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3:乾坤卷 第一章 天涯海角

眼前是大片通透碧藍的顏色,漸漸回旋匯聚成無垠的大海。粼粼水波延伸向天海相接的盡頭,雄渾壯闊如此,溫柔旖旎如許。

海邊懸崖上,不敗的鮮花在四季炎熱的天氣中無休綻放。花叢掩映中欄杆交錯,屋梁橫架,懸貼在懸崖上的是阿南扼住海峽的小屋。

如此美好的天氣,自然而然的,阿南又一次翻過欄杆,向著下方的海水撲去。

大海泛起細微的銀白浪花,一如既往輕柔地擁住她。

海灣上白鳥驚飛,無數白點在幽藍波光中一掠而過,消失在彼岸。

這亮得刺眼的海麵,不知何時已經暗了下去,夜色來臨。

周圍一切迅速退卻,她的海灣、她的小屋、她常開不敗的花朵全都陷入了黯淡。

她茫然地在水中沉浮,看到公子離去的身影——他所要去的地方,與她隔了千山萬水,鴻溝巨塹。

“公子……”她喃喃囁嚅著,卻終究未能奔上前阻攔他。

或許是她內心深處早已知曉,公子是不會為她回頭的。

黑暗的大海吞噬了她,她沉入五歲那年的暗夜之中。

雙眼渙散的娘親緊抱著她,將滾燙的麵頰與她貼了又貼,眼淚滾滾落在她的臉上。而她迷迷糊糊偎依在母親的懷裏,在斷斷續續哼唱的曲子中入睡。

直到疾風驟雨將她驚醒,屋頂漏下的雨與窗外的雷電讓她驚惶哭泣,爬起來到處尋找。

母親正站在礁石上,暴風雨鞭笞著她瘦弱的身軀。

她拚命喊著阿娘,拔足狂奔。

漲潮的巨大波濤淹沒了她的聲音,暴雨讓她重重摔在海灘上。她趴在地上抬起頭,透過雨簾和眼淚,看見阿娘模糊的身影墜落在海浪當中。

她急促地哭泣著,猛然間有聲音在她耳邊低喚:“阿南,阿南?”

一雙堅實有力的臂膀抱緊了她,擁住暴雨海浪中小小的她,將她從冰冷黑暗的夢中拉出,抽身回到人間。

她**著,哭泣著,竭力睜開眼,從這糾纏了她十幾年的噩夢中抽身,恍惚看向麵前的世界。

搖曳的火光漸漸明亮,暈暈融融地包圍著她。比火光更為溫暖的,是將她擁在懷中的一雙臂膀。

她迷離渙散的眼神望著麵前麵容,火光下他散著淡淡光輝,一時分不清是夢是真。

喉嚨與嘴唇幹啞撕痛,她隻能發出輕微的一些氣音:“阿言……是你啊……”

他衣衫滿是皺襞,鬢發淩亂,再也沒有以往那種端嚴矜貴的氣度,可那灼灼如星的目光,在這一瞬卻比火光更讓她覺得明亮安心。

從冰冷噩夢中抽身後,她望見了烈烈火光,耀眼星辰。

他緊緊抱著她,將她擁在懷中,似乎永遠不會放開虛弱哭泣的她。

不知此地是何地,不知此時是何時,可因為他的手、他的眼、他的體溫,阿南那緊繃的身體慢慢地放鬆了下來。

“這是……哪裏?”

“一個荒島上。”朱聿恒緊擁著她,用自己的軀體替她擋住吹進來的寒風,往火堆旁湊近了些,低低道,“我們在地下水城被卷入旋渦後,漂流到了這裏,你……燒得厲害,是不是很難受?”

阿南意識模糊,隻依稀記得他在最後一刻放出日月,將他們牢牢纏縛在一起,沒有失散。

她渙散的目光看了看周邊,這是一個由幾塊大石頭靠攏而形成的洞穴,說是洞穴,其實四麵石縫都在漏風,隻是勉強遮蔽風雨而已。

月光斜照入內,也照亮了阿言一瞬不瞬盯著她的目光,那裏麵,盛著比月光與暗海還要深邃幽深的一些東西。

她張了張唇,艱難對他說了些什麽,朱聿恒俯下頭,將耳朵貼近她的雙唇,聽到她依稀吐出“水”這個字來。

高燒讓她的臉頰帶上一抹滾燙的霞色,呼吸急促短暫,似是一條在岸上徒勞蹦跳的幹渴魚兒,起皮幹裂的嘴唇輕微翕動。

“等一下,我去找水。”他小心將她放置在火堆旁,在黑暗中跨出洞口,借著殘破的“日月”光芒,用樹枝在沙地上挖掘起來。

下方不深處便是濕潤的沙子,朱聿恒抬手在沙中壓了壓,將打濕的指尖貼在唇上。

入口是一股鹹澀味,這個島太小了,並沒有能力過濾出淡水供阿南飲用。

他站起身,看向麵前黑得幾乎成了虛空的大海,心裏湧起前所未有的恐懼不安。

他比阿南早一些醒來,已看過這座小島,亂石灘上隻稀稀拉拉長著一些耐鹽堿的灌木,並無任何水源。

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他努力回想當初在海上聽江白漣他們說起過的,海上失事的漁民們求生手段——吃什麽,生魚和海鳥;喝什麽,魚血和鳥血……

那時不過聊以消遣的奇聞,卻讓現在的他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顧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朝著海邊深一腳淺一腳奔去。

