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逝水流年2

蒙麵凶手爬起來,抓起地上的匕首,趕上來向她背心狠狠刺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條人影直撲上來,將凶手重重撞開。

綺霞涕淚交加,抬頭一看,江白漣已從她身旁撲向了蒙麵人,與他扭打在一起。

她慌亂不已地爬起來,哆哆嗦嗦地看著江白漣。對方手中雖有匕首,但見江白漣趕到,知道自己已再無得手可能,一轉身便衝向了草叢深處,消失了蹤跡。

而江白漣追出兩步,身體晃了晃,勉強站住了腳。

綺霞撲過去緊緊抱著他,驚恐萬分,可喉口幹澀,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江白漣回手抱住她顫抖不已的身軀,低聲道:“我沒事,就是從沒在陸上走過路,跑不快……”

後方草叢晃動,阿南奔了過來,見他們安然無恙抱在一起,才鬆了一口氣。

江白漣定了定神,和綺霞相扶著一起走回自己的船。他從未上過岸,走起路來有點歪斜打晃,上了船後便趕緊翻找藥粉,給她包紮。

巡守的士兵被這邊的動靜驚動,趕過來圍住草叢搜查凶手,卻一無所獲。

阿南見那邊凶手無影無蹤,便將綺霞的衣服解開查看,手臂和腿上都有傷口,所幸綺霞反抗激烈,江白漣又來得及時,沒有刺到要害。

江白漣拿藥出來,瞪了阿南一眼,忙把綺霞的衣服攏好,帶她回船艙包紮。

阿南摸著猥瑣小胡子,透過半掀的門簾看見綺霞抱著江白漣痛哭失聲。她嚇得聲音都啞了,隻能嗚嗚哭泣。

而江白漣一邊給她包紮,一邊安慰她。可他的手抖得厲害,說話也是七顛八倒,不成語句。

阿南知道他破了疍民的戒律,綺霞又遇到危險,內心必定劇烈波動,能如常上藥已經不易。

歎了一口氣,她想想綺霞一而再再而三地遇險,再想想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怒之下轉身就向上方蓬萊閣衝去——

“阿言,你給我等著!”

“綺霞又遇襲了?”

朱聿恒聽完阿南的陳述,端詳著她憤憤的神情,便屏退了所有人,問:“怎麽,你覺得是我母妃下的手?”

“不然呢?”阿南想到綺霞剛剛差點殞命,抑製不住心中的憤怒,“三番兩次對目睹真相的綺霞下手,之前還給我加罪名,說我謀害你幼弟,我好歹也與她一起共過危難,怎麽可以這樣?”

“不可能。此事關係重大,我已與母妃詳談過。她心中自有利害衡量,綺霞對她來說早無意義了。”

阿南見他如此肯定,想想如今這局麵,太子妃也確實沒必要再對綺霞下手,皺眉思索片刻,“啊”了一聲:“那個人看起來身材瘦弱,不似男子,難道說……”

“嗯,我母妃就算要下手,也會找幾個身手利落的人過來。”朱聿恒點點桌子,示意她坐下慢慢談,“依我看,是那位刺客按捺不住了。”

阿南“嗬”一聲冷笑,道:“我正要找她算賬,她自己就撞刀口上來了,真乖。”

朱聿恒瞥了她一眼:“據我所知,她如今與竺星河在同一個島上。”

“那又怎樣。我想收拾一個人,誰能攔得住我?”阿南蜷在椅上,笑嘻嘻地看著他。

朱聿恒看著她那散漫的姿態,神情雖沒什麽變化,但心口慢慢冷了下來。

這麽看來,她回來是為了借官府,甚至是他的手,幹掉她討厭又不便下手的人。

她終究還是那個女匪。離開海客匪首來到他身邊,隻是為了利用他而已,與之前並無二致。

朱聿恒別開頭不願看她,聲音也變得冷淡:“雖然我們都知道凶手是她,但她還有決定性的證據,證明自己不可能是那個刺客——畢竟,她當時右手受傷了,正躺在殿後昏迷不醒。而你清楚看到,刺客是用右手殺的人。”

“是啊,這倒是個難題。”阿南歪在椅中,無意識地活動著自己的手指,又道,“不過你們官府要給人定罪,什麽時候需要所有證據完備了?我和綺霞就因為一點嫌疑,一個被海捕一個被下獄,我還沒跟你好好算呢!”

