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九玄靈焰

身後空無一人,被她掩上的屋門紋絲未動。

就算是傅準,他也絕不可能無聲無息地從門縫裏進來吧?

頭頂似有風掠過,阿南警覺地抬頭,原來是高懸的帳幔無風自動,緩緩飄拂。

那飄飛的帳幔後,出現的是中空的銅管,聯想到剛剛傅準那略顯縹緲的聲音,阿南頓時醒悟,這隻是他在其他屋子的傳聲,其實他並未靠近這屋子,隻是提前喝止而已。

心念急轉間,她看向屋子四角懸著的弧形銅鏡,這鏡子她當年也有一組,在阿言剛剛來到她的身邊時,她還曾經利用多重折光反射,用它監視過外間的一舉一動。

所以,傅準現在還在別處,在鏡子一再反射之後,他應該也不可能憑借那模糊的身影辨認出偽裝後的自己。

心念至此,她立即要拔身而起,趁著這個空當逃離。

可還未來得及動作,隻聽得輕微的“哢哢”聲連響,是門窗封閉的聲音,隨即她腳下一震,所有的青磚頓時翻覆。

阿南立即縱身向上躍起,在失重前一刻抓住上方帳幔,折身翻上了屋梁。

但對方顯然早已知曉她會如此反應,“嚓嚓”聲響中,帳幔忽然全部碎裂。是上方的機關啟動了,四麵利刃旋轉,阻斷了上方所有容身之處。

阿南臂環疾揮間卡住橫梁,雙腳蹬在柱身上,斜斜穩住了身軀。

見她居然在半空中險之又險地懸住了身軀,避開了上下兩處危境,銅管中傳來了傅準低低的“咦”一聲。

但隨即,橫梁上旋轉的利刃便向著她所在之處聚集過來,雙麵相對的尖利薄刃因為在空中飛旋,變成一團團雪亮的殘影,如電光飛逝,在她的身畔呼嘯閃過,一旦觸到便是血肉模糊。

阿南閃身急避,利用流光順著柱子轉了一圈,耳聽得呲呲聲不絕於耳,柱子被擦過的利刃絞得木屑橫飛。

她將背抵在柱子上,避開那些利刃的同時,急切尋找可供她脫離的死角。

未等她瞥到蛛絲馬跡,隻聽得耳邊咻咻聲不絕,那些旋轉的利刃就如長了眼睛似的,繞過柱子直衝她而來。

阿南抬眼看向四角的銅鏡,明白自己無論如何躲避,都處於傅準的監視當中。

她當機立斷,右腕揮動,向著離自己最近的角落撲去。

隻聽得錚一聲輕響,流光纏上了銅鏡的邊緣,阿南用力一扯,雖未將後麵的機栝扯斷,但銅鏡已歪斜偏向了角落,屋內終於出現了一個可以容她避開傅準視角的死角。

阿南向那死角飛撲而去,但傅準立即根據其他三麵銅鏡算出這屋內唯一可供落腳之處,隻聽得嗡嗡之聲不絕於耳,屋梁上懸浮的利刃上下斜飛,如同萬千飛蛾,迅疾猛撲向了她藏身之處。

阿南最不懼怕的就是有牽引的殺器,臂環揚起,精鋼絲網激射而出,將迎麵撲來的利刃盡收其中,一拉一扯之際,所有利刃便失控地相互絞纏撞擊在一起,在發出刺耳的金屬刮擦聲之際,上麵懸著的鐵線也徹底絞死,再也無法掌控。

阿南愉快地一抖手臂,撤了自己的鋼絲網,將它匆匆收回臂環之中,飛身躍向屋內另一處的銅鏡。

並未看到死角處發生了什麽的傅準,在無法掌控利刃後,正在沉吟之際,忽見她的身影出現在西北角的銅鏡之中。

未等他反應,銅鏡已被她一腳踹偏,他麵前的鏡中再度失去了她的蹤影。

阿南向著另一角掠去,正要如法炮製,將第三個銅鏡也毀掉之時,耳邊忽聽得厲聲尖嘯,風聲陡起。

她倉促地回頭看去,隻見原本交纏在一處的利刃忽然齊齊斷開,所有失控的雪亮白光如同密集的雨點,順著先前晃**的角度向四麵八方疾射,籠罩了整座屋內。

此時此刻,唯一可以躲避的地方,隻剩下青磚地麵。

阿南如一隻斷線的風箏,直撲於地。落腳處的青磚果然如她所料,一觸即偏,下方機關啟動,無處借力的她眼看就要被卷入軋軋作響的機栝之中,碾壓得粉身碎骨。

即使明知自己此時處於銅鏡的監視範圍之內,阿南亦不得不揮出流光,強行製止自己下落的身形。

她臂環中的流光細如針尖,劃過因為緊閉而昏暗的室內,原本絕不可能被輾轉反射了多次的銅鏡映出的細微光線,卻讓傅準那邊的聲響停頓了片刻。

但生死關頭,阿南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她足尖在下陷的青磚上一點,飛掠向對麵的窗戶,一腳狠踹,希望將窗欞踢開。