他以日月微光照亮海邊水窪,希望能找到一兩條趨光的小魚。可惜夜明珠的光芒太過黯淡,他又毫無經驗,根本無法捕捉到水中的魚兒。

正當他如無頭蒼蠅之時,耳邊忽然響起迅疾風聲,空中傳來“嗚哇——嗚哇——”的叫聲,低沉嘶啞,如同猛虎怒號,令人毛骨悚然。

仿佛,半空中有什麽猛獸正在居高臨下,俯瞰著他。

朱聿恒警覺抬頭,可無星無月的海上,夜晚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完全看不出空中有什麽東西。

孤海荒島,森冷駭人的虎嘯聲自頭頂再度傳來,詭異至極。

毛骨悚然中,他立即轉身,疾步上岸。

隻聽得淒厲風聲在耳畔響起,空中有巨大的羽翼撲扇而下。

無意識之中,他手中的日月已經迸射向空中。幽微熒光照亮了夜空,依稀現出一隻巨雕的身影,雙翼展開足有八尺,正伸出雙爪利喙,向著他俯衝而下。

這小島如此荒僻,居然棲息著這樣的猛獸。

朱聿恒反應極快,五指揮動,日月立即回轉,削向巨雕的眼睛。

可惜暗夜中隻有夜明珠的幽光,海雕的行動又實在太快,他來不及測算擊打距離,隻聽得叮叮錚錚連響,日月從雕頭上擦過,精鋼絲相互絞纏,在一片清脆聲響中,海雕已到了他麵前。

他立即身體後仰,整個人重重墜入海水之中。

浪花高激上半空,巨雕翅膀一扇,從水麵一掠而過,滑向了前方。

他在水下向前遊去,手指觸到一塊大礁石,才以石頭為遮蔽,雙手緊握日月,警覺地慢慢鑽出水麵。

黑暗中風聲再度紊亂,雕影向他疾衝而來,似要趁著他剛出水分辨不清之時,將他撕扯吞噬。

朱聿恒後背抵住礁石,以免海雕從背後偷襲。這一次他算準了海雕的移動速度,而且玉片薄刃也不再與它相撞,隻以斜斜的角度從它身旁一掠而過,迅疾回收。

黑暗中隻聽得礁石上厲鳴聲與撲扇聲不斷,被削斷的殘破羽毛從空中零散飄落。那隻海雕被光點所擾,在空中左支右絀,再也無法向下撲襲他。

朱聿恒毫不手軟,知道自己采取的襲擊手法有效,礁石後華光更盛,打得海雕在半空中哀叫連連。而他躲在礁石之後,又隨時可以鑽入水中躲避,海雕奈何他不得,隻能胡亂撲擊,爪子在礁石上撓出令人牙齒發酸的聲音。

終於,它察覺到自己徒勞無功白白吃虧,在憤恨地幾聲嘶鳴後放棄了他,轉身向著島上飛去了。

朱聿恒鬆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自己靠在礁石上的後背,被一些凹凸不平硌得生疼。

他轉過身,借著手中日月的暗光,看見石頭上附著的,確實是一層密密麻麻的海蠣子。

從水中摸起一塊石頭,他匆匆砸了一捧海蠣子肉,用衣襟兜住。

暗夜中,他轉頭看見山洞透出的暗暗火光,腦中一閃念,脊背上的冷汗頓時冒了出來。

海雕看到日月的光芒才過來攻擊他,而如今,島上另一個亮處,是燃著火光的那個洞穴!

係好下擺兜住海蠣子,他從礁石後躍出,立即向山洞奔去。

黑暗中看不清腳下,他腳步趔趄,急衝到洞穴下方,抬頭聽得風聲迅疾,巨雕果然正撲向洞穴。

日月縱橫間封住海雕的來勢,朱聿恒擋在洞口,以免它衝入洞中傷害阿南。

剛剛在海上奈何他不得,如今他從藏身處跑出來自投羅網,巨雕頓時凶性大發,叫聲更尖更利,狠狠向他撲擊。

朱聿恒神智超卓,操控日月阻擋它進洞之際,又分出一部分利刃打擊海雕。而這邊日月帶著巨雕在空中翻飛之際,他甚至還抽空回頭看了一眼阿南。

她燒得厲害,已經再度入睡,伏在火堆旁昏昏沉沉,即使外麵聲響喧鬧,依舊一動不動。

他心中正在擔憂,不防那海雕三番兩次被他所傷,火光下鷹眼森冷凶狠,不顧一切向他迅疾猛撲。

朱聿恒一個閃身躲過,正要還擊之時,忽覺肩上一陣抽痛——

不久之前被阿南剜出了毒刺的肩膀,此時血脈忽然牽動全身,驟然抽搐。

他身體陡震,一個站立不穩,猛然摔在地上。

空中日月陡然一鬆,巨雕已經突襲至他正麵,他此時渾身都失去了力氣,唯有竭盡最後的力量將身一側,避開了要害。

劇痛襲來,鷹爪從他左肩臂上劃過,鮮血頓時湧出。

但就在它近身之際,朱聿恒也拚著受它一爪,手中日月驀然迸射。這一次日月貼身攻擊,力道絕非遠控可比,刹那間毛羽亂飛,在淒厲慘叫聲中,鷹眼被射瞎了一隻,一隻翅膀也被傷了翅根,失控撞在了上頭岩石上。

幾滴熱血灑在朱聿恒的臉上,巨雕帶傷逃離,融入了黑暗之中。

朱聿恒強忍肩臂的疼痛,支撐著坐起來,喘息片刻後,才慢慢扶牆回到山洞中。

阿南人事不知,甚至連蜷縮的姿勢都沒有變化。朱聿恒抬手探了探她的鼻息,依舊急促而灼熱。

他眼前暈眩發黑。“山河社稷圖”發作之後,他被旋渦卷入海底,又在水下潛行破陣,實在是耗盡了心力。而鷹爪造成的傷口不小,熱流正一股股向外湧出,讓他搖搖欲墜。

可,阿南情況如此,他如何能倒下?

