雕群來勢太過凶猛,撲啦啦的混亂聲響之中,她的絲網反倒被雕群所拽。阿南頭暈眼花,氣力不繼,手臂一鬆,頓時被群飛的雕們拖出了洞口。

就在她心裏大喊不好時,身側一雙手伸出,將她的腰牢牢攬住,止住了她跌出去的勢頭。

自然是朱聿恒。他已經趕了過來,情急之下緊緊抱住了她的腰。

阿南自從他懷中抬起頭,卻一指麵前網中的海雕道:“阿琰,快去抓住它們!”

朱聿恒訝異看了她一眼,不解她為何要和這些鳥過不去。

“你的日月倉促到手後,現在並未研究出它真正的用處,一直都隻會用撞擊來擴大攻擊,引導刃力外擴。”阿南說著,示意他與自己一起扯住精鋼網,“可玉石和夜明珠都是易碎之物,我這幾天一直在想,如果傅靈焰純用擊打之力的話,她應該考慮更堅韌的金屬。你覺得,她為何要選擇最善應聲的青蚨玉,又切磨得如此薄利?”

朱聿恒低頭看著握在手裏的“日月”,那散開如片片瑩薄花瓣的珠玉光片,如今躺在他掌中已經不再完美,其中幾片薄刃已經殘損。

“應聲。”他收攏了手掌,仿如抓住了腦中電閃的念頭,“隻有如此薄透的青蚨玉才能在氣流中相互應和、共同振動!”

“而要訓練日月的應聲之法,這些空中的鷹隼,無論是動向還是力道,都是最好不過了!”阿南一揚手,任由網中的幾隻虎頭海雕脫逃向空中,“阿琰,既然你有傷在身,手臂無法用力,那就試著不借助蠻力,純用控製來調動‘日月’試一試!”

驟然脫困的這幾隻小海雕,有的驚懼而逃,向上急飛;有的凶性大發,向下猛撲;還有兩隻已經暈頭轉向,飛得跌撞回繞,毫無方向性可言。

就在這一片混亂中,朱聿恒手中的日月光芒如篷,四散飛擊,每一點光亮看似混亂無序,卻都利落切斷了海雕們的去向,迫使它們不得不嘶叫著驚飛而回。

隻見四五隻小雕在空中盤旋回繞,四下衝突,卻總是穿不透朱聿恒控製的那數十點光亮。

六十餘片薄刃在空中飛旋,氣流與朱聿恒手上的勁力自然會讓它們在虛空中輕微振動。所有薄刃應聲而動,又帶動其他薄刃再振,力量層層疊加,互相擴散頻震,旋轉的力量更為鋒銳,角度更為飄忽。

海天之中、日光之下,隻見數十燦爛光點陡然集中又倏忽散開,回旋勾繞,斜穿牽引,薄刃上下翻飛似萬千螢火,將所有海雕牢牢困住,比阿南那有形的絲網更為牢不可破。

五隻虎頭海雕被圍在縱橫倏忽的日月光華之中,即使盡力左衝右突,依舊無計可施。

阿南望望朱聿恒的手,再抬頭看看空中那些無處可逃的海雕們,心中不由感歎——

阿琰這可怕的計算能力啊……

其實她並未見過傅靈焰出手,隻是提出了一個概念而已,甚至這概念讓她去做的話,也是肯定做不到。

但朱聿恒,硬是憑借著自己那驚世駭俗的棋九步算力和控製得毫厘不差的手,將她的設想化為了現實,分毫無差地具現了出來。

就在阿南驚歎之際,日月光華倏忽一散,朱聿恒畢竟是初學者,而且日月殘片有缺,無法均衡力量,終究還是出了差錯。

一片青蚨玉在空中一斜,擦過一隻海雕的翅膀之時,疏漏了計算那縷疾風的力量。它的爪鉤纏住了玉片後的精鋼絲,將鋼絲連同玉片一起繃緊,讓他再也無法操控。

朱聿恒放棄了這片薄刃,任由海雕帶著它在半空撲棱,隻專心操控其他的數十片免得散亂。

但發狂亂飛的五隻海雕,行動軌跡混亂無比,日月的軌跡終究亂了。

眼見第二條精鋼絲纏上了海雕的翅膀,兩隻被縛住的海雕又穿插亂飛,兩條精鋼絲頓時絞纏在了一起,朱聿恒的動作甚至有了左支右絀的跡象。

阿南見他還要堅持,立即出聲叫道:“阿琰!”

