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怒海鳴鑾1

聽到朱聿恒這風輕雲淡的一句話,邯王的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二叔倒要問你呢,你孤身跑來海上,還從二叔手裏搶這海客女匪,怕是不妥吧?”

“再不妥,也未必有二皇叔此舉荒誕?”朱聿恒揚起下巴,向著後方示意,“堂堂王爺夤夜在海上率眾混戰,殺敵爭功,怕是會成笑談?”

他身後的韋杭之聞言,不由得側目偷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堂堂皇太孫,又為什麽要率眾暗夜出海,一往無前呢?

“渤海並非二皇叔封地,可你在此處私自用兵,事先又未向朝廷報備獲批。被侄兒發現也就算了,若被有心人上報到聖上麵前,屆時二皇叔準備如何自處?”

邯王心下一驚,順著他的示意看去,隻見遠遠的海麵上,朝廷船隊已經遙遙而來,艨艟巨艦集結成隊,聲勢驚人。

他立即道:“二叔我也是立功心切,朝裏有些渾蛋汙蔑我與青蓮宗、海客們有瓜葛,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說了,你此次奉命主理登萊事務,二叔把他們對付了,於你也有好處是不是?”

“那便多謝二皇叔了。”朱聿恒笑著拱手道,“二皇叔脾性滿朝皆知,相信聖上也定不會信那些流言蜚語,二皇叔大可放心。”

“那就再好不過。你先忙這邊要事,下次你到二叔那兒,陪叔多喝兩盅!”邯王回頭看看越發逼近的船隊,哪裏還敢與朱聿恒多言,目光恨恨地在阿南身上轉了轉,最後撇下一句,“對了,這個女匪可彪悍得緊,侄兒你可要小心啊!”

朱聿恒一笑置之,並不多言。

邯王船隊迅速轉舵,朱聿恒的目光移向了邯王身後的傅準。

傅準居高臨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懸於腰間的日月,目光在阿南身上一掃,便輕咳著隨邯王離開了甲板。

朱聿恒轉頭看向踏在破碎船板上的阿南。

她剛剛經曆了一場大戰,又在海中翻覆落水,如今發絲散亂糾結於臉上,狼狽不堪。而她一貫明亮的眼睛,如今也蒙上了一層恍惚,望著他時,神思不屬。

朱聿恒向她伸出手,示意她到自己的船上來。

阿南怔了片刻,終於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躍了上來。

鬆開他的手時,她才覺得有點不對勁,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後一把拉回朱聿恒的手,掰開他的指尖。

果然,他的手指之上是道道極細的血痕,那是在操控“日月”時,太過專注而被精鋼絲割出的口子。

她呆呆地看著他這些縱橫交錯的傷口,聲音低不可聞:“痛嗎?”

“還好,”朱聿恒收攏了自己的手指,平淡道,“我剛拿到這東西,還不熟悉操控手法,等多練練就好了。”

“是我的錯,我不該想當然的。”阿南緊握著他的手,道,“傅靈焰的日月由冰蠶絲懸係收縮,而我考慮失當,用了更易獲取的精鋼絲……等回去後,你以冰蠶絲替換,攜帶更輕便,攻擊範圍可以擴得更大,手也不會受傷了。”

朱聿恒聽她話中口氣,不覺心口微凜,問:“你不隨我回去?”

她道:“回去!我得趕緊去救綺霞,‘希聲’破解法被青蓮宗的人知道了,我現在很擔心她會出事。”

朱聿恒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點了一下頭,並未出聲。

阿南隨身攜帶著流光的替代品,打開臂環將它安裝好,船隊已經到來,護送他們返航。

水上那一場大戰太過驚心動魄,阿南疲憊脫力,到船上後勉強吃了點東西,便躺下休息了。

船行海上,一路西進。在微微起伏的船上,朱聿恒抽空將送來的公文翻閱了一遍。

南直隸這一撥的賑災物資已安全運至下遊災區,各地以工代賑發動民夫排澇築堤後,秋播正有條不紊地進行。

在這勠力同心的情況下,目前修補堤壩的過程進展頗為順利。青蓮宗如今元氣大傷,登萊一帶被裹挾的民眾大多返鄉安居。目前此次洪災已基本得到恢複,隻要後續沒有其他變故,山東地區已趨向平穩。

後續變故……

朱聿恒望向窗外,碧海之下,隱藏的那一處水城,究竟會不會是關大先生布下的又一個殺陣呢?

