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巧若拙

在紛紛擾擾的花炮與人聲之中,江白漣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忽然在船頭一仰頭,抬眼看向了她們。

綺霞本是個沒臉沒皮的人,但此時被他一看,下意識便偏轉了頭,有點羞惱地輕踢了阿南一腳。

阿南卻不以為意,笑嘻嘻地朝下方的江白漣揮手,喊道:“江小哥,你今日英姿不凡啊,我請你喝一杯!”

江白漣見新娘被迎走後,也沒他什麽事了,便跟女方家的人說了一聲,跳到了旁邊自己的小船上,劃到岸邊來接阿南和綺霞。

朱聿恒見阿南連案子都不查了,提著酒興衝衝跳上了江白漣的船,略皺了皺眉。

卓晏心思靈透,立即道:“有酒無菜,喝起來沒勁,我給他們帶一點。”

他從酒樓裏訂了幾個下酒菜,讓夥計端著托盤,送到江白漣船上。

船艙狹小,阿南和江白漣盤腿坐著,綺霞正鬱悶地閉嘴托腮,吸取了之前的教訓,不敢在他的船上多說話。

看見卓晏送來的菜,阿南歡呼一聲,把托盤用小板凳墊著,充當起了小桌。

卓晏一拂自己的羅衣下擺,在綺霞身旁坐下,笑問江白漣:“江小哥,我帶菜來,蹭點酒可以吧?”

“求之不得。”江白漣說著,給他滿上了酒。

綺霞在旁邊幽怨道:“酒可以多喝,話可要少說,江小哥船上忌諱多,卓少你掂量著點。”

“在水上討生活的人,自然得謹慎些。”卓晏與江白漣碰了一杯,又看向阿南,“董大哥是跑船的,想必與江小哥頗有話題。”

“江小哥的人生可比我精彩多了,我們正聊他出海捕鯨的事兒呢。”

卓晏唬了一跳,問:“捕鯨?古人雲,鯨鯢吸盡銀河浪,又說那個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那可是比山還高、比島還大的巨魚啊!”

“確實很大,但幾千裏是誇張了,我們當時圍捕的那條,估計得有十來丈長,噴氣之時聲浪如雷,掀翻了我們好幾艘船。”

卓晏不由得咋舌,問:“如此危險,兄弟們幾個人一起去的,又是怎麽想到去捕鯨的?”

江白漣道:“當時是拙巧閣領頭,雇了沿海一帶所有好手齊聚。我任先鋒探路,董大哥的大舅彭叔率領三十六名飛繩手,我記得還有幾個閩粵的大哥,那水性真叫了得!我們一共十八條船出海,結為罟朋[2],飛繩係上鐵鉤,萬標齊射,那鯨魚在血浪中掙紮,雖脫不了鉤子,但魚尾拍得我們好幾艘船身開裂,真是好生嚇人!”

幾人聽他講述捕鯨的事情,仿佛看到了那萬分危急的時刻。

綺霞更是揪緊了衣襟。明知他如今就坐在自己麵前,卻還似擔心他會出事般,目光緊盯著他不敢移開。

“那鯨魚力大無窮,拖著我們的船在海上亂轉,又鑽入海底,十八條大船亦拖不住它的身軀。眼看我們一群人都要沒命,彭叔向著後方料船疾呼,打手勢示意大家棄了飛繩,趕緊逃命吧。正在此時,有一人從船艙中出來,走上船頭,那動作似在撮口而呼……”江白漣回憶當時的情形,神情似有些恍惚,因情勢太過危急,驚恐之中便有了些虛幻,他一時不敢確定自己的記憶,“那人清清瘦瘦的,站在顛簸的船頭做了個撮口呼喝的動作。周圍浪聲太大,我並未聽到他發出的是何聲音,可那條巨大的鯨鯢不知怎的便重新浮上了水麵,雖依舊在水中滾動掙紮,但幅度越變越小,最終筋疲力盡,無力反抗。我們十八艘大船一起往岸邊劃去,飛繩拖著身後鯨鯢巨大的身軀,身後東海化為血海……”

阿南聽著江白漣的講述,冷不丁插了一句:“料船上那個人,就是你說在風浪之中撮口而呼製鎮鯨魚的,是拙巧閣的吧?”

“應該是。我們其他人出海後都相熟了,事後你大舅和我們湊在一起時,也常說起當時,我們都想弄明白那人究竟是如何在這種險境之中喝製鯨鯢的,隻是所有人都毫無頭緒。其實我們也不知道拙巧閣要這種大魚做什麽,但他們給的酬勞豐厚,人人都很開心。”

“他捕鯨自然是為了鯨須啊!”阿南咬牙切齒,鬱悶道,“真是我命中該有一劫!”

江白漣詫異地看著她:“你和那人認識?他是誰啊?”

“不提了,反正我吃癟了。”阿南笑了一笑,不知怎的有種疲憊從心底升起,她下意識地就往綺霞身上靠去。

卓晏抬手就將綺霞的肩攬過來,厭棄地將他搡開:“董大哥,喝醉了就別往姑娘家身上湊了!”

“小看我了吧?我可是千杯不醉的量。”阿南笑嘻嘻的,故意想去撫綺霞的背,對麵江白漣把托盤往她懷裏一塞,說:“得了,我也得去看看新郎官那邊有什麽要我幫忙的事兒了,這邊先散了吧。”

阿南的手被他攔住,無奈隻能接住托盤,若有所思地瞧瞧江白漣又瞧瞧卓晏,再看看麵色微紅似還沉浸在江白漣所講的驚險故事中的綺霞,笑道:“行,那我們下次再來聽江小哥講海上的事兒!”

行宮的瀑布依舊在奔湧著,為樓閣殿宇蒙上一層絢爛虹霓的同時,也帶來了初秋難得的清涼。

重回行宮,站在左右兩閣之間,阿南與綺霞都隻覺恍然如夢。

唯有朱聿恒牢記正事,一到閣前便問綺霞:“當日你說出來尋找阿南之時,曾經被一道白光灼眼,以至於後來未能看清刺客?”

“是,當時碧眠虛弱昏迷,我心裏慌得不行,所以就去尋找阿南……”說著,綺霞一邊回憶當時情形,一邊往外走,在殿門外站定:“就是在這裏看到的!”

阿南查看四下角度,道:“看來那白光絕不是瀑布的反光了。”

綺霞見她如此熟稔自然,詫異問:“董大哥,你也來過這裏?”

阿南幹咳一聲,把聲音壓沉:“聽殿下介紹過本案的基本情況。”

朱聿恒擔心她露了馬腳,等綺霞把一切都交代清楚後,便吩咐卓晏先帶她下去休息。

阿南站在綺霞記憶中的地方,回頭朝殿內望去,然後,她看到了幾扇緊閉著的門窗。

她循著直線走去,來到窗前。那房間的殿基由巨石壘成,足有一人高,窗戶更是伸手難及。

阿南轉頭問跟隨在他們身後的行宮太監:“當時這裏是什麽人在?”

