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陽關三疊2

一直都肅穆靜立的韋杭之,眉毛不由得跳動了一下。

綺霞更是連嗆吐都忘記了,緊盯著阿南,雙手攥得緊緊的,對於即將揭曉的謎底又緊張又期待。

朱聿恒思忖著,問:“你確定是斷流?畢竟我們當時看到的,是瀑布水流忽然暴漲衝進殿內,而我當時正在殿外,看到瀑布一直都在向下流淌,並未斷過。”

阿南揚眉道:“藏起一片樹葉最好的方法,是丟進樹林中,同樣的,掩蓋水流最好的方法,也是用更大的水流。我們在山頂蓄水的池子中看到了管筒被挪移後留下的弧形痕跡,以及管筒被人掉轉方向而引發的灌木摧折。這證明,那些將池水源源不斷運送往山頂的水管,曾在瞬間被忽然倒轉逆流。管道加上蓄水池中的水流,瀑布水驟然增加一倍,導致兩閣之間的水池容納不下暴漲水量,全部衝向了地勢較低又深窄的左殿,引發了那場混亂的發生!”

綺霞迷惘道:“那,她讓瀑布斷流又是為什麽呢?”

“水車呀。”阿南看著麵如死灰的方碧眠,笑道,“原本從下方吸水形成瀑布的水管,在水中旋轉後,由於原先湧流的勢頭未變,便會如‘渴烏’或‘過水龍’般,倒吸池中之水,將其源源不斷傾瀉下來,讓我們誤以為瀑布照舊、水車依舊還在運行。可事實上,這個時候的水車早已停止輸送水流上山了,方碧眠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借助停頓的水車到達對麵,實施自己的計劃。”

朱聿恒瞥了方碧眠一眼,問:“所以,山頂蓄水池的魚全部消失,便是因為被那些巨大的管道吸走了?”

“對,為了保持瀑布潔淨,水池出口設了三層柵欄防止雜物,按照那柵欄的密度,池中魚絕不可能鑽得出去,可我下水時發現,這麽多魚在一夜之間幾乎全部失蹤了。不是被當時那巨大的水流吸走的,難道還是插翅膀飛了嗎?”

她的話斬釘截鐵,燈光下的麵容自信而燦爛,與那日下水的狼狽判若兩人。

可朱聿恒望著她立於燈下的背影,眼前卻一瞬間閃過山頂水池邊,她在日光中呈現的曼妙身軀。

但隨即,他又知道這是不該在此時出現的思緒,抬手按住了自己的額頭,強迫自己將那縈繞眼前的身影給拋到腦後。

“殿下!”方碧眠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哀婉而淒弱,打斷了他的神思。

他垂眼看去,是方碧眠見阿南心硬如鐵,絕不可能被打動,便膝行至他麵前,眼中含淚,顫聲哀求道:“求殿下明鑒,奴婢自小在教坊長大,體格柔弱,當時又受了傷,哪來這力大無窮的本事,調動那麽大的水管,造成聲勢浩大的禍害?”

他神情淡淡的,目光從方碧眠那楚楚可憐的淚眼上移開,說道:“阿南,你的猜測大體正確,但在一二細節上,我有疑義。”

阿南挑挑眉,瞥了方碧眠一眼,又看著他,眼中滿是“不會吧,這女人一求你,你就要打我臉”的疑問。

“你說她潛入行宮隻為了幫拙巧閣尋找秘密,我並不讚成,畢竟,她當時還隨身攜帶了利刃。若她隻是以眉黛在地磚上勾畫,就算被人發覺,也大可說自己是誤入,頂多不過是被懲戒而已,但攜帶凶器,卻絕對是死路一條了。”朱聿恒緩緩吹了吹手中茶杯的浮沫,盯著方碧眠的目光愈顯凜冽,“由此,再聯想到她為了潛入右閣,寧願付出重傷的代價,加上標記在柱子上的青蓮痕跡,本王是否可以猜測,她其實是奉了青蓮宗之命,潛入行宮,意圖謀害太子殿下?”