眼看蓬萊閣遙遙在望,朱聿恒放下手中公文,走到蜷縮在睡榻上的阿南身邊。

她一直一動不動,他以為她睡得香甜,可走近一看,才發現她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外麵碧藍的大海,不知已望了多久。

她臉上有種迷離的恍惚,那是已從夢境中醒來,卻尚未徹底清醒的模樣。

他知道她望著海的那一邊,在想著什麽,也知道她在留戀的夢境是什麽。

朱聿恒不覺心口微悶,沉聲問:“在擔心你的同伴?”

阿南慢慢搖了搖頭,說:“他們在海上縱橫多年,不至於逃不出邯王的包圍……我現在,隻想盡快回到岸邊,把綺霞救出來,否則……我這輩子都對不住她。”

朱聿恒望著她低落的側麵,想寬慰她之時,一開口腦中卻陡然劃過了一個念頭——青蓮宗要殺害綺霞。

阿南如此焦急,看來青蓮宗已得知了綺霞的藏身之處,而且阿南說,他們也知道了破解“希聲”的方法。

而將這個秘密泄露,甚至指派青蓮幫眾的人,應該就是與青蓮宗關係匪淺的竺星河……

他心口大震,忍不住看向阿南幽微沉鬱的側麵,明白了她為什麽如此失望決絕地離開海客們,以必死的姿態,不顧一切地孤身阻攔邯王。

她不是去殿後的。

眼睜睜看著十幾年來信賴依托、敬之愛之的人崩塌潰散,她在那一刻,是真的絕望到想把自己埋葬於大海,永不再看見這個世界。

但他不知如何勸解她,他也知道這樣的心境下說什麽都沒用。

思索了片刻,他吩咐人送來衣服和梳妝盒,遞給她道:“馬上靠岸了,你先收拾一下吧。”

這一夜她赴海蹈火,已經蓬頭散發,就連身上都還穿著那件豔紅水靠。

阿南本是最愛美的人,可此刻她看著梳妝鏡中的自己,隻喃喃摸了摸臉,低低道:“這麽醜,難怪……”

難怪這麽多年,她也無法得到公子。即使他最後對自己說起挑個好日子,恐怕也隻是不想讓她去救綺霞吧……

他和方碧眠在一起,就是江南煙柳燕雙飛,而她這隻豎著脖頸毛的鷹隼飛在旁邊,又算什麽?

心中湧起難言的酸澀,她把鏡子一扣,疲憊道:“大海可真討厭啊,這頭發上岸後要好好洗洗了。”

“確實,還是陸上好。”朱聿恒見她這與往日大相徑庭的沮喪失落,便拿起梳子試著在她披散的發上梳了梳。

其實他隻是想比畫一下的,可一梳才發現,她在海裏泡過的頭發糾結幹澀,上麵還附著幹掉的鹽粒,把梳子卡得根本梳不下去。

自然而然的,他就坐在了她的身後,慢慢替她梳起了頭發。

“可,再怎麽險惡,我的家與歸宿,都在大海上。”阿南望著窗外茫茫大海,低低道,“我從海上來,總有一天終究要回到海上去。”

她身上有海水鹹腥的氣味,偎在榻上的身軀透著漫不經心的慵懶,令傳說中南方之南最深的海中那些迷人而縹緲的鮫人,都似有了具體模樣。

朱聿恒握著她的頭發,沉默一瞬,道:“陸上也未必不好,尤其你愛熱鬧,名山大川呼朋喚友,對酒當歌秉燭夜遊,未必不比海上快意。”

“可惜……熱鬧也不是我的,我終究……”