那太監一看便道:“這是行宮左殿的偏殿,直麵瀑布。當日殿內混亂,女官們護著太子妃殿下在此歇息過片刻。”

阿南隨口“喔”了一聲,轉頭去看朱聿恒,卻發現他望著上方窗戶,又看向對麵樓閣,神色略有古怪。

“怎麽了?”她問。

朱聿恒搖搖頭,將心中一些不應升起的念頭強壓下去,示意眾太監宮女都退下,然後才道:“你是朝廷海捕罪犯,隻需盡心戴罪立功即可,其餘事情,不必多想。”

“沒良心!你怎麽隻記得我做過的錯事,不記得我當初救了你、救了順天,也幫了杭州的事兒啊?”阿南白了他一眼,“我當初豁命救你也沒見你感激我,現在回來幫你也不見你感念我,我怎麽這麽賤呢?”

說罷,她鬱悶地轉身,大步走向了那間偏殿。

朱聿恒默然,隻覺胸口血脈微微波動,類似於抽搐的微痛順著“山河社稷圖”貫穿他的身體。

她確實豁命救過他。

在順天的地下,他身上的經脈被機關牽動而發作之時,為了讓他清醒過來,她解開了他的衣服,幫他吸出了淤血——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這世上,與他最親密的女子。

心口的悸動似要衝破這些時日鬱積在胸口的憤恨,將他整個人淹沒,讓他再也維持不住疾言厲色的表象。

他唯有竭力深深呼吸,壓下心口的悸動,以免自己心口厚厚修築的堤防被她攻破。

悶聲不響的兩人,一前一後踏入了那間偏殿之中。

行宮畢竟少人來,又隻是片刻歇息的偏殿,因此裏麵的陳設十分簡單。牆上掛著大幅祥紋織錦,靠牆放著一榻一椅。

床榻對麵便是四扇長窗,窗下是供整妝的桌台,設了一麵鏡子一個妝盒,裏麵是空的。畢竟太子妃殿下隨身女官必然帶著妝奩,行宮提供的肯定不合用。

阿南在室內轉了一圈,明明可以問朱聿恒的,卻偏要去問太監:“太子妃殿下在此休息,有誰進出過這裏?”

“當時殿內一片混亂,殿下身邊的女官都在正殿幫扶各家閨秀。再說此間狹窄,因此奴婢與侍女們都守在門外,不敢驚擾休息的太子妃殿下。”

“一個人啊……”阿南自言自語著,走到窗前,將桌上的鏡子拿起來照了照。

鏡子磨得很亮,她對鏡摸了摸自己那兩撇小胡子,又看了看正對麵的右閣。

朱聿恒悶聲不響,目光從鏡子轉向瀑布。

而阿南已將鏡子放下了,指向九曲橋,說:“我去對麵看看。”

走出深殿,外麵熱浪撲來。他們在熱辣的日頭下走過玉帶拱橋,來到右邊殿宇。

“好熱啊,這大熱天的在外麵簡直受罪。”阿南出了一身汗,一邊用手扇風一邊抱怨著,就去桌上尋找茶具,想要倒一杯水。

出乎她的意料,桌上空空如也,居然沒有任何茶壺茶杯。

她終於回頭看向朱聿恒,腮幫子鼓鼓的,卻不說話。

朱聿恒示意太監去取水來,目光盯著外麵的瀑布,對著空氣解釋道:“煮茶有炭氣,肯定要遠離寢殿。”

阿南白了這個別扭的男人一眼:“要喝冷的呢?”

“宮中人手多,吩咐一聲馬上便能現做四季渴水。”

阿南心道,畢竟皇家風範,喝點水都要喊人,這也太麻煩了。

過了不久,外邊茶水送上來,卻還是滾燙的。

阿南吹著杯中茶,在殿內轉了一圈,走到窗邊望向外麵。

窗戶正對著瀑布,越過瀑布便是左閣那個門窗緊閉的偏殿。水光幻彩,琉璃屋瓦雕梁畫棟,一片氤氳彩光。

阿南迎著水風感歎道:“要不是袁才人離奇死亡,這裏簡直是神仙宮闕。”

坐在桌前的朱聿恒未曾聽清,他望了望她,遲疑片刻,終於起身走近她,問:“你說什麽?”

“沒什麽,感慨而已。”阿南喝著手中終於不再燙的茶水,抬頭望望瀑布,“這瀑布聲響太大了,足以遮掩很多聲音啊……對了,在殿內香爐撒助眠香的人是誰,查到了嗎?”

“查到了。”朱聿恒皺眉道,“是袁才人身邊的女官,香也是袁才人找人采買的。”

阿南有些詫異:“是她自己?”

朱聿恒轉頭,示意韋杭之將當日殿中當值的太監宮女叫來。

其中一個年長的宮女道:“奴婢們當日將殿內安置好後,袁才人便吩咐我們都退下,說太子殿下睡眠不好,略有聲響便會驚覺。奴婢領著人出去時,看到袁才人身邊的女官拿出一包香往爐內撒,袁才人看了看,讓她再拆一包,說是瀑布聲音太吵了,怕殿下睡不安穩。”

朱聿恒補充道:“女官也已招供,袁才人為邀寵而擅自使用助眠香。”

阿南思忖著,又問那幾個宮女:“袁才人出門之時,你們曾聽到聲響嗎?”

“瀑布聲音很大,奴婢們候在門外,從始至終並未聽到任何動靜。期間怕茶水冷了,奴婢還送了一壺新的進去,當時殿下和才人都在安睡。但奴婢出來後剛將冷茶送去膳房回來,就聽到大家說袁才人出事了,奴婢當時還嚇了一跳,心說我剛剛進去時還毫無異樣呀!”

聽她這麽說,阿南便將桌上的茶壺提起,又給自己倒了杯茶。

夏日炎熱,茶水滾燙,她捏著杯子略一沉吟,又問:“當時窗戶閉了嗎?”

宮女搖頭:“如此暑熱,怎麽會閉窗呢?這通天徹地的八扇門全都開著,可以直接通向後方瀑布。”

“好,我知道了。”阿南等這群宮人都退下了,才轉頭看向朱聿恒,指著對麵的偏殿道,“我心裏有個猜測,是關於這兩個左右相對的閣內,兩邊都無人時發生了什麽……你呢?”