此言既出,方碧眠斷無生路。

見朱聿恒竟比阿南更為狠辣無情,方碧眠那哀婉可憐的麵容頓時變得灰白,絕望地癱倒在地。

“說得對,看來還是我思慮不周了。”阿南滿意地朝朱聿恒一笑,心下暢快,而朱聿恒則朝她一點頭,示意繼續說下去。

“這位柔弱的方姑娘,你能給行宮的管筒做手腳,當然是因為和拙巧閣做了交易。拙巧閣給你‘希聲’,你肯定要幫他們做事,我猜,交換條件應該是要求你去行宮高台之上,按照地磚格子排列,畫一張地圖吧?行宮是九玄門高手設計,與拙巧閣構造相同,這管道兩頭有一種防堵機製,隻要在下方將大量枝葉塞進水管,水車將其送上盡頭後,最上一節的管道便會自然啟動關竅顛倒,借用猛烈的衝力將裏麵的東西衝走。拙巧閣既然要用你,自然會教你利用這個特性,而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在進殿之前找機會往水車上扔幾紮枯枝敗葉,水車運行之時,自然會將它們混著水一起送往最高處。接下來你便隻需等待,等到水勢衝擊殿內造成混亂,即可找到機會受傷滯留宮中,借助卡頓停止的水車,爬到對麵實施計劃。”

而在拙巧閣,阿南也正是利用這樣的手法,將閣中的醴泉倒置,衝垮了傅準的天平陣。

綺霞緊盯著方碧眠,見她麵如死灰,已無從抵賴,不由得又傷心又震驚:“為什麽呢?袁才人與我們這些教坊女子無冤無仇,你為何要處心積慮潛入行宮刺殺她?”

“這事其實有點冤枉,方碧眠潛入後袁才人不巧撞見,於是才慘遭毒手。”

阿南說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其實袁才人原本與此案無任何關係,可因為太子妃尋找了她當太子的替死鬼,所以才不幸殞命。

方碧眠急切地抓著綺霞,道:“綺霞,你幫我說說話啊!我們教坊中人,當時穿的都是淺藍衣服,但你們都看見凶手是穿著綠衣的,而且還是用的右手殺人……你也看到了,我當時為了保護你,右手傷得很重,不可能有力氣殺人的!”

見她剛剛還要謀害自己,現在又來乞憐,綺霞趕緊一把甩開她的手,轉頭看向阿南。

“對,這兩點,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在案發後,我曾多次在行宮高台調查,卻都沒有得到線索,直到——我看到行宮工圖,想起了案發之時,高台上還有兩個巨大的水晶缸。而我們所目睹的,全都是發生在水晶缸之後的事情。”阿南在屋內看了看,見旁邊正好有一個水晶花瓶,便將裏麵的花枝拿掉,放在桌上,說道,“那對水晶缸,已經在瀑布暴漲之時被衝下了水池,砸得粉碎,所以我一直未曾將其與案情聯係起來,以至於錯漏了事發之時兩個重要的條件。”

說著,阿南舉起一根手指:“第一,我們看到的殺人現場,是在瀑布第一次暴漲之後。原本應該空著的水晶缸內,當時因為瀑布衝擊,已經盛滿了水。這些陡然衝下來的水,裏麵帶著泥漿,微帶黃濁,使得我們看見的缸後情形變得更為朦朧,同時,還改變了我們眼中的顏色。”

阿南轉而看向方碧眠,笑問:“方姑娘,你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所以向你請教下,畫畫時藍色加上淺黃色,會變成什麽顏色呢?”

方碧眠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藍色加黃色當然是綠色啊!”綺霞恍然大悟,“所以,當時我們透過水缸看到的教坊藍衣,就變成了灰綠色衣服!”

“對,然後還有誤導我們的第二點——我們這位凶手方姑娘,受過傷的右手在殺人時,怎麽可能那麽利落?”阿南說著,朝方碧眠笑了笑,並不再說下去,而是拿起一朵花扯掉了左半邊花瓣,然後將它放在了盛滿水的花瓶後方。

這下,就連一直板著臉專心傾聽的韋杭之,也不由得“咦”了一聲。

被扯掉了左半邊花瓣的花朵,呈現在水晶瓶後時,竟然是右半邊缺失而左半邊完好的模樣,與真實的截然相反。

“因為圓形會讓光線扭曲,所以在盛滿水的透明圓形物品之後,所有的東西都會變成左右相反的情況。所以,我們當時看到的那個凶手,其實用的是左手殺人!”