朱聿恒強忍劇痛,跪坐在阿南身前,將她扶起靠在臂彎中,用顫抖的手解開自己係著的下擺。

因為這一番波折,在他懷中的海蠣子已經壓爛了大半。但此時也顧不得了,他竭力擠出一些海蠣的汁水,滴在她唇上,滋潤她幹澀的雙唇。

灌下去的汁水順著阿南的嘴角流下,高燒令她失去了意識。

他艱難地托著她的頭扶正,將海蠣子汁水一點一點擠出來,喂到她口中。

終於,她那焦燙的雙唇感覺到清涼,無意識便微微張開了,費力地吞咽著,在模糊意識中一口口喝下了汁水。

等到一捧海蠣汁喝完,她沉沉睡去。

而疼痛讓他渾身虛汗淋漓。他脫下衣服觀察傷口,左肩連同手臂被鷹爪深深紮出了幾道長口子,萬幸並未撕下血肉來。

朱聿恒用薄刃在衣袍上切開口子,撕下一條來草草包裹了傷口,因為半邊身子痛極了,他再也堅持不住,慢慢地扶著懷中阿南躺倒。

他的傷口劇痛,而她的呼吸灼燙。他無法控製地抬起戰栗的雙臂,自身後緊緊抱住了阿南。

緊貼著她滾燙的軀體,他將臉埋入她發間。

仿佛,能與她靠一靠,貼一貼她的體溫,也能汲取一些力量,緩解一點痛苦。

月光與波光覆照在他們身上,她就在他懷中,熱燙的身體如一團火。

半夢半醒,半昏半沉。

在這死寂的荒島暗夜之中,急促艱難的喘息漸漸平複,眼前的黑翳也終於慢慢退散。

在這一片迷亂之中,他的衣襟被微微牽動。

是睡夢中的阿南用手指扯住了他的衣衫,無意識地拉了拉。她依舊緊閉著眼睛,隻有雙唇囁嚅,似在呢喃囈語。

朱聿恒低下頭,將耳朵附在她的嘴邊,聽到她喃喃的、低若不聞的夢囈:“阿娘,我好冷……難受……抱抱我……”

雖然不知道她能不能聽見,但朱聿恒還是用力收攏臂彎,將她抱得更緊一些:“阿南,你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她聲音虛浮,麵容皺成一團,沉浮在夢中難以走出:“阿娘……唱首歌……給我聽……”

朱聿恒緊抿雙唇,聽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唯有低低呢喃不肯罷休:“要聽……好難受……”

篝火燃燒在洞中,搖曳的火光將他的麵容與她的麵容融化在了一起。

她就如當年那個茫然失措的孩子,明明已失了意識,依舊不肯甘心地囈語。

“難受……唱首歌吧……”

朱聿恒緊緊擁抱著她,在肩臂那抽搐的鑽心疼痛中,慢慢湊到她的耳畔,終於輕輕開了口——

“我事事村,他般般醜。醜則醜,村則村,意相投……”

自出生以來,朱聿恒從未給別人唱過歌。

他在鈞天廣樂中出生,在陽春白雪中成長。

二十年循規蹈矩的人生中,他謹言慎行,不苟言笑,年紀輕輕便博得滿朝文武的交口稱讚,認為他老成持重,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

可如今,那個沉穩整肅的皇太孫被徹底拋棄。他低頭湊在阿南的耳邊,輕輕為她唱著不正經的鄉野俚曲。

暗夜的火光令人迷失,他聽著她漸漸沉靜下來的呼吸,還有那終於鬆弛下來的眉心與唇角,將自己的聲音壓得更低更輕,似要伴著她入眠。

“則為他醜心兒真,博得我村情兒厚。似這般醜眷屬,村配偶,隻除天上有……”

那一夜在順天的黑暗地底,從昏迷中醒來的他聽到她低低哼唱這首歌,心口激**悸動,至今不可淡忘。

那時他躺在她的膝上,望著上方的她,舍不得將目光移開須臾,奇怪自己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為什麽會認為她長相普通。