然而令她失望了,在傅準察覺此間出事之後,機關啟動,所有的門窗都已經被鐵通條橫貫鎖死。

她這一腳並未踹開窗戶,卻隻聽到“啪”的一聲,她重重踢在了鐵窗上。幸好她腳下綁著用以增加身高的木塊,緩衝了這鐵窗的硬度,腳趾並未受損。

木塊飛散的同時,也踢碎了窗戶上鑲嵌的明瓦,磨得薄脆透明的珠貝隨著清脆的碎裂聲,四下迸散。

阿南腳底隱隱作痛,她一個翻身再度落地,足尖在下方虛虛的青磚地上一點,借助臂環再度彈向空中,落於橫梁之上。

銅管彼端傳來低低的一聲“是你!”

隨即,便是霍然而起的聲響,那邊再也沒有了動靜。

阿南心裏暗暗叫苦,傅準定然已經察覺到是她了。

沒想到她好不容易逃出拙巧閣,這回再度潛入,居然又被他困住,眼看要落入魔掌。

她考慮了一下從律風樓最高處下到這裏的時間,就算上方機關重重,傅準要繞一周才能下來,但她的後背還是冒出了一層薄汗——留給她逃跑的時間,不到半刻了。

她下意識地在屋內環視一周,想要尋找出路。可還沒等她想好這鐵門鐵窗如何突破之際,梁上那些飛轉的利刃全部落地之後,被割碎的帳幔忽然無風自動,打橫飛起。

阿南何等機警,她迅疾反身,倒垂下梁,抬眼一看,上麵一層黑霧已沉了下來。

無論這是什麽,她都斷不敢讓它們近身。可下方青磚地上又盡是機關,她一旦落地,便會被絞入萬分凶險的機關之中。

難道她隻能維持這懸在半空的姿勢,等待傅準過來將她一舉成擒嗎?

正在她掃視周圍,心念急轉之際,忽聽得“哢哢”幾聲響,昏暗的屋內陡然亮了起來。

被她踢出了一個小洞的窗戶,已經被人一把扯開,隻剩下裏麵的鐵柵欄。

光線從窗外射進來,照亮昏暗的室內。她看見朱聿恒逆光的麵容,在明亮光線與燦爛繁花之前,他俊美的輪廓一時失真,唯有那雙星子般的眼睛,直刺入她的心懷。

他丟開手中拆下的窗扇,看著她這吊在半空的狼狽模樣,皺起眉頭:“快點,過來。”

“過不去,倒是傅準馬上要來了。”阿南苦笑一聲指指上方,又問,“你幹嗎跟著我?”

朱聿恒沒回答。他抬眼看了一下上方律風閣,估算一下時間,躍上了窗台。

雙手抓住上方的簷角,他挺腰抬腳狠狠踹向鐵窗。可惜鐵窗十分堅韌,雖被他一腳踹得變形內凹,卻並未有破開的希望。

“這樣不行,我們得頂開固定鐵窗的插銷。”阿南說著,抬手一指窗框與牆壁的相接處。

朱聿恒的手與目光一起順著牆壁向下滑去,準確地找到了安裝時嵌入牆壁的鐵條。

他拆下窗上雕花,順著鐵條相接的痕跡將砌磚的灰漿用力撬掉,露出裏麵的接口,想要將嵌入的插銷給起出來。

可這鐵窗年深日久,插銷早已鏽死在其中,而且插銷與鐵套是齊平的,外麵絕無任何可供他將其頂出的借力點。

見他無處著手,阿南便道:“我臂環中有彈簧。”

朱聿恒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她如今正仗著臂環垂在空中,根本無法將它丟過來給他。

略一沉吟,朱聿恒的目光掃過地上虛浮的青磚,道:“落地,我幫你走。”

阿南看了看腳下,吸了口冷氣:“阿言你知道這是什麽嗎?這機關藏在磚下,在各關鍵點利用鯨須的彈性實現萬向旋轉變動,靈活無比,詭異莫辨……”

朱聿恒聲音很低,卻十分確定:“有聲音有動靜,我就能分辨。”

見他既然如此篤定,阿南便再不多說,毫不猶豫地收了流光,向著青磚地落下。

乍一接觸到磚地,腳下立即晃動下墜。

阿南提起最後一口氣倉促躍起,右手一把抓住多寶格,避免被卷進這翻覆的機關之中。

她懸掛在晃動的架子上,卻還是竭力抬起左手,一按右手卡扣使臂環鬆脫,然後立即向著窗口的朱聿恒拋去。

隨著她手臂用力,那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多寶格終於傾倒了下來。

阿南雙腳在倒下的架子上一蹬,險險地撲到了旁邊另一個多寶格上。

耳聽得哢嚓之聲尖利響起,後麵那個多寶格已四分五裂,破碎的木頭被扯入了地下機關,絞得粉碎。

晃動的青磚翻轉,又恢複成虛懸的模樣,似在等待著下一個落入虎口的獵物。

“阿言,快點啊……”阿南踩在岌岌可危的多寶格上,看向朱聿恒,“下方瑪瑙條滑到第二朵蘭花,下按,就可以打開了!”

