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今我來思

江南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

杭州的秋天,殘荷金黃,煙波浩渺,偶爾一陣風送來,桂花香便飄散於大街小巷,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

日頭還有些熱燙,綺霞坐在醫館的桂影中,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抬頭看向上方。

一簇簇一叢叢的金色小花簇擁在綠葉間,微風拂過,細小的落蕊擦過她的臉頰,帶來溫柔的微癢感。

阿南送的鬆香緞馬麵裙上落滿了桂花,綺霞抬手將它們輕輕撣去,忽然在心裏想,阿南要是在這裏的話,肯定要做了桂花糖和自己一起分享。

這世上,和她一樣又愛吃又貪玩的人可不多見;能與她手挽手去偷窺街上俊男靚女的更是罕有;而在必死的危難中,能奇跡般讓她逃出生天的,隻有她一個。

正有些傷感之際,忽聽得醫館的婆子喊她:“綺霞姑娘,請進來吧。”

馳名杭州府的婦科聖手,在保和堂坐診五十年什麽人沒見過,也對她的體質嘖嘖稱奇。

老頭在她腕上搭著脈,口中說道:“之前你月事不淨,我以為你這輩子沒養娃的指望了,結果你那個恩客董相公流水價花錢,各種滋補下來,你居然調養好了,還懷上了……”

綺霞欣喜又傷感地撫摸自己的小腹:“那,大夫你看我的孩子,目前狀況如何?”

“不太好。沒見過你這種人,都有身子了還把自己折騰成這樣,現在整個人氣虛勞損,胎氣羸弱,難辦。”

綺霞弱弱解釋:“我也不想落水的,沒辦法啊……”

老頭撇開她的手腕,皺眉道:“行了,滑胎藥你要哪種?平時不喝避子湯,現在懷上了可要一番折騰了……”

綺霞心下一驚,忙道:“這孩子,我要的!”

老頭詫異地看她一眼:“要什麽要?教坊的姑娘居然要孩子?人家都是懷上了打不下來才勉強生的。”

“我要的!”綺霞一字一頓堅定道。

老頭撚須打量她,道:“那你跟孩子爹說,這娃沒問題。隻要肯花錢,我保你七個月後瓜熟蒂落,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

見他這樣說,綺霞眼圈一紅,聲音有些許哽咽道:“好,無論如何,付出一切,我也要把孩子好好養下來。”

走出保和堂,門外等她的卓晏在一群來看婦科的大媳婦小娘子中間顯得格外惹眼。

家中出事後,他低斂了一段時間,但畢竟本性難移,過了那段日子,他又開始蠢蠢欲動,雖然無法再穿飛魚服,可服飾又錦紋鮮亮起來了。

“怎麽樣,大夫說情況還好?”卓晏將手中的芭蕉卷遞給她,綺霞從中拈了一顆鹽漬梅子吃著,說:“大夫說沒什麽大事,你陪我去買點布料吧,我要學著做小衣裳了。”

“真想不到,以前在教坊中就數你最討厭小孩子,結果你現在居然要當娘了。”卓晏覺得自己心情有點複雜,抓了顆梅子一咬,一股酸氣直透胸口,“話說回來,你真的要離開教坊了?”

“不然呢?我可不願意讓孩子在教坊司長大,將來和我一樣。”

“幸好有阿南啊,她一句話,就幫你解決了一切。”卓晏感歎道。

綺霞啃著梅子,沉默點頭。

其實她與阿南發現自己可能有孕之後,很快便遭遇了變故,想來阿南也隻能倉促對阿言提一兩句。

但因為是阿南拜托他的事情,他立即替她辦好了。

等綺霞回到應天教坊司時,便發現朝廷早已傳了脫籍文書過來,甚至返還了這些年來她所交的脂粉費,隨時可以帶著錢走人。

“離開教坊司後,你準備怎麽辦?”

“說起來你不信,我現在可也算是個小富婆了。”說到這個,綺霞的情緒歡快了些,“順天教坊司前幾日已將我曆年繳納的脂粉錢送返了,哇,你肯定想不到我這些年被他們搜刮了多少錢!如今我拿著錢在河坊街買了個鋪麵收租,又在後麵巷子置辦了一處宅子,雇了一個婆子在家打理,下半輩子我隻當包租婆,生活也綽綽有餘啦!”