而如今的他在火光中擁著她,看著她如今這副狼狽模樣,依舊覺得攝人心魄。

以至於,即使他的人生即將到達終點,即使與她一起待在這荒蕪孤島之上,可因為身邊人是她,讓他亦感到慶幸。

幸好在他身邊的是她。

幸好這個世上還有她。

孤島火光之中,她縮在他的胸前,他擁著她,沉沉昏睡。

太過勞累,傷口的疼痛亦阻擋不住沉睡,而他在淺薄夢境中,又看見了那隻黑貓。

它從黑暗中現身,金色的迷人瞳眸中倒映著他的身影。

它緩步走來,一躍而起撲入他的懷中,以熟稔又親昵的姿態,蹭了蹭他的臉頰。

於是,朱聿恒也無比自然地擁住了它柔軟的身軀,忘卻了自己身上的傷痛,俯頭與它相貼。

然後他慢慢睜開眼。眼前一切都還朦朦朧朧,但火光搖曳下,近在咫尺的黑貓,果然已經變成了阿南的模樣。

一如既往,與曾千百次出現在他夢中的一模一樣。

於是他也如往常夢中一般,俯下臉,去親吻阿南的雙唇。

奇怪的是,夢沒有如往常般破碎。

他的唇終於第一次觸到了她,而不是在即將碰觸的一刹那抽身醒來。

在恍惚之中,他因為這溫熱柔軟的觸感,情不自禁地收緊了雙臂,側頭吻上了她的雙唇。

發燒與脫水讓她的唇瓣失去了往日的鮮潤,她的呼吸如此灼熱,與他的意識一般狂熱——

這太過真實的觸感,讓朱聿恒在甜蜜的戰栗間,又悚然而驚。

迷蒙的雙眼在瞬間恢複清迥,他睜大眼看著被自己緊擁在懷的阿南,心口劇震之下,無措地鬆開了她,恍惚看向身邊。

荒島洞穴。即將燃燒殆盡的火堆。外麵漆黑的夜色終於漸轉墨藍,曉光已籠罩住這個海島。

肩膀依舊持續疼痛。這不是那個曾千次萬次籠罩住他的夢,這是真實的世間。

他親到的,是真實的阿南。

在夢裏,他曾一再夢到自己擁著她,卻每每在即將親吻到她時,夢境破碎,她毫不留情地轉身離去,將他拋在暴風雨中。

如今在這樣的荒島上,他竟真真切切地將阿南擁在了懷中,親到了她的雙唇。

他盯著近在咫尺的阿南,因為腦中的混沌,身體僵硬。

昏睡中的阿南像隻貪暖的貓咪,下意識地貼向他的懷中,呢喃著,整個人縮在了他的懷中。

她的手探索著溫熱的地方,臉頰也貼上了他的脖頸,溫熱的氣息順著他的脖頸蔓延而上,讓他的耳根頓時沸熱起來。

他的手虛懸在她的肩上,一時不敢動彈。

許久,他才慢慢抬起傷後沉重疼痛的手,撫上她的麵頰,試著她的體溫。

隻是不知怎麽的,等回過神來時,指尖又停在了她的唇上。

耳邊傳來她一聲舒服的低歎,那睡夢中糾結的眉頭也終於鬆開,她偎依緊貼著他,睡得香甜起來。

他的手微顫著,竭力控製自己俯頭再親一親這雙唇的衝動。

潮聲起起伏伏,黎明尚未來臨,他還可以擁著一樣疲憊傷痛的她,再休息一會兒。

攤在他麵前凶險萬分的東西——風浪滔天的海洋,步步逼近的死亡,風雲難測的朝堂,波譎雲詭的天下……似乎全都淡去了,暫時離得很遠很遠。

唯有她很近很近,近得足以讓他在陰霾籠罩的人生中,偷得一刻平靜滿足。

他的心忽然平靜地沉了下來,仿佛可以擁著她坦然麵對一切,包括那迫在眉睫的死亡。

不知抱著她過了多久,一夜困倦襲來,他凝望阿南的目光有些朦朧之際,忽見她的睫毛顫動,雙眉皺了起來。

以為她又不舒服的朱聿恒,雙臂將她在胸前攏了攏,卻發現她已緩緩睜開了眼睛,目光迷蒙地落在他的臉上,似乎一時沒認出緊抱著自己的他。

火光映在她的眼中,忽明忽暗的光影讓她籠罩了一層溫柔迷蒙的輪廓,在她那茫然的目光下,朱聿恒一時忽然心虛起來。

他窘迫地轉過頭去,慢慢地放開了她的身軀,喉口發緊:“你……醒了?”

阿南雙眼渙散地盯著他,沒說話。

剛從夢中醒來,她還有點恍惚,隻覺得眼前的阿言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樣。那素日因太過端嚴而有些疏離的氣質,被暖橘色的光芒所淡化,讓初醒的阿南覺得心口暖融融的,柔軟恍惚又真切。

而他的聲音,也帶著些前所未有的緊張意味:“你……昨晚生病了,躺在地上好像很不舒服,所以我……”

所以他抱著她,逾越了本該恪守的界限。

在他窘迫得不知如何解釋之時,卻見阿南的麵容上露出了一個艱難的笑意。

她聲音嘶啞,輕輕地說:“阿言……我做了個夢,夢見啊……你給我唱曲子呢。”

她聲音雖然幹澀低弱,但氣息已恢複正常,朱聿恒鬆了口氣,有些別扭地應了一聲:“是嗎……唱曲子?”

“對啊,是不是很好笑?阿言你這麽一本正經的人……你猜猜,你給我唱的是什麽?”

“胡思亂想。”朱聿恒別扭地輕咳一聲,轉開了話題,“你口幹嗎?餓不餓?”

阿南低低地“嗯”了一聲,抬頭打量四周,又艱難地撐起身子,借著外麵的黯淡天光,觀察了一下地形。

“是個孤島,也不知當時水城機關發動,將我們被衝到了哪裏。”

阿南渾身無力,勉強抬手按著自己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說道:“無所謂……我在海上討了這麽多年生活,還怕這點小風小浪?”

朱聿恒望著她慘白的麵容與毫無血色的唇,道:“你燒得很嚴重。”

“沒事,是我知道破渤海水城必定艱難,所以下水前吃了過量玄霜,不然的話……我怎麽熬得過水下那些陣法?現在後遺藥性發作了,要折磨我幾天而已。”阿南說得輕巧,可那氣若遊絲的模樣,讓朱聿恒知曉絕非她說的那麽輕描淡寫。

“真的?”

“嗯,隻是會昏睡幾天,難受無力。”阿南撫著額頭,感覺眼前金星亂冒,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壓迫自己的太陽穴,忍不住幹嘔了出來。

朱聿恒拍撫著她的背,等她這一陣難受過後,才撐著站起身,道:“島上沒有水喝,我再去海邊弄點海蠣子吧。”

阿南看向他的肩臂,問:“你受傷了?”

