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陽關三疊1

阿南帶著綺霞興衝衝趕往蓬萊閣之時,正撞上了登萊教坊的司樂。

“我的姑奶奶,當初就是因為咱們教坊缺笛子才把你調來的,你如今是咱們坊中第一把笛,今日這大場麵,你跑哪兒去了?!”對方一看見綺霞,立馬拖著她往閣內走,急道,“宴席已經開始了,你千萬別給我出岔子!”

“放心吧,我的笛子你還信不過?”綺霞提起裙角就往閣內快步走去。

阿南跟著進內一看,今天的場麵確實不小,別說山東境內,就連相鄰省份的官員都來了。黃河泛濫衝毀的並非一州一府,如今過了三四個月,各地災情或輕或重、賑災是否得力都已現了端倪,這幾日處理了一批人後,終於得空在蓬萊閣內吃頓飯了。

朱聿恒正在人群當中議事,身旁的瀚泓注意到了她,趕緊示意給她安排個不顯眼的座位。

因為是賑災來的,酒席並不鋪張,三兩盞淡酒,幾份當地特色菜蔬。綺霞一曲《永遇樂》吹完,很快便上了甜點,這是快要結束的意思了。

“就這,還說是大場麵?”綺霞退下後,跑到阿南坐的角落吐槽道,“什麽格局啊,用這點東西招待皇太孫殿下?”

阿南道:“這就不錯了,外麵多少災民沒飯吃,他還挑剔這個?”

“我可是在擔心你家阿……殿下吃不好哎,這也太委屈了。”綺霞笑著白了她一眼,卻聽後麵卓晏的聲音傳來:“可不是嗎!再說了,本次也不僅隻是為了賑災呀,還是登萊兩府大破青蓮宗的慶功宴呢!”

阿南詫異地問:“大破青蓮宗?什麽時候的事?”

“就前幾天嘍,青蓮宗搶劫賑災糧,但殿下英明神武早有計策,不但反殺了對方,還端了對方老巢,不然殿下哪肯花時間赴宴。”卓晏說著,又神秘兮兮道,“宴席快點結束是為了待會兒的重頭戲啊,後麵才是正事!”

阿南心下又驚又喜。

喜的是,阿言果然雷厲風行,迅速便下手收拾掉了青蓮宗。

驚的是,不知這次青蓮宗的事情是否會涉及公子,兄弟們又會不會出事。

她正在沉吟,而那邊席位已被陸續撤掉,朱聿恒在萊州知府的引領下率眾出閣,來到閣旁空地之上。

熊熊火把映照,閣後簷下迅速擺好圈椅。在士卒們的呼喝聲中,一群青布裹頭滿身血汙的漢子被押解至空地,跪伏於地。

阿南見其中並無自己熟悉的同伴,心下一鬆,靠在旁邊柱子上靜觀。隻聽眾人跪在階下,一一招供自己的來曆與作為,某年某月入夥、何年何月參與何處動亂之類。

阿南有一搭沒一搭聽著,忽聽得供詞中傳來一句“通緝的女海客”,頓時呼吸一岔,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仔細一聽,原來是上頭有人授意他們去尋找海客,因為覺得是可聯合的力量。但他並不知道此事進展,隻聽過去接頭的人說,確定那個被通緝的女海客並未出現,不然他們也可以為朝廷提供線索將功贖罪了。

在火光之下,阿南看見朱聿恒略略側臉,看著她的目光似笑非笑。

阿南暗暗斜了他一眼,而萊州知府已經在喝問那個頭領,指派他出去劫掠的上頭是什麽人。

“罪民自加入亂軍後,因青蓮宗教令嚴苛,一直沒有見過上頭的真麵目。不過……罪民在接令時,曾見過對方身上一個令人過目難忘的標記。”

聽他如此說,諸葛嘉立即道:“你把標記詳細描述出來看看。”

朱聿恒卻略略抬手,說道:“此處人多眼雜,杭之,你將他帶至閣內,讓他將一切細細記錄下來。”