他握住她擲來的臂環,按照她說的將瑪瑙條按住一滑一按,圓弧形的臂環果然“叮”一聲彈開,露出了裏麵密密匝匝又排列緊湊的零件——與那隻絹緞蜻蜓一樣,全都是細小精巧得不可思議的精鋼機栝。

他沒時間細看,起出上麵的棘輪,拆下壓在後方的一條精鋼彈簧,然後將彈簧按在了鐵插銷的下方,深吸一口氣用力拉長後,放手讓它重重上擊。

隻聽得“錚”一聲銳響,彈簧反彈的勢能何其巨大,鏽死的鐵條立即被震得跳出了一截,露在了外麵。

朱聿恒立即抓住外露的鐵條,竭力將它拔出,然後如法炮製,將上方另一根鐵條起出。

就在朱聿恒抬腳蹬開鐵窗之際,阿南這邊已險象環生。

她失去了臂環,無法再自如尋找落腳點,而如今攀附的多寶格又在震動的機關之中漸漸傾倒,眼看就要被絞進地下機關之中。

就在朱聿恒終於踹開窗戶之際,阿南腳下的多寶格也正在古怪的尖利聲響中,陷進了下方。

“跳!”她聽到朱聿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下意識的,大腦還未確定往哪兒落腳,身體已經從坍塌的架子上躍起,落在了斜前方——

腳下果然是空的。

眼看青磚翻轉,她沒了臂環又無從借力,隻能眼睜睜落入這肆意絞殺的機關之中。

她腦中急閃的念頭是,阿言你騙人,我這回可死定了!

然而預想中被拖進機關徹底絞碎的一幕並未出現,那原本虛空的腳下,忽然有一道力量升起,托住了她的身軀。

阿南險險站住,抬眼一看,朱聿恒已經落在了她對麵的一處磚地上,示意她先不要動。

阿南頓時呆了一呆,脫口而出:“阿言,你瘋了!”

這地板下的機關采用的是天平法,所以有下陷的地方,必定有機關上升之處。

而他竭力打開窗戶,竟然是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砝碼,替她托起生路,讓她逃出這萬死險境。

“快走吧。”朱聿恒卻隻隔著微微起伏的機關看著她,抬手指向窗戶,“等傅準來了,我說自己好奇誤入便是。這天下,還無人敢動我。”

“就算傅準不敢動你,可萬一你失足呢?”阿南盯著他虛晃的腳下,急道,“這機關可不管你是什麽身份!”

“不至於應付不過這麽點時間。再說,傅準不是就要來了嗎?”他穩住心神,沉聲道,“我會讓你出去的。”

阿南抬眼向窗外看去,透過皎淨明瓦,外麵花徑顏色豔麗,正在微微起伏。她仿佛看到花海之中,那條令她膽戰心驚了無數個夜晚的身影,正要降臨。

咬一咬牙,她回頭向著窗口奔去,看也不看腳下青磚一眼。

第一步邁出,腳下微沉了數寸,但就在她要失去平衡之時,青磚下的機栝立即上升,將她再度托住——

是阿言聽聲辨位,瞬間搜尋到天平另一端對應的磚塊,在她落腳的一刻飛身踩踏住彼端,替她鋪好了前進道路。

第二步、第三步……阿南卻並未直線前進,而是在窗下繞了一個曲線。

她每踏出一步,朱聿恒便忠實地替她壓下均衡天平的對應青磚。他緊盯著她的身影,生怕遺漏她哪怕最細小的一個動作,即使不明白她為什麽不直接逃離。

“阿南!”在她再一次斜斜地偏過窗台之時,他終於出聲,提醒她,“別浪費時間了,快走!”

阿南終於回頭,看到他已踩踏至傅靈焰的畫像下,才終於朝他揚了一下手,然後轉身直撲向窗台。

傅準的身影,已經映在了門上。

疾風突起,花影不安搖曳,映在明瓦上的身影頎長而清瘦,正在門前緩緩抬手。

而阿南重重地一腳蹬在青磚地上,地下傳來堅實的踩踏感,她知道阿言已經替自己扛住了最後的力量。

她躍上窗台,頭也不回地向前急奔,跳入了後方的玉醴泉中。

失去了她在那邊的壓力,朱聿恒的身體亦急速下墜。但他反應極快,一把抓住了麵前傅靈焰的畫卷,雙腿分開撐在牆壁與香案之上,勉強穩住了身形。

他聽到門外傳來傅準的聲音,低冷清透,如冰塊在水中的撞擊:“阿南,是你回來了嗎?”