朱聿恒緊抿雙唇,沒有回答。

他之前心中油然升起的怪異感覺,此時終於化成了可怕的預感。

左右兩閣,白光,綺霞遭受的追殺,對阿南的倉促定罪,甚至阿南所不知曉的他幼弟的災禍……都意味著同一件事情。

隻是,這太過可怕的猜測,阿南不願說,他也不願接受。

他們沉默地站在瀑布前,雪浪般衝擊而下的瀑布離他們尚遠,但水風潛來,讓朱聿恒扶在窗口的手上凝結了細小的水珠。

他的手因為收得太緊,上麵有青筋隱隱顯露,令這雙舉世無雙的手增添了一絲不和諧。

阿南在心裏默然歎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先不必擔憂:“別怕,或許這也說明不了什麽。畢竟,我看見刺客殺袁才人的時候,你和你娘正在殿內呢。此案錯綜複雜,一定還有什麽我們所未曾窺知的真相。”

朱聿恒沒有應她,但終究還是慢慢地展開了自己的手掌,深吸一口氣,道:“我並不怕,因為我相信她。”

阿南便不再說什麽,隻指著瀑布,說道:“還有,我要上去看一看這瀑布。畢竟,在出事前後瀑布的那兩次暴漲,我真的很介意。”

瀑布從兩山之間流瀉而下,左右雙峰高聳,十分險峻。

這座行宮是當年關大先生為龍鳳皇帝所建的避暑行宮,在夏秋兩季炎熱之時,以水車牽引下方池水而上,順著粗大的竹筒將水送到山頂蓄水池中,化成瀑布流下,用以消暑。春冬二季則停止引水,上方蓄水池水位降低,瀑布自然消失。

朱聿恒指派了負責檢修水管的老兵帶她上山。阿南對照著地圖,沿著水車向上攀爬。

雙峰陡峭,沿途是一節節粗大的水管,為了避開岩石及過於陡峭之處,管身亦非筆直而上,而是彎折成各種角度,曲曲折折,沿山而上,倒是讓她有了攀爬上去的借力之處。

竹筒是當年關大先生設計,以類箍桶的手法拚接,每一根都足有兩尺粗細。雖曆經多年風雨,但隻要稍加維護,依舊滴水不漏。

她隨口問老兵:“這邊一般多久檢查一遍?”

“山頂上下往來不便,因此我等隻每旬沿水管上來檢查一遍。前次瀑布異常時我也曾上來查過,當時周圍草木有被衝刷的痕跡,可能是池水暴漲之時殃及,其餘並無異樣。”

一路說著,阿南身體輕捷,不多時便攀上了崖頂,站在了蓄水池旁。

水池由條石砌築而成,池水碧綠,周圍長滿了灌木草叢,鬱鬱蔥蔥青綠逼人。阿南撥開草叢看了看,有些灌木上有折斷的痕跡,但因為過去了多日,已長出新芽,草叢更是早已恢複生機。

水池出口處攔著三層細格鐵柵欄,以免有髒物隨瀑布流下,汙了下方水池。

阿南看了看,問:“這水裏沒有魚嗎?”

老兵“咦”了一聲,詫異地探頭看去,道:“不可能啊,這池中一直都有很多大小魚兒的!它們原是順著水管上來的,數十年來在池中逐漸長大,最大的該有一兩尺了。因池水清澈,我每次上來清理雜物都會看見它們在水中嬉戲,並不怕人……怪事,怎麽那麽多魚兒都不見了?”

“所有魚兒都突然不見了?”阿南直起身,看著水池正在思索,忽聽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回頭一看,朱聿恒已帶人爬了上來。

她詫異地挑挑眉,笑問:“殿下怎麽親自爬山上來了?”

朱聿恒沒回答,隻示意韋杭之帶著眾人去守住崖下的通道,等眾人都散開了,才壓低聲音,道:“我想……若你要檢查機關的話,可能要下水。”

“真是想到一處去了,我正要下水呢。”阿南朝他一笑,見水池邊已經隻剩他們二人了,便抬手利落地撕下唇上胡子和加濃的眉毛,又從懷中掏出自己隨身的東西,一股腦兒交到他手裏,再脫了外衣丟給他,隻剩了裏麵一件貼身的細白布衫:“幫我拿著,我去去就來。”

朱聿恒下意識接住她丟來的衣服,抬眼看見她在日光下蹦跳著活動身軀,忍不住在她身後低低問:“為什麽?”

但他的話剛剛出口之際,阿南已經鑽入了水中,潛了下去。

他望著碧綠水麵的層層漣漪,下意識收緊了十指,緊抓住她殘留的那些溫度,仿佛這樣便能抓住自己不願承認的虛幻期望,哪怕隻有一瞬。

這麽竭盡全力,是為了她自己,為了綺霞,還是……如當初在黃河邊、在楚家、在順天地下一樣,是為了他?

蒙在他周身的樹蔭清涼,懷中的衣服還留著微溫。

池水中漣漪漸散,碧水如一塊巨大的玉石鑲嵌在遍布青苔的池壁之間,平靜無聲。

因為這太長久的寂靜,朱聿恒的心口忽然掠過一絲恐慌。

這畢竟是關大先生所建造的機栝,阿南未經準備便貿然下去,若有個萬一,她是否會被這深不見底的碧綠徹底吞噬?

——至少,也該在腰間拴一條繩索,讓他能有一絲救她的機會。

他正想著,麵前凝固般的碧綠嘩啦一聲,陡然動**起來。

水下的波濤在不斷起伏,阿南卻遲遲未曾鑽出水麵,隻看到暗流在綠色的水麵下波動。

朱聿恒抱緊了阿南的衣服,大步走近水池,緊張專注地看向水麵。

一瞬間,他腦中閃過要跳下去尋找阿南的念頭,但未等這念頭實施,水麵潑剌一聲,阿南的頭已鑽出了水麵。

朱聿恒暗暗鬆了一口氣,而她向岸邊遊來,抹了一把臉後看見站在池畔的他,臉上滿是古怪的神情。

她抬手抓住池壁,半個身子埋在水下,抬頭望著他欲言又止,卻就是不肯上來。

朱聿恒以為她是脫力了,便俯下身,將自己的手遞到她麵前,示意要拉她上來。

阿南張了張嘴,頓了片刻,然後才有點艱難地說道:“那個……你轉過身去。”

朱聿恒疑惑的目光從她濕漉漉的臉上滑下,不自覺地看向了她隱在水下的身體。

她胸前的衣襟散開了。大概是在水下被什麽東西扯住了衣服,原本束緊的胸部也散開了,半露的胸口在不斷波動的水麵下隱約起伏,讓他心口猛然一跳,臉也熱了起來。

他將懷中的衣服丟到了池邊草地上,然後飛快地轉過了身。

耳中聽得嘩啦啦的出水聲,隨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應該是她在穿衣服了。

朱聿恒盯著麵前的矮樹,竭力收斂心神。

卻聽後麵的阿南搞了許久,終於歎了口氣,鬱悶道:“阿言,來幫我一下。”

他轉過身,一看見她的模樣,頓時身體又是一僵。

她背對著他站著,夏日小衫麵料輕薄,又在水中打濕了,她的背籠罩著日光與波光,仿佛隻蒙了一層水霧。

他素來知道她身段柔韌修長,卻不知道她的腰那麽細,腿那麽長,在濕衣和日光的勾勒下,簡直令人目眩神迷。

胸口有股灼熱的血一下衝上了腦門,他第一時間移開自己的目光,盡量悠長地深吸進一口氣,又盡量平靜地吐出,勉強抑製自己的失態。

而她卻毫無察覺,指指自己背上鬆脫後又纏成一團的布頭:“你替我係緊吧。這東西在後背絞成一團了,我的手受過傷,那個角度我實在使不上勁。”

