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越陌度阡

月光之下,渤海愈顯幽深遼闊。

前方阿南的小船出海後便揚起了帆,風力催送下小船快捷如箭,月過中天之時,已接近海客們所在的島嶼。

朱聿恒的座船在他們看不見的後方遠遠航行,幾艘快船打探情況,源源不斷地將消息傳來。

等阿南他們上島之後,朱聿恒命令船隻停泊在距離不遠的荒島坳中,商議如何進攻圍捕。卻聽得外麵響箭聲響,顯然有重要消息傳遞。

朱聿恒起身看去,隻見海麵上一艘小船被快船夾擊,船上人呼喝著以刀棍拒敵。但朝廷水軍訓練精熟,哪是他們能抵抗的,不出片刻,眾水兵便利落翻上小船,將一船十餘人全部擒住。

這十餘人與上次抓到的那批一樣,全都是青布裹頭,渾身凶悍之氣。領頭的被綁了還不服氣,咬牙道:“我們都是良善漁民,怎麽晚上打個魚,都要被官府抓捕?”

“漁民出海打魚,還要攜帶武器?”審訊之事諸葛嘉最為精熟,根本不與他們多言,示意手下把人製住,將小船駛到了背風港坳之中。

一陣鬼哭狼嚎聲從小船上傳來,朱聿恒雖在座船之上,亦如看到對方慘狀。不多時諸葛嘉便回來了,神色不定地請朱聿恒屏退了所有人,告訴了他青蓮宗謀劃的事情。

“屬下從他們口中撬出了三件事。其一,今日落網的方碧眠顯然是教中主要人物,他們正要去救她。”

這倒是求之不得的事,朱聿恒示意他可加派人手,圍點打援。到時候對方人來得越多,對他們越是好事。

“此外,我看青蓮宗行動如此迅猛,那個方碧眠手中重要機密的事情不會少,一定要嚴加看管。”

隻是不知她對“山河社稷圖”的事是否有了解,他倒是不便假手他人盡快審訊,隻能等回去再說了。

諸葛嘉應了,朱聿恒又問:“其二,他們既出現在此處,應該是正有人與海客接洽,準備一起動手救回方碧眠?”

諸葛嘉點頭稱是,又道:“另外,青蓮宗出現在此處,還有個原因是,在海上遭受了不明攻擊。對方實力非凡,他們本以為是官兵,但據屬下所知,我方尚未出動。”

“若地方衛所出動,必定會上報我們,所以這股突然出現的勢力……”朱聿恒略一沉吟,立即了然,道,“若是他迫不及待動手的話,也未必不是好事。走吧,我們去看看局勢如何。”

海客與青蓮宗相會之處,正是距離此處西南方二三十裏處的一個沙尾。

這沙尾由長年的泥沙衝刷而形成,隻在退潮時分露出水麵,彷如一個數丈方圓的小島。

月光下四周茫茫,他們的船停得很遠,畢竟那沙尾無遮無掩,一旦有船接近便會被察覺。

朱聿恒放下千裏鏡,沉吟麵對這一望無垠的海天。

暗夜之中,水波茫茫,一彎下弦月孤單懸在海麵上,緩緩湧動的海麵鍍著一層明亮的光華,如同一匹光滑的黑緞在船下起伏。

朱聿恒正要回艙安排水軍潛近,目光瞥過海麵時,腳步忽又停了下來。

麵前巨大的黑緞海麵之上,出現了小小一點亂跳的光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沒想到在跟蹤海客之時,自己也被他們盯上了。

朱聿恒略一沉吟,向韋杭之打了個手勢。韋杭之會意,錯愕地掃了海麵一眼,立即悄悄退開,示意船上防衛提高警惕,準備抓捕來人。

然而,就在來人出水,流光一閃勾住船舷之際,韋杭之看到殿下又朝他一抬手,示意他帶著所有人退下。

韋杭之錯愕地看了從水中輕捷躍出的那條身影一眼,見流光閃爍間,殿下已向對方迎了上去。他頓時猜到了來人是誰,隻能悶聲不響轉身離開。

而朱聿恒走到船舷邊,見她已經上到了船沿,正要抬手給她,不防她已經一躍而上,揪住他的衣襟,臂環中彈出小刀,抵在了他的脖頸上。

朱聿恒並不反抗,隻在月光下靜靜看著她。

而阿南抬眼看他,濕漉漉的睫毛下一雙比常人亮上許多的眸子瞪了他一眼,然後收回了自己的臂環,沒好氣地問:“堂堂皇太孫,居然幹這種偷偷摸摸的行徑?”

朱聿恒並不回答,隻抓起旁邊的毛巾交給她,示意她擦擦臉上的水珠:“我是擔心你。”

阿南鬱悶地胡亂擦著自己的頭發,問:“我怎麽了,需要你擔心?”

朱聿恒默然看著她,端詳她的神情許久,才問:“你還好嗎?”

他關切的目光,讓阿南忽然悲從中來,一把攥緊了手中的毛巾。

她當然知道他的意思。

即使公子肯悉心安撫她,可她怎麽可能不知道,公子必定是方碧眠的同夥——至少,方碧眠的所作所為,公子早已知曉。

甚至,方碧眠進入他們這個團夥,成為海客與青蓮宗的紐帶,也可能是他們在放生池上相遇時就已經商議好的。

而如今,竺星河與青蓮宗夤夜密會,並未通知阿南,表示已經將她摒棄在了核心之外。

她和公子,已經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了。

隻是,公子和她之間的事情,她始終覺得是自己能掌握的東西,不需要任何人來插手。

尤其是,阿言。

她將毛巾狠狠地丟給朱聿恒,沉聲道:“我自己會處理,不勞你操心。”

“你真的對自己的處理有信心嗎?”在下弦月的光輝下,朱聿恒靜靜看著她,低聲問,“我想竺星河應該是瞞著你去和青蓮宗會麵的吧?若你真的有把握處理好,為什麽還要像我手下的水軍一樣,偷偷地潛近?”

來意被他一句道破,阿南心下一陣急怒,但伴隨而來的,又是無言的黯然。

最終,她倔強地轉過頭去,望著殘月之下那抹依稀浮現的沙尾,低低道:“會有辦法的,我一定、一定能讓公子回心轉意!”

朱聿恒端詳著她的神情,毫不留情道:“你明知道,他與青蓮宗已經上了一條船,你阻止不住的。”

“我知道我不一定有這個能力,可我跟著公子回來,就是想了結青蓮宗與海客們的聯係。”她一貫尾音上揚的聲音低落了下來,眼中除了鬱悶難過,還有無法割舍的糾結。

朱聿恒問:“那你打算怎麽辦?”