“那敢情好啊,帶我去認認門?”卓晏也為她欣喜。

兩人在布莊買了匹觸手柔軟的鬆江細布,便來到清河坊。綺霞買的鋪子門麵不大,但麵對著熙熙攘攘的街口,被人租去賣四季果品和糖果蜜餞,生意十分興隆。

此時正有一家三口過來店裏買糖。父親清秀溫文,手中拎著大包小包立於門外,靜等著裏麵的妻兒挑選東西。孩子母親戴著帷帽,雖看不清麵容,但玲瓏的身材與輕柔的聲音,也令人感到可親。

那孩子十二三歲左右,長得十分機靈漂亮,買了幾包雜糖交到父親手中後,又拉著母親去看蜜餞,冷不防一回頭,他頓時對著門口的父親叫出來:“爹,你又偷吃我的糖!”

抓著鬆子糖剛送到嘴邊的父親尷尬無比,隻能苦笑道:“小北,家裏買的糖,我也有份。”

“昨天晚上你還捂著牙在**打滾,對阿娘說自己再也不吃了!”

“哪有打滾……一點點痛而已……”他訕訕地捂著腮幫子道。

“哼!等阿南姐姐回來了我要跟她告狀,讓她給我造個你一摸糖就會被打手的機關!”

卓晏強忍住笑,走到這一家三口麵前:“楚先生,楚夫人,好久不見。”

偷糖被兒子當街喊破,又被熟人撞個正著,楚元知顏麵大失,耳根都有些發紅:“久違了,卓少何時從山東回來的?”

“已有幾天了,在楚先生之後回來的。”他說著,笑嘻嘻地拍拍楚北淮的小腦袋,“小北,別欺負你爹,大人不能管太死,知道嗎?”

楚北淮根本聽不進去,隻問:“阿南姐姐回來了嗎?她上次答應教我做的捕魚籠我還沒學會呢。”

“她……”卓晏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回頭看向綺霞。

綺霞眼圈微紅,見幾人都看向自己,隻能勉強道:“快了,我想她一定很快就回來了……”

楚元知心知不對,便道:“我家就在附近,不如卓少和這位姑娘過來喝杯茶吧。”

到了楚家門口,綺霞錯愕地咦了一聲,指了指旁邊緊閉門戶的小院,說道:“那是我新買的宅子,原來咱們竟是鄰居了。”

兩家雖沒貼著牆,但中間隻隔了一條三尺小巷,倒真是巧了。

楚元知恍然道:“難怪前幾日我看到有人在修整院子,原來是姑娘你住進來了。如此甚好,那以後大家就是鄰居,內子對這一帶十分熟悉,你有什麽事情盡可找她。”

金璧兒也對綺霞微微點頭。

隻有楚北淮還記掛著自己的疑問,扯了扯綺霞的衣服。

見綺霞欲言又止,楚元知示意兒子別心急,幾人進了內院,他讓兒子幫妻子去燒水煮茶,才問卓晏:“還未尋到殿下的蹤跡嗎?”

卓晏黯然點頭道:“聖上特意指派了七寶太監前往搜尋,太子殿下更是親赴渤海,朝廷如此多的人手在渤海上搜救,我想……不日便能找到了。”

口中這樣說,但他的神情卻讓楚元知了然,這麽多天過去了,他們依舊杳無音信,怕是凶多吉少。

綺霞卻道:“阿南會與殿下一起回來的。我都能死裏逃生,他們怎麽可能回不來呢?”

楚元知聽她講著水下遭遇,沉吟問:“那最後,你是怎麽回來的?”

“我也不知道……在那個可怕漩渦把我卷進去前,我好像感覺到阿南把我和拙巧閣那個傅閣主綁在了一起——不過我當時並不知道他是誰,直到出水醒來後,才知道他的身份……”

綺霞醒來時,已經身在東海瀛洲。

拙巧閣隨傅準下水的人不少,但黑暗曲折的洞窟中,就連薛澄光都迷失了,能到達最終機關中樞的隻有傅準,也隻有不到三分之二的人勉強從水下逃生。

閣中出現如此巨大變故,傅準這個口口聲聲說自己虛弱的人,過來瞧她的時候,臉色比水下更為蒼白陰鬱。

他將一卷白色的細絲丟到她的麵前,鬱悶道:“下次見到阿南的時候,把這東西給她。”

綺霞捏了捏,見是一束入手冰涼堅韌無比的絲線,也不知道是幹什麽用的,但聽到他的話,她枯槁的心中似乎注入了靈泉,整個人頓時活了過來:“下次見到……?你的意思是,找到阿南了?她回來了,那、那江小哥呢?”

傅準慢悠悠地靠在窗上,抱臂望著窗外那尚未修複好的玉醴泉,道:“暫時還沒回來。不過禍害遺千年,像她這種煞星,哪片海敢收了她?”

巨大的失望讓綺霞怔怔呆了許久,才問:“那,皇太孫殿下和其他人……也沒找到嗎?”

“他們當時捆成個粽子,比我們更緊,你說逃得了誰?”