畢竟,若父母在青蓮宗裏已經埋伏了暗線,就很可能會涉及海客與邯王,到時候阿南亦會被卷入。隻有將範圍縮到最小,才能更方便處理。

等一群人招供後各自被帶下,萊州知府又進言道:“以微臣所見,這些亂民在山東境內作亂,煽動無知百姓搶奪賑糧,公然與朝廷作對,臣請殿下以雷霆手段從速鎮壓,為我山東百姓謀福。”

朱聿恒沉吟片刻,道:“本王看這群亂民,多是災荒後走投無路的百姓,為青蓮宗所煽動才結黨作亂。相信隻要賑災手段得法,百姓自會安居樂業,青蓮宗那些蠱惑人心的手段亦可不攻自破。”

諸葛嘉一貫冷冽狠辣,道:“雖則殿下仁厚,但山東之亂,首惡不可不除。再者青蓮宗氣焰囂張,竟敢在南直隸殘害登州知府苗永望,顯然野心已不再局限於此一地。”

朱聿恒聽到此處,頷首看向阿南與綺霞,道:“本王忽然想起一事,苗永望案涉案之人正在此處,此案至今懸而未決,不如再詳細描述一二,山東官員或有線索?”

綺霞唬了一跳,沒料到自己過來吹個笛子,居然又攤上事兒了。

見滿院大員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綺霞哪見過這世麵,嚇得一哆嗦,趕緊就跪在了階下,把當時情形又講了一遍。

“苗大人他……他當時對奴婢說,少則三兩天,多則十來天,他馬上就要升官發財幫我贖身了……”

其他人都不清楚,但諸葛嘉當初曾涉及此案,當下便問道:“他可曾對你吐露過升官發財的原因?”

綺霞尚未回答,隻聽朱聿恒輕微咳嗽一聲,眾人一時肅靜。

“關於此事,本王當時亦曾見過案卷,事後也曾思索苗永望所言從何而來。但無論如何,終究離不開一個推測,那便是苗永望之死八成與他所掌握的、要告知朝廷的事情有關。而且此事必定關係極為重大,否則他身為地方官,治下出現如此大事,何來將功抵過升官發財的可能?”

眾人皆以為然,點頭稱是。

綺霞卻有點躊躇,努力回憶道:“但是當日因我情緒並不好,因此與他……”

阿南忽然插嘴道:“對,此事綺霞也曾與我提及,苗永望確曾對她提過極為重要之事。但此事事關重大,怕是與青蓮宗那人一樣,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著這麽多人的麵直接說出……”

朱聿恒與她目光相對,立即便知曉了她要做什麽,略略頷首道:“既然如此,那便也找個清淨之所,讓她將所知曉的一切詳詳細細原原本本寫出來,不得有半點遺漏。”

綺霞惶惑地看著阿南,似是在等她替自己拿主意。

阿南拍拍她的手,道:“來吧,你隻管將當初和苗永望所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寫下就行。”

“可我知道的,之前全都已經……”

“讓你寫你就寫吧,盡量詳細點,慢慢寫,給凶……給別人一點時間。”阿南說著朝她眨眨眼,笑容詭秘地拉起她往蓬萊閣旁邊的小屋走去,“走,我替你把風。”

屋內點起了明亮的燈盞,綺霞坐在桌前,咬著筆頭考慮怎麽下筆:“哎呀,我認識的字不多,真不知道怎麽寫呀……”

阿南坐在她麵前剝著花生,笑嘻嘻道:“不知道怎麽寫就畫下來也行呀。”

“你還取笑我!”綺霞嗔怪著斜她一眼。

兩人正說著,忽聽得外麵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隨即一道低低的怪叫聲傳來。

“什麽聲音呀,怪瘮人的……”綺霞撫著自己胳膊,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阿南便起身道:“我去看看,你在裏麵待著吧。”

她開門出去,四下一張望,看到影影綽綽的樹叢之前,站著一條清瘦頎長的身影。

阿南一時愣住了,萬萬沒想到出現在外麵的竟會是他。

四下無人,她急步跨下台階,走近他時卻又想起,就在幾天前,她也是在這樣的暗夜中,孤身離開。

而誘引刺客出來的局,為什麽會是他先出現呢?

難道她之前的估計是錯誤的,公子……其實在此案中,也有作為?