此言既出,綺霞捂住了嘴巴,震驚地許久無法呼吸。

就連朱聿恒,也是手端著韋杭之遞給他的茶,忘了啜飲。

“可惜她沒料到的是,幾乎所有人都在殿內忙亂之時,我們卻正好在對麵發現了她的行跡,因此,她隻能選擇在殺人後立即遁逃!”

綺霞“啊”了一聲,急問:“阿南,那時行宮中那麽多人在對麵盯著,而後方就是順著橋過來捉拿凶手的侍衛們,眾目睽睽之下,她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這事在眾人心頭都盤旋許久,凶手在對麵無數人的目光下消失,事後眾人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很簡單,你記不記得,我們在池邊的混亂結束後,趕緊去殿後找方碧眠,發現她一身是水,渾身濕透地躺在殿後?從鎖定她是凶手後,我便考慮她是借用水遁而從眾人麵前消失的。由此我便想到,當時我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袁才人身上,以為刺客是將她推下了水池後才消失不見的,可其實,刺客是抱住了她,用她身上那件寬大華服遮掩住了對麵的視線,與她一起墜入了水中!”

阿南說到這裏,轉頭朝著方碧眠微微一笑:“想不到吧,一直假裝自己不會水,甚至還跳河自盡脫離教坊的方姑娘,其實是個潛泳高手。她在水下放開袁才人,趁著大家都在關注上浮的袁才人之際,遊到遮掩水車的花木叢中,利用靜止的水車迅速回到了東閣,並且將那些管筒的巨大機關複原。水車加上管筒的再一次倒轉,造成了瀑布的第二次暴漲,將她所有作案痕跡消除得一幹二淨,衝走了繪在高台上的眉黛、那對水晶缸,也衝走了水池中袁才人的屍身。而渾身濕透的她躺在殿後,說自己被暴漲的瀑布水濺濕了,身上殘留的血跡也被我們認為來自她自己的傷處,害得你還難過大哭。”

阿南說著,輕拍了一下綺霞的後腦勺:“豈不知人家剛剛幹了一件大事回來,說不定正在策劃下一步如何除掉你呢!”

綺霞瞪大眼看著方碧眠,見她所有手段被戳穿後,自知已無可抵賴,那嬌美的麵容上盡是鐵青冰冷。

她打了個冷戰,顫聲問:“碧眠,難道說……前幾日在碼頭草叢要殺我的人,也……也是……”

“別問了,就是她。”阿南毫不留情道,“她——或者說背後的青蓮宗,似乎很介意苗永望掌握的一些事情,不然,我們怎麽可能利用你布局,演出這一場引蛇出洞的好戲,讓她為了殺你而自投羅網呢?”

綺霞氣得從椅上跳起來,指著方碧眠大罵:“方碧眠,這是真的嗎?我……我當初給你流的眼淚,還不如流給一條狗!”

韋杭之瞪了她一眼,她才醒悟自己居然在皇太孫殿下麵前罵粗話,趕緊縮著頭閉上了嘴巴。

方碧眠卻一言不發,用眼角的餘光關注著門窗,似乎還期待著有人能破窗而入,奇跡般將她救走。

阿南冷笑一聲,走到她的身旁俯下身,貼在她耳邊低低道:“怎麽,還期待著公子來救你呢?可惜啊,我絕不允許你這種蛇蠍心腸的人與公子為伍,更不會讓你將他拖入青蓮宗這個旋渦,你就安心接受朝廷處置吧,畢竟,這都是你應得的!”