朱聿恒在空中勉強穩住自己的身軀,盯著門後那條影影綽綽的身影,沉住呼吸,一言不發。

見裏麵沒有任何聲響,他在外麵愉快地笑了,說:“這些日子,我還真有點……想你呢!”

伴隨著這久別重逢的溫柔問候,是他利落地按下門外暗藏的機關。猩紅的毒霧與縱橫的利刃,如奪目的煙花,瞬間在屋內盛綻——

利刃襲擊向四麵八方屋內每一處,唯一堪堪容身的死角,是朱聿恒緊貼著的、傅靈焰的畫像。

也是阿南替他尋找的、傅準必定會讓凶器避開的東西。

但他設置的利刃會避開這一點,毒霧卻不會。蓬亂開放的毒霧大朵大朵地肆意綻放,很快便彌漫成了綺麗的雲霧,淹沒了整個室內。

朱聿恒下意識捂住口鼻,但也因為這個動作而身子一晃,腳下的香案一腳滑進了地磚縫,整張案桌頓時傾倒。

四麵八方旋轉的利刃與毒霧,仿佛隨著他的動作,向著他瘋狂奔湧而來,如巨大可怖的惡魔,轉瞬便要吞噬了他——

但,比這些致命的可怕力量更快來臨的,是巨大的奔流轟鳴聲。

奔湧的雪浪自那扇敞開的窗戶直衝而入,狂暴激湍地將室內所有一切席卷包裹。

眼看要落在朱聿恒身上的利刃與毒霧,轉瞬間被裹挾住,打橫在屋內激**著,向著前麵的牆壁和門窗急撲而出。

所有門窗被這巨大的力量衝得齊齊碎裂,封鎖門窗的鐵柵欄雖然還幸存,但也被衝得扭曲歪斜。

站在門外的傅準尚不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麽,便已被從屋內衝出的激浪淹沒,瞬間消失了蹤跡。

回**的水浪在屋內拍擊著,朱聿恒腳下的香案自然也難以幸免,連同地麵那些虛浮的青磚一起被衝走,碎裂堆積在了牆角。

幸好懸掛傅靈焰畫像的鉤子十分牢固,朱聿恒抓著鉤子一個翻身附在牆上,見水流還不停向內衝擊,便抬頭看向水流衝進來的方向。

窗外玉醴泉的岸沿上,阿南將手中沉重的銅扳手一丟,踩著那些巨大的管筒站在奔瀉的水浪之上。

她掃了這被她毀得徹底的樓閣一眼,揚臉朝著他一笑:“阿言,我們走!”

被水衝擊後的機關已經喪失了大部分靈敏度,青磚被卷走後,下麵的機栝運轉顯露無遺。

朱聿恒踩著水中虛浮的托座,在晃**之中奔向阿南,緊握住她伸過來的手,翻出窗台。

外麵的玉醴泉依舊奔流,但下方引水的管筒早已被阿南給拆了。她扳倒支架,利用泉中引水的彎曲管筒倒吸起所有泉水,一瞬間疾衝進屋內,將裏麵的一切徹底摧毀。

看著麵前這一片狼藉,朱聿恒眼前忽然閃現出行宮那突然暴漲的瀑布,這一刻就如那日情景重現。

他不由得看向阿南,阿南朝他點了一下頭,倉促拉起他的手往前飛奔:“快跑,等他爬起來就完了!”

他們毫不憐惜地踩踏過蓬勃燦爛的花徑,穿過密林,順著輸水的巨大管筒衝入蘆葦**,向前直奔。

蘆葦茂盛無比,高過人頭,他們一隻手緊握著對方,另一隻手肘擋在臉前奔跑,免得葦葉割傷他們的麵容。

將逼近的危機拋在身後,朱聿恒緊握著阿南的手,任由她在綠色的葦海中帶著自己衝向前方。

即使不知道她選擇的路對還是不對,可他還是執著地與她相牽相伴,不能也不願放開她的手。

因為他不知道放開她後,自己會迷失在哪條路上。

因為他真的很想看看,她會將自己帶到哪個絢爛的方向。

阿南對拙巧閣很熟悉,方向感又極強,當然不會帶錯路。

衝出蘆葦**,他們已經在沙洲之上,前方便是碼頭。

阿南脫下拙巧閣弟子的衣服,丟在蘆葦叢中。兩人盡量恢複平常,然後踏著台階上了碼頭。

他們的船停靠在碼頭,隱約聽到有人大聲問:“那個董浪的酒還沒醒嗎?咱什麽時候回去啊?”

“這就回去!”阿南快步走過去跳上船,招呼他們立即走,“卓少爺來了嗎?人齊了就出發!”

律風閣那邊事起倉促,周圍的弟子都尚未知道那邊出事,見他們要走,還紛紛揮手送別。

焦急忐忑的韋杭之一眼看見安然無恙歸來的朱聿恒,略鬆了一口氣,趕緊迎上去。還沒等他開口慰問,便聽到殿下低聲急促道:“全速,快走!”