或許她此生此世,終究是那個被遺棄在孤島上的小女孩,注定要在海天中孤零零度過一生。

她蜷起身子,抱緊自己空落孤寂的身軀時,卻感覺到了阿言輕柔幫她梳理發絲的指尖,溫柔又小心翼翼,生怕扯動她的亂發弄疼了她。

她血氣充足,亂蓬蓬的頭發既濃且長,垂垂及地。他將它們攏入懷中,置在膝上,手指穿過她的萬縷青絲,從下至上慢慢梳順。

阿南緊閉上眼睛,強行抑製自己眼中即將洶湧的熱淚。

在最傷心的時刻,無論是誰,對她稍微好一點,都讓她更感絕望與痛楚。

“算了吧阿言……就這樣吧。”她拚命忍住自己的眼淚,顫聲說著,將自己蓬亂的頭發從他的手中扯回,抓過旁邊一根銀簪胡亂將頭發盤起。

朱聿恒望著她強抑的眼淚,隱隱為她心疼,正要開口勸慰她時,腳下平穩行駛的船忽然一頓,外麵傳來了隱隱的驚呼聲和金鐵交鳴聲。

他示意阿南少安毋躁,立即起身去查看情況。

阿南狠狠擦掉眼淚,從窗口一眼便看見了外邊的情形。

蓬萊閣下的水船碼頭依舊停著密密匝匝的船隻,她越過如林的桅杆,依稀看到了江白漣的小舟。

她尚未來得及鬆口氣,卻見蓬萊閣中有火星迸射,隨即黑煙滾滾突起。

阿南抄起千裏鏡一看,有青布裹頭的人在城牆上鬼祟放火。看這火急火燎來劫人的模樣,那位方姑娘在青蓮宗的地位肯定不低。

水手們拋下巨大船錨,在船沿搭上跳板。岸上的人在呼喝著救火。

心裏記掛著綺霞,阿南穩定心神,竭力拋開所有低落思緒,奔到甲板上。

越過層層疊疊的船帆,她看見幾個青布裹頭的漢子正持刀跳上江白漣的船,顯然是青蓮宗眾已經尋到了此處,要趁亂偷襲綺霞。

江白漣十分警覺,在周圍的混亂中早已察覺到動靜。他從船艙內躍出,見對方持刀襲來,便立即抓起旁邊的魚叉,抵擋住攻勢。

可對方人多勢眾,趁著他在前方拒敵之際,有兩三人繞到船尾,一把扯掉那條繡得歪歪扭扭的鴛鴦門簾,直撲船艙。

綺霞從艙內逃出,卻被逼到船尾,下方便是洶湧海水,周圍的船又忙著靠岸去蓬萊閣救火,在一片混亂中她走投無路,嚇得臉色煞白,大聲呼救。

跳板尚未搭好,阿南也顧不上許多了,流光閃動,勾住對麵的桅杆,身影閃動,立即飛撲向江白漣船上。

可距離太遠,中間隔了無數混亂移動的船隻,她一邊左挪右閃一邊衝向前方,眼睜睜看著那些人欺近綺霞身旁。

隻見倉皇的綺霞似是想起什麽,趕緊摘下發間的“希聲”咬在口中,按照阿南教的捂住耳朵,用力一吹。

誰知對麵的人看見她拔下“希聲”時,便立即按住了耳孔與聽會穴。綺霞用力吹著“希聲”,遠處船上的人都被驚動,麵露難受之色,而麵前的凶手們反倒毫發無損。

阿南一個起落,踏在了對麵的船沿上,看見綺霞臉上露出錯愕驚詫的神情,想著這手法是公子泄露給青蓮宗殺手的,頓時心口又急又痛,不顧麵前距離還有多遠,奮力向前撲去。

圍攻綺霞的青蓮宗眾雖然雙手捂耳,但腳下毫不留情,後方有人飛起一腳將呆愣的綺霞踹倒在地,綺霞驚叫一聲,下意識便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任由下巴在甲板上磕得血流不止。