朱聿恒聲音帶著一絲喑啞:“我給你拿件外袍,幫你罩住。”

“那可不行,那不是要被人發現我是海捕女犯了?”阿南苦惱地圈臂抱住自己,這個時候真恨不得自己胸小一點了,“行了,男子漢大丈夫別婆婆媽媽的,你就當自己還在冒充太監嘛,反正……”

反正她之前被他騙了,還牽過他、抱過他呢。

朱聿恒抿緊雙唇,慢慢走過去,將那些纏住的布條解開,虛按在她的後背上,替她將亂纏的死結打開。

而她抬手將自己濕漉漉的頭發抓起,免得被他束在衣帶中。被她刻意染黑的膚色已經有些變淡,蜜色的肌膚上尤帶水珠,修長脖頸上一縷未被攏住的發絲蜿蜒地貼在皮膚上,曖昧地鑽入衣領之中,令他心口有種難抑的衝動,很想伸手順著衣領滑進去,幫她將這綹發絲挑出來。

但最終,他的手隻是按照她的指點,將她束胸的布條理出來,將兩頭交到她的手中,然後沉默地退後兩步。

“唉,真沒想到,我阿南上得高山下得滄海、進可襲營退可布陣,現在卻沒辦法再摸到自己脊背了。”阿南一邊哀歎著,一邊用力將自己的胸裹好。

朱聿恒輕咳一聲,道:“我們下去吧。”

“等等吧,我先把衣服曬幹。”阿南將頭發解開,用手梳著發絲,對水照了照,“雖然有點狼狽,但這趟下水也算是有收獲,你知道我在水下發現了什麽嗎?”

“水下有機關?”

“隻是增強水勢的一些小機關,其餘沒什麽異常。不過我在條石壁的青苔上發現了幾處剛被刮出來的痕跡,很長,略呈弧形。”

朱聿恒問:“看得出如何導致的嗎?如果水下沒有被動手腳的話,那兩次瀑布暴漲,刺客是如何做到的?”

“你猜猜?”阿南笑吟吟地朝他一揚下巴,“我下去的時候,看到池裏的魚基本全都消失了,隻剩下幾條小魚。唉,這些可憐的魚啊,我好同情它們哦,這可真叫殃及池魚……”

朱聿恒沒說話,隻微皺眉頭,顯然不滿她這說正事時東拉西扯的模樣。

阿南是個挺不講究的人,在灌木的陰涼處坐下,拍拍旁邊的草叢,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坐會兒:“太陽這麽大,你就這麽站著,熱不熱啊?”

朱聿恒默不作聲,看了她拍出來的草窩子一眼,終究還是在她身旁坐下了。

阿南示意他將東西拿給自己,對著水麵粘自己的眉毛胡子,又用膠水在臉上塗抹,將自己柔和的肌肉走向拉扯得更像男人一點:“阿言,我心裏隱隱有個猜測,這個刺客,或許不是衝著殺人來的,而是衝著關大先生,甚至是……‘山河社稷圖’來的。”

朱聿恒問:“何以見得?”

“我們可以從行宮下手拿到錢塘水城的線索,對方當然也能。而且,這個刺客對於行宮的布局和利用,比我們更為了解。當初我們因為袁才人的死與香爐中的羊躑躅,一直找錯了方向,以為對方是來行刺的,可如今看來,或許對方隻是想潛入高台,尋找什麽東西,隻是被袁才人陰差陽錯撞破了。”

朱聿恒思忖道:“可是高台上除了兩個水晶缸與一套瓷桌椅,一無所有。”

“甚至現在水晶缸也被瀑布衝走了。”阿南苦笑著,想不明白便先拋開了,轉而說了其他,“對了阿言,一直沒機會告訴你,我這次回去,遇到一個名醫,打聽到了一些‘山河社稷圖’的事。”

朱聿恒心口微微一跳,沒想到她拋下自己後,居然還關心自己的病情。他別開頭,聲音冷淡:“什麽名醫,知道得比魏延齡還多?”

“你肯定想不到我找的人是誰。”阿南在心裏暗自腹誹他那臭臉,又不得不好聲好氣哄他,“那是魏延齡的同門師弟,但是他比他師父和師兄都多了解一點,因為他出海了,而且在海外遇到了傅靈焰!”

阿南將魏樂安所言一五一十對他複述了一遍,見朱聿恒聽到傅靈焰兒子的情況時,臉上雖然還籠罩著沉鬱之色,但眼睛微亮了起來。

胸口那一直沉沉壓著的東西,在這一刻終於有了消融的跡象。仿佛長久以來一直在黑暗死寂中獨自跋涉的人,終於聽到了彼方傳來的聲音。

他興奮的心情,應該和她當初聽到此事時一模一樣吧。

“別忘了,關大先生和傅靈焰,都是九玄門的傑出人物。”阿南不由得朝他一笑,“關大先生設置的陣法會觸發你的‘山河社稷圖’,傅靈焰又與‘山河社稷圖’頗有瓜葛,那麽我們何不從拙巧閣下手,去查一查線索呢?”

按捺下心口的澎湃,朱聿恒強自鎮定:“所以現任拙巧閣主傅準是?”

“傅靈焰創立了拙巧閣,取大巧若拙之意,摒棄門派之見,無論師從何門何派,皆可加入。她後來渡海而去,留下幼女繼任拙巧閣,生下的孩子便是傅準。”阿南說到這裏,一臉煩悶,“哎,我最崇敬的人就是我最恨的人的祖母,真是氣死我!”

朱聿恒默不作聲,似在思索什麽。

“對了,朝廷現在與拙巧閣關係如何?我猜一定不錯吧?”阿南說著,又白了他一眼,“不然的話,那天晚上你怎麽可能對我的機關了如指掌,又那麽迅速就解開我的迷藥?肯定是傅準那個渾蛋領著拙巧閣,把我的底摸得透透的,全都賣給你了!”

朱聿恒並不正麵回答,隻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拙巧閣既在我朝疆域之內,與朝廷合作絕無壞處。”

阿南綰好半幹的頭發,想了想,道:“我想去一趟拙巧閣。”

朱聿恒口吻淡淡:“你不是在傅準手上敗得很慘嗎?”

“難道因為落敗過,我就一輩子繞著他走?”阿南噘起嘴,恨恨道,“我不但要去拙巧閣,我還要掀翻了它,不然對不起我在那裏度過的傷心時日!”