朱聿恒這才恍然如初醒,他居然和這群虎頭海雕賭上氣了。

光華陡然一散,除了空中被絞纏住的那兩條之外,其餘如流星颯遝,盡數回到他的掌中。

原本凶性大發的虎頭海雕們早已疲憊驚懼,此時束縛一散,它們立即四下驚飛,再也不敢回頭。

唯有那兩隻被纏住的小雕,脖子、翅膀與身軀都被牢牢縛住,撲騰了片刻後,自半空墜下,栽在地上。

朱聿恒將它們拖回來,阿南與他一人一隻將翅根攥住,解開上麵纏繞的精鋼絲,口中忍不住道:“阿琰,你真是驚世奇才!”

朱聿恒將解下的精鋼絲收回,聲音有些許發悶:“還是有缺陷,算漏了一部分。”

“已經很了不起啦,畢竟你初學嘛!”她說著,見他還是因為失誤而有點低落,便用手肘撞了撞他,說,“你啊,不必這麽求好心切的,隻要再給你一點時間,你一定天下無敵!”

朱聿恒拎著一隻雕去海邊拔毛開膛,洗剝幹淨,阿南則在洞中將火燒得旺旺的。

一隻海雕被烤得吱吱冒油,另一隻則被他們用樹枝紮了翅膀,半死不活地龜縮在洞中瑟瑟發抖。

“先留著吧,下次想吃的時候再殺,這樣我們隨時可以吃新鮮的了。”阿南雖然討厭鷹隼類,但是看到這隻虎頭海雕那可憐的小模樣,又忍不住蹲下來扯了扯它的翅膀,回頭問朱聿恒,“阿琰,你知不知道馴鷹啊?”

馴鷹。

朱聿恒的心口突的一跳,在火上翻烤的手也驟然頓住。

抬眼看阿南正漫不經心逗弄著那隻抓來的虎頭海雕,朱聿恒那跳動的心口才緩了一緩,略鬆了口氣,盡量平淡道:“知道,諸葛嘉養過。”

阿南笑問:“你說,要是給這隻小雕喂點小魚小蝦,把它給馴熟了,它以後是不是能幫我們捉魚啊?”

朱聿恒別開頭,道:“馴鷹很難的,需要很長的時間慢慢熬。而且這種海雕與海東青之類的不一樣,估計不太好**。”

“那就算了,還是吃了吧。”阿南頓時沒了興趣,見海雕綁了翅膀後還一跳一跳想往外跑,她揪過一把草又捆了鷹爪,終於讓它消停了。

“對了,諸葛嘉那家夥不是整天板著臉沒人氣的嗎?他居然會馴鷹,你跟我講講?”

“我也是聽說的,”朱聿恒做賊心虛,寥寥幾句帶過道,“諸葛嘉說他曾遇過一頭桀驁不馴的鷹,因為它被所有人欺負,隻有他伸出了援手,所以它便認定了主人,一世忠心地跟隨著他。”

阿南回頭瞄瞄那隻海雕,笑了出來,貼著他耳朵問:“你說,現在我當壞人,你當好人,咱們能騙過它,讓它乖乖聽你的嗎?”

“不能,馴鷹的成功率很低。”朱聿恒望著她那促狹的笑容,聲音有些喑啞。

“說起來,你們官府抓捕了公子之後,還安排個方碧眠給他彈彈琴唱唱歌,雖然後來發現她可不是個善茬——你說這個行徑,是不是就和諸葛嘉差不多啊?”

朱聿恒自然知道她心思洞明,早已察覺到方碧眠就是朝廷安排在竺星河身邊的。

不過如今局勢如此,他們都知道追究這些已經毫無意義,是以她口氣輕鬆,他也不必解釋。

沉默片刻,朱聿恒終究隻是搖頭道:“不,諸葛嘉是真心想救那隻鷹,不是演戲。”

“你怎麽知道?”阿南隨口說著,見雕已經烤好,便也將這些閑事丟在了腦後,“或許如此吧。”

海雕翅尖肉薄,熟得最快,很快便烤得吱吱冒油,香氣誘人。

阿南迫不及待將它撕下來,和朱聿恒一人一隻,道:“趕緊先把它吃掉,好香啊!”