韋杭之雖有詫異,但立即便奔到船工們身邊,示意即刻出發。

江白漣一聲呼哨,船工們扯開風帆,將它高高揚起。

船老大打滿舵,駛出碼頭港灣。水手們齊力劃槳,船身如箭,向東疾駛而去。

直到離開了這片繁花沙洲,阿南才感覺到這一路奪命狂奔的疲憊。

她靠在船艙上,看著後方律風閣上高高升起的響箭,以及煙柳道上率人急奔而來的薛瀅光,唇角揚起一絲笑意。

碼頭的弟子們看到訊息,個個都是大吃一驚,立即上船企圖追趕前方船隻。

可前方的船早已駛出好一段距離,何況這是龍江船廠所製最為快捷的船隻,哪是碼頭這些弟子們的小船可比的,別說追趕了,未到半刻,便被遠遠甩掉,連蹤影也看不見了。

“想追上姑奶奶,下輩子吧!”阿南心花怒放,朝著後方扮了個鬼臉,開開心心地到船艙坐下。

一番折騰,她現在又餓又累,蜷在椅中先塞了兩個點心,然後靠在椅背上,沉沉打了個盹。

朱聿恒進來時,見她趴在椅背上瞌睡的姿勢,唇角不由得揚了一揚——

這姿勢,可真像那隻孤山行宮的小黑貓。

若是天氣晴好的午後,它吃完他給的金鉤後,往往也會這樣蜷縮在他的身側,安安靜靜打一個盹。

以至於,他的手不自覺地向她伸出,想去摸一摸她的發絲,看看是不是和夢中一般柔軟。

但就在即將觸碰到她發絲的時候,他又下意識收緊了自己的手指。最終,他緊抿雙唇偏開了頭,隻從懷中掏出被自己拆解的臂環和彈簧棘輪,輕輕放在了她麵前的桌上。

雖然動作很輕,但阿南立即便睜開了眼,清炯的目光盯在他身上,聲音有些微啞:“阿言……”

朱聿恒悶聲不響地坐下,將桌上的東西朝她推了推。

阿南睡眼惺忪,懶懶地將它們抓過來,重新裝置好後“哢”一聲戴回自己的腕上,轉了轉手腕,滿意地一笑。

窗外已是落霞滿天,赤紅的火燒雲橫亙於前方江麵,長江如一條鮮豔奪目的紅綢,蜿蜒遊動於萬裏肥沃平原之上。

船向著西麵劃去,霞光落在阿南眼中。她撐著頭,望著他的目光亮得灼灼如火:“阿言,你膽兒挺肥啊,仗著自己有進步,居然連傅準的機關都敢硬扛?”

朱聿恒斟著茶淡淡道:“他是人,我也是人,怎麽不能扛?”

“咦,莽撞還有理了?剛剛要不是我拚了,你現在怕是已經粉身碎骨了。”阿南順手將他倒的茶拿過來,灌了兩口,“對了,我之前問你還沒回答我呢,幹嗎偷偷跟著我啊?”

朱聿恒別開頭去看晚霞:“怕你給官府惹麻煩。”

阿南才不相信呢,笑嘻嘻地湊近他:“說實話。”

她湊得太近,氣息微噴在朱聿恒臉頰上,讓他不由自主收緊了自己握茶壺的手。

那手指上,似乎還殘留著阿南與他牽手狂奔時的溫熱。

許久,他壓低了聲音,生硬道:“一碼歸一碼。雖然你觸犯朝廷律條,罪責難逃,但你畢竟對朝廷有功,而且……更不需要你為了我而舍生冒死。”

阿南轉著手中茶杯,笑嘻嘻地看著他,沒臉沒皮道:“原來不是擔心我啊,真讓我有點失望呢。”

朱聿恒偏開頭,懶得理她。

“不過阿言,以後可別這麽衝動了,你看你剛剛那樣,一點都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你是什麽身份的人,為什麽要對自己這麽狠?”

他淡淡道:“也沒什麽,反正是將死之人。”

“不許你再說這種喪氣話了,我們現在不是有進展了嗎?”阿南給他一個白眼,然後又歡歡喜喜道,“雖然我被困在裏麵了,但那組數字啊,我可能有線索了。”

朱聿恒詫異地看著她,畢竟阿南為了救他將閣內所有一切都摧毀殆盡了,那組數字怕也已**然無存。

“我說有就有。”阿南頗有點得意地朝他一笑,滑倒在椅中,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我得躺會兒,剛剛那水管讓我脫力了,當時太拚了。”

朱聿恒回想她操控水流衝垮樓閣的那一刻,將自己當時心頭轉過的疑惑問了出來:“行宮內的瀑布,也是如此操控嗎?”