“你的海捕文書上已經銷掉了刺殺太子、謀害皇嗣幾條,但你劫走朝廷重犯是鐵板釘釘的事實,這條是不可能撤銷的。”

在拙巧閣與她攜手狂奔時,他曾拋開對她的所有介懷。他希望在以後注定所剩無幾的生命中,能看著她在身邊熠熠生輝、能有她陪自己奮戰到最後一刻,也算是人生最後的慰藉。

可,她的心並不在此。他以為能握住的最後希望,其實不過是他的錯覺。

她為另一個人而來,也會隨時為另一個人離開。

“好好好,終究還是你站在製高點,我認錯。”阿南雖不知他的心思,但也不跟他爭辯,隻笑嘻嘻地蜷在椅中,問,“對了,上次說的青蚨玉,你幫我找到了嗎?”

朱聿恒冷著臉,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匣子,放在桌上推給了她。

阿南打開來一看,裏麵是一塊無瑕碧玉,旁邊有個小荷包。

她驚喜地將玉拿起來放在眼前,隻見一團濃翠在掌中融融生輝,映得她整隻手都成了青碧顏色。

“畢竟還是神州地大物博啊,我在海上蹲了十幾年,可從未見過這麽出色的碧玉。”

“我亦未曾見過青蚨玉,是下麵人尋的。”

見朱聿恒的口氣如此冷淡,阿南腹誹著“怎麽又不開心了,這男人真難伺候”,便把盒子一關站起身說:“謝了,那我先走了。記得把引刺客出洞的局給布置好啊。”

朱聿恒淡淡“嗯”了一聲,等她走出門時,又忍不住抬眼看向她的背影。

卻見她出門時無意間瞥向海上,便不由得站住了腳,盯著前方看了又看。

朱聿恒正有些詫異,她卻又急急轉身,臉上帶著驚詫的笑容朝他招手:“阿言,你快來!”

朱聿恒起身走到她身旁一看,隻見外麵遼闊海天之上,半陰半晴的天氣氤氳迷蒙。原本蒼茫的海麵忽然呈現出萬千樓台幻影,似是遠空之中的仙人殿閣,又似是霧靄煙霞的幻影,光暉離合,縹緲難言。

海風獵獵,拂動他們的衣袖衣擺。他們仰望半空海上的奇景,一時因為這幻境而陷入久久難言的虛浮震撼之中。

許久,朱聿恒才聽到阿南道:“都說蓬萊多海市蜃樓,沒想到我們真的遇到了。”

“聽說秦始皇當年命人東渡求長生,亦是因這邊多虛幻蜃景,才向海外仙山而去。”朱聿恒望著空中,聲音低喑,“隻可惜仙山神樓全是虛幻,縱然一統六國揮斥八荒,他還是難免歸於驪山。”

“而現在我們也要向渤海而行,隻是我們早已知道海的那一端是什麽。”阿南倚在欄杆上,揚眉道,“但隻要我們撥開重重迷霧,就一定可以解除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好好活下去。”

看著她堅定凝望自己的眼神,朱聿恒那心中剛升起的介懷,似乎又漸漸地消融了一些——

雖然她口口聲聲都是她的公子,可麵對與她無任何切身關係的地火與渤海時,她總是二話不說為他赴湯蹈火。那麽,就算她心心念念著另一個人又如何呢……

至少,他知道自己在她心裏,占據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

他們並肩立於蓬萊閣上,仰望著空中那漸漸呈現又徐徐消散的幻境,有種萬古難言的震撼與悵惘。

直到一切消散,阿南才意猶未盡地抬頭看他:“阿言,你以前見過海市蜃樓嗎?”