“他們在一起也好,至少,朝廷會傾力去救他們的,一定能找到他們的……”

傅準沒搭理她,聲音轉冷:“閣中不許外人停留,看在阿南的麵子上我讓你養傷多日,這份人情以後我會找她討還的。你走得動就快點走吧,免得讓她欠我更多。”

綺霞心急如焚,自然也不肯在這裏多待。身體恢複些後,她便強撐著身子搭乘航船沿長江而上,返回應天。

看著麵前的卓晏和楚元知,綺霞想起一件事,趕緊告訴了他們。

在她乘船逆流而上之時,曾與另一艘順流而下的船擦舷而過。

靠在船窗邊悶悶想著心事的她一抬眼,看見了對麵那艘船上一個風姿綽約的碧衣少女。

她當時愕然睜大了眼睛——那是方碧眠。

本已在蓬萊被擒的她,如今手中拈著一束白菊,正回頭與身旁的一個男子說話,笑靨如花。

那白衣公子沉靜地望著兩岸遠山,不言不語間自有一種清雅高華的氣質。

那晚方碧眠以“希聲”將她溺在水中的記憶太過可怕,綺霞不由自主地將自己的身子往窗後縮了縮,隻從窗欞後盯著方碧眠看。

兩人不知在說什麽,方碧眠笑盈盈地抬頭仰望著白衣公子,麵頰嬌豔若初綻芙蓉,眼中那種憧憬映著日光波光,足以令世上所有人心折。

就連心中還在懼怕她的綺霞,也不由得被她容光震懾,看呆了一瞬。

但那白衣公子隻對方碧眠搖了搖頭,隨即轉身便進入了船艙,頭也不回。

船身已經擦過,綺霞又躲在窗內,使勁湊到窗欞前也看不見她的反應與神情。

隻有江心漣漪**開,一束白**被狠狠拋入江水中,落花流水漂散,最後被波浪卷走了所有蹤跡。

“方碧眠確實被青蓮宗救走了。那日逆賊焚燒蓬萊閣,趁火打劫,朝廷傷亡頗重。”

但山東如今正全力搜尋皇太孫殿下的下落,哪還顧得上抓捕方碧眠,居然被她逃脫了。

皇太孫失蹤,朝廷束手無策,他們幾人在這邊幹著急,也是無計可施。

告別了楚元知,卓晏陪綺霞回家。

婆子把家裏灑掃得幹幹淨淨,小小的庭院內落滿陽光。

兩人坐在葡萄架下,葡萄顏色尚還青翠,但已經有鼓脹脹的漂亮模樣了,一串一串掛在日光中十分喜人。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最後卓晏說:“再給我吹一曲《陽關三疊》吧,以後可能很難再聽到你的笛子了,我還真有點舍不得。”

綺霞給笛子貼著膜,笑道:“我雖不在教坊了,但你要是想來也依然可以來找我呀。白漣與你也是朋友,將來我的孩子還要叫你一聲伯伯呢。”

卓晏凝望了她一瞬,道:“我被調去涼州衛所了,一年半載怕是不會回來。”

綺霞詫異抬眼:“怎麽突然要去那種地方?我聽說那裏可偏僻荒涼了,你過慣了富貴日子,能適應嗎?”

卓晏歎了口氣,說道:“我也老大不小了,整日混跡花叢確實沒意思。之前殿下替我謀劃過,讓我可去邊關參軍,他將我安排到了與父母相近的衛所,我隨時可以拿著公文過去。我們卓家以前是靠軍功起家的,如今我也算是繼承祖業,從頭開始。”

聽他作此抉擇,綺霞有些疼惜但也有些欣慰,道:“也好,男人總得替自己打拚一番事業,那我便在這裏預祝你平步青雲,早日衣錦還鄉了!”

“看,你又拿對其他男人那一套來敷衍我了。”卓晏在葡萄架下伸展四肢,笑道,“當兵的人要平步青雲,那不得來幾場大戰?到時候邊關不寧,百姓苦不堪言,都要賴你頭上。”

綺霞自己也笑了,她認真地望著卓晏,輕聲道:“塞外苦寒,務必保重。”

卓晏鄭重地點了點頭,目光落在她依舊窈窕的腰身上,說道:“你也是。”