想著他冷冷說出順天百萬民眾在地下瞑目的話,她心口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倦怠,眼中的火光也不自覺地熄滅變冷,往日那些看見公子便會自然而然湧起的歡喜,不知怎麽的也變淡了。

她看看周圍,示意他與自己走到旁邊僻靜角落,壓低聲音問:“公子怎麽來了?”

暗淡的星月之輝下,竺星河靜靜看著她,說道:“怎麽,隻許你任性離開,不許我帶你回去?”

“我還以為你要過段時間才會來找我呢。”再度聽到這熟悉又溫柔的聲音,阿南隻覺得心口一酸,別開了臉,“難得,公子居然這麽快就想起我了。”

“偶爾……”看著她偏轉的側臉,竺星河心下微動,緩緩道,“偶爾會覺得日子有點漫長,想著你若早點回來,或許大家在島上也不會那麽無聊。”

“其實我也有點想念公子和大家了。”阿南笑了笑,說,“就是最近有點忙,事情還沒辦完呢。”

“真的想我們嗎?”在逆照的月光之下,公子眼眸幽黑深邃,像是一眼便可看穿她的心思,“看你這幾日又出海又下水的,確實很忙碌。”

知道他一直在暗中關注自己,阿南朝他笑了笑,但終究沒法像以前一樣興奮起來。

那一夜她決絕離開後,其實胸膛中一直有塊地方空空的。她想那可能是,十幾年付出卻得不到回響的空洞吧。

而如今,公子來找她了,她那空落落的心卻並未被歡喜填滿。失望就是失望,空了就是空了,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用自以為是的幻想來填補。

“阿南,你以前可不是這樣愛鬧別扭的人,怎麽現在變任性了?”見阿南一直沉默,竺星河的語氣也變得無奈,“走吧,船在下方等你呢。”

阿南遲疑了一下,問:“現在就走?”

竺星河微微揚眉:“難道你又要說,這邊還有事不能走?”

阿南回頭看向後方綺霞所在的小屋,皺眉道:“可這回,我真的有要事。”

公子凝望著她的眼神更顯幽晦,阿南眼前不覺又出現了十四年前,剛剛失去娘親的她與他,在海上初遇時的模樣。

那時候她還以為,她終於找到了避風的港灣,能永遠跟著公子走下去。

她歎了口氣,低低道:“這次真的很重要,公子等我一會兒吧,就一會兒,行嗎?”

“別任性了,阿南。”公子的聲音沉了下來,“蓬萊閣周邊全是朝廷官兵把守,因為你任性出走,所以我才親自潛入此間來接你。就算我願意陪你逗留,可司鷲還在船上等著呢,你多拖拉一刻,豈不是讓他離險境更近一分?”

“但是……”阿南看向下方碼頭,又看看後麵綺霞所在的屋子,一時猶豫難決。

綺霞自小在教坊長大,能認識幾個字已是她上進,寫了十來句便後背出汗。

“發財的發字怎麽寫來著……”她正銜著筆頭苦思冥想,阿南離開後虛掩的門微微一動,有人閃身進內,又將門關好。

綺霞抬頭一看,手中的筆頓時掉在了桌上,驚呼出聲:“碧眠?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燭光照出麵前這條盈盈身影,燈光下如花枝蒙著淡淡光華,正是方碧眠。

她笑而不語,隻抬起手指壓在唇上,對綺霞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向她走來。

綺霞看著她在燈下的影子,激動地站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捏了又捏:“有影子、手是熱的……太好了,碧眠你……你沒有死!”

方碧眠含笑輕聲道:“是呀,那日我不願受辱投河自盡,幸好被人救起,輾轉來到了這裏。這次看到你來了,就出來與你打個招呼。”

“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當時聽到你沒了的噩耗,我們有多傷心……我們還順著秦淮河一路撒紙錢給你招魂,不瞞你說,幾個姐妹眼睛哭腫了,好多天都沒法見人呢!”

方碧眠抿嘴一笑,說道:“好姐姐,我就知道你疼我……咦,你今天的眼睛怎麽也腫腫的,讓我看看。”

她說著,捧著綺霞的臉看了看,說道:“哎呀,怎麽把墨汁擦到眼角了?趕緊過來,我幫你洗洗。”

“是嗎?”綺霞聽說妝容出問題,趕緊抬手一看,見手指上果然沾了墨汁,不由得懊惱,“寫寫畫畫的事情,我真是做不來!”