“說不好,我現在心裏很亂,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她將臉埋在毛巾中,聲音有些發悶,“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踏上絕路,還帶著兄弟們一起……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想帶公子回家,回到海上去……”

後麵的話,被她湮沒在了喉口中,模糊仿如夢囈。

海風微冷,她渾身濕透,朱聿恒望著月光下她微微**的肩膀,難以抑製衝動,想要將她攬入懷中。

但尚未抬起雙臂,阿南已丟開了毛巾,望著他的目光恢複了沉靜:“好了,我要走了。海客們的事情,我會處理好的,你……不需要插手我們的事情。”

“事已至此,我不插手不行。朝廷水軍已在渤海之上設伏,而且目前還有一股力量要收拾青蓮宗與你們。”朱聿恒盯著她,指著下方海麵,道,“阿南,我們出生入死多次,我也希望永遠都站在你身邊,所以才會親自出海來找你。看今晚的局勢,海客們已經到了生死關頭,有可能全部都死在這渤海之上。可我不能讓你走上這條絕路,你……懂我的意思嗎?”

下弦月光芒冷淡,可他對她說出這些話時,眼神卻似在月色中灼熱燃燒。

她當然不會不懂他的意思,可對公子十四年的依戀與執念,讓她暗暗咬了一咬牙,終究狠狠轉過頭去,說:“無論如何,我不會放棄他們。他們都是與我並肩作戰過的生死兄弟,如今既然走上了絕路,那麽,就算是為他們而死,我也甘之若飴!”

說罷,她抬手按在船舷上,翻身便要下水而去。

“阿南,別執迷不悟!”朱聿恒一揚眉,抓住了她的手臂,提高了聲音:“你明知竺星河已不是同路人,當著他的麵拆穿方碧眠的罪惡勾當亦是白費心機,你回到他身邊也阻攔不了他與青蓮宗的結交,何必還要抱存希望?”

阿南站在船舷上,殘月在她的肩頭光華冷淡,逆光隱藏了她的神情,他隻聽到她的聲音,喑啞而低微:“阿言,我欠公子一條命。所以,無論失望也好,痛苦也罷,我都得用這一輩子去還。”

和綺霞在應天小店中喝醉了酒時說的話,忽然在這一刻湧上了她的心頭。

欠了債的荷裳,終究以身抵債,和打鈸的饒二再也沒有緣分。

欠了一條命的她,最後握了一握阿言的手,身體向後仰去,墜入冰冷的大海之中,讓深暗的水吞沒了自己的身軀。

入秋的渤海,海水已經有些冷了。

被冷水一激,阿南的思緒反倒清醒得可怕。

她潛在水中,向著公子所在的沙尾遊去。她潛得那麽深,水麵上隻有一條細不可見的波紋,一直向著那邊延伸。

許久,她才冒出頭換一口氣,取下頭上小釵,擰掉中間的精鋼芯,將中空的釵身含在口中,然後再度沒入水中,隻以中空的管子吸氣,無聲無息地貼著水麵潛泳。

下弦月照亮的細長沙洲之上,公子如雪白衣在風中微動,鍍著一層冷月光華,如同姑射神人。

“方姑娘已經落入朝廷手中,我看你們要過去營救她,絕非易事。”即使沙尾四周遼闊平靜,竺星河的聲音依舊低低的,令水中的阿南聽來,恍惚波動如在夢中。

對麵人以青布裹頭,顯然是青蓮宗的人,頭領頗顯老成,撚須沉吟道:“碧眠姑娘雖不會武藝,但一向機敏過人,而且此次行動還有公子護送,本應萬無一失,怎的失手了?”

竺星河並未說話,而司霖道:“官兵狡詐,設下了圈套,方姑娘急於求成被擒住了。當時閣內重兵埋伏,我們若出手相救怕是也無法脫身,隻能先行回來通知你們。”

看來,公子他並未向人提及是她所為,這讓阿南心口的微痛又似得了一絲緩解。

老者急道:“方姑娘於我宗舉足輕重,她既然出事,兄弟們無論如何也要將她救出來。她當初一力促成你我雙方合作,對你們也是仗義,不知如今你們是否會助我們一臂之力?”

司霖道:“這個自然,否則我們公子為何連夜找你們商議?營救方姑娘之事越快越好,最好是趁今晚尚未交接及早下手,否則一旦她被交付押解,路上再營救便難上加難了。”

青蓮宗眾人紛紛讚成,開始商議營救事宜。

阿南平靜地藏於溫柔沙地之中,她早已洞悉許多,因此也並無太大反應,隻是覺得心口像被針紮了般,微微刺痛。

他到蓬萊閣,不是來接她回去的。

他是護送方碧眠去殺人的,甚至把她從屋內引出也是為了讓方碧眠動手,順便,把任性的她帶回去。

但,公子至少並未對青蓮宗提及她揭發方碧眠的事情,他還是維護海客團體的,也是……維護她的吧。

沙尾之上,眾人已經商定解救方碧眠事宜,如何趨近、如何脫離都製定好了路線。就在分頭行動之際,青蓮宗頭領忽然問:“碧眠姑娘此次執行任務失手被擒,那個目標綺霞,如今怎麽樣了?”

水下的阿南氣息驟然一滯,她趕緊屏息,竭力鎮定下來,聽到司霖悶哼一聲:“被救下了。”

“苗永望死前隻有她在,而且碧眠姑娘還曾在窗外聽見他們有過升官發財之類的對話,為防萬一,我們絕不能讓她活著,畢竟,那件事若是泄露了……”

即使他們確定周圍並無他人,但說到這裏時,對方的聲音還是壓得極低,潛在水中的阿南無論如何也聽不見他後麵的話語。

審訊方碧眠時,公子亦在梁上聽到了經過,知道苗永望臨死之前,並未對綺霞說什麽,因此他微一皺眉,沉吟道:“那個綺霞……”

阿南的話還在他耳畔回響,她說:“公子你知道嗎,綺霞為了我,差點把命都葬送在監獄裏了,所以今生今世,我一定要護她周全!”

她歡喜欣慰望著江白漣那艘船的側麵還在他的眼前,她紅著眼圈講述綺霞對她的情義,一切都清晰在目。

但,他終究開了口,語調平淡而清晰道:“她似乎與一個疍民關係非凡。”

似有冰冷的海水灌入額頭,阿南瞬間渾身冰涼,從頭至腳,周身所有的血似乎都停止了行走。

她死死地捏住自己的鼻子,讓自己保持神誌清醒,免於嗆水。

隻聽青蓮宗頭目又說道:“多謝公子提供線索,區區一個弱質女流,既有了下落,收拾起來自是不費吹灰之力。”

“還是盡量小心些。”既然已經幫了他們,竺星河幹脆聲音沉沉地再度開口,提醒道,“方姑娘的‘希聲’已經落入她的手中,這東西能震**耳膜令人身形不穩,到時候你們怕是得防備一二。”

青蓮宗的人立即道:“行,那我們用布堵住耳朵再去殺她!”