方碧眠呼吸急促,目光死死盯著她,放出困獸凶光。

阿南才不在乎,拋下她利落起身,對朱聿恒笑道:“好啦,彎彎繞繞這麽多天,我終於洗清自己和綺霞的冤屈了。如今真凶落網,謎底揭曉,這個罪犯就隨你處置了。至於她和青蓮宗還有拙巧閣的關係,我就不摻和了,那是你們朝廷的事兒。”

看阿南輕鬆愉快的模樣,朱聿恒又瞥了橫梁一眼,不動聲色道:“這樁謎案能得破解,你功不可沒。我會如實稟報朝廷,秉公處理凶犯,同時也會依律評判你的功過,看是否能相抵吧。”

阿南笑道:“哎呀,這倒無所謂,反正……”

她揚揚眉,把後麵的話咽回了肚中,道:“算了,你看著辦就可以,反正這事告一段落,我也沒有牽掛了。”

這一晚折騰至此,大家都已有點倦意。韋杭之押起方碧眠出門,阿南也扶起綺霞,說:“走吧,你今晚嚇壞了,趕緊歇息吧。”

綺霞點點頭,拉著她的胳膊起身之際,忽然一個偏頭,按著胸口又幹嘔了出來。

“水還沒嗆完嗎?”阿南忙幫她撫著後背。

綺霞一邊拉她出門,一邊勉強抑製自己惡心嘔吐的衝動,說:“這倒不是,是我最近不知吃壞了什麽,一直有點惡心,每天都想吐……嘔……”

阿南腳步頓住,用不可思議的目光打量她,問:“給你搞幾個林檎吃吃怎麽樣?就上次酸不拉幾那種。”

“這麽晚了哪還有賣?明天我去多買點,那個真的好吃。”

說到這裏,兩人站在廊下,一起沉默了。

“不……不能吧?”綺霞終於傻了眼,“大夫說我應該是懷不上了啊……”

她遲疑錯愕,阿南則興奮地一拍她的手,說道:“這說明大夫方子有效,是大好事啊!趕緊的,告訴江小哥這個好消息去!”

今晚這一番死裏逃生,又清洗了冤屈,又知曉了自己可能有了孩子,無數重驚喜交加,綺霞覺得自己有些暈乎乎的,一時都傻了。

她輕撫自己的小腹,又是欣喜又是猶疑,而阿南一手提燈一手扶著她,小心地帶她下台階。

就在他們下到城牆最低處,要走向碼頭之時,綺霞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停下了腳步。

阿南疑惑地看著她,而她咬著下唇,望著江白漣船上的燈火站了許久,才搖了搖頭,低低道:“阿南,我想回順天,我……不會告訴白漣這件事,你也幫我瞞著他,好嗎?”

阿南頓時愕然:“為什麽?”

“我不想我的孩子一輩子困在水上,雖然像白漣這樣,也能成為一個特別好特別好的男人,可是……可是我想帶孩子住在很熱鬧的地方,遇見很多很多的人,我沒有勇氣一輩子守在一條船上,和一個男人永遠在水上過日子,我會瘋掉的!”

阿南沉默地緊握著提燈的杆子,沒說話。

“就算你笑我,說我自私也好,說我墮落也好……可我喜歡爬山,也愛去樹林裏摘花摘果子,將來,我也想帶孩子一起去。白漣生來是疍民,能為救我而破戒上岸,已經是為我豁命了,畢竟,他自小在水上長大,那麽信命,那麽怕犯忌諱……”說著,她抬起手捂住了眼睛,也擋住了自己眼中湧上來的淚,用力呼吸著,喃喃道,“阿南,我很喜歡很喜歡他,可是再喜歡也沒用,我有我的路,我也不想讓孩子走上那條路,你……明白我嗎?”

阿南緊擁著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歇了一會兒。

她抬眼看向江白漣的船,那盞似乎在等待綺霞的溫暖孤燈,因為夜風太冷、夜色太黑,顯得微不足道,時刻要被吞噬。

“我明白的。”阿南輕輕地,低低地道。

就算擁有天空的鳥和擁有大海的魚亦能一瞬間於水麵碰觸,但人生那麽漫長而豐富,並不可能永遠靠著那片刻的溫存活下去。

“就當是最後分手的禮物吧,我這輩子能有這麽一個孩子,就是我最大的幸運了……我不奢求他為我放棄他的人生,我也沒法為他不顧一切,唉,阿南……你明白嗎?”