方碧眠將綺霞牽到牆角臉盆架前,提起旁邊水桶倒了大半盆水,又取下毛巾,示意綺霞先用水潑潑臉。

臉盆正在及腰的地方,綺霞依言俯下身,閉上眼睛捧起水潑在臉上。正拿手擦眼角之際,她耳邊忽有一陣風聲掠過,似是笛聲,又似隻是她的幻覺。

尚未聽得真切,腦中暈眩猛然侵襲,她整個身子不由得軟軟跪了下去,一張臉不偏不倚正麵朝下,浸在了臉盆當中。

綺霞心下大驚,抬手想要拉住方碧眠或扶住臉盆架,好直起身子,可暈眩的大腦讓她整個人前傾,雙手隻在空中亂舞。

她張口想要呼喚方碧眠,水卻迅速從她的鼻孔與口中灌入,直達肺部。她劇烈咳嗽,卻隻讓自己嗆入更多的水,胸口越發劇痛。

很快,昏沉的腦子中已經沒了清醒意識。她的手**地抓住自己的衣服,眼前出現了苗永望死後那張可怖的臉——

江小哥啊,阿南啊,卓少啊……他們要是看到她那副模樣,一定很傷心吧……

身體越發沉重,她的頭向水中沉去,沒過耳朵的水悶響出一片轟鳴。無數怪異的景象在眼前的黑暗中飛閃而過,最後定格在她在八月十八日沉入錢塘江中時,站在水上的江白漣注視她的麵容。

那時候將她從沒頂的水中拉起的雙臂,如此堅實有力。

這一次,是真的沒有人再來救她了吧……

就在絕望之際,嘩啦一聲,令綺霞窒息的水陡然動**起來。

一隻手猛然將她從水中拉起,在麵前模糊的視線中,她失去平衡的身體撞入後方懷抱。

隨即,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沒事吧?”

雖然阿南服了藥後嗓音低啞,但綺霞早已熟悉了“董浪”的音色,頓時心下一鬆,眼淚湧出,緊緊抱住了她。

阿南一手攬住她,抬腳狠踹向麵前的臉盆架,隻聽得一片稀裏嘩啦的聲響,正要逃跑的方碧眠頓時被架子砸到,腳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早已候在屋外的韋杭之聽到聲響,立即率人直衝進門,一見裏麵的情形,立即將摔在地上的方碧眠提了起來。

阿南擁住綺霞,趕緊撫著她的背心幫她控水。綺霞涕淚橫流,又吐又嗆,抱著她哇哇大哭。

回頭看向方碧眠,阿南怒極反笑:“別走啊方姑娘,好不容易來一趟,不讓我們好好招待招待你?”

方碧眠麵露淒惶之色,問:“怎麽了?我、我正要去扶綺霞,你們怎麽突然衝進來就抓我……綺霞你沒事吧?怎麽洗個臉就嗆到了呀?”

綺霞聽她這麽說,心下遲疑,但又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緊抱著阿南的手臂不肯放開。

“方姑娘的意思是,綺霞自己去洗把臉,卻差點被嗆死?原來我們誤會你了,真是抱歉抱歉。”阿南扶綺霞坐好,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方碧眠,“可我覺得綺霞這遭遇,看起來怎麽和苗知府一模一樣,我還以為那個凶手過來了呢!”

方碧眠臉色一變,張了張嘴卻一時說不出話。

正在此時,外麵燈火驟亮,照徹屋內。

暗夜中兩行提燈放射光華,簇擁朱聿恒進內。朱紅團金龍羅衣被燈光映得燦爛,他神情卻格外沉肅,冷峻目光掃了方碧眠一眼,便拂衣在上首坐下。

眾人將方碧眠反剪雙手綁了,推她跪下來。就在她“撲通”一聲跪倒時,朱聿恒的眉心忽然微微一皺。

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掠過屋上橫梁,又落在阿南身上,見她正在幫綺霞控水,似乎並未察覺到周圍。