“那沒用。”竺星河抬起手,做了個手按耳孔與聽會穴的動作。

青蓮宗的人一看便知,這是得按住穴道,才能抵禦那聲波。

幾人按照那手法依葫蘆畫瓢按了耳朵穴道,向他連連道謝。眼看天色不早,海水已侵漫上來,即將淹沒整片沙洲,眾人將小舟推下沙洲,準備離去。

卻聽嘩啦一聲,一條人影從海中躍出,漫身水花飛濺間,已經立在了青蓮宗的船頭。

冷月之下,隻見她一身豔紅水靠熠熠奪目,一頭濃發濕漉漉地披卷於肩頭,眼中倒映著冷冽波光,那臨風而立的姿態攫人魂魄。

她足踏船頭雕刻的青蓮,取下口中叼著的精鋼發釵,慢慢地將自己的濕發挽起,在月光背後俯視著船上的青蓮宗眾人,如同羅刹臨世,殺氣彌漫。

船上的人看著她,驚恐萬狀,不知這個突如其來的凶神惡煞,是如何突然冒出來的。

而她慢慢地抬起手腕,臂環在月光下發著冷冷光華,對準了船艙中的頭目老者。

倉促之間,青蓮宗的人立即回防,擋在頭目麵前。

可惜他們防得住她的身影,卻防不住那一線流光無孔不入,倏忽間穿透人牆縫隙,直取頭目的眉心。

眾人沒想到她下手如此穩準且狠辣,正在反應不及之際,卻見那新月光芒一閃之際,硬生生停滯在了距離頭目雙眼不到一尺之處。

是竺星河,他是最了解阿南的人,是以一見她動手便知道她的攻擊方向,此時身影飄動,早已攔在人牆麵前,手中春風如初初抽芽的蒹葭,瑩光細長,那上麵的花紋正卡住了新月,並反手一絞一揮,精鋼絲纏繞於葦管之上,所有攻擊力量立時消弭。

起起落落的潮水似永不停止,洶湧地拍擊船身。立於船頭青蓮之上的阿南用力抬手揮斥,精鋼絲立即從葦管之上鬆脫,新月倏然回轉,一縷光華急縮回她的臂環之中。

一擊被阻,阿南立即飛撲上前,躍上船艙,向眾人直擊。

然而,竺星河早已張開了雙臂擋在青蓮宗眾人麵前,看著飛撲而下的她,聲音既冷且急:“阿南,住手!”

她的流光即將正麵射向他的胸膛,而他已經收了春風,並不與她相抗——因為他知道,麵前這勢如瘋獸的女子,世間沒有任何武器能收服她,即使是他的春風,也絕無可能。

因此他隻有**自己的胸口,任由她的攻擊撞向自己。

十四年來對她的了然於心,讓他敢於賭這一次。

那流光在他胸前破開了三寸長的口子,鮮血於白衣綻裂處湧出,他胸前印上一道鮮紅血月。

但與此同時,那抹奪目的流光也硬生生地掠過了他的身軀,在空中虛妄飛舞著,奔赴回茫然恍惚的阿南臂環之中。

他賭對了。

隻這一瞬間的錯神,他已經欺近阿南,春風輕揮,點在了她的肩井穴上。

阿南的右手頓時麻痹,那臂環便再也抬不起來了。可她一身凶悍之氣,哪是右手失控可以阻止的,身軀前傾便要直衝入麵前青蓮宗眾人中,腰間一緊,卻已經被竺星河一把攬住。

那前衝的力道,被竺星河借力卸掉,順勢帶著她後退,將她拽下了船,兩個人一起落在了漫水的沙洲之上。

青蓮宗見這個女煞星被擒,哪還敢多問,朝竺星河拱一拱手,立即抄起槳櫓,向前飛也似的劃去。

司霖在阿南手下吃虧甚多,見她這瘋魔的樣子,哪敢久留,對公子一點頭,趕緊追上青蓮宗離去。

阿南情知他們此去,不但要劫掠方碧眠,更要殺害綺霞,哪肯罷休。她咬一咬牙,一把甩開竺星河,大步蹚水要追上去。

冷不防腰間一麻,是竺星河製住了她,在她癱軟倒下之際,他自身後抱住了她,帶著她涉過淺水,將她放在了沙洲另一邊自己的小船上。

阿南仰躺在小舟上,看見空中冷月黯淡,天河倒懸,洶湧的海水在耳邊澎湃,整個天穹似被浪潮撕裂扭曲。

她睜大眼睛,看著麵前這動**的蒼穹,也看著俯身望著她的竺星河,氣息沉重急促,許久,卻隻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為什麽?”

“我倒想問你為什麽。”竺星河在她身旁坐下,抬手將她黏在臉頰上的亂發撩開,看著她因為激憤而通紅的眼眶,眉頭微皺,“我早告訴你,青蓮宗如今與我們合作甚佳,你擅自動手,還痛下殺招,這是要置我、置兄弟們於何地?”

阿南死死盯著他,聲音嘶啞地反問:“為什麽要殺綺霞?你明知道……苗永望並未對她吐露任何秘密!”

公子眸光暗沉,靜靜看著她許久,才低低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渤海夜風寒冷,阿南想問綺霞有什麽值得他們痛下殺手的地方時,腦門忽然衝上一片冰冷,一瞬間,她忽然明白了。

《陽關三疊》。

綺霞可以幫助阿言解開進入水下城池的方法,是這世上,僅有的幾個知曉古法《陽關三疊》曲譜、掌握了那個水洞的鑰匙的人。

所以,公子不允許她打開水城,讓他們進入其中。

他要這天下動亂顛覆,要這災禍成為他的可乘之機。

他非但不可能幫她製止即將到來的災禍,連可以阻止災禍的人,也要順手清除掉。

一瞬間,那些以往經曆過的、卻未曾想明白的事情,全都湧到了她的眼前,似在猛然炸開。

老主人去世時,在懸崖上痛哭失聲發誓複仇的公子。

薊承明焚燒順天、要以百萬民眾為殉時,潛入宮中冷眼觀察動靜的公子。

黃河決堤衝潰萬裏時,隻命她一個人去觀察地勢的公子。

錢塘暴風雨中,眼看著災禍發動摧垮城牆、阿言又必死無疑之時,才帶著她離開的公子。

拉住年幼時的她,將她帶上船的公子。

在她斬殺了敵首之後,微笑抬手輕撫她發絲的公子。

並肩看著海浪時,仔細傾聽她對綺霞安排的公子……

毫不留情傳授斬殺綺霞方法的公子……

所有一切如疾風驟雨,在她麵前傾瀉而下,整個天空的星辰都在劇烈動**,劈頭蓋臉向她墜落,令她無法喘息。

她眼中大顆的眼淚撲簌簌順著臉頰滑落進發間,胸口呼嘯激**的巨大血潮,讓她無法控製地低吼出來:“你明知道……明知道綺霞如何豁命保護我,明知道我發誓要護她一生一世……”