阿南歎了一口氣,攏著她的肩,說道:“回順天吧。我替你去求阿言幫幫忙,看能不能讓你脫離樂籍。至少,不能把孩子生在教坊。”

“嗚嗚……阿南你太好了,我、我不知道怎麽感謝你。”綺霞哭得稀裏嘩啦,把眼淚鼻涕都抹在了阿南的胸前,“等孩子出生後,我讓他認你當幹娘!”

“那必須的,我要是不當幹娘,這世上沒人有資格當了!”阿南笑道,拍了拍她的後背又問,“這麽晚了,你回教坊還是去江小哥那兒啊?”

“算了吧,回教坊太遠了,還是、還是去白漣那兒吧。”綺霞擦擦眼淚,說道,“順便……我也想好好和他告個別。”

“那行,我也擔心青蓮宗的人會報複你,你這段時間最好和江小哥靠近些。對了,你拿著這個。”阿南說著,從袖中將“希聲”取出,彈出臂環中的小銼刀,調整了一下哨子口,將太薄利的斷口銼了銼。

“現在就算你在別人耳邊吹,它也不能傷害虛耳了。但是這個聲音會很尖銳,周圍三兩丈內的人都會因為耳膜被震而暈眩,無法攻擊你的。”阿南試著輕輕吹了吹,見綺霞捂住耳朵差點又要吐了,才滿意地將改造後的“希聲”遞給她,教她將耳朵按住,“吹的時候堵住耳孔與聽會穴,這樣你自己就不會受影響,遇到危險就趕緊溜之大吉。”

“好呀,雖然我打架不行,但我跑得很快的!”綺霞把情緒調整好,讓阿南幫自己確認了無異後,學著方碧眠的樣子將簪子插在發間,然後向碼頭走去。

隻是下意識的,她原本輕快的步伐放慢了,像是怕驚動肚子裏的小生命。

在船上等她已久的江白漣看見她的身影出現,欣喜不已。

他握住她的手臂,將她拉上船,大概是覺得她的手有點冷,江白漣一邊說著什麽,一邊將她的手拉起貼在自己臉頰上暖一暖。

綺霞笑盈盈地抬頭看他,燭光之下,她的眼圈似有泛紅。

阿南目送二人走進那繡著歪歪斜斜鴛鴦的簾子中,沉默地在冷風中駐足許久,終於輕歎了一口氣:“對啊,是該告別的時刻了……”

眼看蓬萊閣上燈火漸熄,阿南往上而行,走到審訊方碧眠的那個院落一看,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已撤走了。

阿南從門口朝裏一探,目光往梁上掃了掃,學著小貓叫了兩聲:“喵喵?”

屋內毫無動靜,她詫異地又叫了幾聲:“喵喵喵?”

“這麽大的人了,沒個正經。”隻聽身後傳來一道熟悉低醇的聲音,透露著無可奈何的縱容。

“阿言,”阿南一驚,隨即笑嘻嘻地回身,“方碧眠收押好了?”

朱聿恒接過她手中的提燈擱在廊下,燈光在風中微動,搖曳地映著他幽深的眼眸:“嗯,正想與你商議一下,如何處置她。”

“這個你做主就好啦,我隻負責把她揪出來,洗清自己的冤屈。”阿南說著,又想起一事,忙說,“對了阿言,我想求你件事啊,能不能幫綺霞解除樂籍?因為她……”

她一時躊躇,不知該不該將綺霞的事告訴他。

“可以。”還沒等她想好,朱聿恒已經應了,並不需要她的原因,“我待會兒便吩咐下去。”

阿南愉快地笑了,又朝屋內望了望,確定公子已不在其中,便拉了拉朱聿恒的袖子,示意他與自己進屋去,笑道:“你來得正巧,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見她這神秘模樣,朱聿恒略一挑眉,正要提燈進內,阿南卻止住了他的手,說:“不用。”