兩船之間的距離太遠,阿南竭力一跳,掛在了旁邊的船舷上,縱身翻上,向著那邊奔去。

青蓮宗的人已幾步趕上了綺霞,揮刀就向她砍去。

眼看刀子即將落到綺霞背上之時,旁邊一柄魚叉直刺入殺手肩膀,在慘叫聲中,江白漣一腳踢飛那人,抬手拉起綺霞,帶她躲入船艙,以身子與船篷為遮擋,將她護在了後方。

江白漣身手靈活,船上又十分狹窄,對方一擁而上,卻互相礙手礙腳,一時難傷他們。

此時阿南已躍上船頭,流光疾閃間,青蓮宗眾哀叫著紛紛倒下。

江白漣鬆了一口氣,趕緊抱住蜷縮在角落中的綺霞,卻發現她一直捂著肚子死死護著,忙問:“哪裏受傷了?”

“沒……沒有……”綺霞抹掉下巴的血,搭著他的手剛想站起來,船身忽然一陣劇烈動**,她驚呼一聲,又重重跌撲在船上。

阿南及時穩住身形,隻覺腳下大海中傳來轟然聲響,船身連同水波同時猛烈震**,波光粼粼的海麵之上,有一圈巨大的漣漪向四下飛速散開。

“青鸞!”阿南脫口而出,震驚不已。

船下的海麵中,一隻碩大無朋的青鸞痕跡飛掠而過,攜帶著海浪猛烈撲擊在碼頭之上。

碼頭陡然劇震,所有船隻傾斜震**,在驚呼聲中,船上人紛紛落水。

阿南知道這裏的水城與錢塘灣一般,水下高台無休無止在發射青鸞水波,可這一直在海下的波光,為什麽會突然射向水麵?

尚未等她找出緣由,日光下原本寧靜的海麵已狂湧波動起來。

青鸞翔集,群飛的氣流直激水麵,水花衝天而起。

激流直撲半空,就如接連不斷的巨大青鸞自水下躍出,挾帶著鋪天蓋地的呼嘯聲與傾瀉而下的水珠,覆蓋在集結的船隊之上。

在那巨大無比的激**中,碼頭大大小小的船隻互相擠壓傾軋,甲板船身全都在咯咯作響,隻聽得哀叫之聲不絕,落水的、被擠扁擠傷的人不計其數。

“上岸!”在劇烈的顛簸中,阿南一把拉起綺霞,示意江白漣趕緊帶她走。

然而,他們剛奔到甲板上,便隻覺耳邊一片轟鳴聲響起,仿佛有利錐刺入頭顱,劇痛無比。

在海浪的轟然聲響中,勉強爬起來的人身軀再度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倒,“撲通”“撲通”連聲,船上的人幾乎同時摔倒在甲板上,手中武器墜落,撞擊聲不絕於耳。