“我知道,你一直很重感情,對我、對兄弟們,都可以豁出性命相交。”竺星河在她身旁坐下,仰望天空星辰,麵容皎潔若冰雪,“可阿南,你能以情待人,卻不能感情用事。誠然,綺霞可能對你很好,但這比得上我們兄弟並肩浴血奮戰時的情誼嗎?在生死關頭,我們都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保全戰友,而你現在要為了她,棄我們多年來出生入死的感情而不顧,甚至要毀了兄弟們的前程嗎?”

“前程……”阿南喃喃地念叨著,抬起勉強可以活動的酸軟手臂,覆住了自己的雙眼,“沒有前程……公子,這條路走下去,隻能是絕路……”

竺星河聲音微寒:“少聽這些挑撥離間的話,阿南,你在外麵遊**太久,著魔了。”

“不,著魔的人不是我,是公子你。”或許是絕望了,阿南的聲音反倒顯得平靜,她捂著眼睛不去看頭頂的星空,也不去看麵前曾令她千萬次心旌搖曳的星河。

“抱歉啊,公子……我是個心思淺薄的女人,我本以為,我跟隨您回歸故土是落葉歸根,哪怕最壞的打算,也不過是找準機會、豁出命替您刺殺謀朝篡位的那個大惡賊,哪怕就此身死,也是報了當年您救我的大恩。”她說到這裏,神情慘淡地笑了笑,說道,“可公子您是有大抱負的人,我以為您的仇敵是皇宮裏那一個,可誰知,卻是整個朝廷和天下。”

“你錯了,天下不是我的仇敵,是我要挽救的目標。”明月和波光從身後照來,竺星河的麵容背對著所有光線,顯得格外晦暗,他的聲音也越顯低沉,“阿南,這本是我父皇的天下,我無法眼睜睜看著它落入匪酋之手,自己卻在海外逍遙自在!”

“所以……為了二十年前的恨,你可以拉順天百萬人陪葬,可以任由黃河泛濫,可以讓渤海化為血海……為了這奪取天下的機會,你甚至可以結交匪類,任由生靈塗炭,濫殺無辜……包括我最好的姐妹!”

竺星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逼視著仰躺在小舟上的她,眼神鋒銳,阻止她再說下去:“阿南,你眼光放長遠些。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一時動亂為的是萬世安定!”

可阿南沒聽他在說什麽。

她隻是一動不動地望著他,目光中有悲愴有傷感,卻再也沒有了這十數年來對他的熾熱憧憬。

那一直追逐著他的目光,已經冷卻了。

波光搖曳,微寒的夜風帶著海水氣息從他們中間穿過,一切恍然如夢。

疲憊脫力的感覺忽然湧遍全身,竺星河慢慢放開了緊攥著她的手,默然跌坐在她的身旁。

海風鼓足小船風帆,海客們的小島已遙遙在望。

阿南身上的酸麻漸退,她撐起身子,勉強坐了起來,又扶著船艙,慢慢站起了身,活動著身體。

竺星河默然望著她,向她伸出手:“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覺,想想清楚。”

阿南低頭望著這雙遞到自己麵前的手。

十四年前,她緊緊握住了這雙手,從此獲得了自己往後的人生,成了如今的阿南。

可如今她看著這雙手,卻再沒辦法伸出手。

她咬一咬牙,狠狠推開了他的手,抬腳在船沿上一蹬,趔趄著落在了碼頭的另一艘小舟之上。

抄起竹篙,她在碼頭上一抵一撐,小舟立即退離開碼頭,向著海上而去。

“阿南!”竺星河在碼頭厲聲喝問,“你去哪兒?”

“我去救綺霞!”她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絕望的堅定,催著腳下小舟向蓬萊閣而去。

竺星河死死盯著她離去的背影,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慌,徹底堵塞了他的胸口。

這些年來,他們在海上縱橫,曾有過無數次離別。

有時候,是她整裝出發,站在船頭對他揮手,臉上的笑容如身上紅衣一般鮮亮;

有時候,是他深入敵穴,她替他檢查武器,叮囑他記好戰陣的布置與控製;

有時候,是他們分頭出擊,在兩艘船擦肩而過時,朝彼此對望一眼,心照不宣。

無論哪一次離別,他們心中都毫無猶疑,堅信他們很快便會再次相見。

可這一次,他的心中忽然充滿了恐慌。

無法控製地,他懷著自己也不明了的心情,忽然對著撐船離去的她大聲喊了出來:“阿南!”

他從未如此失態過,也從未這般嘶聲喊過她。

阿南手中的篙杆不自覺地停了停,慢慢回頭望向岸上的他。

暗夜之中,碼頭孤燈獨懸,照得他一身朦朧,似蒙著一層繾綣煙雲。

而他深深望著她,道:“前次……你喝醉之後,長老們曾對我提起一件事。”

阿南心口猛然一抽,握著篙杆的手不覺收緊。

她自然知道,他指的事是什麽。

“自你走後,我最近一直在考慮我們之間的事情。我想,這麽多年了,或許我們……不應該再讓他們記掛了。”一貫清冷自持的公子,終於第一次在她麵前失態,因為氣息凝滯,話語都有些不順暢,“阿南,回去後,我們讓魏先生選個好日子,你看……好嗎?”

他沒有直接說出那兩個字,但她怎會不知道他的意思。

多年的夙願,終於在這一刻呈現於她的麵前。隻待她放開離別的舟楫,轉身撲入自己夢寐以求的懷抱,采擷到她長久仰望的那顆高天星辰。

可,錐心的痛深刺入胸膛,阿南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簌簌便落了下來。

設想了這麽久的一刻,她卻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情形、這樣的局麵,夢想成真。

抬手捂住臉,她呼吸顫抖,在這微冷的初秋海上,每吸入一口氣,都似讓胸臆疼痛萬分。

不願讓公子看見自己的絕望悲慟,她轉過頭去,聲音低啞:“好,我知道了。”

見她沒有回來,他的聲音沉了沉:“那你……還不回來?”