韋杭之見阿南將殿下拉到暗無燈火的屋內,急忙要跟上,阿南卻早已將門一關,把所有人擋在了外麵。

一片黑暗之中,朱聿恒隻覺阿南貼近了自己,在微冷的秋夜與寂靜的暗室之中,那種溫熱的梔子花氣息侵襲了他所有意識,讓他的身體都不自覺緊繃起來。

尚未等他反應,阿南的手中已出現了一團澄碧光彩。是那顆夜明珠靜靜躺在她的掌心,周圍旋轉圍繞著一圈瑩綠的輝光,那是珠光映照下的青蚨玉。

阿南將這團燦爛輝熠的光芒舉到麵前,珠玉生輝依稀照出她笑吟吟的麵容,她的眼睛比那明珠美玉更為晶亮:“阿言,這是我師父講過的傅靈焰的武器,但我隻知道構造,不太清楚如何使用。我想這應該是最適合棋九步的武器,就替你做出來了,具體的操控方法,接下來要靠你自己慢慢鑽研了。”

朱聿恒望著她的笑顏,緩緩抬手握住麵前這團晶燦的光輝。

打磨得極為薄脆的玉石與夜明珠在他掌心輕微相撞,發出清脆空靈的細碎聲響,也讓珠玉光華繚亂,在他指縫之間閃爍不定。

他看著那精銅的蓮萼底座,認出這是上次她匆匆忙忙間藏起來的半成品。

原來,這不是給竺星河的,而是給他的?

他握緊了掌中這團燦爛,低聲允諾道:“我會好好研究的。”

阿南笑望著他的手。這雙讓她一眼便淪陷至深不可自拔的手,被指縫間的微光照亮,如夢似幻,卻終究是她觸碰不到的鏡花水月了。

她心口湧起一陣類似心悸的遺憾,忍不住抬起雙手,將他的手與那片光芒攏在掌心之中,握了一握。

光芒被遮沒,一室幽冷黑暗中,她的掌心暖燙而有力。

朱聿恒下意識地翻轉掌心,想要反手握住她,她卻已經鬆開了手,聲音有些發悶:“好啦,終於交給你了,我也就安心啦。”

她拉開門,正要邁出去時,聽到朱聿恒在身後問:“它叫什麽?”

“日月。”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永遠明亮、光照萬物,也是所有世人無法逃離、無法抵擋的致命力量。

朱聿恒低頭看著手中的“日月”,外麵漏進來的燈光遮掩了他手中的光華,而阿南靠在門上望著他,臉上含著笑意:“真想早日看到你手握日月、操控自如的模樣,我想一定和當年的傅靈焰很像,縱橫天下,擋者披靡。”

他聽出她口中遺憾的意味,但還未來得及詢問,她便毫不遲疑地將門推得大開,一步邁了出去。

她沒有回頭,隻背朝著他抬手揮了揮,說:“阿言,再見了。”

離開燈火輝煌的蓬萊閣,阿南卻並未回到驛站去。

她避開人群走下海堤,佇立在月光之下,望著遼闊的大海發了一會兒呆。

海浪發著細微的熒光,一波一波舔舐著她腳下的沙灘。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踩在沙灘上發出輕柔的聲音。

阿南回頭望了來人一眼,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公子,我們走吧。”

“你叫我看的好戲,都演完了?”竺星河與她並肩站在海邊,發了一聲呼哨通知司鷲。

“怎麽,還沒看夠嗎?”阿南抱臂望著遠遠而來的司鷲,道,“想不到吧,那個柔柔弱弱的方姑娘,居然是青蓮宗和拙巧閣的雙麵間諜,殺人不眨眼的主兒。什麽為保清白投河自盡也全是假的,都是被青蓮宗指使接近我們的手段。”

竺星河微微皺眉,嗓音也有些低喑:“畫龍畫虎難畫骨,想不到我們以誠相待,她卻包藏禍心。”

“她是風月場中的老手,咱們久在海外,哪見識過這種手段。”阿南說著,有些鬱悶地噘起了嘴,“可惡,她這純良的模樣,裝得可真像,連我們都差點被她給離間了!”

“這倒不必多慮。你與我是什麽交情,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又算什麽。”周圍萬籟俱寂,遠遠燈火暗爍,月光下竺星河凝望著她,目光溫柔而專注,“退一萬步說,就算她不露出真麵目,但隻要損害到了你,或者讓你不快,我也會始終站在你這邊。”

聽到他這番懇切話語,看著他凝視自己的溫柔眼神,縱然心裏還有些介意,阿南也覺得心口悸動,鼻尖一酸,臉上還掛著慣常的笑容,聲音卻悶了一些:“我就知道公子不會辜負我的,我縱然粉身碎骨也值啦!”