朱聿恒頷首:“見過,不過是在沙漠裏。之前跟隨聖上北伐時,我曾見過沙漠中突現湖泊綠洲。但那情景全都是倒懸的,聽說那叫反蜃。”

“海上的老人們跟我講,海市蜃樓是大蚌吐出的虛氣,可我一直很懷疑,覺得那可能和彩虹一樣,都隻是日光的反照而已。”阿南說著,打開匣子將裏麵的玉石拿出來,在日光下輾轉著,將反光射到自己的手掌上,“行宮的瀑布在日光下彩徹區明,全是日光在水上投射的幻影。在水上或者在沙漠中,平坦遼闊之處光線可能更容易虛浮折射,於是便會將他處的情形投射到上空,讓我們看到遠處的風景。”

朱聿恒與她一起遙望遠空,緩緩道:“確實,水性難測,光與水相遇後,往往能營造出很多我們所未曾想見的幻象……”

阿南摩挲著那塊玉石,思忖道:“如此說來,光線投射,反蜃,幻象……”

她這喃喃的話語,令朱聿恒腦中一閃念,不由得問:“難道說,刺客行凶時,也是借用了這個手法,因此才會造成她不可能殺人的假象?”

“很有可能。”阿南點頭,摩挲著手中碧玉,一仰頭對他展顏而笑,說,“行了,一切線索都對上了。現在就等你引蛇出洞,讓我把刺客所有手段揭露得幹幹淨淨!”

見她已胸有成竹,朱聿恒也不再多問,低頭看她手中玉石,問:“我看這與尋常碧玉也差不多,為何要叫青蚨?”

看他管這種濃翠叫尋常,阿南給他一個“暴殄天物”的眼神,解釋道:“傳說青蚨有靈,若你抓了小蟲,母蟲必定會飛來。因此傳說以母子血分別塗在錢上,用母留子,母錢便能在夜間複飛會還。”

“無稽之談。”

“隻是用作比喻嘛。比如這種玉被稱為青蚨玉,就是因為將它橫貫切成極薄的玉片之後,叩擊其中一片,與它相接的另一片也會響應發聲。”阿南說著,用手指輕輕叩擊了一下玉石,聽著上麵的回響,滿意地笑了,“這難道不和傳說中的青蚨子母感應有異曲同工之妙嗎?”

朱聿恒博聞廣記,道:“此事《夢溪筆談》中亦有記載,沈括於琴弦之上置紙人,彈動與其對應的弦時,則紙人躍動,彈奏他弦則不動,便是這個原理。”

“對,沈括將之稱為‘應聲’。而青蚨玉因為質地特別純淨勻稱,因此是做應聲器物最好的原料。”阿南說著,喜滋滋地放好這塊碧玉,見匣中還有個厚重的小荷包,便拿起來看看。

剛拉開一點,裏麵便有碧綠幽光閃出。阿南“咦”了一聲,攏了荷包看向裏麵,是一顆圓徑過寸的夜明珠,正在裏麵幽熒放光。

阿南倒吸了一口涼氣,話都來不及說就將它取出來對著日光看了又看,差點被這渾如雲氣的幽光珠子迷住。

“是你之前說過的夜明珠嗎?這可是稀世奇珍,你真舍得給我?”阿南口中這麽說,手卻始終抓著珠子不放,目光簡直黏在上麵扯都扯不下來。

見她喜形於色,朱聿恒心情也隨她愉快了些:“舍不得,還給我吧。”

阿南這人從不掩飾自己,立即揣好這顆夜明珠道:“不過我剛好缺一顆珠子呢,來得正正好,那我就用上啦!”

朱聿恒不再說話,與她一起倚靠在欄杆上,望著風煙俱淨的渤海。

阿南又忍不住拿著碧玉看來看去,手在上麵比畫著,似在尋找最佳的下刀角度。

想到她說的“應聲”,朱聿恒估計她是要將它分解成薄片,不知有何作用。

他凝視著她歡喜的側麵,心想:這世上有些東西真是奇妙。

比如說,兩個本來相隔很遠的東西,卻能因為相似的特性而被觸發,從而彼此響應,不遠萬裏。

如宿命,如孽緣。身不由己,難以逃避。

物與物如此,人與人,往往也是如此。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瀚泓帶著一行官員過來了。阿南當然不會摻和這些場麵,收好東西便要走。