阿南死死地握緊手中篙杆,緊得手上青筋如同抽搐**,與她心口的疼痛一般刻骨。

她很怕。怕自己一回頭,實現了夢想的代價,是付出綺霞的命。

收到件漂亮衣服就樂不可支招搖過市的綺霞;喝醉了酒拉她對街上男人評頭論足的綺霞;寧願在屈辱折磨中死去也不願出賣她的綺霞……

那麽辛苦才看到幸福曙光的綺霞,若再猶豫下去,她的人生就要被掐滅了。

而,要掐滅綺霞的人,就是她的公子。

為了他的仇恨、他的大業,百萬順天民眾、黃河無數災民都隻換得他輕輕一句“九泉瞑目”,綺霞又怎麽可能得到他的半分憐憫。

她慢慢搖了搖頭,抬起手,狠狠擦掉自己臉上的水珠。它們順著臉頰滑落,那麽鹹澀,根本分不清是海水還是淚水。

她抓起船篙在水麵一點,借著水勢往前疾衝,箭一般刺入了黑暗的海麵,向著綺霞所在的方向而去。

“阿南!”她聽到公子在她的身後,遲疑的呼喚。

海浪聲那麽大,卻壓不過她胸口澎湃的血潮。她抬手死死扯著風帆,不敢回頭。

她怕自己一回頭,這不顧一切衝向綺霞的勇氣,便會消弭在公子那凝望的目光中。

以至於,她不敢回頭、不敢回應,隻死命扯著風帆,向前而去。

眼見她就要駛離視野,竺星河再難維持一貫清雅高華的舉止。他略一遲疑,不由得躍上旁邊另一艘船,便要劃開海浪,向著阿南的小舟追去。

誰知,他的船尚未劃出海港之際,海上忽然有震天動地的聲響傳來。

海波劇烈動**,浪潮幾乎要將他們的船掀翻。

船隻停靠的碼頭有轟然亮光燃起,隨即火光衝天,碼頭大半的船同時燃起熊熊火焰。

敵襲!

阿南扯住風帆猛然轉向,朝炮彈來處看去。

黑暗的島上已響起尖銳哨聲,發出警報。

眾人在海上之時早已習慣,因此並未亮燈,而黑暗中早已有守備哨兵衝出,向著碼頭而去。

隻聽得轟隆聲響不絕,無數火炮向著島上猛擊。這一次的目標,是島上剛剛修整好的屋舍。

地麵震動,海麵掀起巨大的波浪,重重拍擊在他們的小舟之上。

阿南的船去勢被阻,船身又太小,差點被激浪卷入。無奈之下,唯有用力一拉船帆,借著風勢順潮頭逆回,險險避過巨浪的同時,也被逼回了碼頭。

隻見被火光照亮的碼頭上人影聚集,海客們已經迅速衝至碼頭。

半夜從海上折返,如今他們一幫人都剛進入酣睡不久,但習慣了枕戈而眠,一驚醒便立即察覺到了敵人來處。

眾人的目光從燃燒的船上掃過,落在碼頭邊的竺星河及海上的阿南身上,都是茫然不知發生何事。

馮勝聲音最大,在混亂中隻聽他大嚷:“這麽猛的火力,朝廷鷹犬來了?”

“不,看座船的標誌,是邯王。”莊叔恨恨地放下千裏鏡,道,“看來他們早已在海上設好埋伏,要等我們所有人聚在島上之時,將我們一網打盡!”

“邯王?”眾人頓時心下一凜。尤其是年長的,更是想起了當年邯王在戰場上大肆屠戮戰友的模樣,再看對方下手如此準確,先燒船隻再夷居所,顯然是要讓全島雞犬不留,不由得個個神情激憤。

“但,邯王怎麽會來圍剿我們?”

竺星河躍上碼頭,指揮滅火救船,上船填炮反擊。眾人迅速聽命投入戰鬥,唯有司鷲在碼頭看著阿南,頓足大吼:“阿南,你還不趕緊回來?小心被火炮當成活靶子!”

阿南與司鷲感情最好,她手握篙杆心口一慟,還未來得及回答,一發炮彈落在她麵前的水中,激起高高波浪,她所站的小船頓時晃**不已。

阿南矮身伏下,抬頭一看碼頭已被火光吞噬,司鷲被水浪震倒,重重跌在了火中。

阿南大急,立即躍入水中,撲向火海,拖出半身是火的司鷲,架著他跋涉上岸。

見她回轉,竺星河心下一鬆,疾步過來接應,與她一起將司鷲拖上了岸,撲滅火勢。

他抬眼看向阿南,卻見她隻焦急扶抱著司鷲去找魏樂安,又覺莫名失落。

司鷲的頭發衣服被燒了大半,臉上也有許多燎泡,而魏樂安倉促奔出,隨身並未帶著燒傷藥,隻道:“公子,敵方勢大,這島地勢平坦難守,縱然抗擊慘勝,亦無甚意義,大夥兒不如撤了吧。”

竺星河點了一下頭,示意阿南先帶司鷲上船,道:“分散行動,以免傷亡。”

刀光急斬,倒扣在焚燒大船身上的小船一一落水。海客們遵照指揮,在晦暗的夜中向四方散去。

海上炮火雖猛,但小舟匯入黑暗,便絕難擊中。

“阿南,來。”竺星河躍上自己的小舟,抬手示意淺水中的阿南。

在過往的所有危機之中,他們始終在同一條船上,並肩抗敵——

習慣性地,他認為這次也是這樣。

阿南扶著司鷲上了船,將他放在甲板上,靜靜地抬眼看了竺星河一瞬,翻身便下了船。

她站在及腰的海水中,抬手在船尾上狠狠一推,將他的船往前送去。

火炮聲響不斷,竺星河在風浪中回頭看她,浪濤顛簸,他佇立在船頭的身形卻紋絲未動。

這是她心中堅若巨船的公子,她也以為自己是那永遠牽係著船頭的纜繩,卻未曾想過,她也有鬆開他,沉入大海的一日。

“你們走吧,我……殿後。”

像以往無數次一般,阿南隔著兩三丈的海水與彌漫的硝煙,對著他大聲道。

隻是這一次,她的眼中,再也沒有期盼重逢的光芒。

竺星河站在船上,定定看著她。

火光前她明滅的麵容令他心口暗緊,於是他伸著的手一直不肯收回,執意要拉她上船:“阿南!”

趴在甲板上的司鷲抬起頭望著水中的她,一邊呻吟,一邊痛楚叫道:“阿南,你……快上來啊,我們一起走!”

阿南望著他,也望著船上的公子,緩緩地,重重地搖了搖頭。

她依舊能為公子、為兄弟們而死,但她已無法與他們一起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們已經到了分別的岔路口。

十四年前,公子乘船而來,將她帶出那座孤島。那麽今日,就讓她親手送公子離開,以痛,以血,以他當年救下的她的性命。

“公子,別辜負阿南爭取的時間,快走吧!”