公子抬手輕輕按在她的肩上,頓了片刻,想說什麽但終究還是換了話題,問:“你那個教坊的朋友呢?”

“綺霞嗎?她找相好的小哥去了。公子你知道嗎,綺霞為了我,差點把命都葬送在監獄裏了,所以今生今世,我一定要護她周全!”

她把綺霞寧可帶著月事在水牢中站了兩天兩夜,也不肯將她招供出來的事對公子詳細講了一遍。

想著怕苦又怕疼的綺霞寧可承受那非人折磨,也要死咬牙關不肯誣陷她的情形,阿南眼圈不覺紅了,哽咽道:“之前她受了這般折磨,大夫說她不太可能有娃了,可現在就像奇跡般,她懷孩子了,我真開心,也總算放下一樁心事了,不然,我這輩子都對不起她!”

竺星河默然聽著,與她一起望著江白漣那艘小船上的燈火,他的神情有些陰沉,但看著阿南那歡喜欣慰的側麵,又終究什麽也沒說。

阿南回頭看他,又問:“怎麽啦,忽然問起她?”

竺星河淡淡道:“沒什麽,我看她與方碧眠有瓜葛。”

“公子擔心青蓮宗報複她嗎?不怕的,我把‘希聲’給她了,就是之前拙巧閣用過的那個,公子也見過吧?”阿南抬手在耳邊示意了一下,說道,“青蓮宗的人近不得她的身。”

竺星河緩緩點頭,沒再說什麽。

阿南觀察他的神情,終於忍不住,低聲勸道:“所以,公子你看,青蓮宗既然會安排方碧眠這種人潛伏在你身邊,肯定也有其他卑鄙手段,我們還是不要與青蓮宗攪到一起,以後分道揚鑣吧。”

竺星河一哂,道:“阿南,你此言失當了。什麽叫攪到一起?有共同的敵人,合作並非壞事。”

“老虎與毒蛇都會受到人類追捕,但叢林之王從不與蛇蠍為伍。公子您是何等身份,又怎能自降格調,與這種令人不齒的亂黨結交?”

竺星河微微側頭看了她一眼,神情依舊溫和,聲音卻微冷下來:“放心吧,我做事自有考量。既然你與其他人一樣奉我為少主,便隻需安心信賴我即可,我所作所為,隻求為大家謀一個最好的出路。”

“可我不認為與青蓮宗合作對抗朝廷會有出路。方碧眠的手段,我剛剛不是已經清楚地揭示了嗎?她殺了苗永望、殺了袁才人,還三番兩次加害綺霞,哪有半分道義可言呢?青蓮宗這些人隻會些下三爛的手段!”阿南急道,“趁現在合作未深,尚有轉圜餘地,還請公子三思!”

竺星河的嗓音更沉了,問:“哦?所以你覺得,不結交其他勢力,不驚動官府百姓,我們該何去何從?”

阿南與他相處多年,哪能聽不出他口氣不佳。但明知公子不悅,她依舊不肯放棄自己的想法,說道:“那我們就回去吧。”

竺星河望著黑暗的海天沉默。阿南等了他片刻,見他不開口,又道:“公子,二十年過去,山河已定,又何苦再令這世上風波動**?回到屬於我們的海上,天地之大,一生一世夠我們縱橫馳騁的……”

竺星河劈臉打斷了她的話:“是朱聿恒讓你這麽說的?”

驟然聽他提起這個名字,阿南心下頓時一驚。她咬住唇,見公子的神情在粼粼波光下明暗不定,聲音亦有些遲疑:“阿……他從未提過這些。但我這段時間在心中翻來覆去想過了,這或許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世上改朝換代本不罕見,亦有皇室後人選擇隱姓埋名遁世而去……”

“別說了。”竺星河靜靜道,“你未曾經曆過我的人生,你不會懂得我的選擇。”

他沒有怪罪她,也沒有與她爭執,但這種平靜冰冷的口吻,他從未曾在阿南麵前表露過。

星漢璀璨,潮聲急促。竺星河轉身,與她背向而立。

阿南佇立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似要被黑暗吞沒,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你與方碧眠,什麽時候相識的?”