抬腳時聽到“洪災”二字,她想起那次是她未能挽回黃河決堤,導致下遊無數州縣盡成澤國,心中略微一沉,頓住了腳步,傾聽裏麵的聲音。

這行人正是山東各地的官員,過來商議賑災事宜。朱聿恒到山東不過兩三日,但他頭腦清捷過人,早已將當地的情況摸清楚了,三兩句便理出了各州府縣幾個鄉受災、無法自給的災民有幾許;儲糧可勻出幾成用於救濟、幾成用於工賑……

“真是貴人事忙,阿言怎麽什麽事都要管?”她看著他專注而沉靜的側麵,聽他與眾人商議如何分派麥種才能不誤秋播,下意識嘟囔了一句。

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公子呢……

在海上時,她每每看見公子煩悶,便總纏著他想讓他開懷。可公子總是說,他想到賊匪篡位後必將鞭撻蒼生,山河動**翻覆,百姓無邊疾苦,因此無法開懷。

在她的心裏,公子一直心懷天下,燭照世人。

可現在……

她默然回望後堂,朱聿恒正鋪展黃頁,與眾人專注商榷各項事宜。

而她的公子,現在是不是正與作亂的青蓮宗攪和在一起,要趁天下大亂之際,謀取他認為的最好的局麵呢……

正在心煩意亂之際,她的肩頭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抬頭一看,原來是卓晏。

他無精打采地勸告他道:“董大哥,朝廷議事,你在這兒怕是不妥。”

“哦,卓兄弟說的是。”阿南見朱聿恒那邊安排得滴水不漏,並無她插手的必要,便趕緊跟著他離開了。

二人沿著蓬萊閣的城牆而行,卓晏俯頭看向江白漣的船隻,問:“董大哥,聽說綺霞剛剛遭遇刺客了,幸好被你和江小哥救回?”

“不,我離她太遠,已經趕不及了,是江小哥救了她。”阿南感歎道,“真沒想到,江小哥這麽認死規矩的人,竟然會為了綺霞而破了疍民最大的戒律。”

卓晏道:“那有什麽,要是我,我也做得到。”

“你又不是疍民。”阿南想著當初綺霞落水時,江白漣要三沉才救她的情形,心中頗有些感觸。

卓晏靠在欄杆上看著下麵的碼頭,忽然自言自語:“你說她是不是傻?她當初還嘲笑過疍民女子縮著腳睡在船上,是‘曲蹄婆’呢……”

“可能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其他都不會在意了吧。”阿南瞥著卓晏喪氣的側麵,心想,你爹還不是為了卞存安鬼迷心竅,什麽都不顧了?不然你們卓家何至於敗落到現在的地步。

見卓晏鬱鬱寡歡,阿南便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振作點啊,馬上就要出海了,我們可都要靠你保障補給呢。”

“放心,我管好水上,你們放心下水,保證不會出問題!”卓晏拍著胸脯保證。

可惜,到了第二日午時下水,偏偏就出了問題。

負責水下爆破的楚元知將封裝好的竹筒火藥分發給眾人,誰知薛澄光一接過便利落拆解掉了,將三筒合成兩筒重新組裝。

楚元知嚇得臉色都變了:“薛堂主,我配置的炸藥都是一再斟酌配比的,你用這麽猛的劑量,怕是會不安全……”

“放心吧楚先生,水下的事情我肯定比你了解。你這火藥配方在陸上威力夠猛了,但在水中會大打折扣,我看還是別這麽保守比較好。”薛澄光拍拍他的肩,目光在眾人麵上一一掃過,笑容可掬,“要不要我幫你們也換一下?”

阿南和江白漣等看著這個狠人,一起搖頭。

薛澄光也不強求,隻讓幾個拙巧閣弟子配備了自己改造過的水下炸藥,然後便對眾人抬手示意,率先躍入了水中。

眼看水軍們一個個跟下餃子似的翻下去了,阿南卻並不著急。她四肢有傷,又是女子,自然不能一頭紮進這秋後的海中。

因此她不緊不慢地在甲板上活動了一番,等到關節開始發熱,她才抬頭朝著上方的朱聿恒揮揮手,做了個“等我回來”口型,然後躍上了船舷。

就在她做好入水的姿勢之時,腳下的船忽然一震,然後便是大團波濤震**。隨著波浪的奔湧,不遠處黃綠色的海水迅速被灰黃吞噬。

眼看那股灰黃迅速向著這邊湧來,阿南反應迅速,立即跳下船舷,仰頭對著朱聿恒大喊:“轉舵,立即退離!”