“沒錯,用的是‘渴烏’,或者說‘過水龍’手法。”阿南說著,拎過桌上茶壺,將蓋子揭掉後用手掌緊緊捂住壺口,然後將壺身傾倒,那壺中還有大半的茶水,卻半滴都未曾從壺嘴中流出。

她將這個倒傾在空中卻滴水不漏的茶壺在朱聿恒麵前晃了晃,朝他眨眨眼:“看,這就是釀成行宮那場大災禍的原因。”

朱聿恒一點就透,略一思忖,道:“杜佑《通典》曾提及渴烏,李賢亦在注《後漢書》時寫過,渴烏為曲筒,以氣引水上也。”

“對,傅靈焰在行宮和拙巧閣用的就是這法子。箍大竹筒相連套接,外麵用麻漆密裹無漏,然後將一端入水,在另一端放入幹草點燃。筒內之氣被焚燒殆盡後,即可吸水而上,形成源源不斷的流水,甚至可以借助此法將水牽引到很高、很遠的地方。”

“所以……氣可提水,亦可抑水,全看如何使用。”朱聿恒點頭讚成,“當時你潛下行宮水池,發現青苔上的弧形刮痕,自然是有人用與你相同的手法,掉轉管筒形成的。”

“對,刺客就是利用瀑布水勢的兩度暴漲,實現了他無影無蹤的出現與消失。而袁才人就很不幸,出現在了那個高台之上……”說到這裏,阿南若有所思地托腮,望著朱聿恒,問:“說到袁才人,你會去向……確定此事嗎?”

朱聿恒知道她沒有說出口的人是誰,他沒有回答,抿唇沉默。

窗外的落霞已經被黑暗吞噬,阿南也沒有等待他的回答。她將燈點起,在暈紅的燈光下朝他一笑:“不論如何,我相信你會有最正確的決定。”

朱聿恒沒回答,沉默片刻後,起身從船上密櫃的抽屜中取出一個裝裱好的卷軸,遞到她手中:“這是之前我拆出來的那支笛子,我想,有必要讓你也看一看。”

“對哦,忘了誇你了,阿言你進步真的很快!”阿南見他居然將這麽重要的東西都交給自己了,頓時心花怒放,心想隻要阿言不再擺出那冷冷的表情,這一番出生入死就算沒白費。

接過那張拆解後的竹膜,她的目光掃過上麵密密麻麻的減字譜,道:“如果我上次猜測的陰陽手法是正確的話,那麽這裏麵的所有字可以分成黑白兩種顏色,而一般與之相對應的排列順序,則很可能就是清濁法。”

朱聿恒略一思忖,問:“陰陽初辟,八卦相分,清氣上升,濁氣下沉——所以,可先根據一定數據,將其上下分列?”

“對,而這個數據……”阿南將卷軸擱在膝上,朝他微微一笑,“我已經知道是什麽了。”

朱聿恒回憶著當時閣內的情形,略覺詫異。

她不過比自己多進去那麽一點時間,當時閣內也並未出現什麽異常,如何會有她發現而他未曾察覺的事情?

“因為,我曾在海外與傅靈焰有過一麵之緣。”阿南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五歲那年,我被送到我師父門下學藝,師父嫌棄我是個女孩子,一個大男人哪能照顧得好小姑娘,所以懶得收我。但送我去的石叔跟他說,萬一這女娃兒將來是第二個傅靈焰呢……”

阿南記得,當時師父瞥了她的手一眼,嗤笑一聲,但最終還是把她留下了。

她那時隻是個孩子,並不情願進入這個怪異世界。每日的訓練讓她手上遍布傷痕,過度疲勞使得手筋每晚抽痛,有時候半夜手部突然**,會讓她猛然握著雙手驚醒,卻又無從紓解,隻能抱著自己的手一直哭。

因為這雙失控的手,所以師父吩咐她將一具時鍾搬去堂上時,因為負擔不住沉重的機身,她不小心將它在桌上磕了一下,結果時鍾卡住,再也無法運轉了。

這具時鍾是師父的得意之作,他潛心鑽研古籍中蘇頌的水運儀象台數年,然後將所有機栝細微為之,用了四千八百個精微至極的零件,花費了五年時間才完成。

隻需倒入幾杯水,然後壓緊鍾身,機栝便會自動將水流吸到山頂,然後順著山腰蜿蜒流下,帶動山間百獸在林間穿行來去,最後水流匯入池中,再度被吸上山頂,循環不已。而林間穀中,還有一座寺廟,每到一個時辰,廟門打開,一個小和尚會在門內敲擊木魚報時。若到午時,則百獸齊鳴,小和尚會持掃帚出門掃地一圈。

然而被她磕碰之後,裏麵精微的機栝受損,水流停住了、百獸不走了,小和尚也不敲木魚不掃地了。

師父拆開外殼,看著裏麵四千八百個零件,氣得抓起根竹梢狠狠抽她。畢竟,這些零件全都精微無間地結合在一起,如果一個個拆解下來檢查的話,沒有一年半載的時間肯定弄不完。

阿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他抽打。海上天氣炎熱,她衣服單薄,沒抽幾下便覺脊背火辣辣地疼,她的眼淚不由得撲簌簌掉了下來。

此時卻聽門口有人問:“公輸先生,多年不見,怎麽一來就看見你在打孩子啊?”