阿南立即按住耳邊穴道,在激**中背靠船艙穩住身軀,一抬頭卻發現旁邊一艘船的桅杆正朝著他們直直倒下來。

她當機立斷,一把推開江白漣和綺霞。

巨大的桅杆重重壓在船上,甲板斷裂紛飛。江白漣和綺霞躲過一劫,但也雙雙落水,掉入了海中。

但阿南已顧不上他們了。她看見越過船隻來尋她的朱聿恒,正被困在對麵那艘傾倒的船上。

那艘船桅杆斷裂後,龍骨軋軋作響,整艘船都在撞擊中變了形。韋杭之率眾竭力撲去救助朱聿恒,可海中的青鸞與腦中的轟鳴交錯,維持身體平衡已是妄想。

朱聿恒握住麵前的欄杆,穩住自己身形,黃花梨的堅實欄杆本已撐住了他的身體,但在下一刻,旁邊一艘船的虛梢急撞而來,欄杆頓時粉碎崩裂。

船身傾斜,水浪飛激,朱聿恒與散碎的欄杆一起直墜入海。

水浪迅速吞噬了下墜的身軀,鹹腥海水從朱聿恒的口鼻灌入,直嗆肺部。

朱聿恒咬緊牙關,想要浮出水麵,可身體卻在陡然之間一僵。他隻覺得肩頸一陣劇痛,隨即疼痛蔓延全身,讓他整個身軀都在水中抽搐起來。

這熟悉而絕望的疼痛,讓他的心口頓時與海水一樣冰涼——

這一次,是陽蹺脈。

劇痛自腳踝而起,順著雙腿外側上達腹胸,直衝肩頸,最終那可怖的劇痛匯於風池穴,讓他頭痛得幾欲炸裂,意識失控。

不是預料的十月初,他的第四根奇經八脈,在九月底爆裂了。

胸口劇痛,是他的肺已控製不住,在窒息之中吸入了第一腔水。

他忍不住嗆咳起來,可越是咳嗽,周身的海水越是湧入他的口鼻之中,肺腑如被撕裂,身體開始抽搐。

就在眼前的一切蒙上昏黑,他陷入痛苦絕望之際,一雙有力的胳膊自後擁來,有人緊緊抱住了他的腰。

這擁抱的熟悉力度,和上次在西湖中抱住他的,一模一樣。

可他浸在冰冷的海水之中,連勉強睜開眼睛的力量都沒有,隻下意識地“唔”了一聲,動了動自己的肩膀。

他知道阿南會了解他的情況的。

果然,她毫不猶豫便在水中將身體上升了半尺,撕開了他的衣襟,看向他的肩膀。

日光透過動**的水波,光線跳躍閃爍,詭異而恍惚。

她看見朱聿恒的肩頸相接處,一條血脈正腫脹成猙獰的猩紅,在可怖地突突跳動。

“山河社稷圖”的第四條血脈,發作了。

在這樣危急的境地,在距離他們設想還有數日之時,它命中注定,卻又突如其來地降臨了。

波光粼粼的水下,朱聿恒肩頸上跳動的血脈詭異無比。

阿南的手按在了跳動的那一點上,感覺那裏麵有個東西在左衝右突,意欲從血脈中衝破而出。

她隻猶豫了一瞬,便立即抬手,臂環中薄刃彈出,利落地劃過那截正在詭異跳動的血脈,一刺一轉間,一片薄薄的血霧頓時噴出,彌漫於海水之中。

本就光線恍惚的水下,摻雜著血色,此時顯得更為詭異。

朱聿恒的傷口被海水所激,整個人頓時**起來。

阿南一手按住他的肩,低頭湊到他的傷口處,用力吸吮。

與上次的淤血不同,她的唇明顯碰到了實質性的東西。

她立即張口,模糊間看見自己吐出了細長的一根粉色東西,在水中漂**。

朱聿恒意識昏迷,因為疼痛與嗆咳,在水中抽搐不已。

她一把抱住他,匆忙地將那根東西抓在掌心,便立即帶著朱聿恒向上遊去。

可上麵的動**尚未停止,他們剛要冒頭,隻見水麵波動,一條船櫓忽然墜下,在距離他們不到半尺的地方直插入水,差點砸到朱聿恒頭上。

阿南無奈,隻能轉身拚命打水,帶著窒息的朱聿恒向旁邊水域遊去。

渤海水質黃渾,她向那邊遊去時,依稀看見身旁另一對遊動的人影,模糊辨出是剛剛掉下來的江白漣與綺霞。

綺霞並不會水,此時顯然已經嗆到了,江白漣亦帶著她竭力往平靜海麵遊去,想將她托舉上去換口氣。

阿南跟在江白漣身後,帶著朱聿恒一起向前。

就在他們即將逃離混亂船舶、冒出水麵之時,忽覺耳膜一痛,下方那可怕的水波震動再次襲來。

阿南低頭一看,深水之中有無數道縱橫亂波向他們襲來,那碧綠的波光似是撲麵飛來的青鸞,挾著萬千氣泡與尖銳嘯叫,以勢不可擋的姿態,要將他們吞噬。