他盡量輕描淡寫:“這島上有海雕,挺大的。”

阿南有氣無力地點了一下頭,靠在洞中看他在朦朧晨光中走向海邊。

他有傷在身,動作無法迅速,隻撿了幾把枯枝,幾個海螺,又砸了一捧海蠣子用葉子包好,天色已經大亮。

所幸一路沒有遇到海雕。他回來將火燒旺,又把海螺放在火中煨烤。

兩人倚著洞壁吃完海蠣子,海螺汁水已經滾沸,阿南扯兩根樹枝折斷,與他一起夾出螺肉分食,又將裏麵掏空,預備拿來煮東西。

腹中有了東西,阿南精神也好些了,強忍暈眩俯身過去,說道:“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朱聿恒垂眼看了看,道:“小傷,不算什麽。”

“別嘴硬了,趕緊給我看看。”阿南扯住他的衣襟,查看他的傷處。

倉促之間,他的傷口包得十分潦草。阿南將布條解開,看見了兩條深深的爪痕,幸好輕按周圍肌膚,暫未見紅腫發熱跡象。雖然傷口看來可怖,但未傷到筋骨,隻要不潰爛,愈後應該不會有大礙。

阿南輕籲了一口氣,再看他身上原本應該崩裂的陽蹺脈,隻留了一條淡紅痕跡,與胸口縱橫的那三條經脈迥異,並未出現淤血駭人的模樣。

她抬手輕按那條血線,抬眼看他:“怎麽樣?”

朱聿恒垂眼看著她,聲音有點不自然:“有點隱痛,但比之前那些血脈發作時的劇痛已經好多了,而且身體也能自如活動,不像之前,發作後數日內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唔……可惜我當時下手終究太遲了,這條血線還是出現了。”阿南說著,感覺自己手按著的胸膛下心跳聲急促,這才察覺到自己一直按著他的胸口。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害羞?”她看著他臉上不自然的神情,好笑地幫他將衣襟攏好,然後扶牆慢慢站起身,“這可不行,海島天氣,傷口這樣簡單包紮肯定會潰爛,就算你命大熬過去,以後整條胳膊也會落下病根。”

朱聿恒沒說話,隻以目光示意他們所處的境地。

“拉我起來,我看看能不能去島上給你找點草藥……”阿南伸手搭在他的肩上,示意他扶自己出去。

朱聿恒看她慘淡的麵容,猶豫道:“你剛剛醒來,不如等再恢複一點精神……”

“你不陪我,那我就自己去。”阿南扶著石壁,便要向外走去。

朱聿恒見她如此,隻能攙扶著她,兩個人慢慢出了山洞,走向灌木叢生的海邊。

“我們這一個病一個傷的,還真是天殘地缺啊……”阿南無力地開著玩笑,舉目四望。

晨光下海天碧藍,一望無際。他們身處的這座小島,其實隻是海中的幾塊大礁石突出了海麵。珊瑚沙堆積出了一小塊平坦荒蕪的陸地,海鳥或洋流帶了種子過來,榕樹、秋茄、蠟燭果雜蕪地生長在沙地上,形成了一片稀疏的灌木叢。

在洞穴的側麵,一小片碎石沙灘夾在礁石的中間,周圍全是光禿禿的黑色岩石。

阿南雙腳虛軟,靠在朱聿恒的肩上穩住身子,道:“看海水顏色和洋流方向,我們大概已經不在渤海,而是被衝到黃海了——而且不是近海。”

朱聿恒昨日也已想過這個可能性:“搜救我們的隊伍應該還在渤海海底撈針,料不到水下城池的出口連通到了這邊。要等他們救援,估計猴年馬月了。”

“也不知那個渾蛋帶著綺霞逃出去了沒有,能不能讓朝廷尋到黃海來。”阿南口中的渾蛋,當然隻能是傅準,“且等著吧,咱們隻能先做好在這裏自救的準備。”

她觀察海島形勢,又指著海邊那幾塊高大礁石道:“那邊是魚蝦匯集的地方,但也是虎頭海雕的巢穴,你看到那兩隻蹲踞在崖頂的大雕了嗎?”

朱聿恒“嗯”了一聲,這才知道昨晚偷襲自己的巨鳥名叫虎頭海雕:“有一隻眼睛和翅膀已經受傷了。”

阿南瞥了他的肩臂一眼,仿佛看到了昨晚他與海雕纏鬥的危境,頓時怒從心頭起:“哼,等我恢複些,看我不殺過去替你報仇!”

聽她用這麽虛弱的口氣說這麽凶狠的話,朱聿恒不由得低頭微揚唇角。

畢竟這一世,還從來沒有一個女子這般維護過他,而這個人,正是他夢寐魂牽的那一個。

不知不覺,肩臂的疼痛也輕了不少,這荒蕪海島,在他眼中也竟煥發出了異樣光彩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兩人現在自然不敢驚動那兩隻巨雕。一起摸進灌木叢,阿南強撐著匆匆尋了些草葉,又趕緊回到山洞。

將草葉搗出汁液,阿南把朱聿恒的衣襟拉下,仔細地給他敷好。

傷口觸到草汁,傷口劇烈抽搐,但朱聿恒咬緊牙關,尚在可以忍耐範圍。

隻是……她湊得太近,那微啟的雙唇就在眼前不遠,讓他唇間尚留著的觸感仿佛燃燒了起來,直抵胸臆,擴到四肢百骸,最終燒遍全身,整個人都熱了起來。

阿南目光瞥著他,詫異問:“很痛嗎?你身上很燙。”

“火太旺了……洞中有些熱。”朱聿恒說著,將頭扭向洞外的大海,不敢看她。

阿南力氣不濟,幫他把繃帶慢慢包好,坐下來靠在洞壁上調勻氣息。見他一直看著外麵,她便道:“阿言,你這個家奴,現在是越來越不把我這個主人放在眼裏了。”

朱聿恒心口突的一跳——難道,她察覺到了自己之前對她所做的……

他心虛地回頭望著她,目光閃爍波動。

而阿南唇瓣微噘,問:“海底水城的通道打開時,你為什麽要把我們綁在一起?”