鳥翅雖沒什麽肉,但也讓他們嚐到了久違的油水,得到巨大滿足。

“咱這也算大魚大肉,日子過得不錯了吧?”阿南一邊呼呼吹著熱燙的鳥翅,一邊和朱聿恒笑語,“而且我最討厭海雕啦,有吃它的機會絕不放過的!”

朱聿恒替她撕著鳥肉,問:“海雕怎麽了,為何你討厭它們?”

“因為小時候我差點被一隻食猿雕吃了。所以既然我活下來了,我就要痛快地吃它們。”阿南一邊往口中塞肉,一邊道,“你不知道南邊海島上的食猿雕有多大,翅膀張開能有七尺,最喜歡吃海島上的猴子。我那時才五歲,又瘦又小,它們當然不會放過……”

說到這裏,原本大快朵頤的她怔了怔,滿足快樂的神情也忽然暗淡了下來。

朱聿恒翻烤著手上的鳥肉,目光專注地看著她。

最終,阿南隻歎了口氣,含糊道:“幸好公子的船經過那裏,把我救走了,不然的話……我早已喪生雕口了。”

直到口中吐出公子二字,她那一直刻意不去想起的心中,才恍然湧起割裂般的疼痛來。

她將手中的骨頭丟進火中,望著外麵的海,洞內陡然安靜下來。

朱聿恒默然凝望她,問:“等回去後,你要去找他嗎?”

“不會。”阿南低下頭,抓一把幹草擦著自己手上的油汙,“我們走到這一步,是注定的結局,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綺霞的事……隻是引線而已,我們這些年來的矛盾,早該徹底炸開來了。”

從順天城百萬民眾的存亡,到黃河決堤的流離失所,再到帶領海客與青蓮宗一起介入動亂災民鬧事……一路走來,他不動聲色輕描淡寫,而她終於無法沉浸在自欺欺人中。

她從小到大憧憬向往的夢中人,其實是自己從五歲到十四歲虛構出來的幻像。

他早已長成她不認識的模樣,那個溫柔握住她的手,將狼狽孤女拉上船的少年啊,已經隻存在她灰黃褪色的記憶中了。

“為什麽要回陸上呢?要是我們一直在海上,要是我永遠做公子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痛快淋漓地飽飲四海匪徒盜寇的鮮血,為他掃除一切障礙,要是這樣的日子永遠持續下去,該多好……”

朱聿恒打斷她的話,道:“不好,因為你不是刀,你是司南。”

是指引他駛出人生迷航的,唯一的那一個人。

他聲音如此堅定,讓她那原本冰涼迷亂的心口,似注入了一股溫柔熱潮。

她怔了怔,抬手抹了一把臉,轉頭朝他一笑,雖然笑得十分難看:“這是綺霞說的。她說的時候,我有點不高興,可現在我覺得她說得真對啊,沒有人會愛上一把刀……如果公子真的對我有意,我也不需要等到現在,十九歲,我都到了被人嘲笑是老姑娘的時候了。”

“阿南,你不是為某個人而長到十九歲的。你是憑著自己努力,才走到如今這一步,成就了如今的你。”朱聿恒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冷靜,語調更因平淡而顯出異常篤定,“你過往的十九歲,比世上大多數人的九十歲還要精彩壯闊。所以就算沒有達到最終目的,就算你選擇與竺星河分離,這一番經曆,也不算枉費。”

阿南抬手捂住眼睛,靜靜將臉伏在膝上靠了一會兒。

朱聿恒見手邊的肉已經微顯焦黃,便撕下鷹腿遞給她,示意她趁熱先吃點:“再說,十九歲也沒什麽,我還比你大三歲呢,豈不也是老男人了?”

阿南盯著他手中的雕肉,又慢慢抬頭看他,麵露苦笑:“阿琰你真是舍己為人,為了安慰我,居然這麽奚落自己!”