朱聿恒站在二層樓船俯瞰下方海水異變,一邊打手勢讓船轉向,一邊問她:“怎麽回事?”

“大概是薛澄光在海下炸水城了。渤海水淺,因此立時影響到了海麵。為免萬一,你讓船隊先退避五裏之外。”

朱聿恒微一皺眉,下方抱著欄杆穩住身形的卓晏已忍不住大罵:“薛澄光這個渾蛋!他都不考慮一下會驚擾殿下?”

阿南有點擔心這麽威猛的炸藥會波及他人,道:“我下去看看,警示一下他。”

朱聿恒勸道:“既然他已在水下搞出如此動靜,你不如先待在上方,等局勢明朗後再下也不遲。”

阿南稍一猶豫,便示意他的船先往後撤一段距離,自己上了旁邊小船,觀察下方水麵。

遠處一條身影冒出海麵,背上負著一個人,向著這邊的船隊飛速遊來。

雖然帶著一個人遊泳速度大為減慢,但那矯健的泳姿讓阿南一眼便認了出來:“江小哥,水下情況如何?”

江白漣示意他們將背上昏迷的人先接走,然後抹了一把臉,喘了幾口氣才道:“薛堂主下水後發現水城上方水波鋒利,而城門口又潛伏著大批石頭魚,因此便直接布置了炸藥,將魚和城門一起炸了!幸好董大哥你囑咐我離他遠點,下麵有幾人因為接近爆破點被水浪衝昏,待會兒要送上來。”

阿南查看被江白漣背負上來的傷員,見正在**抽搐,皺眉問:“被石頭魚蜇傷的?這東西不是一向分布在南方溫暖海域嗎?”

“不知道哪兒來的,水城周圍密密麻麻全都是。但下方水流確實溫暖,好像是從城中出來的暖流。”

他們這邊說著,那邊水下已陸續送了三四個人出水。眾人一上船便癱倒嘔吐,根本無法站起來。

護送的拙巧閣弟子看見阿南,立即說道:“董先生,下方等著你呢,怎麽還不帶人下去?”

阿南慢吞吞係著水靠的帶子,問:“怎麽,不是炸藥開路嗎?這就需要水繩手了?”

“炸開水城門後,發現下麵還有地底洞穴。渤海水下洞窟不少,薛堂主讓你去探一探是否有什麽要緊幹係。”

“飛繩手是在水裏遠距離攻擊的,跟洞窟有什麽關係?”阿南嘟囔著,但聽說這宏偉華美的水城居然還帶地下洞窟,立即加快了動作,對著後方的飛繩手們一揮手,率眾躍入了海中。

一行人往水城方向而去,遊得越近,阿南越是想罵薛澄光。

黃河將源源不斷的泥沙帶入渤海,原本海水就因含沙量太多而渾濁,如今海底泥沙亂翻,他們隻能憑借著感覺在一片混沌中前行,潛入七八丈深的海底。

幸好在接近水城之時,水肉眼可見地清澈下來,他們也終於可以在水下暫時睜開眼睛了。

周圍的泥沙迅速沉澱,雜亂的泥漿被屏蔽在外,宏大的水城就如裹在一團雞蛋清中般,潔淨而沉靜。

阿南想起錢塘灣下那座水城亦是如此纖塵不染,再想到江白漣說的暖流,看來關大先生設計的水城必定都有流水向外擴散無疑。隻是機栝定然無法讓它們數十年持續運轉,維持這麽巨大的水下城池,想必是借助了地下的熱流所致。

她帶著敬畏之心,招呼身後的水繩手們遊近水城,果然看見城門一片狼藉,原本嚴整的城門與街道上堆滿了大小碎石,門口還被炸出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阿南遊過去,看著黑洞洞的下方,抬手探了探裏麵湧出來的微溫水流,看了一圈眾人卻並未發現薛澄光。