聽她提起的是這事,朱聿恒暗鬆一口氣,又陷入另一種窘境。

“因為……”他垂手摸著懸垂於腰間的日月,低低道,“我擔心分開後,再也找不到你。”

燃燒的火堆中,忽地傳來劈啪一聲爆響,隱隱震在他們的耳邊。

“其實這樣也對。”阿南沉默片刻,喉嚨略帶低啞幹澀,“我們兩個人在海上,總比一個人強。”

朱聿恒沒有回答,他聽著阿南那比往常更低沉一點的聲音,心裏忽然劃過一個念頭——

那時候,阿南是不是要放棄她自己呢?

她明知道服了玄霜後昏沉無力,被卷入旋渦必定九死一生,就算僥幸逃出水城,漂流到海上也無力自救,最後隻會葬身魚腹。

可……她還是不管不顧地揮別了海客們,一路帶著他披荊斬棘,最終摧毀了地下水城,替他和綺霞打開了生路。

想著她隻身阻攔傅準的瘋狂行徑,朱聿恒忽然在一瞬間想,那時的她,可能真的不在乎葬身於這大海之中,不在乎這世間了。

因為她和竺星河,已經永遠沒有同路而行的可能了。

因為竺星河。

一種異樣的酸楚悲傷湧上心頭,啃噬著暗沉的心口,讓他無法作聲,隻緊抿住雙唇,極力壓抑自己的呼吸,不讓她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抱歉,我將你綁到了這裏,害你和我流落荒島。

“說的什麽話,這次要不是你,現在不知道我漂到了哪裏,能不能活下來呢。”阿南卻朝他眨了眨眼睛,臉上笑容黯淡卻真摯,“總之,多謝阿言你救了我。”

因為她綻露的笑意,朱聿恒心口熱潮波動,他擔心自己的耳根又紅了,不由自主地便抬手摸了摸臉。

阿南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忽然加深了。

“哎阿言,之前在春波樓將你贏到手後,帶你回家的第一夜……你也是這樣燒著火,臉頰上抹了一片黑灰。”她疲憊的神態終於顯出一絲鬆快,抬手在自己臉上指了指,示意他趕緊擦擦,“兜兜轉轉這一圈,你連伺候我的模樣都沒變呢……那賣身契真沒白簽。”

“還不是你失職,沒有好好教我?”在這荒僻的島上,朱聿恒也不再黑著臉談及此事,像是終於承認了自己吃癟的事實。

阿南心情大好,精神振奮起來,覺得身體上的痛楚也退散了些。她靠在壁上恢複精神,笑微微道:“那,等我再躺一會兒,待會兒教你下海摸魚!”

荒島之上,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兩人隻熬到了黃昏,見幾隻海雕並無動靜,便趕緊拖著殘軀去謀食。

玄霜藥效未退,阿南不敢出洞太遠,坐在礁石下,盯著前方被夕陽染紅的海麵,一邊關注虎頭海雕,一邊教朱聿恒捕魚。

她的流光在水下綁了綺霞和傅準,如今已經沒了,便借了朱聿恒的日月來,將他的精鋼絲與月刃拆了一條給自己,先聊充流光。

而朱聿恒折了根枝條,把頂端修得稍為尖銳,站在水中靜靜等待著魚兒過來。

魚兒一直沒來,朱聿恒凝神靜氣,順著平靜的水麵慢慢看過去。

水麵清澈,他沒有看到魚,卻看到了阿南倒影,清清楚楚地呈現在他的眼前。

橘色的水麵上,她的模樣清楚倒映,顏色溫暖。微揚的下巴與修長的脖頸形成一條優美的弧線,而這條弧線又延伸成更令人心動的肩頸線條,蜿蜒地向下生長出修長的身軀。

她隻穿著窄袖薄衣,當時為了方便水下行動而腰肢緊束,軀體纖毫畢現,曲線玲瓏。

海風偶爾吹來,水波**漾著,便將她的影子扯得波動迷離起來,不容許他將她看清。

就像他追索了這麽久,他擁抱過她,也偷偷親過她,可他們之間卻依舊蒙著一層穿不透的迷霧,讓他無法徹底而清晰地觸碰到她。

無法掌握,無緣求索,無可奈何。

未等收斂心神,他聽到阿南低叫一聲:“阿言,右手邊!”

順著阿南指著的方向,旁邊的水窪中有一條魚正飛快地遊過水窪,尾巴一甩就要鑽入旁邊洞中。

朱聿恒的手腕一抖,樹枝迅疾刺出,卻撲了個空,讓魚兒逃走了。

明明是看準魚身而刺的,而且他對自己手部的控製力很有信心,居然會一擊落空,讓朱聿恒有些詫異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阿南虛弱地靠在礁石上,指指水下道:“阿言,你被眼睛騙啦!光照在水底和陸上不一樣,魚兒在水中時會顯得離水麵較近些。你待會兒紮魚的時候,對準魚的下方試試看。”

朱聿恒從未捕過魚,自然不知道這個道理。

他點了點頭,凝神靜氣等待下一條魚過來,樹枝利落地向著魚身偏下的地方紮去,準確地刺入了魚腹之中。

他歡喜地將正在拚命掙紮的魚提起來,給阿南看。

“是海鱸魚。這魚看起來凶凶的,但肉質緊實,很好吃!”阿南扯過幾根草莖搓成繩,將這條不住打挺的大魚串了嘴。

朱聿恒換了個地方守著那個水窪,準備再抓一條魚。

天色未晚,晚餐已有著落,周身的處境並不算好,但病魔與死神都暫時退卻。兩人心下輕鬆,阿南也來了點精神,托腮和靜待魚兒的朱聿恒閑聊:“阿言……不對,你一直在騙我,其實你又不是宋言紀,我不該叫你阿言的。”

朱聿恒抬眼望著她,唇角微揚:“可我確實叫阿琰,當時就告訴你了。”

“阿琰,阿言……”她有些口音,說話咬字時尾音略微上揚,所以阿琰和阿言念起來,確實沒有什麽區別。她念了兩聲,問,“這是你的名字?”