朱聿恒也笑了,將手中的肉又往她麵前遞了遞:“別太難過,先吃東西。”

阿南望著他,眼角濕潤,長長呼出一口氣,將胸臆中所有的鬱積全部吐出,徹底不留。

然後她接過他手中的肉,狠狠大口咬著,似是要用大吃一頓將所有抑鬱驅趕出自己的胸臆。

“隻這一次,以後就不難過了。”她聲音低沉,略帶含糊,卻鄭重如發誓,“我是縱橫四海的司南啊,可以為男人要死要活一次,不可能為他要死要活一輩子。天下之大,還有更廣闊的世界等著我呢!”

遇上了記仇的阿南,海雕們過上了慘不忍睹的生活。

等到身體恢複些,阿南與朱聿恒便找到了它們築在海崖上的巢穴,每天過來找它們。

朱聿恒拿它們練手,練得它們七葷八素,每天都要在崖壁上撞個百八十次。

而阿南在旁邊與他一起揣摩新手法,一邊在礁石上曬鹽。她還采集蚌蛤搗出汁水,將龜殼鑽洞,用細沙和炭灰做了兩層過濾,那汁水便清澈清甜,再用螺殼將水收集起來煮沸存放,就隨時有水喝了。

日子穩定,他們在海島過上了大魚大肉有鹽有水的好日子,朱聿恒的肩傷也逐漸愈合。

他身體恢複、手法漸熟,虎頭海雕們日子更慘了,這對雌雄雙煞整天閑著沒事幹,淨琢磨著如何用日月發揮纏、繞、絞、結,一套套全在它們身上試了個遍。

沒過幾日,海雕一家個個折騰成了禿毛,隻隻變成驚弓之鳥,整日縮在巢穴中,任憑他們用什麽魚蝦來**,也不敢再出來了。

被削了皮的灌木已經枯萎,海雕也不敢再冒頭,於是他們開始忙忙碌碌地編製筏子,捉魚捕蝦,又在火邊烤熟烤幹,以備回程食用。

經過數日折騰,小島上的灌木基本被清空,他們的浮筏也編好了。

“灌木枝條還是太細弱了,無論怎麽編織,也無法同時承受咱們兩個人的身軀。”阿南思量著,最終決定編兩個浮筏。

“分處兩個浮筏,萬一海浪將我們分開呢?”朱聿恒問。

“綁在一起就行啦,到時候可以一前一後分擔浮力。”

朱聿恒沉默地望了她一眼,便坐下撕樹皮去了,準備編成繩子,將兩個浮筏緊連在一起。

阿南在旁邊看著,點數著手指道:“螺殼在海浪中會傾倒,咱們帶不了水,還得編幾個細眼大網兜,到時候裏麵多放些貝殼養在筏下,若是缺水,可以靠這個解渴。對了,還要編幾條席子,不然在日頭下暴曬,咱們非被曬幹不可。”

她是風風火火的性子,當即就把樹皮撕成絲,搓成細線,再編織打結。

朱聿恒折樹剝皮,將兩條浮筏緊緊束在一起,過來幫她幹活。

兩人靠在一起搓著樹皮,灌木的皮既細且小,編起來頗為不易,朱聿恒從未幹過這種活計,看著細細短短的一堆線頭,有些無從下手。

“來,我教你。”阿南說著,以右手食指將線頭按在手背上,一轉一撚,然後拿起遞到他麵前。

短短線頭,被她打出了一個完美的結。

“用一根手指打結,剛好還可以練一練你關節和指腹發力的巧勁。食指練成後,依次再練習中指、無名指、大拇指和小指,直到五根手指可以同時成功打結。”

她說著,又拿起十條絲線兩兩並攏,分開五根手指按住它們,隨意揉搓,抬起了手向他示意。

十根線頭已經變成了五個結,整整齊齊,幹淨利落。

“認真幹吧,不許偷懶。”她笑著把一團線頭塞到朱聿恒手中,“就算你沒有岐中易了,也不能荒廢了練手。記得要持續不斷地練習,千萬別懈怠。”