拙巧閣的弟子指指洞中,意思是薛澄光已經進去了。阿南便朝江白漣打了個手勢,兩人拿氣囊吸了幾口氣做好準備,便一起遊了進去。

江白漣在水下比在陸上要更為自如,即使洞內黑暗無光,他依照水流的波動與感覺,依舊能在其中行動自如。

阿南隨著他一起遊向前方,黑洞斜斜向下,又很快拐了個彎盤曲向上,前方居然出現了一片朦朧亮光,映在水波之上。

洞窟前方無水,竟出現了一個水下空洞。

阿南與江白漣探出水麵一看,薛澄光已經到達這邊,正舉著手中的火折子,照向四壁細細查看。

阿南與江白漣緩了幾口氣,流水帶來空氣,洞中氣息雖有點悶濕,呼吸還算通暢。

“薛堂主,”拖著濕漉漉的身子爬上洞窟,阿南和薛澄光打了個招呼,“可有發現嗎?這裏能通往水城機栝中心嗎?”

薛澄光搖頭道:“不知,但是前方過不去了。”

阿南看了對過的水麵一眼。這裏是一個狹長水洞,中間有一塊突出的石頭將水麵分為兩部分,漲水時很可能還會將石頭漫過。按理他們從一側的水洞出水,就能從另一側入水,哪有那邊過不去的道理。

江白漣走到那邊水麵,低頭看了看,說道:“我下去看看。”

薛澄光也不阻攔,隻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看他那模樣,阿南對江白漣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小心。

江白漣點了點頭,屈身觀察了一下水麵,並無發現後又探入了一隻手,見水下依舊平靜如昔,甚至還有幾條半透明的小魚在水中遊曳,便縱身躍入了水洞。

阿南緊盯著水下。水紋波動,江白漣下水後便展臂向前方遊去,但尚未片刻,那水麵忽然無聲無息之間震**起來,無數細碎的漣漪圈圈層層**開。

阿南暗叫不好,趕緊搶過薛澄光的火折子一照水下,隻見江白漣整個身子都在劇烈震顫,那原本在劃水的雙臂緊抱住了頭部,整個人**著向洞壁直撞過去。

阿南當機立斷,手中飛繩弩向他疾射,勾住他的水靠,用力將他拉了回來。

人在水中阻力甚大,阿南立即叫了一聲:“薛堂主,搭把手!”

兩人一起使力,將江白漣盡快拉回。甫一出水,江白漣頓時癱倒在地上,按著自己的太陽穴,竭力從口中吐出幾個字:“下麵……去不得!”

“有什麽東西嗎?”阿南急問。

“沒有東西,就是微溫的海水……”江白漣按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艱難說道,“但不知究竟為何,我身邊的海水似乎一直在動**,我的頭暈眩得厲害,整個身體都不聽使喚……若不是董大哥你把我拉上來,怕是我今日便要溺於這洞淺水中……”

“沒有東西?”阿南沉吟著,轉而看向薛澄光。

“我早說過不去吧?”薛澄光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抬起下巴示意洞壁,“看這兒。”

阿南起身,將火折晃到最亮,照向牆壁。

隻見洞壁上鑿了一個長條凹痕,中間擱著一支小小的骨笛,旁邊是兩行聯句:“勸君更盡一杯酒,春風不度玉門關。”

“這兩句詩,一句出自王維,一句出自王之渙,除了都是描寫塞外情景,也沒什麽關聯呀……”

卓晏看到阿南出水後給他們描下的這兩句詩,撓頭詫異道。他雖然不學無術,但這兩句詩都是家喻戶曉的,他打小自然念過。

阿南扶著江白漣在陰涼處坐下,囑咐他先好好休息。見一群人中最精熟水性的江白漣居然差點在水下折了,卓晏不由得咋舌。

朱聿恒默念洞壁上的兩句詩,也是一時沉吟,沒有頭緒。

“要不就先別管了,我們還是按照原定計劃,順著道路先往高台去,破了水城後,把高台的內容先描繪下來。這個地下洞窟雖然有古怪,但會不會與‘山河社稷圖’有關,尚是未知數呢。”阿南示意朱聿恒與她走到船尾無人處,與他商議。

朱聿恒卻搖了搖頭,低聲道:“薛澄光是有意的。”

阿南一拍額頭,問:“你的意思是,他是明確知道有這個洞窟存在,所以才故意炸開的?”