阿南心知不好,伸出雙臂用力勾住朱聿恒的肩膀,帶著他竭力向上方遊去。

江白漣也帶著綺霞,拚命打水企圖衝出水麵。

可就在他們距離海麵隻有數寸之遙時,那青鸞終於還是與尖銳嘯聲一起趕上了他們。

在這無比倉皇緊急之刻,阿南抓住最後的機會,攤開自己那一直緊握著的手掌,看向那根她從朱聿恒體內吸出的東西。

細細的、長約半寸,在他的體內大概已經很久了,上麵包裹了一層薄薄的粉色血肉。

水波激**,將她掌中東西衝走,她倉促間抬手抓去,指尖一撚,血肉化在水中,露出裏麵青綠色的、一端粗一端細的刺狀物。

青蚨玉。

它瑩潤地折射著波光,那點青碧光芒仿佛針一般刺入她的眼睛,讓她在一瞬間隱約窺見了朱聿恒身上那“山河社稷圖”的秘密。

僅隻容她一閃念,那鋪天蓋地的青鸞,已將他們徹底吞沒。

他們不由自主地緊緊抱住了對方,鋒利的水波在他們身上劃出無數傷痕,周身頓時被淡淡的血色包圍。

隨即,青鸞的尾羽與翅膀在水中攪起巨大浪潮,湧動的暗流在水下瘋狂衝擊。他們來不及做任何掙紮,便被水波卷在當中,在瘋狂如水龍翻卷的渦旋之中,向前衝去,再也沒有機會冒出水麵。

肩上傳來陣陣尖銳抽痛,朱聿恒的睫毛微微顫動,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睜開眼睛。

濕漉漉的身體很冷,眼皮很沉重。他竭盡全力想要控製身體,最終卻隻能讓手指輕微地動了動。

周圍水聲潺潺,耳邊傳來輕微的窸窸窣窣聲,還有一聲低低的輕喚:“阿言?”

那是阿南的聲音。即使沉在這樣的黑暗中,浸在無邊寒冷中,但因為她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他便覺得安心起來。

她俯下身貼近他,溫熱的氣息撲在他的麵頰上,溫暖的掌心覆蓋向他,輕輕貼了貼他冰涼的額頭。

似是被那點暖意激醒,他用力睜開眼,眼前是另一片黑暗。

許久,他的眼睛才模糊尋到一點亮光,是阿南手中舉著的一束微光,碧光幽熒,照亮了他們周身。

“醒啦?”她俯身專注地望著他,微光照亮了她的眸子,燦亮如昔,裏麵飽含的關切驅散了周圍的暗寂,將沉在黑暗陰冷中的他重新拖回了人世。

她手中所持的光芒,正是“日月”上的夜明珠。見他隻茫然望著自己,阿南想到他“山河社稷圖”發作,又嗆水昏迷,便輕輕將他上半身扶起靠著,讓他舒服一點。

失去意識前的一切漸漸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在那湍急的水渦中,緊緊抱住他、也被他所緊緊抱住的,確實是阿南。

心口彌漫著安心的暖意,借著幽微的珠光,朱聿恒靠在她身上,艱難轉動眼睛,終於看清了身處的世界。

他們在一個狹長的潮濕洞穴中,周圍全都是水,唯有中間一塊突出的石頭將水麵分為兩部分,給阿南與他提供了棲身之所。

“猜猜這是哪兒?”阿南問他。

他緩慢轉動脖子,四下看去,而阿南讓他倚坐在洞壁上,起身以手中的夜明珠照亮了對麵牆壁。

隻見洞壁上鑿著兩句詩:勸君更盡一杯酒,春風不度玉門關。旁邊是小小一個長條凹痕,中間擱著一支骨笛。

朱聿恒恍然想起之前阿南對他描繪過的情形,愕然問:“我們被卷入了……水城洞窟中?”

“嗯。我估摸那青鸞自此而出,機栝有如此巨力將它推出,也必有強悍的後坐力,因此造成了旋渦,將我們卷回了此處。”阿南若有所思道,“關大先生天縱奇才,必定是借助了這裏的地勢,不然,他一介凡人,如何能製造出這般震天撼海的機關?”

朱聿恒對機關陣法之學涉獵尚淺,見阿南都推斷不出是何手段,便隻點了點頭表示讚同,目光看著那支骨笛,艱難道:“不知江白漣他們如今怎麽樣了……是不是也和我們一起被卷進來了?”