年幼的阿南淚眼婆娑,看不清那人的模樣,隻記得她一身華服,可頭發已全白了,海島灼熱的日光映照得她全身通徹,淚眼中看來散著虛幻的光。

師父悻悻丟開了手中的竹枝,道:“我多年心血終於完工,特意修書邀你過來觀看這座水運寶山時鍾,誰知這混賬居然一個失手把它摔壞了,我打死她都不冤!”

那人笑道:“年紀這麽大了,性子還這麽急。銅鐵製的東西若是一摔就壞,那也是你自己的本事不到家,關人家小娃娃什麽事?”

說著,她走到那具時鍾前,俯頭仔細看了看,隔著外殼用指尖輕輕地從上叩擊至下,側耳聽了一遍,然後將寶山外殼卸掉,用一根小銅棍伸進密密麻麻的機栝零件之中,將可以夠到的地方輕敲了一遍,閉上眼睛細細聽著。

須臾,她微微一笑,丟開了小銅棍,說道:“轉運水流的一個小棘輪震偏了,卡住旁邊的杠杆,因此連帶得整座寶山停止運轉。你把小廟拆下來就能看見。”

師父將信將疑,忙去拆銅山上的小廟。

而她則抬手輕撫阿南的頭發,又坐下來拉起她的手翻來覆去地看著,手指輕撫過手背上那些新新舊舊的傷痕,麵容沉靜。

阿南站在她的麵前,看見握著自己的那雙手,即使年紀已經大了,上麵的褶皺已經加深,但那依然是一雙保養得特別好、修飾得幹幹淨淨、一眼便可以看出很有力度的手。

阿南忍不住抬起眼,小心地、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她年紀已經很大了,臉上難免有許多皺紋,但膚色依舊皎潔,一雙眼角帶著風霜的眼眸,也依舊清亮如少女。

她的雙眉間,有一朵如同火焰的刺青,如同花鈿般鮮亮。

而她抬眼看著阿南,微微一笑,握緊了她尚未長成的小手,說:“你這可不行,我教你一套手勢,以後你手痛的時候就照著按摩緩解,就不會痛了。”

她纖長有力的手指替阿南按摩著,低聲教她如何保護自己的手。

正在此時,旁邊傳來“叮”的一聲輕響。阿南轉頭一看,隻見流水潺潺,山間小獸穿行,那座寶山時鍾重新開始運轉,循環不息。

師父喜滋滋地回來坐下,打發阿南去煮茶。

阿南提著爐子蹲在階下扇火煮茶時,聽到堂上傳來的低語:“你這徒弟很不錯,好好教導,將來你們公輸一脈說不定就由她發揚光大了。”

“這小娃娃?”師父嗤之以鼻,“天賦尚可吧,但整日哭喪著臉不情不願的,看著令人心煩。不願入這行的人,能有什麽出息?”

“我看她將來比你有出息。你說說看,你六七歲時,能如她一般心智堅忍?”

師父啞口無言,瞥了阿南一眼又悻悻道:“你要是看上了,送給你得了。”

“她跟我不契合,棋九步靠的是天賦,後天再怎麽努力,也走不了我這條路。但你們公輸一脈主張勤、潛二字,她倒很合適,以後若有機緣,說不定會走得比我們更遠。”

師父瞥瞥阿南,不屑地問:“這小丫頭,能有這樣的命?”

“誰知道呢?這世上任何東西我都有把握計算,可唯有命,我真算不出來。”

師父啞然失笑,道:“這就是你總將自己的生辰作為鑰眼,來設置機關陣法的原因?”

“有何不可呢?反正天底下知道我四柱八字的,隻有至親的人。”她微微一笑,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繁盛的樹蔭道,“子孫們若有能耐破了先輩的陣法,難道不是我輩幸事?”

“所以……解開這道陰陽謎題的,很可能就是傅靈焰的四柱八字?”

這陳年舊事聽到此處,朱聿恒恍然大悟,想起了拙巧閣那一張傅靈焰畫像。

“對,我也是在看見傅靈焰畫像時,才忽然想起這麽久遠的事情。”阿南說著,抬頭遙望前方兩岸燈火,道,“有禦筆畫像,而且還住在宮中,她應該入過龍鳳朝後宮。而龍鳳帝以青蓮宗起事,宮中常有祭祀,自然有八字忌諱,咱們既然知道了她的出生年月,逆推韓宋朝宮中祭祀檔案,不就一清二楚了?”