“我不會讓你去興風作浪。”

“什麽叫興風作浪?你想都想不到,我手頭可是掌握了拙巧閣幹壞事的證據。”阿南掃了旁邊一圈,俯身湊近他,低低道,“江白漣對我們聊起了他之前隨著拙巧閣捕鯨的事,傅準他抬手間便製服了受傷暴怒的鯨魚,你知道他用的是什麽手法嗎?”

她湊得太近,氣息讓朱聿恒的心口略微一滯:“什麽?”

“聲音,聽不見的呼哨聲。”

朱聿恒睫毛微微一顫,想起了綺霞吹奏那支他拆解出來的曲子時,他們無法站立的情形。

阿南滿意地看著他,說:“反應很快啊阿言,一下子就想到了苗永望的死。”

不是一下子,而是我早就有了這方麵的線索,朱聿恒心道。隻是他心有芥蒂,並未與她探討此事,隻問:“拙巧閣的人早就知道你擅長變裝,你連我都瞞不過去,又怎麽瞞得過那群老江湖?”

“怕什麽?我之前變裝都沒人察覺到,就是這回不知怎麽的,栽在了你的手上。”說到這裏,阿南又有點好奇,問他,“對了,你是怎麽發現我的?明明所有人都被我騙過去了啊!”

望著她緊盯自己的那雙明亮眼睛,朱聿恒沒有開口。

畢竟他怎麽能回答她,因為她對他而言,是這世上最不同尋常的存在。無論她變成什麽樣,他都可以在茫茫人海之中,一眼將她和其他人分辨出來。

可惜……這世上對他而言最特殊的她,心中亦有個特殊的存在,可以碾壓所有一切,讓她在暴風雨之中拋下痛苦不堪的他,不惜一切地離開。

他的神情變得冷淡,語調也變得冰涼:“頭發幹得差不多了吧?下山。”

“是是,下山。”阿南嘟囔著,拍拍屁股隨他起身,覺得這個男人實在有些莫名其妙。

好好的,怎麽說翻臉就翻臉啊?

“所以你會幫我去拙巧閣嗎?”

“未必。”

說是未必,但第二天,阿南就拿到了朝廷發的腰牌與名帖,成了前往拙巧閣議事的一員。

“這個阿言,嘴上很硬氣,行動很誠實嘛。”阿南滿意地打聽好了具體事項,開始收拾東西。

綺霞最近和“董浪”打得火熱,聽說他要出公差,便過來給他送了些點心果脯。

“出門不比在家,路上要是餓了,千萬記得吃東西。”

“還是小娘子會疼人。”阿南笑嘻嘻地收下了,又看看她的氣色,“最近身子怎麽樣?有繼續喝藥嗎?”

“有呀,我可不能辜負董大哥您的心意。”綺霞扯扯裙子笑道,“近來已不再見紅了。隻是大夫說落下病根了,以後怕是子息艱難……嗤,我這種人哪需要孩子啊?倒省了我買避子湯的錢呢!”

阿南撫撫她的肩,心口愧疚,但又無法說出口,隻道:“養好身體最重要,你給我乖乖喝著!”

“行啊,反正你出錢,我當然聽話啦。”綺霞笑著和她一起歪在椅中,兩人嗑著瓜子閑聊。

七七八八閑扯幾句,綺霞看著她的模樣,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董大哥,你這歪歪倒倒蜷縮在椅中的模樣,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可真像。”

阿南自然知道她說的是誰,便逗她問:“什麽人啊?”

“是個挺好的姑娘,你別打她主意,她可不是我們教坊司的,保準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綺霞白了他一眼。

阿南笑道:“我哪有空打主意,現在就夠煩惱了。”何況哪有人打自己主意的。

“你整天沒點正事,還會有煩惱?”

“別提了,我得罪了一個人,現在努力巴結他,可熱臉總是貼人家冷屁股上。瞧他那對我愛答不理的模樣,真是好沒意思。”阿南抬手攬住她的手臂,“你教教我,該怎麽辦才好?”

綺霞啞然失笑:“我又不知道對方是什麽樣的人,又不知道你是怎麽得罪他的,我哪知道你該怎麽辦呀?”

“那個人……”阿南想著他在激戰之中指揮若定的模樣,又想著他給自己當家奴時忍辱負重的樣子,不由得笑了出來。

他啊,人前大老虎,人後小貓咪……

但終究,她隻是說:“那人吧,像隻貓……你也知道貓是最難哄的。”

“這有什麽,是貓咪你就上小魚幹嘛。”綺霞道,“你想想他有什麽需要的、你有什麽拿手的。要是他需要的正是你拿手的,那就再好不過了,有什麽哄不好的?”

“唉,他需要的可沒那麽簡單……”阿南縮在圈椅內歎了一口氣,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了昨日阿言幫她整理衣物的那一刻。

明明他動作那麽輕緩,明明他們以前有過更親密的接觸,可他的手虛按在她背後的那一刻,她人生第一次覺得,有隻貓咪在輕撓自己的心。

一貫厚臉皮的她,如今想想還有些後悔,不應該鑽到石縫裏查看池魚的,以至於她要向他發出那麽尷尬的求助——

現在的阿言,一定在心裏暗自嘲笑她吧!

阿言並沒有嘲笑她。

他沉墜在一個虛幻怪異的夢裏。

黑暗之中,一雙晶亮的深琥珀色瞳仁打開,呈現在他的麵前。

是一隻懶洋洋的黑貓,踱著緩慢輕盈的步伐,招展著那驕傲的尾巴,高高躍起,撲向了他的懷中。

朱聿恒不得不伸出手,將它托在掌中。

那觸感又輕又軟。輕得就像阿南在他的托舉下躍向空中的身姿,軟得就像她在機關中緊貼著他時那溫軟的觸感。

不知不覺,他就抱緊了這隻黑貓,而那隻貓也變成了剛從水中鑽出來的、濕漉漉的阿南。

她朝他微微而笑,而他也順理成章地抬手輕撫她的發絲,就像在逗弄一隻難以控製,卻又格外迷人的貓兒。

耳畔又傳來卓晏不知在何時說過的話——

“阿南姑娘看著像我娘養的那些貓,忍不住想順一順她的毛……”

於是,他順理成章地低下頭,用唇輕輕貼向她的麵頰。

梔子花的香氣淹沒了他的神誌,在大片的黑暗中,他猛然下墜。失重感讓他的身體一顫,睜開了自己的眼睛。

眼前是黑暗的深殿,懸掛在簷下的燈發出的光亮暗暗透過門窗與紗帳透進來,香爐內的沉檀暗息飄散,取代了夢中的梔子花香。

簡直是……不可理喻。

他想要揮開一直在眼前晃動的、甚至在夢中都出現的那條身影,想要將日光下她滴水的身軀趕出自己的腦海,可終究無能為力。

明知道她是前朝餘孽勢力,明知道她會毫不猶豫地背棄他,明明上次她以牽絲在他手上剮出的傷痕至今還未消退……

可就算他用繁重的公務趕走了眼前虛影,卻依舊無法阻止她入侵自己的夢境。

長久以來,無論何時總是成竹在胸勝券在握的人,終於感到了無力絕望。

他竭力揮開心口鬱積的情愫,不願再沉浸在這難以言喻的思緒之中。

起身走出內殿,外麵月朗星稀,明日又是晴好天氣。

“杭之……”他低低喚了一聲。

韋杭之上前聽候他的吩咐,他卻又停頓了許久,才終於下定決心,開口道:“讓瀚泓和長史安排一下,明日給我騰一天空出來。”