他略一思忖,抬手示意韋杭之過來,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韋杭之神情微震,但很快便抑製住了,讓閑雜人等全部先行退出。

不到片刻,屋內除了原來三人,隻剩了韋杭之護在朱聿恒身旁。

阿南抬頭看了朱聿恒一眼,見他示意了一下方碧眠,料想是方碧眠知曉的內情不少,尤其是“山河社稷圖”那一部分,更是不能外泄,所以將人都屏退了。

綺霞的嗆咳終於停下,又捂著心口一直在幹嘔,雙眼通紅唇色烏青,顯然剛剛溺水差點要了她的命。

阿南怒極,再也懶得和方碧眠磨嘰,劈頭便問:“方姑娘,你深夜潛入意圖殺人,被我們當場抓獲,還不趕緊認罪?”

方碧眠驚道:“南姑娘,我手裏一沒刀子二沒繩子,我怎麽行凶,如何殺人?你……你怎麽可以汙蔑我?”

聽到她叫“董浪”為“南姑娘”,韋杭之心下詫異,但見朱聿恒與綺霞都並無異樣反應,再仔細端詳這個“董浪”,心下頓時鬱悶。

難怪殿下這段時間與這個猥瑣小胡子來往親密,原來她是阿南喬裝的!

殿下您也太任性胡為了!司南那累累惡行您不都親自過目了嗎?在發覺她身份的第一眼,就該讓屬下我直接將她擒拿歸案啊!

韋杭之暗暗腹誹著,板著臉一動不動站在朱聿恒身側,警惕地盯著麵前這兩個對質的女人——畢竟,這倆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阿南“喔”了一聲,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在椅子上癱著,對方碧眠道:“佩服佩服!殺了這麽多人,還一副楚楚可憐的嬌弱模樣,方姑娘真是世間少有奇女子。”

方碧眠急道:“南姑娘,你怎麽也和官府一樣,隨便找人替罪呢?苗知府遇害時,我們一群姐妹都在一起,大家皆可證明我並未離開過,哪有可能去殺害苗大人?”

“你根本無須離開,更不用動手。”阿南一笑,抱臂看著她道,“畢竟方姑娘殺人易如反掌,隻要輕輕吹口氣,哪還有對方的活路?”

方碧眠神情一僵,目光中湧起一絲驚惶,暗暗看向窗外。

“怎麽,犯下如此大案,還妄想別人來救你?”阿南一看就知道她在盼著公子來救她,當下笑嘻嘻道,“放明白點吧方姑娘,沒人會與你這種人為伍!你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

方碧眠聽她這口氣,心下一涼,但神情依舊懇切委屈,對著阿南道:“南姑娘,我一直敬您念您,叔伯們雖然那般……那般提議,但我哪敢與您一起服侍公子呢?我卑下微賤,隻願為奴為婢報答救命恩人,求姑娘放我一條生路,碧眠……實在擔不起殺人凶手這樣的罪名!”

綺霞嘴角微抽,心道不會吧不會吧,她這話裏的意思,難道是指海客們提議讓她們一起嫁給公子,然後阿南出於嫉恨,要扣個黑鍋給情敵,把她逼死?

想到自己親眼看見皇太孫殿下與阿南的“親密溫存”,綺霞難免心驚膽戰,又偷偷打量朱聿恒的臉色,想看看這個當事人會不會勃然大怒。

宮燈光芒散射,投在朱聿恒沉靜若水的臉上,微顯陰影。

他目光緩緩轉向阿南,阿南卻依舊蜷著身子揉搓自己的手指,麵上神情自若,對方碧眠那含沙射影的話嗤之以鼻。

朱聿恒何嚐不知道這是方碧眠故意在他們的麵前挑撥離間,企圖尋找可乘之機,便對阿南微微一笑,道:“怎麽,你如此勞苦功高,卻有人提議把你與一個初來乍到的人並列?我看有些人妄自托大,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

阿南對他一笑,朝著方碧眠喝道:“你說你擔不起這個罪名,我就擔得起?別東拉西扯的,既然你敢把這黑鍋扣給我,我就不能饒你!”