天氣晴好的秋季,綺霞一個人在杭州等待著。

她給孩子縫的衣服,針腳還是那般拙劣,歪歪斜斜的繡花和當初船艙門簾上的鴛鴦一樣,總是不成樣子。

“可能這輩子也當不了賢妻良母了,虧待了你爹,又要虧待你啦。”她摸著肚子,和自己的孩子說些無聊的話。

有時她會逛到錢塘江邊去,在疍民聚居的岸邊,買上一條魚、幾隻蝦。

她記得江白漣的船,被他修補好的船艙內,他娘也會坐在秋日中縫縫補補,曬著太陽。

江母認出了有一麵之緣的綺霞,笑著招手讓她上船來坐坐。

綺霞按照疍民規矩,脫了鞋子上船。

日光溫煦,水風輕緩,江母給她煮了上次一樣的棗茶,又見時近中午,便將船尾爐子上正在煎的刀魚給她端過來。

“這東西啊,這時節不多見,是白漣朋友今天打到了,就送了兩條給我。”說到江白漣,江母的臉上滿是笑意。

綺霞接過她遞來的筷子,和她一起吃了半條,然後將魚頭連著骨頭掀走,再吃下麵的魚肉。

她現在吃魚,已經不翻身了。

江母見她這麽懂規矩,不由得笑了,顯然是想起了上次她過來時處處犯忌諱被打出去的遭遇。

“姑娘也會我們這些水上人家的習慣了?”

“嗯……一個水性很好的朋友教的,和他在一起後,自然而然就會了。”

綺霞慢慢嚼著這鮮美清甜的魚肉,覺得眼睛熱熱的。

已經養成的習慣,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改了。

她盡量維持表情自然,問:“江小哥出去挺久了吧,還沒回來嗎?”

江母滿臉放光道:“他這回可出息了,被朝廷征召去了蓬萊,好像是上頭大官親點的。自他走後,州府衙門按月過來給我送錢糧,我也不知他是幹什麽大事去了,總之肯定是好事。”

綺霞咬緊下唇,點了點頭,江母見她神情有些不對,正在詫異,她已經捂住口,幹嘔了起來。

江母忙給她遞茶,問:“怎麽了,吃不慣這魚腥味?”

“不,沒有腥味,是……”她輕撫著肚子沒有說話,但江母也是女人,哪有不知道的,頓時眉開眼笑道:“喲,這可得恭喜姑娘了,哪家的小子這麽有福氣啊?”

綺霞沒回答,隻勉強笑了笑。

“既然有喜了,可得注意點身子,少吃蟹,多吃蝦……”江母絮絮叨叨和她說著。若在以前,綺霞大概會嫌棄老婦人多嘴,但此時她隻安靜聽著,一字一句默然點頭應了。

“對了,可以托人去普陀求個信物,特別靈驗!”江母說著想起一事,笑道,“白漣生在寒冬臘月,瘦小枯幹的,自小多病多災。我們疍民又不能下船尋醫,當時真以為這孩子養不大了,後來岸上有人幫我們去普陀求了個開過光的鎖——有錢人家的孩子求金鎖銀鎖,我們隻能求了個最小的銅鎖,結果打那之後,這孩子受了上天庇佑,下河入海長得高高壯壯的,十三四歲就弄潮奪標,你說,這可不靈驗嗎?”

——可那銅鎖,已經被我弄丟了啊!

綺霞喉口哽住,心下不由得湧起無數悲哀難過。

“所以這些年來啊,他走南闖北,各處行水,我一點都不怕。有那個銅鎖在,就能鎮住他的命,再怎樣的險風惡浪,說不定明天他就回來了。”

綺霞怔怔聽著,臉上的淚水忽然就流了下來。

江母詫異問:“姑娘,你怎麽了?你現在可是有身子的人,再怎麽樣,也要開朗一些,不能傷感啊……”

她拚命點頭應著,不敢多留,倉皇下了船。

踩著遍地的黃葉,在沙沙的清脆聲響中,她提著江邊買的魚,慢慢走回自己的小院去。

她想著不顧一切將她從深淵中救出來的阿南,想著手握日月照亮黑暗的阿言,想著心中那條破浪而來、動人心魄的身影……

她撫著自己的小腹,仿佛可以看到那裏麵的小生命正在漸漸成形,長成江白漣的模樣。

她想,這個孩子一定很會遊泳,會像他爹一樣,縱有萬千人踏浪弄潮,都是拔頭籌的那一個。

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這孩子一定很像自己,也很像江白漣。

她抬手擦去眼淚,拚命呼吸著,讓自己不要陷於傷心絕望之中。

畢竟,再怎樣的險風惡浪,說不定明天,他們就回來了。

阿南會回來的,阿言會回來的,江白漣,也會回來的。

【司南·逆鱗卷 完】

[1]水靠:古人用魚皮、海蛟皮或鯊魚皮製作的連體潛水服。

[2]罟朋:一種海上疍民組織。集合十隻左右的船隻,使用同一張網,進行聯合捕撈。

[3]柴爿:經過截斷、剖劈的木柴,作燃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