第二日卯初,阿南拿著官府名刺到桃葉渡一看,果然有拙巧閣船隻在等待她。

她一登船便發現了韋杭之,他今日隻穿了件普通皂衫,完全沒了往日東宮副指揮使的氣派。

見韋杭之用幽怨的眼神看著她,她眨眨眼,探頭往船艙內一張,果然就看見了那條端嚴身影。

和她一樣,朱聿恒唇上也貼了兩撇胡子,眼睛被扯得略微下垂,往日那矜貴氣質頓時一掃而光。

朱聿恒輕咳一聲,道:“杭之認為我與這種江湖人士打交道,還是別用本來麵目好。”

“他的手藝夠差的,看起來太假了,來,我幫你調整下。”阿南不由分說拉他坐下,將他按在椅中。

船隻已經起航,入長江後順流而下,直往大海而去。

在微微顛簸的船艙內,阿南翻出自己包袱中的瓶瓶罐罐,倒了些膠水,又從自己頭上剪了些碎發,將他的胡子重新貼了一遍。

她的手落在他的肌膚上,帶著些許溫熱,手中碎發貼在他的麵頰上,帶著些微麻癢,就像夢裏他俯頭貼著那隻黑貓的感覺……

她就在他的眼前,不足咫尺,呼吸可聞。

朱聿恒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而她認真專注地在看著他,手指輕按在他的麵容上,有種溫熱而麻癢的觸感……

他緊抿下唇移開了眼睛,不願再看這個女反賊。

垂下眼,他低低問:“你平時的胡子,也是用頭發粘的?”

“當然啊,就地取材,最好用了。”阿南用小刷子將胡子一根根刷好,滿意地左看右看,將鏡子遞到他麵前,“行了,這下再怎麽細看也沒破綻了。”

朱聿恒瞄了鏡中的自己一眼,沒說話。

阿南又問:“這次你怎麽也來啊?江湖很危險的。”

朱聿恒心道,別說江湖,聖上還曾飛鴿傳書命他遠離江海,可——

因為她在錢塘灣遇險,所以他不顧一切便帶著人出海去尋她,將聖命拋在了腦後。結果現在出海如家常便飯,怕是回京要受聖上責備。

見他不回答,阿南又問:“既然變裝了,你這回是什麽身份?”

“稱我提督即可。”

好嘛,兜兜轉轉又回去了。阿南笑嘻嘻地摸著下巴問:“提督大人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朱聿恒瞄了她一眼,淡淡道:“既然知道拙巧閣與‘山河社稷圖’關係非比尋常,我怎能不親自來探看一下這聞名已久之處?”

“那你記得幫我個忙。”阿南見杆就爬,湊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朱聿恒聽著,皺著眉頭一言不發。

“怎麽樣,幫不幫啊?”

“你如今是朝廷罪犯,我網開一麵許你過來,你就安安分分詢問官府出具的問題即可,別再多惹麻煩。”

“什麽叫惹麻煩啊,我還不是為了幫你?”阿南不滿地嘟嘴,往船窗上一靠,道,“總之,你就說行不行吧!”

朱聿恒沒回答她,隻含糊道:“等見了傅準再說。”

“哎,見不到他的,除非現在是皇太孫殿下親臨,不然他不會浪費任何時間。”

“算了,不提也罷……”阿南嘟囔著垂下眼,目光掃到了他的手,“咦,我給你的岐中易呢?我離開後你就偷懶不肯練了?”

朱聿恒垂眼望著自己的手,抿唇沉默片刻,然後道:“我已經將那支笛子解開了。與你所想的差不多,裏麵確實用金漆寫著東西——你應該也在綺霞那邊看到拆出來的部分內容了吧?”

“真的?那笛子內的東西,這麽快就被你拆出來了?”阿南震驚了,下意識地抓起朱聿恒的手,又激動又豔羨地打量著,脫口而出,“阿言,我就說吧!你的手加上棋九步的能力,假以時日,你必成傳奇!”

她的手將他握得那麽緊,像是握住了什麽寶物,不肯放手。

朱聿恒望著她眼中的狂熱,不知怎麽的,他對自己的手升起了一種莫名的、令他自己也覺得怪異的嫉妒感。

而更令他憂懼的,是她握著他的手時,令他心旌無法停止的搖曳悸動。

“拉拉扯扯,成何體統。”他冷冷地從她掌中抽回自己的手,“出去。”

阿南“哼”了一聲,鬱悶地收拾自己的東西:“剛用完我就一腳踢開,過河拆橋!”

長江入海口一帶,千萬年來泥沙堆積,形成長長的沙尾,漲潮之時大多隱在水下,退潮之時呈現為大片沙洲。這些大小沙洲造就了大大小小的島嶼,其中最大一座,被太祖賜名為“東海瀛洲”。

拙巧閣便坐落於這江海交匯之際,水天一色之處。

此次去拙巧閣,是朝廷要探索渤海,因此過來借調人手,幫助共破水下城池。

早已習慣了船上生活的阿南,一路和船工們說說笑笑,尤其江白漣也在雇傭行列,倒也不寂寞。

見快到飯點,阿南便取出綺霞送的點心分發給大家,也給江白漣遞了一份。

江白漣看著他手中那包點心,遲疑了下,默默拿出自己箱籠中的一包,和她手裏的一模一樣。

“咦,怎麽和綺霞送我的一樣?”旁邊傳來卓晏的聲音,他在船艙待得有點不適,正吃著果脯,扶著欄杆出來透氣。

看著三人手中一模一樣的點心包,阿南不由得哈哈笑了出來。

江白漣有點惱怒,將點心丟回了藤箱,不肯再吃。

卓晏則撇撇嘴,見阿南喜歡吃桃酥,便挑出自己的桃酥跟她換了塊柿餅,隻是神情未免有點鬱悶。

前方入海口出現了一抹綠色,是瀛洲快到了。

眾人都各自收拾東西,唯有阿南靠在欄杆上,望著那漸漸呈現輪廓的島嶼,唇角浮起一絲笑意:“好久不見……沒想到吧,我司南又殺回這塊傷心地了。”

阿南猜得沒錯,即使踏上了拙巧閣的地盤,傅準也沒有出現的意思。

“各位貴客光臨蔽閣,有失遠迎。”美人落落大方,目光在眾人身上轉過,唯獨隻在朱聿恒的手上多停了片刻,朝他嫣然一笑,道,“在下坎水堂主薛瀅光,略備薄酒以表心意,請諸位隨我移步。”

拙巧閣建於瀛洲旁的小島之上,正是江水與海水匯聚之處,移步間隨處可見水景。前頭蘆葦掩映幽深,轉個彎便見遼闊海麵廣袤無垠。一座座精巧樓閣建築於水上,以形態各異的橋梁相接,耳邊盡是潺潺水聲,處處都是煙水迷蒙,絕似傳說中的仙山海島。

這景象吸引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唯有卓晏這個花花公子的注意力全在薛瀅光身上。他緊走幾步跟上她,笑著搭話問:“不知薛姑娘與另一位坎水堂主薛澄光兄弟是何關係?”