“是我的小名。琰是天子征伐逆亂的玉圭。”

“文縐縐的。”阿南斜靠在洞壁上,隨口道,“哪像我,我的小名就是阿囡,我娘都沒給我取名。”

“阿囡……”朱聿恒低低念著,仿如細細咀嚼,“昨天晚上,你一直喊著你娘。”

“是啊,我夢見我娘了……夢到她離開我的那一天,狂風暴雨,她終究沒能逃離海匪窩。”如血的晚霞中,阿南望著西沉的斜陽,眼中倒映著血與火的光芒,“她牽著我在密林裏跑啊跑啊,她的手……今生今世,這世上誰也沒有她那樣的一雙手……”

夕陽一點一點沉入海底,阿南自嘲道:“我娘臨去時燒糊塗了,還傷心自己千辛萬苦生下的遺腹子,是個女兒……她一直期望自己生個兒子,為我爹報仇雪恨。可她大概不會想到,最後她的阿囡也成了海匪,司南……四海凶名赫赫的女海盜。”

她以雲淡風輕的口吻,來掩飾自己多年前的傷痛。

朱聿恒不願讓她再強裝下去,他目光搜尋著水底的魚,口氣也盡量顯得不經意:“那,司南這個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是因為她的公子,所以她才擁有了這個名字嗎?

“是我自己。”出乎他的意料,她的名字並不是竺星河給予的,“可能是女子天生敏感一些,在茫茫大海之上,我總是方向感最強、最擅長指引方向的那一個,大家說我比北鬥司南更準確……我想,或許這就是我生來的天賦吧。”

而你,也是唯一能指引我走出人生迷航的那個人。

朱聿恒心中這樣想著,站在及膝的橘紅海水之中,望著水波中她時隱時現的麵容,定定地看了許久。

“其實我以前叫司靈。”阿南不是個習慣沉浸在低落情緒中的人,話鋒一轉,便聊起了其他的事情,“南海上的人口音不純,所以按照我們的編號,大家會隨意起個差不多發音的名字。”

編號,這難道是海客們內部的規矩?

朱聿恒很有分寸,並不打探這些,因此他隻問:“所以,你的編號是四零?”

“對,我是司靈,四零。我有個好朋友叫桑玖,還有司鷲的,他們是三九和四九。後來我立下了大功,終於可以擁有自己的名字了,編號就轉給了司霖,結果他被人嘲笑撿我的漏,因此一直討厭我……”

她的聲音脫離了沉重,朱聿恒也終於出了手,手腕一抖,尖銳的樹枝迅疾刺中了一條六七寸長的魚。

“這條魚也不小,我們吃一頓夠夠的了。”阿南朝他招手,又指指旁邊礁石,“阿言,你再去摸一把海白菜,咱們塞在魚肚子裏一起烤,也是一道好菜。”

朱聿恒依言摘了一捧石頭上飄**的綠藻,在水中清洗幹淨,帶著它跋涉過水窪,來到阿南身邊。

阿南早已把過往拋在腦後,隻折了兩條樹枝插入兩條魚的口中,一絞一扯,便將鰓和內髒全部拉了出來,洗淨後用海白菜把肚腹塞得滿滿的。

朱聿恒幫她提著魚,阿南與他並肩往洞中走:“來,我教你烤魚。”

朱聿恒點點頭,心中不覺升起一絲遺憾。

波光粼粼,倒映著夕陽餘暉,金光霞色照在她的臉上,跳躍的光點如同斑駁的蝴蝶聚了又散。

突如其來出現在他人生中的她,亦如這樣一隻光怪陸離的蝴蝶或蜻蜓。可他卻很想知道她的過往,想了解她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些事情、那些人。

所以在回到石洞中,阿南教他烤魚時,朱聿恒忍不住問:“那個海盜的窩點所在,你還記得嗎?”

阿南挑挑眉,問:“怎麽?”

他給魚翻著麵,順理成章道:“你需要的話,我派一支船隊,幫你去剿滅他們。”

“早就沒了。”阿南靠在石壁上,望著他的神情中有傷感亦有驕傲,“在我重新踏上那個島時,他們就注定活不了。”

朱聿恒的手頓了頓。

他恍然想起祖父給他看的那份卷宗。蒼茫大海之上,有幸逃出匪窩的漁民中至今還流傳著一個故事——關於一個白衣縞素的少女獨自駕著小舟,將海盜們聚居了二十餘年的海島夷為平地、隻身解救了島上所有婦孺的傳奇。

她離開的時候,身上的素衣已被血染為紅衣,碼頭與海灣的盜匪屍體引來了無數的海鷗與魚群,數日不散,就如人間煉獄。

但朱聿恒想著當日的可怖場景,卻隻望著她,溫聲道:“你娘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的。”

阿南朝他一挑眉:“即使我是個女兒,即使我成了她最痛恨的海匪?”

“可她的女兒,做到了所有兒子都做不到的事情。”

阿南望著他怔了怔,長久以來的心結,仿佛在這一刻被解開。許久,她終於輕舒了一口氣,朝著他一笑:“阿琰,你真好……別人總說我殺孽太重,以後會受反噬的。”

“以怨報怨,以仇報仇,這是本分。”朱聿恒不假思索道,“對待惡人若不用雷霆手段,難道還要用菩薩心腸?”