在同夥的催促下,船隻散開,抓住最後的機會四下逃逸。

即使公子還死死盯著她,但腳下船隻也終於向著海中而去。他是首領,他得帶領著兄弟們逃出生天,謀取最大的生存機會。

被水遠送入黑暗的船上,公子最後的聲音傳來:“阿南,等脫離危險,我們憑暗號再聚。”

她沒有回答。

後方響起不絕於耳的可怕哢嚓聲,阿南身後那座木頭搭建的碼頭終於被燒朽,一邊焚燒著一邊坍塌入海,激起巨大的水浪。

阿南站在沒膝的激**海水中,在水火相交之中,最後看了竺星河遠去的身影一眼。

她曾以為他永遠是朝著受難的人伸出救援之手的神仙中人,卻沒想到,他的手上已鮮血淋漓。

南方之南,她心中永恒的星辰墜落了。

那些灼熱的迷戀與冰涼的絕望,那些陳舊的溫暖與褪色的希冀,全都埋葬在了這暗夜波光之中。

她竭力咬住自己顫抖不已的雙唇,拚命製止住那即將落下的眼淚,躍上身旁小船,向著邯王的船陣,以瘋狂的勢頭疾駛而去。

黑暗的海上,炮火聲隱隱傳來。

朱聿恒悚然而驚,立即走出船艙。

大海遼闊,殘月黯淡,他抓過千裏鏡遠望炮聲來源,卻隻看到黑色的海浪與微亮的波光。

不多時,有個水兵攀爬上船,奔到朱聿恒身邊,單膝跪下湊到他跟前,低低對他稟報了戰況。

朱聿恒臉色大變,問:“海客散逃,唯有一個女子隻身去阻攔邯王座船?”

“是。那人穿著豔紅水靠,身材看來,是女子無疑。”水兵見他反應如此之大,忙詳細講了一遍。

朱聿恒握緊了椅子扶手,立即揚聲叫道:“杭之!”

韋杭之立即上前,聽朱聿恒疾聲道:“立即調集快船,隨本王……”

話音未落,隻聽得數聲火炮巨響,在這遼闊海上遠遠擴散,令人耳邊震**,就連波浪也被震動,船上的人都是一個趔趄。

朱聿恒神情一變,立即起身舉起千裏鏡看去。

隻見黑暗的海麵之上,有突兀火光騰起。是被炮火引燃的船帆在熊熊燃燒。隨即,火苗躥上幾艘船的甲板,引燃船艙,船上所有人眼見無法救火,頓時個個跳海求生,一時間海麵一片動**。

他又朝著炮火來處一看,那腳蹬船頭,正在指揮眾人大呼酣戰的,正是邯王。

韋杭之從自己的千裏鏡中一覷,立即大驚失色:“邯王爺他……他怎麽會在這裏?”

朱聿恒沒回答,但他自然知道,這是因為太子設局,導致謠言自青蓮宗內部而起,民間更是紛紛傳說邯王與海客及青蓮宗有交易,甚至連天子腳下都有所驚動,引來朝中眾多非議。邯王氣昏了頭,竟暗夜涉險來此,企圖一舉擊潰青蓮宗和海客,為自己洗清不白之冤,更要借此討得聖上歡心,在自己的功勞簿上再添一筆。

此中種種,他自然不會對別人談及,因此隻道:“上快船,走!”

天色終近破曉,海天相接處一抹灰白橫亙,雲朵簇擁於旭日將升之處,等待著捧出世間最亮的光芒。

海客的小舟四散在茫茫暗海上,火炮根本無從尋覓目標。

眼見炮口轉變方向挪來挪去,最後卻都在水上落空,根本無法追擊散逸的小船,邯王氣得對傳令官大吼:“打!給本王狠狠打!今天不把他們全部擊沉,本王唯你們是問!”

“王爺少安毋躁。”身後有輕輕的咳嗽聲傳來。

邯王轉身看去,黯淡天光中繽紛的光彩閃現,一隻盤旋於空中的孔雀振翅而來,正是當初被大風雨卷走的“吉祥天”。

身後輕咳的人抬手輕揮,吉祥天順著他的手勢落於肩上。

熹微晨光映著七彩雀羽,將他蒼白俊逸的麵容映照得光華絢爛,旭日未出的海上,似升起了一道動人虹霓。

他身姿清瘦,步伐飄忽,走到欄杆邊掃了海上狀況一眼,平淡道:“無妨,小嘍囉不追也罷。司南和竺星河肯定在一條船上,其他人都是短兵器,唯有她的流光足以遠距離攻擊,那便先讓吉祥天替我們探一探路吧。”

說罷,他右臂一揮,吉祥天自他肩上振翅而起,拖著長長的尾羽,帶著奇異的嘯叫聲,橫掠向了茫茫大海之上。

炮彈攪起無邊風浪,吉祥天借著風火俯衝過所有船隻,在空中劃了個弧形,遙遙返回。

見無功而返,他也不在意,手腕一抖,撥開了吉祥天的喙。

“看來,不給點顏色瞧瞧,她是不肯現身了……”

在他捂嘴輕咳聲中,吉祥天再度乘風而起,向著各處船上飛掠而過。

海客之中,馮勝脾氣最為火爆,見這綠影一而再地飛來,他哪耐這窩囊氣,從船上站起身就揮刀向它劈去,口中大罵:“扁毛畜生,在你老子麵前撲棱來撲棱去……”

話音未落,那鳥喙中一蓬毒針射出,直刺他的麵門。

馮勝大叫一聲,隻覺得滿臉刺痛中夾著灼燒感,知道必定有毒,立即捂著臉大叫出聲:“小心毒針!”

但他們的小船在海上無遮無蔽,唯有竺星河身手超卓,揮舞竹篙護住自己船上眾人,而其他船上的人措手不及之下,被吉祥天飛速掠過的船隻,一條條相繼響起慘叫聲。

“傅準!”見此情形,後方正急速追趕上來的阿南揚頭看向對方的旗艦,從牙縫間擠出這兩個字,竹篙一點,迅速向他而去。

吉祥天淩空而來,四下肆虐。眼看無法抵禦這詭異孔雀,船上人無法阻攔,隻能紛紛棄船,慌忙鑽入水中躲避。

就在吉祥天肆意飛撲之際,半空中忽有一道弧光閃過,直切它的羽翼。

此時風疾浪高,吉祥天在空中右翼被斬,身子一偏,頓時直撲水麵,貼著水波滑了出去。

“流光。”傅準滿意地盯緊那光芒閃出之處,一聲呼哨,在吉祥天往回急飛之際,鎖定了阿南所在之處。

阿南船篙在海麵一點,向著他們的座船如箭劃去,對著他喝道:“姓傅的,少拿吉祥天搞偷襲,有本事衝著我來!”