薛瀅光見他發問,微微一笑,轉頭對眾人解釋道:“薛澄光是我兄長,我們同時出生,是雙胞胎兄妹,因此自小一起學藝,長大了也一同執掌坎水堂。”

說罷,前方已到了一條河溝之前。池中水草柔曳,對麵沙洲之上卻是孤立的一座樓台。

薛瀅光示意眾人小心,抬手便朝著對岸拍了兩下手。

樓台上早已設好了宴席,對麵的人聽到擊掌聲,立即推開身旁欄杆。

隻聽得耳邊水聲激**,對麵樓台的綠竹欄杆隨著水聲緩緩打開。欄杆橫斜,竹條向著這邊延伸而來,欄杆片刻間變成了一座小小的竹橋,淩空自建,架在他們麵前,形成了一條通往樓閣的道路。

眾人麵露讚歎之色,在薛瀅光的帶領下踏上小橋。

阿南探頭往橋下一望,不動聲色地抬手撞了撞身旁的朱聿恒。

他隨著她的指引看去,隻見隱藏在蔥鬱草叢之中的,依稀是一根與行宮水管頗為相似的竹筒。

“這水被引到樓台旁又噴出,裏麵的機栝被推動之後,自然能引動欄杆變換形狀。”周圍都是拙巧閣的人,阿南隻壓低聲音簡短解釋了一句,問,“這機栝,眼熟吧?”

朱聿恒略點了一下頭,輕聲道:“與行宮的應當出自同一人之手。”

順著小竹橋,眾人走到對麵樓閣之中。

閣內已設下了果點,薛瀅光邀請他們入座,互通了姓名之後問:“前日接到官府書信,說有要事相商,不知蔽閣可於何處效勞?”

卓晏瞄瞄朱聿恒,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隻能趕鴨子上架,道:“自然是為渤海之事而來。這是令兄要求調配的下水物什,請薛堂主過目。”

他從袖中取出單子遞上,薛瀅光接過掃了一眼,道:“這些物什弄起來頗為麻煩,怕是得一兩天時間……奇怪,怎麽還有鯨脂?他要這東西做什麽?”

薛瀅光搖頭道:“我們上次捕鯨也是一兩年前的事了,如今已再沒有了。”

“若是我們邀貴閣相助,同出東海捕鯨,是否可行?”卓晏上次是直接聽到江白漣說起捕鯨之事的,趕緊接過話茬,“姑娘是坎水堂主,想必江海縱橫,來去自如,獵捕幾條鯨鯢肯定不在話下!”

“不必捧我,此事我可沒把握。”薛瀅光拂拂鬢邊發絲,朝他一笑,“朝廷若真有這個意思,那我便代為詢問閣主,看他是否有空為朝廷效勞吧。”

朱聿恒看見阿南朝自己眨了一下眼。他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是“隻有傅準會那種手法,苗永望的死跟他脫不了幹係。”

薛瀅光再不提此事,幾個年輕弟子上來殷勤勸酒,盛情款款頻頻舉杯,水閣內一派熱鬧情景。

四周煙水環繞,水聲淙淙,席上酒香襲人,賓主盡歡。“董浪”很快就醉了,灑了一身的酒,癱在椅中爛醉如泥。

眾人看著她的模樣一臉無奈,向薛瀅光告罪,借了間屋子,朱聿恒親自將阿南扶到屋內去。

等房門一關,阿南一骨碌爬起來,將外麵衣服一脫,塞進被子裏裝出鼓鼓囊囊似有人睡在裏麵的模樣,對朱聿恒道:“這裏就交給你啦,要是有人進來就幫我遮掩一下。”

朱聿恒見她裏麵穿的衣服與拙巧閣弟子的差不多,知道她來之前早已準備好,便問:“你設計潛入閣內,要去找什麽?”

“幾個數字而已。”阿南朝他一笑,將自己的頭發重新紮好,綁上拙巧閣式樣的發帶,“你從笛子中拆解出來的那串減字譜,要是不拿到排列數據,如何能組成一幅正確的山河地圖?”

朱聿恒默然抿唇,而她已利落起身,緊了緊自己的衣袖,朝他一揮手:“稍等一下,快的話我半個時辰便回來了。”

“別太莽撞了。”他忍不住出聲道,“你之前曾失陷此處,這次又何必隻身冒險?拙巧閣與朝廷交往不少,或許以朝廷的力量施壓,他們會願意交出那串數字?”

阿南朝他一挑眉:“朝廷出麵索要,到時候有心人稍微推斷一下,不就知道你身中‘山河社稷圖’了?朝堂上下針對此事會起多少波瀾,你自己心裏沒數?”

朱聿恒自然知道,要是朝廷出麵了,那麽就算做得再隱蔽,世上也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他的叔父邯王還虎視眈眈待在應天要持東宮長短,絕不可能輕易放過此事。

見他一時無言,阿南也並不等待他的回答,隻朝他一揚唇角,用口型說了“等我回來”四個字,右手輕揮,流光勾住窗外樹枝,她借著反彈的力量轉眼躍出了院牆,消失在外麵青蔥的蘆葦**中。

在根本沒有路徑的地方,阿南卻憑著自己以前摸熟的方向,東一拐西一轉,很快便踏上了一條通暢的“道路”——正是那些輸水的巨大竹筒。

拙巧閣雖然在江海匯聚之中,但周圍海水交匯,是既無法飲用、又無法灌溉的鹹水。所以這氤氳仙島上其實有兩種水,一種是包圍著沙洲的海水,一種是縱橫交錯的溝渠中流淌的泉水,來自島上日夜奔湧的玉醴泉。