“應該是的,我當時看到他們了。隻是和我以前猜測的一樣,地下洞窟似乎並非隻這一處,如今不知他們被卷入了哪裏,希望他們也能和我們一般幸運才好。”阿南擔憂道。

朱聿恒勉強振作精神,道:“江白漣身手不凡,水性更是萬裏無一,我相信他會護好綺霞的。”

阿南歎了一口氣,在他身旁坐下,說:“隻能希望吉人天相了。”

海中洞窟幽深陰濕,他們身上又都是濕漉漉的,寒冷讓他們不自覺地靠在了一起。兩人肩膀相抵,讓這濕冷的洞窟仿佛也溫暖安定了些。

阿南靠著他的肩膀,想起什麽,一手舉起“日月”,一手拉下他的衣襟,照向他的傷處。

朱聿恒也恍惚記起自己落水後身上血脈劇痛的那一刻,借著阿南手中的光,他低頭看向自己的頸肩與胸外側。

幽熒碧光之下,他們看見那條血色淺淡的陽蹺脈,一時麵麵相覷。

想象中的可怖血線並未出現,他的陽蹺脈隻顯出淺淺紅痕,反倒是他鎖骨旁被阿南剜過的痕跡,因為泡了海水而傷口翻白,看著更為可怕。

他艱難抬手覆住這針刺般疼痛的傷口,抬起眼望向阿南,卻看到她臉上漸顯出一抹若有所悟的笑意。

朱聿恒望著她臉上的笑意,不覺問:“你當時……發現了什麽?”

她將他的手取下,湊過去仔細看了看那傷處,確定隻是皮肉之傷,才道:“阿言,我下水後看見你血管在突突跳動,便想著是不是該如上次一般,先將淤血清掉,讓你的意識及早清醒過來。於是我確定了跳動之處,朝著那一點割了下去——你猜我發現了什麽?”

她將當時發生的一切詳細對他說了一遍,朱聿恒雖精神不濟,但他何等機敏,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抬手去摸日月上的彎型青蚨玉,而阿南幹脆拉出一片,用手指在上麵輕彈,其他玉片便此起彼伏,競相發出清空的聲響,在這山洞之中如仙樂奏響,久久回**。

“我之前受傷尋醫之時,曾遇到一個婦人帶著女兒看病,因婆婆恨她連生數個女兒,便在女嬰身上紮針,以求不要再來女胎。那女孩當時也頗大了,她體內藏著那些針刺,居然僥幸如常長大……”

“世間竟有如此惡毒婦人?”朱聿恒聽著她的話,脫口而出之際,又悚然問,“難道說,我身上這玉刺,也是如此而來?”

“確有可能,按照那玉刺外麵包裹的血肉來看,可能已被植入有十數年了——我猜測,可能在你尚不記事之時,有人以淬毒青蚨玉製成細刺,又以某種手法隔絕毒源,將其紮入你體內,是以你一直毫無察覺。”阿南說著,又以手彈了彈青蚨玉,道,“我知道有些陣法便是以青蚨玉驅動,在最關鍵的機關陣眼之中設置一片母玉,設陣者手中留一片子玉。必要時擊碎子玉,母玉隨之破碎啟動機關,這樣便不需自己身處陣中亦能操縱。而如今看來,對方是反向利用了這個方法,要以陣法來操控你的生命。”

“所以,對方利用青蚨玉應聲的特性,在我體內種下了子玉,又在關大先生當年所設的機關之中埋下母玉。如此……六十年一到,機關一處處啟動震碎母玉之日,便是我身上子玉破碎、毒性發作,‘山河社稷圖’一條條發作之時?”