朱聿恒點頭,按照她教的法子編織樹皮草莖,說道:“日頭這麽大,你回去休息吧,這邊我來就可以。”

“好啊。”見紅日已經西斜,阿南起身指著夕陽,說道,“阿琰,一直朝著夕陽落下的地方走。等海麵變黃濁,出現了沙尾痕跡,那便是近海了。看晚霞這麽燦爛,明天肯定是個出發的好天氣。”

朱聿恒點頭,望著她欲言又止,最終,隻低低“嗯”了一聲。

“到了有人的地方,就是你的天下,到時候就什麽都不怕了。”阿南笑著朝他揮一揮手。她身體已經恢複,手腳利落,在礁石上看了看水下,流光紮入水中,一條黃花魚便被提了上來,啪嗒啪嗒地在夕陽中蹦跳著,活潑生猛。

“雖然有點吃膩了,但最後一頓了,咱們還是得多吃點。”她提著魚示意朱聿恒,“就當是,告別宴吧。”

她歡歡喜喜在海邊拾掇好黃花魚,腳步輕快地回到洞中。

朱聿恒目送著她的身影,攥著樹皮的手不自覺地收緊,雙唇也抿成了一條線。

“阿南……”他低低地,如同耳語般道,“你又開始著急了。”

阿南將黃花魚烤得外焦裏嫩時,朱聿恒也將浮筏上的一應工作處理好了,回到洞中。

“你這回好慢啊,編了幾個網兜?”阿南看著他因為打結過多而顯得僵倦的手,幫他按摩了一遍,說,“這可不行啊,以後別太累著自己,要把手的靈敏和準確給保持住。”

朱聿恒“嗯”了一聲,垂眼看著她緊握著自己的手。

阿南感覺他的手背筋絡已舒緩下來,便收攏了自己的手指要收回。

手掌忽然一緊,隨即被一片溫熱包裹住,是朱聿恒翻手將她的手緊緊握在了掌心。

他握得那麽緊,如溺水之人攥住了浮木般固執,令阿南的心口突地一跳。

她抬眼看他,正想問怎麽了,耳邊忽傳來嗚哇一聲,是那隻被他們抓來的小海雕忽然跳出來了,銜著她的衣服扯了好幾下。

這隻小海雕一開始總是蜷縮在洞穴一角瑟瑟發抖,結果吃了幾天他們丟的魚腸後,居然神氣起來了,不用和其他小海雕爭食,毛羽油光水滑的,比它那幾隻禿毛兄弟可精神多了。

此刻,它正伸長脖子,咬著阿南的衣角,向她討魚雜吃。

“去去,剛吃過又來要,饞不死你。”阿南從朱聿恒的掌中抽回了手,反手拍一下它的頭,扯著它的脖子和朱聿恒打商量,“明天就離開了,要不要我們把它烤了吃掉?”

海雕似是聽懂了她的話,回過頭,不服地向她的手背啄去。

阿南哈哈笑著,將它抓到洞外,解了束縛往外一丟,說:“算了算了,雕肉又不好吃。”

海雕在外麵撲騰著,望著站在洞口的阿南,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已自由了。

良久,它扇著許久沒用的翅膀,以古怪生疏的姿勢,歪歪斜斜飛走了。

阿南目送它遠去,回身看向朱聿恒,問:“怎麽啦,你剛想說什麽?”

朱聿恒沉默望著她,可突然被打斷後,想說的話似乎再也無勇氣出口。

他垂下眼,望著火堆道:“沒什麽,明天就要走了,我有點緊張。”

“怕什麽,你在海上生活這麽久了,途中的東西也都準備妥當了,足夠安全返回的。”阿南將路上要用的東西清點完畢好,分成兩份放置好,“我觀察過這幾日的天氣,不會有大風大雨,很適合出發。”

朱聿恒看了看被分開放置的兩份物資,沒說什麽,隻默默與她一起漱口淨齒,各自在洞中睡下。

火光暗暗,山洞之中蒙著沉沉寂靜。

想到明日便要離開這座小島,投入遼闊叵測的大海,朱聿恒一時無法入睡。

“阿琰……”轉側中,阿南的聲音輕輕傳來,“你回去後,要注意傅準。”