應天玄武湖中的黃冊庫,藏著天下所有戶籍,亦有前朝秘密檔案,即使在聖上遷都之時,也不曾變動分毫。

朱聿恒回到應天,第一件事便是調取玄武湖卷宗。雖然裏麵不可能記載後妃們的生辰八字,但根據生辰賞賜,他找到了與傅靈焰同日而生的那個妃嬪——

當年的青蓮宗敵首去世之後,渡海消失的姬貴妃。

按檔案來看,姬貴妃有一子一女,若她便是傅靈焰的話,那麽她應該是帶著身中“山河社稷圖”的長子到海外求生,而女兒應該便是傅準的母親,繼承了拙巧閣與母姓,並招婿誕下了傅準。

“辛未年丙申月丙午日,這三個數據是可以確定的,目前推斷出來的時辰是庚午,就先用這個試一試吧。”

阿南落筆勾畫,將上麵的字按照自己的設想,在宣紙上落筆:“戊庚壬為陽,己辛癸為陰,陽上陰下分兩列,再以地支分排,單數為奇,雙數為偶……”

她迅速點數著,將竹衣上的減字譜重新排列,飛快在宣紙上記錄,圈圈點點毫不遲疑。

朱聿恒垂眼看著她記錄的手,又不自覺轉頭看向她的側麵。

她認真的樣子與平時嬉笑慵懶的模樣迥異,濃密纖長的睫毛微顫,那雙比常人似要亮上三分的眸子微微眯起,攝人心魄。

不知怎麽的,他忽然想起了她設下循影格謎題,為了竺星河,而將他騙離杭州的那一夜。

莫名又突兀地,他忽然開口道:“你對這些秘鑰法,似乎很熟悉。”

阿南並未察覺到他的異樣情緒,“嗯”了一聲道:“也不算,有點興趣而已。”

口中說著,她手下不停,很快填出了一張粗略的黑白圖。她擱下筆,與朱聿恒並肩站在榻前看著麵前的宣紙,一時久久難言。

是一張山河圖。

黑色為大地,白色為山川河流,雖然縱橫交錯,黑白格子亦很粗略,卻依稀可辨九曲黃河、千裏長江、巍峨五嶽、蒼茫昆侖的走勢。

“這地圖,肯定就是她埋下的那些陣法所在,也就是——你身上‘山河社稷圖’的下一步關鍵。”

朱聿恒默然點頭,注視著那張山河圖:“可是,沒有標記。”

所有的山川河流都隻是白點連成的線,蒼白而冷漠,就連曾發生過災禍的順天、黃河與錢塘,也沒有任何異常。

阿南又湊到竹膜上的金字前,仔細地查看上麵,但最終還是失望了。

“還是不行啊……她留下的這個謎,如今已經有了底,可‘點’要去哪裏尋找呢?”

在竹衣上細細搜尋了一遍又一遍,最終沒有發現任何蹤跡,阿南隻能道:“不論如何,既然有了這張地圖,那麽再要找到確定的關鍵點也不難。更何況,咱們還有渤海灣下那個水城呢,先去那邊看了也不遲。”

船隻從長江駛入秦淮河,在燈火輝煌處徐徐靠岸。

官府撥給江白漣的船就停靠在河邊,船沿上坐著一個女子,正晃著腿嗑瓜子。

阿南一眼看到是綺霞,正看著江白漣笑,他已經急急跳上自己的船,沒好氣地問綺霞:“你來幹什麽?”

綺霞捂嘴一笑,拉著他就進了船艙。

阿南心下好奇,等下船時,又聽到那邊船上傳來綺霞一聲低吼:“少廢話,趕緊給我穿上啦!”

江白漣別開頭,聲音頗不自在:“我天天在船上打赤腳慣了,要穿什麽鞋子?你拿去給董浪或者卓少吧。”

“他們的腳和你一樣嗎?我可是特地量了你的尺寸給你做的,別人怎麽穿啊?”綺霞氣不打一處來,“我一邊跟你說話一邊偷偷用手比畫你的臭腳丫,我容易嗎我?”

聽她這麽說,江白漣臉色稍霽,別扭地拿過鞋在腳上比了一下,問:“你看你這縫得歪七扭八的,董浪和卓少都不嫌棄?”

“我給他們縫什麽呀!他們想穿不會自個兒上成衣鋪買去?”綺霞怒吼一聲,見江白漣臉色反倒好看起來,她眼睛一轉,又轉怒為喜。

她湊近他,笑嘻嘻地去挽他的手,甜甜地問:“好弟弟,你不會在吃醋吧?姐姐跟你交個底吧,真的隻給你一個人做了鞋,而且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給別人做鞋!”

江白漣臊得滿臉通紅,一把甩開她的手道:“你趕緊下船吧,我要劃船去城外了,這邊夜間停船可是要收泊船稅的。”

“那帶我一程呀,剛好我今天沒事,正想去城外轉轉呢……”

阿南憋著笑,心中暗想江白漣這個涉世未深的小哥,哪逃得出綺霞這個風月老手的掌心啊。

她輕手輕腳地回轉身,看著江白漣的船沿著秦淮河向城外劃去,綺霞這死皮賴臉的,居然真的沒被趕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