千山拜昆侖,萬水歸滄海。沿著竹筒逆溯,便是島的最中心,煙雲最盛之處。

前方蘆葦**逐漸稀疏,阿南衝出這綠色的屏障,躍上了一條柳蔭道。

她小心地避開偶爾出現在道上的幾個弟子,免得他們對生人起疑。等走到柳蔭盡頭,她拐了個彎,大片鮮豔奪目的顏色頓時湧入她的視野之中。

夏末秋初,麵前是曲折的花徑。所有花朵抓住最後的時機,過分燦爛如同豁命地盛開。

在霞彩錦緞般的群花之中,萬千潺潺流水從正中心的樓闕高台下噴湧而出,流瀉於下方池苑。

阿南透過萬道絢爛的水紋霓虹,盯著最高處的律風樓看了一眼。

那裏依舊門窗緊閉,一如往日般無聲無息。

可她不知為何,後背不自覺便沁出了一絲冷汗,仿佛在暗夜之中跋涉的旅人,明明周圍無聲無息,亦能察覺到逼近的危險。

她深吸一口氣,對自己說,阿南,不要害怕。你是縱橫天下難逢敵手的阿南,就算從三千階跌落,就算麵對你此生最大的敵人,你也未嚐沒有一戰之力。

她一定要拿到拙巧閣中的那串數字——她得讓阿言解出那支笛子的秘密,揪出殺害苗永望的真凶,洗清自己的冤屈。

她也希望能從拙巧閣這邊下手,查到關於“山河社稷圖”的秘密,幫助阿言逃脫這迫在眉睫的死亡。

還有,公子一定能借助這串數字與阿言的那張地圖,以他的五行決推斷出“山河社稷圖”具體的分布。到時候,這或許能成為公子與兄弟們的護身符。

她定了定神,將所有的雜念拋諸腦後,順著花徑與流泉,向著正中間欺近。

拙巧閣所有屋宇都建築於沙洲之上,下方打下眾多長達一兩丈的巨大木樁。處理過的木頭“幹千年、濕千年”,在海上撐起了這些華美的建築,曆經數十年風雨,依舊如絢爛仙宮。

因為是縱橫沙洲,外人不熟悉路徑必定迷路,再加上閣內機關重重,因此防守戒備並不森嚴。

阿南欺近了高閣,仰頭看向上麵懸掛的“東風入律”牌匾。

周圍水聲清淙,花香四散,一片安靜。

她努力回憶著當初傅準與自己探討拙巧閣布局時,曾經說過的話——

“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

她的目光落在律風樓東北側,那裏是一座不起眼的廂房,門上掛了一把很普通的鎖。

她正在看著,忽聽得後邊傳來腳步聲,便立即抬頭觀察了一下周圍,確定柱子與牆壁剛好是個死角,便立即射出流光勾住簷角,一個折身躍了上去,將身軀藏匿在了角落之中。

隻聽得足聲漸近,兩個閣中弟子拿著掃帚過來,掃走庭院中的落花與枯葉。

阿南見他們動作緩慢,心下有點著急。而年輕的那人心不在焉,一邊掃一邊扯著鹹淡:“你說,咱們從來不打掃屋內,裏麵要是落滿灰塵怎麽辦?”

“閣主都說了,這屋子天底下能進去的隻有他一人,其他人進內非死即傷。你冒這個險幹嗎,少點事情不好嗎?”

“這倒也是……但讓閣主親自打掃,總覺得……”

兩人聲音漸遠,轉到後方打掃去了。

阿南輕籲了一口氣,確定四周沒人了,縱身落在門邊,抬起手指,用指甲在鎖上輕叩了幾下。

這鎖的內在和外麵一樣普通,都是她拿根牙簽就能捅開的貨色。

她彈出臂環上的小鉤子,將那個門鎖打開,閃身到一旁,將門悄悄掀開一條縫。

裏麵無聲無息,並無任何動靜。

阿南朝裏麵一探,整齊鋪設的青磚地上,列著幾排多寶格,隔開內外室。內室影影綽綽似有幾個更大的櫃子,但裏麵垂著帳幔,又被外麵的架子遮住,看不分明。

但阿南心知絕沒有那麽簡單,想著那兩個弟子說的“天底下能進去的隻有他一人”,她眉頭微皺,略一思忖,便蹲在門檻外,抬起手指將門內的幾塊青磚都叩擊了一遍,傾聽敲擊的聲音。

青磚的下麵,果然並不是實心的土地,甚至回聲很不均衡,敲擊聲在虛空中微漾。

“可惜,要是阿言在的話,肯定一下子就能聽出青磚下麵的大致結構。”

而她對聲音的分析沒有他敏銳,但對傅準及其機關手法的了解,卻比任何人都深透——為了方便自己一個人進出,傅準很有可能在地下埋伏了一個天平構造。

換言之,機關會隨時衡量踏入者的體重,若與傅準的區別超過一定範圍,那麽機關便會立即發動,將擅入者格殺。

“但也不對啊……”

就算傅準的體重確實輕得異於其他男人,但拙巧閣女弟子中也不乏身輕如燕的,若有個體重與他差不多的女子進內,豈不是白費心思了?

除非,還有另一個特定的,姑娘做不到的地方……

她看向那些低垂的帳幔,猜測著或許應該是身高。畢竟,就算有姑娘與傅準差不多重量,但正好與他一般高的卻是少之又少。

原本這確實是個省時省力的機關,對於經常需要出入此處的傅準來說,不必每次都開啟關閉,確實方便易行。可惜,隻要猜透了他的心思,掌握了閣中機關的訣竅,她破解起來就易如反掌。

——畢竟一個人早晚的重量都會略有差池呢,藏在青磚下的機關又如何能太過精確?

將幾塊石頭揣進懷中增加體重,她推開門,踏了進去。

站定在青磚地上,她頓了一頓,確定腳下機關沒有發動後,才按照記憶中傅準那輕飄的步伐,一步步向著多寶格走近。

那上麵陳設的都是些瓷器古玩,看起來價值不菲,但絕非她想要找的東西。

阿南越過帳幔,走向了後堂。

頭頂的帳幔剛好堪堪從她的發上拂過,輕微的“哢”一聲,帳幔移動了半寸便飄回,傳來了令她安心的卡回槽中的聲音。

她輕舒了一口氣,走到後堂的櫃子前,打量它的櫃門,思忖著如何下手。

避開正麵,她準備以流光勾住櫃門,將它扯開。

但就在一側身之際,她看見了懸掛在帳幔之後的一幅素絹卷軸。

宮闕殿閣之中,一個女子左手支在石桌上,右手持著一管金色竹笛,神情散漫,若有所思。

那女子容貌極為豔麗,依稀與傅準有幾分神似,眉心如同花鈿的火焰刺青更讓阿南確定了,這就是創建拙巧閣的傅靈焰年輕時的畫像。

而她手持的金色笛子,大概就是楚元知當年奉命去葛家奪取,最終被阿言解開的那一管了。

阿南自小仰慕傅靈焰,此時不由得斂息靜氣,雙手合十向她默默低了一低頭。

就在垂眼之際,她看見了畫像上落的款:龍鳳二年七月初六禦筆以賀芳辰。

原來這是龍鳳皇帝親手畫的。

心念及此,她腦中忽有什麽東西閃過,正在她努力想抓住這縷念頭之際,忽聽得身後有清冷而縹緲的聲音傳來:“既然潛入閣中行宵小之事,又何來麵目對我首任閣主行禮?”

阿南這一驚非同小可,轉身脫口而出:“傅準?”