“她瘋了……不要命了?”眼看她隻身孤舟,直衝旗艦而去,站在竺星河身後的司霖聲音略顫。

阿南卻毫不畏懼,在如林的炮口前操縱小舟,猛然衝入敵陣之中。

竺星河緊盯著阿南那決絕的身影,因為心口那莫名的衝動,手中竹篙一點,向著她追了上去。

旁邊常叔離他們的船最近,見他追隨阿南身涉險地,急忙伸槳一把勾住他的船沿,對他大喊:“公子,咱們快走!兄弟們再逗留下去,怕是要走不成了!”

竺星河沒有回答,用力握著手中竹篙,緊盯著前方阿南的背影。

炮火落於海上,水浪飛濺,她就如一隻幽藍的蜻蜓,穿過密集雨幕,直赴前方。

司霖在他身後急道:“公子,時機難得,兄弟們全部撤出的機會就在此時了!”

竺星河緊抿雙唇,那被他太過用力緊握住的竹篙,微微顫抖。

趴在船沿上的司鷲一把握住了他的竹篙底端,流淚看著阿南的背影,嘶聲哽咽:“走吧,公子……阿南為您、為我們舍生忘死,咱們若不抓緊時機,怎麽對得起她豁命殿後?”

“是啊!公子您就放心吧,在海上時,阿南也多次替兄弟們斷後過,哪次不是安然無恙回來了?”

竺星河手中的竹篙發出輕微的“喀嚓”一聲,被他捏得開裂。

竹刺深深紮入他的掌心,刺痛讓他的思緒終於清醒。

他狠狠將目光從阿南身上收回,在海麵上零落的夥伴們身上迅速掃過,深吸了一口氣,握緊了沁出血珠的掌心:“傳令下去,全速撤離!”

朝陽將升,風帆催趁,海客們的船隻散入茫茫海上。

後方隆隆炮聲響起,劇烈湧動的海水令阿南腳下的小舟頓時傾覆。就在她落水之際,炮彈與烈火立即籠罩了那朵水花。

海麵快船上,朱聿恒盯著那炮火最盛處,隻覺得喉口如被扼住,一時連氣息都不穩了。

他猛然回頭,匆匆下令:“加速,去旗艦!”

“殿下,火炮無眼,不可以身涉險!”韋杭之脫口而出,“更何況,邯王與我們東宮向來不和,殿下此時去找他,若是他借機發難……”

“我說去,就去!”朱聿恒厲聲道。

韋杭之不敢再多言,小船駛出遮蔽的礁石叢,向著邯王旗艦全速而去。

海上火炮密集射向阿南消失的地方,直到一輪轟擊完畢,他們停下來裝填,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海中那塊地方。

唯有小船斬浪向前的朱聿恒,看見了邯王座船下忽然冒出一朵水花,隨即,新月光輝閃動,流光勾住甲板,嘩啦一聲,阿南分開倒映在海麵上的燦爛霞光,躍出了水麵。

甲板上傳來“嗚”的一聲螺號,在尚且昏暗的海麵上遠遠傳開。

船身平滑,並無任何藏身之處,阿南當機立斷,翻身再度向著海麵撲下去。

天邊一片鮮媚的粉色金色,海天浸在絢爛之中,阿南就如躍入了大片顏料之中,被那些顏色吞沒。

傅準站在上方看著下方鮮亮的霞影,下令道:“收網!”

隻見數條細長的波紋自水下箭一般飛速聚攏,射向了阿南落水之處,密密交織,如同迅速編織的羅網。

就在這些波紋迅速交織之際,旁邊船上忽然傳來一聲驚叫:“在那裏!”

隻見紊亂耀眼的波光之中,被大炮轟炸後殘碎的一片船板上,正站著身姿筆挺的阿南。

她身姿輕巧,借著這片三尺見方的船板屹立於天海之間,沐浴萬道霞光。

初升的朝陽自她的身後冉冉升起,給她鍍上一層金光燦爛的輪廓,而她麵對身前的巨艦與火炮,倔強而固執地阻擋住萬千人的去路,明知是螳臂當車亦在所不惜。

“那女人是誰?”邯王憤憤地一掌拍在欄杆上。眼看那些海客四散而逃,早已出了船隊火炮射程之外,他氣恨不已,把自己抓捕不到海客的憤恨全都發泄在了她身上,“不殺了她,難泄我心頭之恨!”

“殺她哪有那麽容易?我費了兩年時間,也就傷了她幾根寒毛而已,還……”傅準想起被衝垮的拙巧閣密室,撫著肩上再度殘破的吉祥天,俯頭看向下方的阿南,嗓音微寒,“不能這麽便宜她,一定要將她活捉到手!”

螺號聲響,周圍萬箭齊發。為了要活口,這些箭都已去掉了箭頭,後麵拖曳著極細的絲線。

朝陽光輝照亮了那些細細的銀線,萬千流星奔赴向墜落之地,向她極速匯聚。

在天水交匯的海麵之上,阿南尋到一線最狹窄的生機,可如今水下是纏繞的羅網,空中是交織的亂線,上下一起收攏,這一線生機眼看就要被徹底絞殺。

阿南毫無懼色,右臂高揮,新月般的弧形流光在空中旋過,所有的銀色細線被新月絞住,隨著她手腕的幅度,如同一個稀薄的銀色旋渦,在旭日下飛速盤旋轉動。

星辰旋渦的最中心,如同漏鬥最下方的那一點,正是阿南。

正在全速前進的小舟上,朱聿恒定定地看著海上的她,心口悸動,難以自已,隻望腳下的船快一點,再快一點。

而傅準捂住嘴,輕咳兩聲,那緊盯著阿南的目光露出一絲笑意,仿佛看著正在走進陷阱的獵物。

站在他身後的薛澄光嘖嘖讚歎:“閣主果然神機妙算,就知道阿南會選擇用流光來收攏天羅,這下她還不翻船?”