“對,不然哪有這麽巧的事情。”朱聿恒淡淡道,“目前看來,拙巧閣應該知曉這座水城的一部分情況,但又並無把握,因此也想借朝廷之手破這個機關,或許——裏麵也有他們想要的東西。”

“行啊,既然是他們早有預謀選定的,那麽這洞窟怕是捷徑了?”阿南笑嘻嘻地往欄杆上一靠,道,“敢利用我們蹚路,我讓他們偷雞不著蝕把米!”

雖早已熟悉她的一貫模樣,但朱聿恒還是叮囑道:“我們畢竟沒有他們熟悉情況,萬事小心。”

“也未必不是好事,畢竟我們還省事了。而且他們既然選擇了此處,必定是知道從中心點突破更加困難。”阿南道,“高台既然有青鸞異象,那必定有下方機關,而整座水城的地下機關必定借助地下洞窟相連通。就算我們繞開了此處,到了高台也依然要下地底洞穴的。隻不過……這次水下的機關,薛澄光看起來也沒有突破的把握,不知道他準備怎麽打算。”

朱聿恒將她帶回來的兩句詩又緩緩念了一遍,忽然問:“你記得那支笛子嗎?”

“被你拆解開的那支?”

“不,順天地下,借助天然生成的黃鐵礦浮雕於煤礦之上的那支。”

阿南“啊”了一聲,說:“記得!旁邊寫的那句詩,正是‘羌笛何須怨楊柳’,這倒是關大先生一貫的作風。”

“而這裏多出了一句西出陽關……”朱聿恒反複念著這幾個字,“陽關、笛子……”

阿南思索良久不得其要,心中想著還是先闖高台再說,一回頭看見卓晏正走過來,顯然是聽到了他口中這兩個詞,在旁邊欲言又止,便問:“卓兄弟,怎麽啦?”

“沒有沒有,我隻是想到了一些跟這個沒啥關係的事情……”卓晏見她問自己,又覺得自己所想有點匪夷所思,道,“跟這個應該沒關係的。”

朱聿恒道:“說來聽聽,兼聽則明,或有益處。”

“對啊,無論想到什麽,你說說看又不妨事。”

見他們都這樣說,卓晏才吞吞吐吐道:“就是……之前不是說綺霞有點傻乎乎嘛,她重現了六十年前的減字笛譜,還用笛譜演奏了《陽關三疊》的琴譜,然後被人笑話說,陽關與笛子有什麽關係,她還不服氣……”

阿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兩人都想到了綺霞試奏笛子中拆解出來的減字譜時,那魔音傳腦般令人站立不穩的聲音。

“對啊!我怎麽沒想到!那水下的機關,放出的不是暗器也不是毒,而是聲音啊!”阿南恍然大悟道,“那洞窟之中必定有個以水驅動的機關,蟄伏於靜水之中,一旦有人下水,水波變化劇烈,它便會立即啟動,在水下發出怪異聲響,讓人的身體失去控製,從而阻止任何人通行!”

朱聿恒讚成道:“而聲音自然要以聲音來破除,解開這個機關的方法,很可能就藏在那兩句詩裏——用笛子吹奏一曲《陽關三疊》。”

阿南笑嘻嘻地看向卓晏:“卓兄弟你看,我們全都是粗人,整條船上會吹笛子的,估計也隻有你這個混跡花叢的花花太歲了,不如……你下去幫我們吹一曲?”

卓晏頓時呆住了:“可、可我水性很差啊!”

“放心吧,你董哥出手,我保準把你舒舒服服帶到那個洞窟去!”

卓晏一下水就後悔了。

所謂的舒舒服服,就是頭上扣著個特別沉重的大缸,壓在他的肩上,然後幾個水兵護著他,一直往海底沉下去。

好容易下到了海底,他又被斜推進水洞,上上下下七葷八素終於到達了那個洞窟。

在萬眾期待下,他用顫抖的手拿起那支骨笛,對著水麵吹奏了一曲《陽關三疊》。

結果,從頭吹到尾,水下一點響動都沒有。

他和阿南相視著眨眨眼,在阿南的示意下,又吹了一次。

水下依然無聲無息,毫無動靜。

江白漣試探著問:“不如,我再下去試試?”