朱聿恒低低“嗯”了一聲。

“我覺得在海底時,傅準的所作所為,肯定有問題。”

“確實,他這人值得深究。”黑暗中,朱聿恒聲音有些發悶,“但傅準擔任拙巧閣主十餘年來,他們與朝廷一直有合作關係,而且聽說,配合得很不錯。”

甚至,上次他們大鬧瀛洲,將拙巧閣鬧得損失慘重,經神機營交涉後,傅準也爽快接受了有人潛入朝廷隊伍中鬧事的解釋。雖然他肯定已查知一切,但至少表示出了不打算與朝廷翻臉的態度,這點毋庸置疑。

更何況,朱聿恒在被困水下瀕臨死亡之際,是傅準及時送了氣囊,讓他活了下來。

若傅準或者拙巧閣對朝廷有異心,那麽他這個時候根本不必出現,更不需要帶著他們尋到陣眼,最終破掉關大先生設下的水城。

“關大先生與傅靈焰都是九玄門的人,從這一點上來說,若要破解關大先生留下的陣法,可能確實需要傅靈焰後人的幫助。”

朱聿恒自然知道這個道理,他調勻了氣息,以最平淡的聲音問:“傅準的個性如何?或者說……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他?”阿南毫不遲疑道,“那個渾蛋,總有一天我要打斷他的腿!”

朱聿恒聽著她咬牙切齒的聲音,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

“但……不論如何,我覺得他會是你破解‘山河社稷圖’的關鍵所在,你,還有你的祖父、父親,一定要牢牢盯著他,從他身上咬出些重要東西來。”

她又開始著急了,仿佛要將一切重要的東西都在此刻交付他一般。

而朱聿恒靜靜躺在草**,借著餘燼火光望著背對著自己的阿南,低低回答:“好。”

夜已深了,阿南的鼻息很均勻,朱聿恒卻未能入眠。

他心緒起伏,激**蕪雜的情緒讓他直到月上中天依舊無法合眼。

洞外,墨海上一輪金黃的圓月被海浪托出,逐漸向著高空升騰。

萬頃波濤遍撒月光,千裏萬裏碎金鋪陳。無星無雲的皎潔夜空,隻有圓月如銀盤如玉鏡,照得寰宇澄澈一片。

借著月光,他看見睡在山洞另一端的阿南緩緩起身,走到他身邊俯身端詳他。

她貼得很近,他心跳不自主地略快了一點。他控製著自己的呼吸,讓它均勻而綿長,就如沉在無知無覺的昏睡中一般。

他聽到阿南低低的、悠長的一聲呼吸,像是歎息,又像是無意義的傷感,在他身邊默默呆了片刻。

這一刻,她離他這麽近,他幾乎可以感受到逸散在他臉頰上的氣息,溫溫熱熱,在這樣的月夜中,讓他的心口無法抑製地波動。

就在他懷疑太過劇烈的心跳聲要出賣自己之時,阿南終於站起了身。

她輕手輕腳地提起地上的一份物資,頭也不回地出了山洞。

朱聿恒沒有阻止她,在暗夜濤聲中靜靜地保持著自己的呼吸,任由她走出山洞。

直到踩在沙子上腳步聲遠去,他才默然坐起身,看向她的背影。

她踏著月光向海灘走去,漲潮的水已經托起被綁在礁石上的浮筏,起起落落。

蹚過及膝的潮水,她臂環中的小刀彈出,利落地斬斷兩隻浮筏相接的部分,將自己手中的東西丟在一隻浮筏上,翻身而上,抄起了枝條編成的槳。

圓月光芒冷淡,獵獵海風即將送她離開。

但在她就要劃動浮筏之際,胸中不知怎麽的,忽然傳來難以言說的留戀與不舍。

我事事村,他般般醜。醜則醜村則村,意相投……

昏迷中曾縈繞在耳邊的、阿琰輕輕唱給她聽的歌,忽然壓過了所有海潮,劈頭蓋臉地淹沒了她。

她終究還是忍不住,回頭看向那個山洞,似乎在留戀裏麵那些相守的日夜。

她看見朱聿恒站在洞口,火光與月光映著他的身影。

他一動不動,暗夜中看不清神情,可他確實是在看著她。月光下,那雙盯著她的目光,一瞬不瞬。

阿南的胸中,忽然湧起難言的心虛與悵惘。

朱聿恒躍下山洞,向著她快步走來,毫不猶豫地涉入海灘上的潮水之中,躍上了另一個浮筏。

“怎麽了,是覺得晚上啟程比較好嗎?”他望著她問,緊盯著她的雙眼如同寒星,灼灼地望著她,不肯移開半分,“那我們現在出發?”