方碧眠眼圈發紅,顫聲道:“南姑娘,我真沒有殺人的本事,我也不知道是誰冤枉了您,求您明辨是非……”

“還不承認?今晚我引蛇出洞,都掐住你的七寸了,你還嘴硬?”阿南冷笑一聲,端詳著她的模樣,忽然跳下椅子,走到她的身旁蹲下,抬手摸向她的鬢邊,“方碧眠,我看你頭上這簪子挺別致啊,要不,讓我瞧瞧?”

方碧眠身體一僵,下意識便往後縮了縮。阿南眼疾手快,早已將那支簪子拔了下來。

方碧眠頓時掙紮起來,臉色大變。

阿南拿著那支簪子起身,展示給朱聿恒看,笑道:“猜猜這有什麽用?”

朱聿恒見這簪子以精銅製成,薄而中空,上麵還有類似哨子的切口,略一沉吟道:“我聽說西域之人馴犬,會用一種獨特的哨子。那哨子發出的聲響,我們普通人往往聽不到,但犬類聽覺極為敏銳,卻能因此而焦躁或馴服,甚至根據那些聽不到的聲音而做出反應,聽命於人。”

“對,我上次見到這樣的東西,是拙巧閣的‘希聲’,造型與它大差不差。傅準製作它用以捕鯨,在與鯨魚搏鬥之時,往往能用它震懾鯨鯢,令其臣服。”阿南端詳著手中這支“希聲”,將它在方碧眠麵前一晃,笑問,“看來,如今大有改進,甚至可以令人虛耳紊亂,用來殺人了?”

聽她道破自己的手法,方碧眠咬緊下唇不敢說話,隻是麵色青一陣白一陣,驚懼不已。

阿南卻笑嘻嘻地看著她,道:“哎呀,方姑娘你臉上好像擦到塵土哦,這可不行,這麽漂亮的臉怎麽可以弄髒呢?我帶你去洗把臉吧。”

說著,她將“希聲”叼在口中,一把提起方碧眠的衣襟,將她推到臉盆前。

方碧眠終於麵露絕望之色,拚命掙紮,可反剪了雙手的她又如何能掙脫得開。

阿南一腳踢在她的膕彎處,同時以雙手三指按住了自己兩側耳畔的上關、下關、聽會穴,輕輕在她身旁一吹口中的“希聲”。

大巧若拙,大音希聲。

朱聿恒明明沒有聽到任何聲響,卻覺得一陣令他毛骨悚然的感覺從耳邊掠過,令他腦子嗡的一聲,神智瞬間便不清明了。

他立即學著阿南的樣子,將耳邊三個穴道按住,而綺霞就沒那麽幸運了,耳邊轟鳴作響,頓時覺得惡心欲嘔,趴在扶手上又吐了出來。

他們在屋子另一端,離笛音尚有段距離,還算能勉強控製自己。而“希聲”就在方碧眠耳邊吹響,她腦顱一震,整個身子虛軟地往前栽倒,麵朝下跪在了臉盆前,整張臉浸入水中,連半分掙紮的力氣都沒有。

阿南低頭一看,水盆裏全是氣泡冒出,她心情愉快地取下“希聲”拋了拋,笑眯眯地揣進袖中。

朱聿恒放下按住穴位的手,道:“別淹死了,還沒審完呢。”

“別急,剛剛綺霞可被她嗆了不短時間呢。”阿南有仇必報,等到水麵氣泡急促,方碧眠整個身子都有些抽搐了,才抓住她的衣領將她提了起來,任她趴在地上狼狽嗆咳,問:“怎麽樣方姑娘?你還需要離開大家進屋殺人嗎?雖然苗永望喝酒的那個房間,門是朝著街邊走廊開的,但洗臉盆卻是放在後方窗邊。你大可趁著姐妹們在欄杆邊招引客人,走到那邊拐角後的窗邊,像欺騙綺霞一樣,將苗永望騙到窗邊洗臉,然後趁機在他的耳邊一吹,等他失控趴進水盆後轉身就走——一切便在須臾間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了。”

方碧眠趴在地上脫力嗆咳,臉色青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殺完人後,回去照樣和大家言笑晏晏。至於罪行嘛,推給綺霞就行了,誰叫苗永望很有可能對綺霞說出了青蓮宗的秘密,關係到你們的生死存亡呢?她不死你就很麻煩,甚至讓你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對綺霞下手,要置她於死地。”