果然如他所料,隻見那被阿南收束住的銀線,並沒有隨著她手臂旋轉的弧度而收攏,反倒在被收住的同時,四散紛落,如雪花一般向著她落下,籠罩了全身。

眼看那片幽光即將蒙住她的身體、侵染她的肌膚,眾人都不約而同憋了一口氣,期待著她束手就擒的那一刻。

然而就在此時,水麵上忽然波濤狂湧,飛激的水浪如巨大的蓮花自海麵怒放,翻湧的水花在日光下晶瑩透亮,迅速吞噬了空中散落的幽藍雪屑。

是阿南在千鈞一發之際,猛然踩翻了腳底的船板,在落水的瞬間,水浪相激,如花綻放,消融了傾覆而下的天羅。

水下銀線急速收緊,是地網被水麵的動靜所觸動,要收攏捆縛落水的她。

在天羅消融、地網收束的同一刹那,阿南右臂的流光勾住水麵上一塊碎木板,拉過來擋在自己上方,身體在水麵硬生生轉側過來,翻身重新撲在了之前所站立的船板之上,避過了天羅。

如此機變,讓聯手狙擊她的人都目瞪口呆。

傅準卻似早有預料,他冷冷地收回目光,抬手示意。隨著螺號聲響,水上的輕舟戰艇迅速包圍了阿南。

在明滅不定的波光下,阿南手中流光再度飛舞,如殘月乍現,引得海麵上呼聲驟起。

然而,不過兩三聲慘叫的短短瞬間,那回轉的流光忽然滯住。

天羅再次發動。不同的是,這次幽藍的銀線之中,混合著發絲般細微的鋼線,從周圍小船上噴射而出,將她的流光緊緊絞住。

被纏繞住的流光遲滯地、但依然按照慣性,向著阿南的臂環彈回來。

纏繞在上麵的鋼線與銀線,於是也隨著這一道流光,向著阿南撲去。

阿南立在尺板之上,眼睜睜看著麵前光華如彗星襲月,萬千條銀光向自己直射而來。

間不容發之際,她已無暇多想。

抬手按上臂環,精鋼絲網激射而出,如丈餘大的雲朵綻開,將所有向她撲來的利線裹入其中。絲網洞眼不小,眼看有不少鋼線脫出,但她抬手疾揮,絲網旋轉傾斜之際,就將所有一切線條卷入其中,在離她的身體不過三尺之地時,嘩啦一聲被她甩脫墜入水中。

眼看纏繞在一起的絲網已經無法在這關頭整理收回,阿南幹脆利落地按下臂環上的寶石,將絲網棄在海中。

此時海麵上的快船已經逼近,她的周身被團團圍住,隻剩下小小一塊水麵。

她的肩上,朝陽已衝破所有雲霧,自空中射下刺目光輝。

被圍困於極小一片水麵的阿南,已經失去了流光與絲網,同伴們也已經在她的掩護下不見蹤跡。

但,仰首踏在波光閃耀的水麵上,任由獵獵海風將自己濕透的衣服與鬢發吹幹,阿南毫無懼色。

明知自己絕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但她依舊在水上將脊背挺直。周圍圍攏的士兵為她的氣勢所懾,一時竟不敢動手。

第三聲螺號在海上響起,低沉如鯨鯢嗚咽。

最後一波天羅即將到來。周圍船隻上,每個士兵都蒙著麵,不讓一絲肌膚暴露在外,他們手中都有一隻對準阿南的鋼筒,有幾個已經泄出淡淡的黑色煙霧。

“黑煙曼陀羅……”阿南下意識地喃喃。

這是拙巧閣的秘方之一,縱然屏住呼吸,但隻要肌膚上沾染到了一絲,神仙也站不穩——而她孤零零站在這水上,更是避無可避。

傅準居高臨下,冷眼看著下方紛擾的戰局,將右手緩緩舉了起來。

海風獵獵,這些彌漫的黑霧將隨著天羅射出的氣旋,自四麵八方撲向阿南。

而陷入絕境的她,如今隻待一聲螺號,便是被擒之時。

就在傅準的手即將落下、號令就要響起之時,海麵之上忽然綻開一束燦爛的火花——

那是被日光照耀的珠玉片光,絢爛奪目地在海上蔓延擴散。無數片薄如蟬翼的玉石,在飛赴至阿南身畔之時,忽又猛然散開。

所有圓形的、弧形的片玉相互敲擊,共振共鳴,借助彼此的力量向外擴散,又敲打於另一枚玉片之上,將它向前推進,飛旋不已。

空靈的叮叮當當聲不絕於耳,細碎的光芒與日光波光上下相映。離阿南最近的一圈人眼前一花,隻覺光芒燦盛一閃即逝之際,手腕上忽然一痛,砰砰聲嘩啦聲不絕於耳,手中的鋼筒已全部落於船上水上。

那些玉片割斷一圈人的手腕後,挾著光芒飛旋撞擊上下交錯,原本勢頭已混亂竭盡,但後方內圈卻有其他玉片斜飛而來,準確地與其擦撞而過,外層玉片借了此力,頓時如漣漪般向外擴散。

轉瞬之間,那朵圍繞著阿南的花火似又暴漲了一周,外圍船上所有人慘呼聲不斷,血花飛濺,手中鋼筒亦全部掉落。

阿南看著圍繞自己的燦爛光環,怔了一怔,猛然抬頭向光芒的來處看去。

在潰散的船隊中,一隻小舟飛快切入戰圈,站在船頭的人頎長而矯健,朱紅羅衣上金色團龍熠然生輝,正是朱聿恒。

“阿言?”阿南脫口而出,不敢置信地睜大了雙眼。

朱聿恒那雙令人心折的手中,正緊握著她送給他的日月。十根在日光下淡淡生輝的手指,操縱著蓮萼上密密麻麻的精鋼絲,控製所有在空中飛旋的玉片。

他來不及與阿南搭話,隻緊盯著手上紛亂飛舞的利刃,就如九天的神祇,抽離了自己所有的神思,讓彼端光華此消彼長,紛繁交錯,一波波在海上擴散至最遠處。

精鋼絲牽係的玉片軌跡怪異,卻又在朱聿恒的控製下避開了一切纏繞打結的角度。玉片於混亂的旋轉中再度聚攏,如一片旋渦光環繞著阿南飛舞蓄力,然後再次相互敲擊震**,轉瞬間如煙火向外再次炸開。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在繁急快促的珠玉敲擊聲中,它們層層借力互相疊加攻勢,將這波光華推向了最外層。

神鬼莫測的旋轉軌跡,萬難逃脫的攻擊範圍。日月淩空,無人可避,勢不可擋。

轉瞬之間,三波光芒如一朵更勝一朵的巨大煙花閃耀消逝。周圍所有船隻上的士兵連同水手已無一人站立,不是落入水中被羅網纏住慘呼,就是趴在船上握著自己的手哀叫。

朱聿恒的手驟然一停,所有絢爛收束於他的掌心,空靈的碎玉敲擊聲被他一握而停。

唯餘他掌心蓮萼之上,碧綠彎月繞著瑩白的明珠旋轉不已,絢爛如初。

傅準死死盯著他手中的日月,神色陰晴不定。

邯王又驚又怒,狠狠一拍座船欄杆,向下看去。

朱聿恒的小舟橫攔在阿南身前,他抬起頭,朝著上方的邯王微微一笑:“二皇叔,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