阿南無法避開他的目光,唯有長長深吸一口氣:“阿琰,我要走了。你以後……一切自己保重。”

朱聿恒握緊了空****的掌心,逼視著她,一字一頓問:“為什麽要拋下我?”

“我要回去的地方,不是你的目的地。”阿南狠狠回過頭,望向南方,“阿琰,我……有點怕冷,不想在這邊過冬。”

“因為竺星河嗎?”朱聿恒沒有給她留情麵,毫不猶豫便戳破了她的托詞,“阿南,你不是縱橫四海名聲響當當的女海客嗎?結果因為一個男人,你落荒而逃,要鑽回自己的窩裏,再也不敢麵對?”

“沒有,你誤會了。”阿南別開臉,聲音帶了些許僵硬,“我隻是想家了,想回到生我養我的那片海上去。”

朱聿恒死死盯著她,一言不發。

在他的逼視下,阿南終於歎了一口氣,那緊握著船槳的手鬆脫,無力地垂了下來。

“別攔我了……阿琰,就讓我這個徹頭徹尾失敗的人逃回去吧。我現在有點迷茫,不知自己究竟該何去何從,我想回家緩口氣……”

若不是生性固執堅毅,又陡遭巨變無法分心,她真想狠狠哭一場,把所有撕心裂肺的痛楚都發泄出來。

隻可惜,她在刀口浪尖上長大,生就了一副流血不流淚的性子,哪怕與公子決裂,她也寧可用豁命的決絕去迎向凶險萬狀的死亡,而不願讓巨大的痛苦激浪將自己徹底淹沒。

月亮隱在了雲層之後,晦暗的月光抹在粼粼波光之上,隻有暗處與更暗處的區別。

朱聿恒無法控製自己,聽她剖析著對竺星河的感情,忍不住吼了出來:“所以,你人生的理由、你行事的方向,隻為了竺星河嗎?你活在這世上的意義,全是為了別人?”

“別逼我了,阿琰!”阿南揮開手,狠狠道,“人這一輩子,開弓沒有回頭箭。走上了哪條路,以後就隻能順著那條路走下去,而我,走的是女海匪那一條,我背棄不了自己的出身!”

即使她所有的過往都被否定了,以十數年心血經營的人生就此夷為平地,慘烈而茫然,即使她的路已經斷了頭,可她還有家。

她想回到屬於她的那條海峽,依舊做那個俯瞰所有來往船隻,不沾染任何人世悲歡的女海盜,讓孤獨與執著成為她的雙翼——

就像西麵來的那些船頭上、伸展著巨大雙翼迎風站立的勝利女神,一往無前,破浪前行。

看著她決絕的麵容,朱聿恒緊抿雙唇,胸口似被日月的利刃所割,先是一陣冰涼,繼而鋒利的疼痛蔓延,無法遏製。

“開弓沒有回頭箭嗎……”朱聿恒低低地重複著她的話。

“對,沒有。”阿南說著,狠狠從浮筏上站起了身,一把抓過船槳,最後看了他一眼,“阿琰,我走了,回去做我的女海匪了。你……好好活下去。”

說罷,她的槳在水中一劃,便要向著月下大海出發。

然而,就在船槳觸水的一刹那,原本無聲無息的水麵忽有大朵漣漪瘋狂湧起,船槳瞬間脫手,被水麵吞噬。

阿南不料在這孤島之上居然會有突變。她反應雖快,但正在情緒低落之際,又對孤島毫無防備,一時不察,身體難免向海麵傾去。

幸好她久在海上,左腳稍退,右腳足尖一點,隻略略一晃便維持住了平衡。

剛穩住身形,異變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