“阿南,這……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啊?”綺霞聽到這裏,撫著胸口強抑自己惡心暈眩的感覺,怯怯出聲道,“碧眠她、她救過我的,當時在行宮大殿內,要不是她拚著重傷擋在我麵前,我的眼睛就要瞎了……”

“別傻了,你以為她是為救你才奮不顧身嗎?”阿南嗤笑一聲,將方碧眠的右肩按住,把衣袖一把捋了上去,指著上麵那個疤痕道,“若不是故意找機會受了傷,她哪有辦法留在行宮中,又哪有辦法說自己當時昏迷了不在場、受傷了無法殺人,給自己找到脫罪的證據?”

綺霞“啊”一聲,顫聲問:“行宮那個刺客,是……是她?”

“不然呢?”阿南一揚下巴,看著伏在地上麵如死灰的方碧眠,冷冷道,“行宮封鎖嚴密,事後也並未找到刺客進出的痕跡,說明作案的人就是當時宮內的人。而我們目睹刺客行凶之時,幾乎所有的人都或已出宮、或聚在殿內,唯有方碧眠受了傷躺在殿後,而留下來看護她的你,又跑過來找我想辦法了。”

方碧眠趴在地上,可憐兮兮地看著綺霞,淚水混合著臉上的水珠一起滑落,嗚咽不已。

看她這麽可憐,綺霞又忍不住問:“可阿南,她當時真的受傷了,而且那瀑布兩邊的石壁那麽滑溜,她怎麽爬過去呢?”

“水車呀!殿後不遠便是水車所在之處。雖然左右兩閣之間全是瀑布峭壁,但隱藏在花木叢中的水車,卻正好橫架在瀑布之後,可以橫渡左右兩處。”

方碧眠含淚搖頭道:“可我當時確實受傷了昏迷不醒!更何況……咳咳咳,那水車扇葉堅硬鋒利,被水衝得一直在飛速旋轉,我……咳咳,我若是爬過去,怕是早就被絞割得遍體鱗傷了!”

“咦,方姑娘口口聲聲說自己昏迷了,可對於那架水車卻很了解嘛。”阿南擦幹手坐回椅上,笑嘻嘻地托腮看她,“說到這個啊,是你下手時最周密的策劃,可惜也正因如此,你的狐狸尾巴終於藏不住了!”

一言既出,方碧眠神色驚惶不定,綺霞則又害怕又好奇地緊盯著阿南,生怕自己聽錯了一個字,以後再也沒辦法解開縈繞心頭已久的疑惑。

朱聿恒與阿南一路走來,攜手查案,對於方碧眠的手段也有了解,但他畢竟對於江湖中這些手段涉獵尚少,哪有阿南這麽了如指掌,因此格外專注地望著她。

“一開始我曾以為,瀑布的兩次暴漲是刺客的作亂手段之一,目的是為了刺殺太子。而我們也在現場發現了屬於青蓮宗的標記——眉黛所繪的三瓣青蓮,便一直朝著這個方向追查了下去。直到我聽到太子妃當日所見的情形,才發現自己一直以來所尋找的方向都出錯了。”阿南雖然在說自己的錯誤,但神情卻十分輕快,那是一種繞過彎路後豁然開朗的暢快,“太子妃說,她看見刺客蹲伏在地上,而且許久未曾直起身子。我當時便在想,若是一個人潛進行宮中,定然會趁著瀑布造成大亂之時,趁機行刺,又怎會在高台上一直逗留,不做行動呢?

“後來我們查證到,你當時在做的,果然是另一件事情。你並不是來行刺的,而是要暗地替拙巧閣查找一樁極機密的事情,所以拙巧閣才會將瀑布管筒的路徑分布及轉動方法告訴你,讓你順利造成瀑布暴漲的現象——可其實,那不是暴漲,實則是斷流!”

看著阿南那胸有成竹的模樣,方碧眠委頓於地,明白自己所有的手段怕是都已泄露。心口湧上的絕望讓她不敢再狡辯,隻緊緊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