阿南點了一點頭,說:“有可能,但目前都還隻是我的猜測。”

朱聿恒默然按住自己胸前那幾條猙獰血線,低低道:“‘山河社稷圖’按照奇經八脈所設,所以我的體內,還有四根淬毒的青蚨玉……”

就像四隻靜靜蟄伏的凶獸,隻等關大先生其他陣法啟動之時,子玉破碎,劇毒隨經脈遊走,“山河社稷圖”剩下的四條血線便會呈現,最終如毒蟒纏身,徹底絞殺他所有生機。

阿南沉默地再看了一眼他胸前的血痕,將他的衣襟輕輕理好,說道:“阿言,若這次我們有幸生還,你回去可以查查看小時候接觸過的人。另外就是,看看有沒有辦法確定它們在體內何處,是否能將其取出。”

朱聿恒沒有回答,隻摸索著握緊了她的手。

距離“山河社稷圖”的秘密,終於又近了一步。可惜,是在這般危急情境之下。他根本不知道是否有辦法與她安全逃離,回去拯救自己。

兩人在朦朧幽光之中,雙手交握,似可憑著這點肌膚的觸感汲取對方身上的熱意,來抵擋此時的徹骨陰寒。

她停了片刻,又俯身貼近他的耳畔,壓抑氣息,以極輕極輕的聲音道:“但是阿言,這還有難以解釋之處——青蚨玉縱然會應聲,那也要經過極精確的手法,而且超過一定距離便無法接受感應了。對方要如何才能保證陣法發動之時,你就在近旁,近得足以讓身上被植入的毒刺因共振而破碎呢?何況按照常理來說,那次西湖與錢塘灣的距離,隔了千山萬水,我不信那母玉能引發你身上的子玉破碎。”

朱聿恒心口微震,但聲音亦與她一般,壓得如同囈語:“你是說,真正控製我身上子玉,讓它與殺陣同時發作的那個人,就在我的身邊?”

阿南低低“嗯”了一聲:“這也解釋了,你第一條血脈為何會發作兩次。我想,或許是對方以為薊承明能引動地下陣法,所以在你身旁擊碎了母玉,讓你的子玉發作,誰知薊承明功虧一簣,而你的毒刺後來在地下又與母玉應聲發作,才造成了發作兩次的假象。”

“所以,對方手中必定有控製我的母玉,同時也知道關大先生那些陣法的詳細情況,才有機會做得如此天衣無縫。”身處絕境,虛弱無力,可朱聿恒的口氣依舊沉靜而堅定,“隻要我能出去,這惡毒小人定然無處遁形!”

兩人不再說話,似乎這昏暗洞窟之中蟄伏著那股威脅他們的力量,在時時窺探他們。

靜靜倚靠了片刻,阿南站起身,說:“之前你昏迷時,我去看過外麵的情況,青鸞海嘯一直震**在水城周圍,根本無法出去。我再潛水去看看外麵的情形……”

她說著,往外麵的水麵走了兩步,然後“咦”了一聲,腳在水麵量了量,聲音頓時發緊了:“水麵在上漲!”

朱聿恒一驚,問:“這裏要被水淹沒?”

“是……外麵水渦亂卷,動**的水勢必然影響到裏麵,海水倒灌也在所難免。”阿南估摸了一下僅剩的範圍,道,“隻有一丈方圓了,若這水再漫上來,我們隻能及早潛水,下去尋找別的洞窟,希望能找到另一個容身之處,否則……”

她沒有再說下去,但他們都是心中雪亮。

否則,海水淹沒這裏時,他們將注定無處可逃。

朱聿恒一手按著隱隱作痛的胸口,一手扶著牆壁,勉強起身走到她的身旁,道:“你去吧,一定要逃出去,我們不能兩個人一起被困在這裏。你出去後,若有機會,可以帶人下來救我。”

阿南自然知道這是最好的選擇,但把他一個人拋在這隨時會被淹沒的水下洞窟中,怕是絕難有生還機會。

正在她猶豫之際,忽聽得水下一陣動**,然後嘩啦一聲,一團黑影從中爬了出來。

黑暗洞窟中,隻有一點夜明珠的幽綠微光,此時忽然出現不明生物,阿南下意識便擺好警戒之姿,口中叫了一聲“阿言退後”,飛腳便向黑影踹去。

那黑影在水中極為靈活,倏忽一下便換了方向,險險避開了她踢來的腳。

隨即,伴隨著嗆咳聲,一聲急促而慌亂的聲音在洞中響起:“阿南?是你嗎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