“你剛剛差點出事,先歇著吧。”阿南說著,示意他拉住自己,然後伸腿在水中撲打了兩圈,立即跳上了岸。

動**未息,水麵已瞬間跳躍出無數細小水珠,耳邊似有“嗡”的一聲,讓眾人的寒毛都直豎了起來。

眾人死死盯著水麵,直到一切平靜下來,卓晏才訥訥將骨笛放回原處,說:“可能不行。”

辛辛苦苦把卓晏弄下去,依舊無功而返,一群人難免沮喪。等出了洞窟到達水城門口一看,那邊一路炸毀了水城道路、直推到高台下的薛澄光也是灰頭土臉,帶著折損大半的拙巧閣弟子悻悻而返。

再度出水已是申時,眼看天氣轉冷,海風漸大,也不適合下海了。此處正在蓬萊與老鐵山嘴相對處,周圍島嶼眾多,卻都是荒僻之處,因此一群人還是快船回港,返回岸上先行休整,商定下一步行動。

阿南愛看薛澄光吃癟的模樣,湊過去向他打聽詳細情況:“你不是帶人直取高台嗎?那邊情況怎麽樣?”

薛澄光似笑非笑地瞥著她:“你特地找了卓少下洞窟,情況又怎麽樣?”

“跟我們設想的略有偏差。”

“我那邊也偏差不大,等回稟了提督大人後自會再做打算。”

看他那守口如瓶的模樣,阿南臉上笑嘻嘻,心道:你跟阿言商量,還不就等於跟我商量嗎?我和阿言誰跟誰啊!

一時間隻覺得心癢難耐,她恨不得盡快回到岸上,趕緊和阿言湊在一起八卦一番。

回到蓬萊閣已是星鬥滿天。眾人跳上碼頭,興致都有些低落。

特別是卓晏,這輩子第一次以為自己能發光發熱做一個有貢獻的人了,沒想到終究還是铩羽而歸。

正在船上等他們的綺霞一看,頓時驚呆了——

江白漣,麵色蒼白;卓晏,垂頭喪氣;連天天沒個正經的“董浪”都一臉鬱悶,活似三隻鬥敗的公雞,個個夾著尾巴。

她趕緊迎上去,問:“怎麽啦,這回下水可還順利?”

江白漣抿唇不語。阿南歎了口氣,說:“水下情況複雜,有點麻煩。”

綺霞驚疑不定地看向卓晏,見他那一貫鮮亮的衣服此時明顯有種濕了又幹的皺巴模樣,不由得狐疑問:“怎麽卓少你也下水了?”

“嗐,我還以為我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能為殿下出點力呢。”卓晏苦悶地往船上一坐,幾個人盤膝在小船中喝著綺霞煮好的茶,把今天水下的事情給複盤了一遍。

阿南一手捏著茶杯一手托著腮,百思不得其解:“不應該啊,為什麽呢……”

“對啊,明明應該是《陽關三疊》無疑啊,為什麽那水下毫無動靜呢?”

“為什麽?因為你們三個人都是笨蛋!”綺霞在旁邊一聽,當即把手中茶壺一放,雙手叉腰,“這都搞不懂,還來來回回下水,簡直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江白漣蔫不拉幾地垂著頭,不甘地還嘴:“就你聰明,活了二十年遊水都不會。”

阿南一看綺霞的神情,心知她準有把握,趕緊一把抓住她的手,連聲道:“好綺霞,快告訴我們吧,到底是哪裏有問題?”

綺霞一揚下巴,道:“《陽關三疊》從唐朝至今幾百年,因戰亂而不斷失傳,又不斷被人再度搜尋重新創作,所以唐朝的譜子和宋朝的不一樣、宋朝的和我們現在的也不一樣……”

阿南頓時拍案而起:“所以,六十年前設置機關時的《陽關三疊》,和我們現今的不一樣!”

“對,而我剛好前幾年做減字譜的時候,有幸得到了一本六十年前《陽關三疊》的曲譜,和現在坊間流行的有不少差異……”綺霞朝他們一笑,驕傲道,“趕緊想辦法把我帶下去吧,不然的話,你們上哪兒去找能吹這首舊曲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