“阿琰,你說話總是很有道理!”阿南朝他莞爾一笑,頓時開心起來。

焦香撲鼻,魚已經烤好。

他們一人一條無油無鹽的烤魚,像兩個野人一樣啃著。不過這兩條魚都很肥,海白菜吸了魚油,也算能勉強果腹。

阿南一邊吃著,一邊隨意問:“對了,海底水城坍塌時,青鸞台帶著我們沉入海底之前,你看到台上的浮雕了嗎?”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當時太過倉促,我隻匆匆瞥了一眼。”

“太好了,其實我當時急著破陣,沒來得及留意,還好你留了心。那上麵雕的是什麽?”

“高台有四個麵,一個麵兩處浮雕,一共八幅。”朱聿恒回憶道。當時水下太過匆忙,幸好他記憶力與觀察力極佳,雖然一瞥之下,依舊記得清晰。

“北麵是元大都之火、黃河決堤,東麵是錢塘灣和渤海灣;西麵是玉門關月牙泉、昆侖山闕;南麵是……”

說到這裏,他頓住了,隻從火中抽出一根枯枝,將枝頭的火敲滅,在地上畫了個大致輪廓出來。

左邊是一座雄渾綿延的大山,峰脈山巒層疊絕多。

“按照傅靈焰的青蓮琉璃燈所示,這處地方很有可能地處西南,西南的話……”

阿南點頭,又問:“八幅浮雕,按照四個方位算來,南方應該還有一幅吧?”

“是還有一幅,但……”朱聿恒神情卻變得遲疑。他手中的枯枝在地上輕敲著,思忖道,“我看不懂那上麵的內容。”

阿南奇道:“雕的是什麽就是什麽,怎麽會看不懂?”

“許是倉促之下我沒研究出來,但那上麵凹凸不平,仿佛隻是石頭天然的紋理,根本未加雕飾,甚至連表麵都不曾打磨過。”

阿南思忖問:“那,紋理是怎麽樣的?”

朱聿恒心思縝密,雖然隻是倉促一瞥,內容也不甚明晰,但還是以枯枝在地上繪出了線條。

一條線自西而來,線在中途又分出一股,中間夾雜著一塊扁如鞋子的形狀,再匯聚於一起,向東南而斜下。

“而在鞋形的南麵,是雜亂一片青紅交錯,現在想來,若雕琢加工之後,可能是朱閣碧樹模樣。”

“關大先生之前提示的陣法地圖,大都是就地取材而加工。所以這條線,大概就是拿來替代河流的,應該是一條自西向東南而流的江河,河中有個鞋子狀的沙洲,南麵則是人煙聚集處。”阿南捏著下巴道,“這事還得著落在琉璃燈上,等你回去後,確定了大致方位再對照一下當地的山河,應該就能找到了。”

朱聿恒緩緩點頭,又道:“但為何那七幅浮雕都精細入微,唯有這一幅,卻不曾有任何雕琢打磨的痕跡呢?是當時出了什麽問題,還是關大先生以此在暗示什麽?”

“不管是什麽,總之,我相信你肯定能解決的。”

她肯定的語氣,讓朱聿恒瞬間覺得,麵前的迷霧似乎也沒那麽無從下手了。

抬手撫上自己身上那些血痕,他低低道:“如今想來,我反倒有些感謝那個給我埋下這些毒刺的人了。畢竟若沒有這‘山河社稷圖’,我們又如何循著線索,去破解那些會傾覆天下的可怖陣法,阻止災禍呢?”

阿南是海盜出身,並不理解他對這山河天下的眷眷之心,但見他堅定果毅,對自己的人生並不怨懟,反而迎難而上凜然無懼,不由得心旌激**,道:“至少阿琰你以後的路,如今已經明朗。我想,隻要你能找到關大先生設下的那些陣法,將陣眼中的青蚨玉取出,那麽你身上的毒刺便不會破碎,奇經八脈也就不會斷絕。或許……你能如傅靈焰的孩子一般,好好活下去!”

朱聿恒凝重點頭,道:“是,下一次,我們必定能趕在陣法發動、毒刺崩裂之前,將它們控製住,消弭於未然。”

吃完烤魚,天色已暗。阿南教朱聿恒去外麵找了些樹枝草莖,用火熏燎掉小蟲和蟲卵,墊了兩個粗糙的小床。

朱聿恒將自己那件已經扯出了好幾個口子的外袍脫下,烘幹之後鋪在裏麵那張**。

天色已晚,他們編好樹枝攔住洞口,以免虎頭海雕夜間偷襲。

火掩得隻剩些微暗紅,在黑夜中慢燃。暗暗的山洞內草床草葉柔軟,就像一個暖和的小窩攏住阿南身形。她軟軟地趴在**,將臉靠在朱聿恒的衣服上。

幹草的清香,熏燎的焦味,海水的味道,還有……他身上的味道。

在空無一人的荒島上,他們在石洞中相依為命,他的氣息將她整個人攏住,讓她這麽厚臉皮的人,心裏也不由得生出一種怪怪的別扭感,難免心旌搖曳。

這墊在她身下的衣服,雖然在海水中浸泡了許久,濕了又幹,但那上麵熟悉的熏香味兒,似乎依舊淡淡存在。

她將自己的臉埋在臂彎中,想到他們剛見麵的時候,一起被關在困樓中,她也曾聞著他身上的味道,還在逃脫時奚落他:“熏的是什麽香?挺好聞的。”

不由自主地,阿南將臉埋在臂彎中,暗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