竺星河的身形略略一頓,卻並未回頭。

“換言之,你與青蓮宗,其實早就已經聯絡上了?不然,方碧眠怎麽會那麽巧,剛好在殺完苗永望之後便被迫投河,而投河的時候,又恰好被我們救走?”

“不要多心,想這麽多對你又有什麽益處?”竺星河抬頭凝望著空中那抹冰冷的下弦月,道,“阿南,你以前沒有那麽多心思,要可愛許多。”

阿南一動不動地站著,喉口哽住,連呼吸都覺得遲緩。

司鷲的船終於靠岸,他拉住阿南,激動得哇哇大叫。

阿南抬手示意他別驚動岸上的人,默不作聲地上了船。

“阿南,你這次事情都辦完了吧?不會再跑了吧?”

“嗯,應該不會了。”阿南慢慢說著,卻覺得心口堵得慌。

阿言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她還未幫他解開。

隻是,她已經盡了最大的能力,幫他提供了最後的線索。如今距離十月初下一條血脈的發作尚有時間,相信他能在渤海水城中找到線索,最終解開謎團的。

而她,也不知道竭盡全力,究竟能不能讓公子回歸南方之南,回到他們最好的地方。

懷著沉沉的心事,她抄起船槳,慢慢將船劃向海中。

在泛著熒光的幽藍大海上,小船漸漸遠去,融入了黑暗之中。

熄掉燈火的城樓之上,朱聿恒佇立在窗前,放下自己手中的千裏鏡,沉默地看著海上的斜月。

韋杭之在旁邊等待了片刻,低低問:“殿下,要攔截他們嗎?”

朱聿恒將千裏鏡交到他的手中,轉身大步向下走去,說道:“不要大張旗鼓,先循蹤看他們是不是返回海客們盤踞的那座島嶼,屆時若有青蓮宗的人出沒,再行剿滅不遲。”

“是。”

順著跳板踏上座船,他已經看不見前方小船。

水軍們的跟蹤信息傳來,座船不緊不慢出了海,隔著對方無法發現的長距離,向著同樣的方向航行。

朱聿恒站在船頭,望著起伏的海浪,握緊了手中的“日月”。

月光下,夜明珠的熒光幽淡,顯出瑩白質地。它與青蚨玉一般,都被切割成了極薄的片狀,以精鋼絲收攏相係於精銅的蓮萼底座之上,依舊是渾圓模樣,不上手根本不知道它們已被徹底切割,鋒利無比。

日月。懸在手中如明珠日側旋轉一輪碧玉彎月,置於掌中則所有珠玉碎片散成一泓白雲碧水,光華流轉。

他輕輕地抖動手中這層珠片玉,試著按住蓮萼上的刻紋。

隻聽得碎玉相碰的空靈撞擊聲不斷,那些刻紋其實是極細的精鋼絲,連接於蓮萼中心的彈簧機栝之上。被他一觸動,所有銳利薄片如雪片般同時向前蓬射而出,籠罩了麵前這片海天。

攜帶著仙樂般的敲擊聲,船頭之上忽現萬千星光,漫天耀眼。

一直佇立在他身後的韋杭之嚇了一跳,正在辨認是何異狀,卻見那些光華於一旋一轉之間,如流星般劃出圓滿弧度,倏忽回到了殿下手中,聚攏於他的掌心,被他牢牢握住。

周圍一切無聲無息,唯有幽黑的水麵之上,出現了細密如弦的無數條筆直波紋,在光芒閃過時瞬間割開水麵又瞬間消失,一縱即逝。

光芒盛熾,無人可避。

難怪她說,這是天底下最適合棋九步的武器。因為這龐大的瞬間計算與操控,除了他與傳說中的傅靈焰以外,沒有任何人能掌握駕馭。

這是她送給他的臨別禮物,在她決意要離他而去之時,傾盡了心力為他而製。

這算是,她對他最後的情意嗎?

“阿南,你不是遺憾,無法看到我手握日月的模樣嗎?”他將日月懸於腰間,如一枚別致的腰佩,在月光下幽光淡淡。

“那現在,我就走到你麵前,讓你親眼看一看它的光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